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源止走上前去,伸手要将小孩抱下来。
小孩吓了一跳,不断挣扎,挥手将架子上的本子甩了下来。
苏源止招来傀儡,准备把收拾残局的工作交给傀儡们。突然,她一顿,在杂物堆里拾起一本本子。那本子纸质极好,纸张舒适细腻,细看之下,还能看到纸张上有几道云纹。
是白弈的作业本。
她翻开作业本,一张笔走龙蛇的符从纸页间翻飞而出。苏源止一眼就认出了那不是她所画的符文。她的符笔锋更凌厉一些,且远不如这张符的笔画缥缈。
然而,最令她惊讶的是,这张符的名字她不久之前才听说过:引路符。这是神族高阶符文,据课本所言,手持这张符的人,无论是走到没有路标的虚空,还是走到此方天地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只要心有所属,便能够找到归来的路。
无视时空的阻隔,故而为高阶符文之一。
苏源止心里凉凉的,那只一直陪伴她、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白虎,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吗?
这时,她注意到本子上还有一段话,笔法与画符人的笔法相似。苏源止拿起来,逐句念出来:“引路符,可至千万里万指引浪子归家。本次作业绘制十张能用的引路符,独立完成。”
作业本上,“独立完成”几个字加得很粗,一看就是绝不让代写帮忙的那种态度。
应该是白弈的老师亲笔所写。
便是苏源止,也体会到了神君想要学渣猫学会这个符的决心。
然而作业本里还夹着一张便签,便签上是学渣猫歪曲弯斜如他尾巴的字体:“执,求求你帮我写一写好不好?我这么傻,老师他这样是会逼疯我的。我出去执行一个任务,等我回来,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苏源止放下作业本,一口气跑到大阵外,仰头看着澄澈的天际。
大地之上是长空,长空之外则是无尽虚空,是白弈所在的地方。
她举起神君所画的那张符,用灵力发动,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神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道:“没用的,这张符只能指引人回家。虚空并不是你的家。”
苏源止的眸子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神君仰头,负手:“我是最早的白虎,由虚空中的灵气自然孕育而成。虚空的灵气与这个世界不同,我生来便比你如今更强大。少年时,我曾全速在无尽虚空之中穿行,直到我身心俱疲,也看不到虚空的边界。便是白虎,在没有边界的世界之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你与其去无尽虚空里浪费时间,不如就在这片天地之中,做你想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在这里白白等他?”
“不,我的意思是,你指望他回来,只是徒然让自己难受。以白弈的能力,百年之内都不会回来。换个角度想,这不过是你少年时的一段缘分,你们有幸相遇,因而得以互相成全。缘尽如灯灭,与其折磨自己,不如好好使用来之不易的法力,也不算虚度光阴。”神君的声音里没有悲喜。
苏源止莫名:“你为什么要为我着想?白弈才是你的学生吧?”
之前跟她说话,都是一副“你是我学生心爱的宠物,所以我不跟你计较”的语气。
“你已是破劫。此前,我将这片天地的生灵都视为不断挣扎又无能为力的蝼蚁。而你如今已经有了与神族相近的能力,因而我愿高看你。”
苏源止偏过头,轻声道:“真是……冷漠至极。”
神君竟也点头了:“这个世上,大约没有能够让我动容的事物。便是有,那也缘分未到。”
说完,他似乎觉得没什么需要继续聊的了,身形再度消失。
苏源止站在旷野上,发了一天一夜的呆。
等到次日清晨的阳光破云而出,照亮她的眼眸时,她突然一个激灵,甩了甩沾满露珠的长发,自言自语:“让白弈离开,是我的错。他一百年不回来,我便等他一百年。五百年不回来,我便等他五百年。”
她似乎找到了新的方向,不再犹豫,踏云而去。
此后,世人常常看到执带着一个名叫做苏的弟子满天下跑。
有人说她大仇得报,是该游山玩水了。
有人说她太过偏激,手上染了那么多人的血,竟然还能潇潇洒洒过一辈子,实在是老天不公。
也有人好奇,想知道这样的一位大能,今后会不会广收门徒,将她的功法传下千秋万代。
众多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又随风散了。
唯有苏会时不时好奇地问她:“师父,我们用巫涂的方法改了那么多山川的走势,究竟是要做什么?”
巫族以天地山川为天然的大阵,要布置大规模的阵法,用巫族的方法确实比用修士的方法省钱省力。
苏源止半认真道:“这是我的修行。”
小孩不相信:“他们都说你已经破劫了,是整个天下最厉害的人,难道你还需要修行吗?”
“大约,我还没完全破掉我的劫吧。”苏源止摸摸心口,里面常常空落落的,不空的时候又像是被天雷击中一样的疼痛。细细密密,酥酥麻麻,也无处可逃。
她抬头,目光所及之处,长空与星月都一如往昔,却不知为何,没有以前那般明媚了。
等到走遍了天下,她终于选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峡谷,站在峡谷上方抛下了早已准备好的阵法材料,从谷底开始,一层层往上绘制阵纹。
苏不敢打扰,坐在旁边嚼着麦芽糖看着她绘制。
以苏源止的能力,整个大阵也绘制了足足八十一天才完成。完成之时,横贯峡谷的风声骤然停歇,月光照在符文上,光芒明灭,像是粼粼流转而不息的河水,像是远古生灵时有时无的吐息。
亦是轮回本身。
这一刻,千万魂魄受到指引,顺着山川之间的路标朝峡谷聚集而来,一个个或是被黑雾包裹或是被银光笼罩的魂魄顺着阵纹落到谷底,等待新生。
百鬼归寂,河山清明。
缠绕着她灵台魂树的怨气也慢慢滑了下去,流入大阵之中。
苏源止只觉得自己灵台一点点变得清明,魂树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为一团无形之物,惬意地卷缩在灵台之中。
她道:“走吧,该回去了。”
苏吃糖吃到牙疼,闻言赶紧站了起来,爬到苏源止招来的云上,好奇道:“师父,这个阵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轮回,让死者往生。”
早在修士奴役灵的时候,人族就有了让死者的魂魄转生的秘法。秘法可以保证一个城中的人生生世世都托生在城中,免受乌鸦啄食之苦。
如今,她把整个天下的魂魄都拢入了转世的范围。此后的天下,魂魄不增不减,轮回不灭。
也算对那些刚刚发育完全就陷入浩劫的灵的交代。
苏歪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指着远处道:“师父,白骨乌鸦来了。他们是不是来吃掉魂魄的?”
