裴宗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路边,转身又钻去车里提包袱:“我觉得不妥,她不是你,那个地方并不适合她一个女子呆着,若是兵荒马乱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所以,就让我看看她是真的懂事还是太过天真了。”卫瑶卿道,“真的懂事,我便让她随心一次,太过天真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自己的话,我会找人将她送回来。”
……
……
夜色褪去,日光明亮,路边的驿站变得喧嚣了起来,休息了一晚,该继续赶路了。
驿站外是一队装载货物的车队,车队前头那支醒目的官旗高高飘扬。送边境物资的车队,没有哪个有那么大的胆量敢拦的。
卫瑶宛素着一张脸,提着水桶摇摇晃晃的经过大堂里正在热火朝天吃饭的官差,向马车走去。
“宛姑娘。”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水桶,看她一声不吭的样子,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这姑娘若说容貌也不过清秀而已,但这样的清秀的长相在外行走确实比出挑的美人要安全不少。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这姑娘并不起眼,却气质文静,而且写的一手好字,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导的姑娘。
“你怎么会想到跟我们一起去狩城?”妇人似乎有些不理解,“那地方可不比长安。”这姑娘虽然容貌不过清秀而已,却生的细皮嫩肉的,想来也是家里疼着长大的,完全没有必要去狩城那种地方吃苦。
“听我六妹妹说过临近边境的狩城物产贫瘠,很多百姓连书都没读过,我学识比不上国子监那些先生,但总也识得几个字,跟着先生学过一些,所以这才……”卫瑶宛说着,抿唇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羞涩。
她也自知自己比起那些长安贵女可说平凡的再平凡不过了,离开家最开始确实有想见一见心里那个人的想法,只是见一见,如此而已,就算见不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呆着也好。可后来,翻着从枣糕那里借来的六妹妹闲来无事写的手记,她倒是真的想来这里了,人生一辈子,此前她只做那个乖巧懂事的长姐,但万幸有六妹妹在,她这个长姐不需要肩负这样的重担,所以这一次,她想为自己活一次,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
保育堂招先生的时候,她便偷了六妹妹留在大天师府里的副印,借着大天师的名号写了封举荐信,还告诉保育堂的人“大天师说过这件事不能随意泄露”,六妹妹的名号确实好用,她便如此名正言顺的跟了过来。
这种事情可以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她自然做好了被抓回去的准备,不过,在被抓回去之前,倒是想放任自己一回。
妇人闻言连连点头,对这位“宛姑娘”印象更好了:“难得有姑娘愿意过来的……你刚刚你六妹妹说边境百姓少识字的,难不成她也是保育堂的人?”
保育堂的姑娘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妇人开始在心里推测着宛姑娘这位六妹妹的身份。
“我六妹妹啊……”卫瑶宛笑了笑,清秀的脸上笑容柔和,“可厉害呢!是阴阳司的大天师。”
嗯,大天师……妇人本能的点了点头,随后蓦地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大天师?
“我姓卫,名瑶宛,是她的姐姐。”卫瑶宛轻叹了一声,目光坚定的看向前方,“做妹妹的如此厉害,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太差劲啊!”
姓卫啊,对哦!那位大天师也姓卫,名瑶卿。瑶宛,瑶卿……原来如此!
车队里的宛姑娘是大天师亲姐姐,举荐信就是大天师亲自批的。这个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车队,卫瑶宛察觉到车队里众人望来的探究中隐隐多了几分尊敬的目光,不由哭笑不得,却从开始就没有隐瞒的意思。车队里有好人也有恶人,有这个身份在,至少在车队里,不会有不长眼的势利小人来欺辱她。
原来……这就是六妹妹的威信啊!真好。卫瑶宛笑着坐在马车中,提笔记录着车队每一日的行程。
……
……
长安城内,保育堂的文书小吏弓着身子站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下。
坐在他面前那张桌后的女孩子翻着桌上的记录,不多时,就停留在了其中一页上,那张一看就是卫瑶宛字迹的举荐信上赫然落着一方大天师的副印,在一旁坐着的卫同知脸色已黑如碳底。
“我查过了,我大姐姐离开长安的那一日正好是保育堂跟随运往边境的物资车队一起出发的那一日,比卫君宁追到城外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刚好错过。”
文书小吏拿着袖子拭着额上的冷汗,瞧那样子快哭出来了:“卫家大小姐说是您的首肯……”
“大天师忙着西南时疫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首肯这样的事?”卫同知气道,“用你的脑子想想都知道。”
这不是太激动了嘛!以为大天师有什么安排呢!原来是做姐姐的偷了做妹妹的副印。文书小吏欲哭无泪。
“现在清楚大姐的去向了。”卫瑶卿合上那一叠厚厚的记录,看向卫同知,“伯父,没想到大姐竟然还有这样的安排,如此看来大姐倒是颇有几分伯父的才干。”
卫同知沉眉不语。
“她应当是计划了许久了,趁着我不在长安的时候,骗过了枣糕那丫头,偷了我的印章,还还回去了,若非今日找来保育堂,我都不知道她做了这件事。而且虽说大姐以往最远也不过是到长安城外的道观寺庙上个香,没有半点远途的经验,却不是脑子一热冒失的往边境冲,而是跟上了保育堂的队伍。”
“计划周密细致,分寸拿捏得当,真不错啊!”
