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对自己的亲妹妹还算不错,连带着青阳县主也有几分脸面,出身宗室的青阳县主与其美貌齐名的就是私生活的糜烂,十三岁的年纪便尝了禁果,有了经过人事的女子才有的风情,身边也豢养了几个容貌不错的面首。这等家世背景,她看上了崔九郎,若非崔九郎出身博陵崔氏,怕是早被抓进去做入幕之宾了。
眼前的青阳园便是今上在青阳县主十三岁时赐予的园子。喜好交际的青阳县主时常张罗举办各式宴会,说来也好笑,她是明珠儿时,青阳县主也对她下过邀请,不过彼时,她便是坐着不语,也有大把大把的人主动凑上来。
枣糕被人拦了下来,不得已,只能回马车上等着。
卫瑶卿独自走入了青阳园,这个也是她“借尸还魂”的地方。
最宽大的正园正中竖起了一道巨大的花墙,花墙不算密实,男宾女宾各置一边,透过花墙的缝隙依稀能够看到对面的状况。
早有人领着卫瑶卿走到女宾处最下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桌上摆了一叠干果,一叠水果,卫瑶卿坐了下来。她就这般坐着,没有人与她搭讪,只时不时大量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
作为主人的青阳县主姗姗来迟,拖地的彩纱长裙,精致的发髻妆容,就算是卫瑶卿也不得不承认,青阳的容貌是当真生的不错。
她懒洋洋的坐在上首,与几位贵女闲聊,目光略过花墙边最下首的少女时,顿了一顿,见她端坐在那里,却说不出的姿容优雅,头上半点朱钗也无,在众人带着深意的打量中泰然自若,不知道为什么怒从心来。
正与青阳县主说话的是大都督府的嫡长女盛大小姐见她嘴角突然冒出的冷笑,只觉后背一凉,连将要说的话也忘记了。
青阳县主也浑不在意,招了招手,唤来个下人,叮嘱了几分,盛大小姐离的最近,自也清楚的听到了那几声嘱咐,不由微微变了脸色。
下人准备的极快,不多时,卫瑶卿就见面前的小几被撤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被端到了自己面前。
青阳县主干咳了两声,下人会意,将小菜倒到了盘子里,放在卫瑶卿面前的地上。
“前不久,手下婆子冒犯了卫六小姐,青阳御下不力,该罚!听说卫六小姐身子大好了,特地请来招待一番,还请卫六小姐给青阳个面子。”青阳县主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卫瑶卿看着眼前那一盘放在地上的珍馐出神,青阳没有指名道姓要跪,但放在地上这样的折辱意味,想必众人都看得清楚。
卫瑶卿没有动。
青阳县主拍桌而起:“怎么,你不给我面子!”似乎就等卫瑶卿说一声“不”就要翻脸。
这里的动静自然引起了男宾那边的注意,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
“今日崔家的人没来啊!”
“听说邀了九公子,被拒了。”
“难怪啊,”有人挤了挤眼,“这也太折辱人了。崔家若有人在这里,怕是面子上也过不去。”
就在一片私语中,一位中年着官袍的男子拉了拉前头那人的衣角:“何大人!”
前头那人闻讯起身,看了眼身边那个着钦天监监生服饰的少年,使了个眼色,三人悄悄离了席。
第5章 折辱
在众人的注视中,卫瑶卿坐了下来,她席地而坐,以一个郊游野炊般的坐姿坐了下来,端起那盘带着折辱意味的菜,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只是言语举止的折辱还是小看了青阳县主,咸的发苦的菜肴,看得出是青阳县主着人“精心”准备的。
舌头渐渐麻木,她几时受过这样的折辱?但是她从来不是一个会乖乖的把脖子伸到她人的武器下,任人鱼肉的人,一口一口将那咸的发苦的菜肴吃进腹中。青阳,今日之辱,还有当年卫瑶卿本尊的丧命之痛,我记下了。
看她默不作声的吃掉了那盘加了料的食物,青阳心里痛快了不少,终于移走了目光,面前的小几重新被端了上来,鱼贯而入的侍女为每一个人案几上都备置了一套茶具。
“今日,我青阳特意请来了茶娘子为大家现一手点茶的绝学!”
她率先拍了两下手,便跟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随后进来的茶娘子一露面就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动。
“是陆女官!”
“陆女官可是茶道高手,几届斗茶的魁首!”
“没想到县主能请得来陆女官!”
……
进来的茶娘子对这些掌声与夸赞视若未见,径自走到最上首青阳为她准备的案几前坐了下来,开始净手准备煮茶。
从那位陆女官的冷淡的表现和青阳的恭敬,卫瑶卿也能猜到几分,大抵有真才者多傲物吧!
案几前摆了一壶煮好的清茶,舌头难受不已,卫瑶卿不是一个肯亏待自己的人,伸手倒了几杯茶下肚,冲淡了几分口中的苦涩。
一声轻笑声冷不防响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失态的青阳县主也毫不在意,只用那染着丹蔻的手指指向了末首的卫瑶卿:“卫六小姐,都说茶要细品,你这般牛饮能品出个什么味儿?”