苏源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等到白骨乌鸦飞得更近了一些,她突然拔刀,连斩两下。
弯月形的刀光交错,斩向乌鸦群。
白骨乌鸦们四散着躲避,却被无形的刀气扫中,支离破碎。
苏吓了一跳,捂住眼睛,又从指缝里偷偷窥探着那一切。
只见那些生前并不美丽的乌鸦,死后身体化为齑粉,反而在月光下散射出各色的光彩。
苏源止收刀入鞘:“走吧。”
魂树与乌鸦,本是这个世界生灵生命起始与终止的两端。千万生灵生于魂树,死后被白骨乌鸦啄食,在白骨乌鸦体内重新化为灵气。或许只有神知道魂树跟乌鸦是怎么来的。苏源止走了那么多地方,流浪百年,始终没有看到魂树的树苗。而白骨乌鸦有了那么多食物,数量始终如一。
而今平衡已经打破,魂树已被大火吞没,白骨乌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更何况,早在平衡打破之前,这个世界的灵就失去了自己本来应该拥有的一切,漫长的成熟期变成了他们被奴役的理由,成熟后本该是新生的日子反而迎来了终结。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一脚踢翻早已没有意义的平衡,建立新的秩序。
苏源止站在云上,眺望着天尽头一望无际的山川草木,道:“我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之后,我只做我自己。”
魂树的枝丫能够结出新的灵,却从未有树干成灵的情况。或许,她是天道察觉不公之后为千万生灵谋取的一线生机。一路虽然艰难,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天下有了修士之后,唯一一个破劫大能。
大约一开始,天道便指望她能够改写命运。
苏源止又等过了一千年,她看到自己设下的阵法起了作用,灵魂轮转,人族、妖族,乃至于普通的鸟兽,都一世又一世开始新的生活,每一次都是新生,如此繁衍。
她看到人族跟妖族矛盾渐起,渐渐忘了双方出于同根,开始相互厮杀。
她看到人族的修士宗门与凡人的城邦兴起,然而魂魄的总量远远不够用,于是大地依旧空寂。
苏源止觉得无趣。
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她最初所遇到的苦难渐渐勾不起心情的激荡,生命里最初的那抹亮色同样如此。
她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仰望天空上,她时常觉得,白弈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告别了前来给她送行的苏,走到设下大阵的峡谷之中,吃掉神君送给她的丹药,思索片刻,又在自己魂魄上刻下阵法,最后让躯壳消融,回落到众多或许带着怨气或许闪耀着希望的魂魄之中。
天下魂魄稀少,只要不做修士,每一世的来与去都在弹指之间。
若是她还能遇到白弈,她魂魄之中的阵法自然会解除,彼时丹药会起作用,将力量与记忆都还给她。
魂魄渐渐陷入沉眠。
前世终了,苏源止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到了叼着尾巴焦躁磨牙的大白虎。
她笑了起来,伸手去揉白虎的脑袋:“乖,没事了。”
于是千年的等待都有了结果。
作者:标完结完全莫得违和感(bushi)好吧现世的问题要解决清楚。
大约还可以甜甜甜三万字吧(莫得良心的渣作者摸着……胃保证),完结后可能会有番外写渣渣猫迷路回来后的自闭过程_(:з」∠)_
说起来我也没料到前世这么长,好在终于写完了,快乐!
下章开头报社,请自备零食观看。
第65章 归来
锅里咕噜噜冒着气泡,新鲜的辣椒与香料混在一起, 经炒制后掺入水, 熬煮成鲜红的汤汁,香气逼人。
放入近几日在山间采到的竹笋与蘑菇, 烫熟后夹起来,一口咬下去, 辣味在口中绽开,而后山中野物的鲜味渐渐爬满舌尖, 山笋的脆嫩、蘑菇的滑腻都顺着喉咙滑下去, 味道舒服得让魔快乐得想要飘起来。
魔尊吃了一整锅饭, 又喝了大半锅火锅底料,终于满足地抹抹嘴唇, 想起了正事。
窗外的山巅上,黑烟不仅没有消散, 反而更加浓厚了。
她起身, 走到院子里, 看着负手而立的神君, 唤了声:“大猫。”
没有理会她。
于是又叫神君的名字:“天俦。”
仍旧一动不动。
魔尊走到他身后,凑到他耳朵边, 咬牙切齿喊道:“师父!”
神君终于有了反应,转头道:“这里的辣椒味道不错吧?”
魔尊试图给自己正名:“我是那种一心只有吃的人吗?我们是为正事来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特地用法器变化出一个院子吃火锅腌泡椒,但他俩一个神君一个魔尊,都是名扬天下的人物,怎么可以说他们沉迷享受高品质的辣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