“我知道。”卫同知叹了口气,道,“她是铁了心的想要去啊!”
卫瑶卿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这种事,她不便多插手,找来卫同知不过是知道只有卫同知认可这件事,小周氏和周老夫人他们才会同意。
这种利国利民的事是一件好事,只是父母心也要考虑,她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告诉卫同知卫瑶宛于此事上的坚定以及她并不是头脑发热,而是清楚的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
这件事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也对这位清秀沉着的大姐姐有了新的认识。
倾慕英雄的多的是,敢勇敢的站出来的却很少,说不准还真成了呢?
第1064章 番外大漠边关冷(二)
确定了卫瑶宛的行踪,抉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又有卫同知这个做父亲的来决定,卫瑶卿悠悠的回府了。堂而皇之放在桌上的大天师的副印已经收了起来。她曾以为没有人有这个胆子会跑到她这里来偷东西,但事实证明还是有的。而且偷副印的人做的破绽百出。
对了,偷的可不止是副印,还偷了她的衣裳,一向乖巧懂事的卫瑶宛自然不会有适合出远门的衣裙,这种衣裙她最多了。或者准确的说,是翻出了她备用的包袱。她时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突然出远门,便会备着一些出远门的包袱,卫瑶宛偷的就是她准备的包袱。
真是从头到脚都是在她的“帮助”下离家出走的。
难道是她这大天师府戒备太松懈了不成?卫瑶卿心道。
“今晚吃什么?”裴宗之从门外走了进来,认真的问她要吃的,“我想吃梅子排骨。”
府里的厨子是枣糕从找来的,做的菜出乎意料的对人胃口,尤其对眼前这位的胃口。
“你那个贪嘴丫鬟找的厨子手艺还真不错。”他咽了咽口水,评价道,“做的菜怪好吃的。”
这位方大厨不仅做的一手好菜,还做的一手好的小食,成功的博得了枣糕的好感还引得眼前这位自说自话的留在她府里的人的注意。
“那你去让方大厨加个菜。”她说着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份写了撩撩几个字的奏折,眉头微拧。
裴宗之探过身看了眼,“咦”了一声道:“阴阳司缺符医?你开始招揽天下贤士了?”
“孙公年岁不小了,人又任性,以身试毒这种事没少做过。”卫瑶卿苦笑了两声,道,“我自然是希望他好的,但是如今阴阳司全赖这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孙公撑符医这个场面真不行,原先我倒是不得已准备用秦越人了,没想到去了一趟西南,他出了事,如今缺人啊!”
阴阳十三科科科精妙,而整个阴阳司也不可能每一科都有颇擅长之人,有些素日里不大用到的,有她这种略通的坐镇就可以了,但符医不同。
有什么不能有病啊,体病是病,灵病也是病,几时见过太医署无人的?可这治灵病的符医,阴阳司一个得以拿得出手的人都没有,寄希望于不见踪影的孙公么?这显然不可能。
女孩子敲了敲桌子有些头疼。所以啊,这大天师也不好当,寻常小事,她不出马,但这种大事却要她来拿捏主意。
“这个……我真帮不了你了。”裴宗之叹道,“我也变不出一个厉害的符医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有做不到的事,寻常人自然更是如此了。
跟着车队一路北上,越是临近边境,越是荒芜,就连路上所见的百姓多是脸色枯黄的。
同车的秦大娘见她目不转睛的看向窗外,忍不住感慨道:“这一回,我们带了些易种的五谷来,也不知能不能种的好。”
卫瑶宛的目光从窗外转向车内,向她望来,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
秦大娘见状,便指了指外头道:“宛姑娘没种过地吧!长安富庶地,不消为吃饭发愁,这里有时候却有了上顿没下顿,我们保育堂的人也一直在寻找适种的五谷来。”
随队的米粮要运往军中,那些拿性命拼搏的军士自然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如何让百姓自给自足是保育堂的人要做的事情。
“官府也拨钱财给我们保育堂,但月俸少的很,又常年呆在这样饭都吃不饱的地方,肯过来的人真的太少了。”
“那秦大娘为什么会为保育堂做事?”卫瑶宛有些诧异。
“我就是这里的人啊!”秦大娘指向不远处燃着烽烟的烽火台道,“家里长辈得了机缘去了长安,过了好日子,却忘不了这里。”
卫瑶宛若有所思:“难忘故土吗?”