那位神色淡漠的陆女官总算看了过来,而后,她动了动唇。
“出去!”
不等周围跟风的取笑声起,卫瑶卿就站了起来,福了福身,走了出去。
这般干脆的离席,连带着众人的取笑声都还未来得及出口。
那位陆女官目光转到了青阳县主的手指上艳丽的丹蔻,摇头:“县主还是不要煮茶了,看着吧!”
青阳脸色转青。
从正园走出来连通的是侧园,侧园有一大片林子,卫瑶卿在长廊边坐了坐,饶是早有准备,可受辱这等事在明珠儿的过往中从未有过,身体本能的委屈过后便是泼天的恼怒。调整好了心境,卫瑶卿起身,准备离开,却见从侧园中走出了三个人。
一位中年男子着六品官袍,神色焦急,一旁钦天监的监生一脸的惴惴不安,满头大汗的捏着手里的算筹发抖,正中的那位三十不到的模样,容貌倒是普通,只不过身上的官袍却是四品官员的袍子。
何太平?卫瑶卿倒是认得这位四品长安府尹,论起来也算个传奇般的人物。科举入仕,他的名次并不靠前,但在审案、断案之上却是个个中高手,从七品县令一路做到长安府尹也不过四年的时间,何青天的名字在民间也算声名赫赫。只不过那是之前了。
左相程厉盛与右相乔环斗了几十年,几个月前,在张家谋反案中,右相乔环被牵连,虽说右相名头犹在,但已三个月没有上朝了。
而朝中乔环的门生就有何太平与她现在的大伯卫同知,所以卫同知的贪污案也蹊跷的很。由此可见,这位何青天日子也不好过,竟然找了个钦天监的监生帮忙,看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卫瑶卿就知道这个监生的手段了。
不过……卫瑶卿停住了脚步,向那三人走去。
那个监生哆哆嗦嗦的在说着:“青……青阳园地处长安以东,今……今日煞阳,现午时,阴……阴气……呃……”
“阴气在西。”
“对对,阴气在西。”监生擦着额头的汗,“园……园中走向,呃……呃……”
“合纵三院,应在西侧园,便是这里。”
“对对。”那个监生不住点头,看向密气的侧园,“在这里。”
“具体呢?”那个中年六品官员急的跳脚。
“我……我……”监生揉着眉心,一咬牙,稀里糊涂的张开了阴阳眼,看到眼前一幕鬼影撩动时,惊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中年六品官员焦急万分,就要蹲下来去将那个监生泼醒。
“慢!”何太平却伸手制止了那位中年六品官员,看向卫瑶卿,“卫六小姐。”
“你认得我?”卫瑶卿有些惊讶。
何太平笑了笑,五官虽然普通,人看起来却甚是亲和,“三个月前,青阳园中,卫六小姐死而复生,本官也在场,只是卫六小姐未出事,便未用得到本官。”
“原来如此。”卫瑶卿恍然。
何太平继续道:“中书令大人与本官同是乔大人门下,如今中书令大人有难,本官自然能帮衬便帮衬几分。”
“那多谢何大人了。”卫瑶卿并未说破,乔环与张家关系很是不错,张家倒了之后,阴阳司、钦天监大换血,剩余的术士,不是投靠了程厉盛就是保持了中立,在卫同知出事以后,可想而知,这位何青天想要借人会受到何等刁难,难怪借了个不靠谱的监生过来。
“卫六小姐也是天赋阴阳?”何太平笑着望了过来。
“我父亲便是如此,只是运道不佳。”卫同远的事情,何太平也略知一二,怕不是运道不佳,而是除了那一对阴阳眼,于天赋上也是半点也无,如今看来这位卫六小姐似乎比卫同远要好得多,何太平心念一动。
那头卫瑶卿出声了:“这位大人,你可是寻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出事之时,着的是一件白色长裙?”她反问那位中年六品官员。
那人大惊,连忙看向卫瑶卿,想起了何太平的称呼:“这位……这位卫六小姐,您认识小女?”
卫瑶卿摇头:“我不认识令爱。不过天赋一双阴阳眼,看大人与何大人找的那般焦急,显然出事没几天,方才园中,青阳县主头顶上吊着一个姑娘,就是这幅模样。”阴阳眼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今日,自青阳县主一出现,她就看到了,青阳县主头上吊着一个白色长裙的“少女”,一双足在青阳县主的颈项边晃来晃去。
“小女三天前被人带来了这里,我家小婢亲眼所见县主失手害了小女,我上门寻人,县主却否认。这不是一人所见!我这才央了何大人,想找回小女的尸骨。”那中年六品官员倒有几分老泪纵横的模样,“卫六小姐,你……你能找回小女的尸骨么?”
