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天都所在的混沌边境中,终日不见天光,总是雾蒙蒙的一片,朱羽照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带着云气的风拂面而来,慢慢地把眼泪吹干,她偎依着海琉光的肩膀,就这样一直看着、看着远方。
如此过了十数日,海琉光一直留在马车中,他也极少说话,除了第一日,他再没有抱过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几次试图爬到他身上,总是被他用衣袖拂开,后来朱羽照夜就放弃了,但只要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朱羽照夜还是觉得心里很安稳。
海琉光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蓝色,如同大海般深邃而美丽,他偶尔会看着朱羽照夜,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中。
被那样的眼睛看着,朱羽照夜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海水淹没,忘记呼吸。
离开故里、失去母亲的伤痛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朱羽照夜记起了母亲临死前所说的话,活下去,她是朱雀的王,背负着母亲和族人的期望,她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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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陆吾从后面过来,靠近马车,指着前方的一座高山,向海琉光禀报:“龙王殿下,前面就是巫族所在的虚弥山了。”
海琉光颔首:“传令下去,众军在山前停留半日。”
陆吾领命去了。
朱羽照夜一直维持着鸟的形态,不知道该如何变幻回来,正恹恹地趴在被窝里,冷不防被海琉光托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海琉光淡淡地说了一声:“抓紧。”就掀起了马车门帘,凌空跃了出去。
“啾啾啾”朱羽照夜猝不及防,差点摔出去,下意识地扑腾着翅膀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才堪堪把小爪子扣住海琉光的肩头。
一匹神骏的天马如闪电般掠了过来,海琉光轻巧地落在马上,轻轻地拍了拍马头:“疾风,下去,我们去找白泽。”
疾风全身黑色,颈上及羽翼边缘都覆盖着龙鳞,身形比其他天马更加高大神气,它似乎对海琉光肩膀上的那只小鸟很是嫉妒,回过马头,“咴咴”地喷了朱羽照夜一个响鼻。
朱羽照夜吓了一跳,“啾啾”地叫着,用翅膀抱住了海琉光的头。海琉光似乎轻轻地皱了下眉头,想要伸手拨开,但还是忍了下来。
疾风的速度非常快,向下俯冲而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朱羽照夜连“啾”都叫不出来了,只能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海琉光。
虚弥山势平缓沉稳,山峰上覆盖着黑色的甘木,静默地伏在平原上,山顶坐落着一大片古朴的宫殿,宫殿的墙瓦是深灰色的,几乎要与山峰融为一体。
疾风轻车熟路地飞下去,落在主殿前的平地上。朱羽照夜的羽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自己觉得很委屈,把身子贴在海琉光的脸上,“啾啾”叫着,蹭来蹭去。
巫族的人早看见了天空中的疾风,族中的长者已经候在下面迎接:“恭候龙王驾下。”
海琉光没有理会朱羽照夜,但也没有拂开她,他下了马,微微回了一个礼:“我来求见巫王。”
巫族长者看见海琉光肩膀上的小雏鸟,神情略显诧异,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但看着海琉光冷淡的神色,又收了回去,只是道:“吾王已吩咐吾等恭候多时,敬请龙王殿下到地宫去见他。”
主殿位于山的正当中,占地宽广,但并不高。
海琉光进去,巫族的众人并不跟上,大殿里空无一人,甚至整个大殿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只有在正中的地面上有一个方逾数丈的入口,黑青色的石阶向下通去。
海琉光走下石阶,朱羽照夜探头看了看,石阶一直延伸下去,完全看不到头,地道两边每隔一米就镶嵌着一颗雀卵大小的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通道。
朱羽照夜莫名地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已经把自己的羽毛又打理好了,安安静静地趴在海琉光的肩膀上。
不知走了多久,莫约着已经到了山底下,台阶终于到了尽头,前面有一道玄黑的大门,推开门进去,是和主殿一样的地方,一个宽阔的地宫,空荡荡的。
地宫中间生长着一朵花,花茎有一人高,上面只有一朵巨大的白色花苞。
或许是被海琉光的脚步声惊动了,花苞慢慢地绽放开,花中心居然是一个人的头颅。
朱羽照夜惊得“啾啾啾啾”地大叫起来,差点滑下海琉光的肩膀。
花中心的那个头颅睁开了眼睛,发出低沉的声音:“琉光,你来了,白芷呢,你把她带回来了吗?”