“差不多这个意思。”秦大娘笑了笑,满面风霜的脸上多了些素日没有的羞涩,“我家汉子也在军队里,在这里也能离他近一些。”
“虽然可能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可每离他近一步心里头就踏实不少。”
卫瑶宛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山峦上,喃喃:“这倒是。”不过比起秦大娘来,她的心思不可说罢了。
……
……
这一次,保育堂带来的不仅是一些新品种的五谷种子,还有一位教大家读书的女先生。虽然这位女先生每每在大家唤她先生时,都会红着脸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担不上什么先生,可大家还是乐此不疲的这么称呼她。
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笔墨纸砚的,更多的人手里拿的是折的大小不一的树杈在地上歪歪斜斜的就着风沙一笔一画的写着学来的字。
有大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平生第一回 ,卫瑶宛觉得自己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如果以前学的更多一些,那么是不是能教他们更多一些?
今天似乎人比往常要少了不少,大抵是要忙着做事什么的,毕竟人要吃饭,所以总要有人劳作什么的。
卫瑶宛握着一个怎么写也写不对急的哭鼻子的孩子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下了一个字。
“这个字念汉,我们是汉人。”
这个七八岁的稚童跟着她重复了一句,似懂非懂。
卫瑶宛伸手揉了揉这孩子杂草似的头发,叹了口气,正想安抚两句,忽听外头一阵嘈杂声响起。
有几个百姓兴奋的跑了过来:“黄少将军他们来啦!”
同大宛、匈奴的交战有胜有负,但不管怎么打,他们都被牢牢的保护在大楚军士的身后,楚军并没有让异族人越过那条线。
休养生息,不是每一日都有交战的,不管是楚军还是异族人,一场厮杀下来都有休整的时候。楚军的将士偶尔也会来这里,看一看他们所保护的百姓。
“先生,今天先到这里吧!”有百姓收了打磨平滑的树杈,那是他们自己做的笔,他站了起来道,“家里腌的腊肉差不多了,给他们送去添些肉食。”
卫瑶宛点了点头:“那今日就到这里吧!”百姓渐渐散去,不过一会儿,室内便只留她一个了。倒不是他们不喜欢读书,只是难得能见一回这些将士,百姓用自己朴素的方式表示着对这些将士的感激。
卫瑶宛伸手覆在胸前: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那个名字了,以为边境的风沙已经渐渐平息了她那不切实际的心思,没有想到,听到那个名字,心里便是一阵狂跳。
重重的叹了口气,平复了一番心境,将桌上的书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笔墨纸砚在这里都是奢侈的东西,自然是最为珍视的东西。
抱着几册书走出室外,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雨的边境看样子要下雨了,这是好事啊,有雨水催发,那些五谷种子会长的更好,她抱紧了书册才走出没多远,豆大的雨点便打在了她的身上。
下雨了。真是个好天气!隐隐似乎还能听到远处百姓的欢呼声。卫瑶宛脱下身上的斗篷,将书册紧紧的裹在斗篷里,可别打湿了这些书。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便被人拉住了。
“谁?”卫瑶宛转过头去,被雨水打湿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努力去辨认那个拉住自己的人。
一把伞隔绝了突如其来的大雨,卫瑶宛伸手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清了替自己撑伞的这个人,待看清楚眼前这个人时,脸色立刻涨的通红。
“黄……黄少将军!”喊出了这一声,她便飞快的低下了头,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他一眼。
天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眯着眼蓬头垢面整张脸都快挤在一起的回头看他,衣袍来来回回就那几件,出来匆忙,又是瞒着家里的,还偷了六妹妹的衣裳,这几个月来回穿早就磨的边都打毛了。
本就生的不算好看,这下更是平生最难看的时候都让他看到了!卫瑶宛心头涌上一阵绝望的情绪。她若是男人定然也被吓跑了吧!
“果然是你。”那道清越的声音中似乎压抑着几分笑意,“卫大小姐居然来了这里。”
卫瑶宛胡乱的点了点头,抱紧了书册,低下头脑袋都快埋到书里了。
“你身上的斗篷我见过,是大天师的吧!”黄少将军说道,“我还在奇怪呢!他们说的不是宛姑娘嘛,仔细一瞧真的是你!”
居然还是仔细瞧的,卫瑶宛心头愈发绝望。
对面安静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若是平日里遇到这样“相对无言”的场面,她定然早开口打个招呼走了。可眼下对面的人是他,她开不了这个口,心底也不想开这个口,这次见过之后,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了。
就这样尴尬的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对面响起了一声叹气声,似乎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