卫瑶卿看了他二人一眼,点头:“可。”
“等等!”何太平却再次出手制止了,他转向那位中年六品官员:“刘大人,可还记得答应过本官的事?找到刘小姐,此事万不能就此了了。刘大人若是胆小怕事,不顾刘小姐惨死,这尸体不找也罢,本官也犯不着因此得罪了青阳县主。”
第6章 礼尚往来
“我……”那位刘大人有一瞬间的迟疑。
卫瑶卿垂下眼睑:从方才的情形看,这位刘大人无疑是爱女儿的,但在面对青阳县主时,即便知道青阳县主就是害死爱女的凶手,却也迟疑了。这大抵就是青阳县主不将她放在眼里的缘由吧。
等的时间有些久了,何太平脸上逐渐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若刘大人自己不再坚持,他的坚持也没有了意义,目光落到了眼前的少女身上。
若没有三个月之前那一遭“死而复生”,他大概不会注意到眼前的女孩子,但一旦注意到了,何太平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女孩子有些不同寻常,她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质,让人很难不注意到。方才的折辱,透过那道稀疏的花墙,他看在眼中,能这般以一种绝对自在的模样忍下这份折辱,眼下又镇定自若的出现在这里的,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要么她心大到无所谓,要么隐忍之下,所图甚大。张家满门获罪,不管是他还是乔大人都太需要一个帮手了,而且还是一个信得过的帮手。钦天监、阴阳司的那群人,要么干脆投靠了程厉盛,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他们委实举步维艰,如地上这个昏过去的监生,还是他费了大力气劝来的,却委实帮不上什么忙。
“我……我告!哪怕舍了这顶乌纱帽,我也要告,告宗室枉顾人命!”
这位刘大人最终没有让他们失望。
何太平缓了脸色,做了个手势:“卫六小姐,请!”
卫瑶卿走入侧园的林中。
何太平许多年以后还记得当时十三四岁的卫瑶卿的举动,没有半点犹豫,甚至连普通术士的计算也不需要,直接走了过去,点了点地下:“挖吧!”
虽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稳如名满天下的术士,不带半点犹豫,叫人心安与不自觉的信赖。
当那位刘小姐未来得及腐烂的尸体重现于人前时,卫瑶卿才悄然离开。
听着身后狼藉惊叫声与争吵声,卫瑶卿一步跨出了青阳园的大门。
“小姐!”靠在马车上与赶车的老蔡有一茬没一茬说话的枣糕见她出来,跳下了车,举着手里纸包裹着的夹馍递了过来:“樊记的肉夹馍,方才老蔡排队买的。”枣糕不乱说话,肯做事之外还有些好吃,不然也不会取了个名儿叫枣糕了,不过这一点,在卫瑶卿看来无伤大雅。
待得卫瑶卿接过那包肉夹馍,枣糕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还好小姐没事,担心死奴婢了!听说青阳县主打死了一个官家小姐,尸体都被翻出来了呢,那位小姐的父亲嚷着要告宗室呢,还好小姐没事,青阳县主没为难小姐吧?”
嘴里还有些苦涩的残留,卫瑶卿并未动手里的肉夹馍,闻言只是笑了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青阳县主请我吃了一顿饭,自是要回礼的。”
“还好还好,大概县主也想通了,这求不到崔九公子,关小姐什么事。”
“走吧!”卫瑶卿没有纠正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热闹的青阳园。
回来的时候经过长房,调来的羽林兵将长房围的水泄不通,进出森严,从羽林兵不耐烦的神情中也能看出世人对卫家的看法。
离长房不远处,就是卫瑶卿的祖母周老夫人的荣泰苑,自从卫同知出事之后,周老夫人就病倒了,省去了他们每日的请安,说起来,她还未来得及拜会一下周老夫人。在卫瑶卿的印象里,即便周老夫人有些偏颇长房,但对于几个小辈还是不错的,唯有在与崔家结亲时,劝过卫瑶卿一回,可惜小姑娘抱着崔家九郎这个所谓的“贵婿”不肯撒手,周老夫人也无可奈何。卫家人口简单,唯一不大对盘的就是西院黄老夫人并卫同光那一家子,自从周老夫人病了之后,已几个月没有走动了,倒也省心。
走到荣泰苑,周老夫人身边的紫鹃将她带了进去。
黄花梨木的床上围着厚厚的纱幔,窗户只撑开了很小的一个口,整间屋子带了几分病恹恹的味道。
现在是初夏,周老夫人的床上却盖了两层厚厚的被子。
“老夫人,六小姐来了。”
“咳咳……六姐儿大好了?”隔着纱幔,里头人影晃动,似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扶老身起来!”
端着药进来的红珊连忙快步走到床边,与紫鹃将周老夫人扶了起来,拿厚实的枕头垫在了周老夫人的身后。
卫瑶卿走过去,福了福身,喊了声:“祖母!”
“六姐儿大好了?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