海琉光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他:“我很抱歉,白泽。”
白泽闭了一下眼睛,但他的躯体已经死亡,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他的声音如同梦呓:“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我的女儿,我巫族最后纯正的血脉,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挽留她。我们看见了太多天机,天道不容我们,上古的神邸正在陨落,现在轮到我们了。”
第3章
“白泽,不要说这种话,如果天帝陛下听到了,会不高兴的。”海琉光叹了一口气。
上古神族与天界同时诞生形成,但在亿万年的岁月中,大部分古神族已经湮灭,如雷族、百岳族、水族等,他们的神力消散回归于天地之间。
天帝一脉的浮黎族与巫族,是天界仅存的两支上古神族,浮黎族拥有操纵空间的能力,巫族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但如今,巫族血脉单薄,甚至于最后纯血的王族白芷也已经陨落。
白泽发出沙哑的笑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响:“有生必有灭,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天帝陛下应该会明白这个道理。”
“不,天帝陛下不明白这个道理。”海琉光冰冷地道,“你也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白泽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呆了半天,沮丧地说:“对,你说的对,是我不甘心,想与天挣命,但我还是失败了。”
“你并没有完全失败,至少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海琉光平静地说,“我很羡慕你,我也曾经试图抗拒命运,但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并不愉快。”
白泽沉默了半响,叹息着:“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眼睛转向朱羽照夜的方向,“对了,你带来了一个小家伙,是她吗?”
“是的,一只小凤凰,她是白芷和朱羽燃犀的孩子,预言中……提到的那个孩子。”海琉光拍了拍朱羽照夜的脑袋,对她说,“照夜,过去,那是你的外祖父,过去,让他‘看看’你。”
朱羽照夜忸怩了一下,扑棱着还不太利索的小翅膀飞了过去,落在花萼上,好奇地望着白泽。
白泽的面容看过去还是年轻的,依稀和白芷有几分相似,但他的头发是雪白的,是一种没有生气的白色,他的眼眸是深灰色的,和白芷一样。
巫的纯血王族,一出生就双目失明,他们的眼睛看不见现世的事物,他们能看到的是过去、未来、以及梦境。
朱羽照夜迟疑着伸出翅膀尖,碰了碰白泽的脸颊,如死人般冰冷的感觉,朱羽照夜心底生出一股忧伤,伸过头去蹭了蹭白泽,忽然觉得身体一阵灼烧般的火热,还没回过神来,就变回了人形。
小女孩的头发是朱红的颜色,长长地垂落在白色的花萼上,流动着火焰般的光彩,她赤'裸着身体,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睛,泪水马上又涌了出来。
海琉光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朱羽照夜身上,把她抱了起来。
“是个好孩子,她长得像白芷吗?”白泽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伤感而怀念的笑容。
海琉光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不,并不像。”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继承我巫者的能力。”
白泽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衰老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当年你们龙族向我求娶白芷时,你父王曾经允诺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竭力保护白芷的生命。白芷是对不起你,但她已经以死亡付出了代价,如今,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她是我巫王的血脉,琉光,当年的承诺你们并没有做到,那么现在,我要求你,保护她,这世界上,只有你有能力,从天帝的手中保护她。”
“你知道那个预言,知道这个孩子注定的未来,即使是这样,你还想要我保护她吗?”
白泽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是的,琉光,保护她,直到她长大成人,我知道你期待的是什么,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海琉光不再说话,抱着朱羽照夜向外走去。
朱羽照夜窝在海琉光的怀抱中,透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看见白色的花苞慢慢地重新合拢,白泽最后的神情落在她的眼里,寂寞而悲伤。
朱羽照夜紧紧抱住了海琉光的脖子,小小声地叫他的名字:“琉光……”,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这样似乎可以给她带来勇气,“琉光……”,她问他,“你会保护我吗?”
“是的,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守护者,直到你长大成人,朱羽照夜,这是我的承诺。”
海琉光的脚步没有停顿,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温柔的珠光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印在石阶上,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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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钟声在虚弥山上响起,一声一声地传开,久久地回荡在暮色中。
长长的白幡在萧索的风中飘荡,巫族的人白衣素发,乌压压地跪在王殿前,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巫王白泽薨。
朱羽照夜被海琉光抱着,望着远处悲伤的人们。天地苍茫,孤独的感觉瞬间将她淹没,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海琉光的怀中。
新任的巫王白诸过来,给海琉光深深施礼:“多谢你能来,龙王殿下,父亲他一直在等着你,现在终于能够安心走了。”
海琉光望着白诸,在心底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白诸是白芷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白泽与人族女子所生下的子嗣,他的血统并不纯正,所以他的眼睛能够正常视物,这代表他并未继承巫王的神力。
白诸似乎看出了海琉光眼中遗憾的神色,他并不介意,反而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是纯血的巫者,我只有‘幻术’的能力,但这样对巫族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天帝陛下应该会因此心生怜悯吧。”
白诸说得很含蓄,但海琉光明白他的意思。
前任巫王白泽,是巫族数千年来最强的王者,他阖眼能够知晓过往万事、预见未来百般,曾被称为最接近真神的存在,深为天帝所忌惮。
天帝生性残暴且多疑,若非前任龙王与白泽交好,在天帝面前极力担保,巫族恐怕难以保全。公主白芷诞生后,白泽就一直居于地宫中,数百年未见外人,直到如今过世。继位的巫王越是弱小,天帝才越是放心。
朱羽照夜从海琉光的怀中抬起头,看着白诸。
白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伸手摸了摸朱羽照夜的头顶,那种带着悲伤的温情,让朱羽照夜几乎又要落泪。
海琉光盯着白诸的眼睛,问他:“白泽对你说了什么吗?”
“是的。”白诸平静地回视,“父亲临去前都对我说了。龙王殿下承诺过的事情,请不要失约,为此,我会代替父亲付出应有的代价。”
海琉光深深地看了白诸一眼,不再说话,抱着朱羽照夜转身离去。
朱羽照夜回头望去,白诸一直站在原地,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很多年以后,朱羽照夜都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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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海天空阔舒远,浓郁的海蓝与清浅的天蓝交叠在一起,海与天的交界线无边无垠,伸展到世界的尽头。无尽之海,无寐之海。
高大巍峨的城池悬浮在海中央的高空中,仿佛一只跨越亘古的巨兽盘踞海天之间。金色的宫殿傲然耸立在云端之上,那是妙善天都,天帝之城。
身姿曼妙的飞天女魅们在宫城楼台间飞翔旋舞,长长的画帛漂浮着,宛如空中盛开的花朵。
浩浩荡荡的天帝军骑兵从远方而来,黑压压地遮蔽了一大片天幕,飞天女魅被天马踏空的蹄声所惊动,远远地躲到了云后。
快要靠近妙善天都的时候,归来的骑兵分为了两部,一部龙族的将士从空中降下,由陆吾带领着沉入海中,另一部隶属于天帝的兵马跟随着海琉光进入天都。
天都的大司仪长者领着一众官员早已经立在城楼上候着,远远地看见海琉光便恭敬地躬身施礼:“恭迎龙王殿下归来,天帝陛下在大般若殿中早已等候多时了。”
飞马疾风高傲地一声长鸣,从大司仪者头上掠过,落在中央帝宫前方。
海琉光借着下马的姿势,在朱羽照夜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有我在,别害怕。”
朱羽照夜默不作声,紧紧地牵住了海琉光的手,努力地跟上他,随着他走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进入大般若殿中。
殿堂高大瑰丽,天帝性奢,殿中诸物莫不极致华美。薄如蝉翼的金纱从华表柱上倾泻而下,黄金香炉中燃着来自北方天界的乌沉香。
浮黎天帝高坐在大殿前方,他的面容已经苍老,纵然是最高贵的神族也无法永生,他见过太多生与死,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酷。
人首鸟身的迦凌鸟贴在他的手边,这只鸟在不食人的时候总是显得十分温顺。
天帝储君明羲华立在天帝的身侧,看上去和他的祖父截然不同,是个温和明朗的青年。
浮黎一族的眼睛是紫色的,传说中,他们操纵空间的能力就藏在眼眸之中,明羲华还很年轻,和他祖父那种混浊的暗色不同,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浓紫色,带着一种清和高贵的神韵,他仿佛天生就应居于千万人之上。
明羲华看见海琉光的时候微微地笑了起来,但看了天帝一眼,却没发出声音。
海琉光在天帝面前单膝跪下:“参见陛下,琉光幸不辱命。”
天帝看着海琉光,难得地露出了温情的笑容,因为龙王是绝对效忠于天帝的,一个强大而且永远不可能背叛的守护者,天帝信任他,甚至超过对自己的储君。
“辛苦你了,琉光,东方边境的魔族都被赶回婆娑界了,比我想象的时间还要快,果然还是要你出马才能让我放心。”
海琉光平静地回道:“为陛下效命是我的荣幸。但东方边境的界限裂缝还未完全合拢,仍然有高位魔族可能通过裂缝来到天界,我让阿迦叶留在那里,和东边的计都一族共同镇守边境,请陛下放心。”
“你的安排,我自然放心。”天帝顿了一下,露出了一种审视的神色,“不过,我听说你回来的路上去了一趟虚弥山,巫王白泽,真的过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