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连那棵很受神嗣青睐的枯梅树都被她合情合理地占了。
最为不可高攀,平等对待世间每一人的神灵,在四季流转中,眼神终于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日,楚明姣去矿场除邪,遇到了成团成组的妖物,它们有意识地冲着她来,想将矿场新出的那堆灵髓石占为己有。那一战,楚明姣险胜,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伤得极重。
她去了那片后山。
江承函不在,只是在某一瞬,察觉到久违的鲜血气息,那棵枯梅迟钝地抖了抖枝干。
不到半息,他便到了。
“我没事。没大事。”楚明姣朝他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扯着嘴角道:“我先在这缓一缓,这样子若是被楚南浔看到,他非得念死我不可。真的,他可能唠叨了。”
江承函走近,并未多说什么,温柔细致地为她灌输神力,垂着眼用草药帮她料理各处伤口。
而楚明姣这个人吧,嘴上特能逞强,一旦被打心底亲近的人关怀,顿时瘪了瘪嘴,憋不太住了。
“太过分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打不过我它们就自爆,自爆还不提前预兆,哪有这样的。”
“就是欺负我本命剑还未修成。”
骨子里很娇气一女孩儿。
说到底,她也只有那么大。
“楚二姑娘。”月色下,江承函将手里的药瓶放到一边,向来温和平静若湖水的眼眸中折出粼粼涟漪,声音落得低,情绪隐隐紊乱:“你怎么总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楚、二姑娘。
楚明姣诧然抬眼去看他,眼睛像琉璃珠,沁了水后晶莹剔透,有种惊人心魄的美感。
四目相对,江承函替她将手指上的血渍用湿帕子擦干净,她反而来了兴致,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半信半不信地问:“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良久。
“抱歉。”无法欺瞒自己的神嗣皱了下眉,稍显生涩而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是会有一点。”
之后数十载。
见识过神灵堕落,沉溺,难以自抑,见过他从一捧雪燃成火,甚至燃为余烬,楚明姣对世间男子所谓的情深炙热再也看不上半点。
……
楚明姣从回忆中抽身,她转动着眼珠,稍显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关于深潭的问题,其实我早与他商议过,在楚南浔出事前。”
苏韫玉支起耳朵:“怎么个说法。”
“曾经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她又讥嘲地笑了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为何与他闹成那样了吗?”
“自从他从神嗣正式登位成为神主后,原本就不多的情绪越来越内敛,话语越见冰冷,处事方式与从前大不相同。”楚明姣道:“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神。”
“书本里记载的那种?”
“对。”楚明姣颔首,轻轻重复了遍:“书本里说的那种。眼中只有大爱,没有私情,为了多数生灵,能眼也不眨决然放弃少数的那种。”
第17章
山海谣17
神主殿内, 送走义愤填膺气得脑袋冒火的祭司们,汀墨嘎吱一声,将殿门严丝合缝闭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铃叮锁链声再次响起, 江承函长身玉立站在神殿上, 如棵孤拔挺直的树, 宽大的袖袍中有银白细丝根根延展出来。就连汀墨, 手背上也长了这样的纹路,平时隐于肌理,到了某种“它”认为事态不对的时候,便会蓦的跳出来。
像种要求缄口的警告。
“殿下。”汀墨是剑修, 看着颇为冷酷,这时担忧地看向江承函, 明白方才楚明姣那些话对他的伤害有多大,于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安慰:“小殿下口直心快, 一时冲动说的话不能当真。”
江承函自制始终静默着,良久, 指节微动,不知第几次挥袖将汀墨身上的银丝揽回自己身上。
神的身上有太重的职责,注定不能肆意任性,从他正式成为神主的那一刻起,属于天地的制衡,监察便已然落在了身上。
楚南浔一事后,这种监察连着镇压深潭的那些灵识同时嗅查到不对,可拗不过他一意孤行, 最终让步。
其实深潭早就出问题了。
几十年前,祭司殿在一次照例巡查中发现深潭开始沸腾。
深潭底下镇压着远古诛邪战中所有的邪祟, 以山海界这片三界最中心的宝地为鼎,将其镇压,所有参与镇压行动的大能都需将血亲安置在山海界,后辈子孙的血液能在邪祟作乱时起到加强封印的作用。
这也是深潭“吃人”说法的由来。
按理说,深潭每次沸腾都会立刻挑一名天骄下去,可这一次,它迟迟不见动作,江承函和几位祭司当即去看过,发现封印已经松动,难以为继,如今不过勉力支撑。
这也意味着,不论是楚南浔,还是苏韫玉,他们被选下去,都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很快,深潭沸腾会越来越频繁,挑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封印彻底被冲破。
怎么办。
要么,赔上山海界,让它作为另一个更大,更牢固的囚笼,囚住深潭。再要么,就是楚明姣早早提出来的,和深潭正面对抗,大家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战胜它。
天地之力怕江承函听楚明姣的蛊惑,为情乱智,怕他真要对深潭出手,为了山海界子民的安危而置千千万万凡界生灵于不顾,便加重了这种监察力道。
这是他作为神灵无法避免,本应承受的东西。
“不必多说。”江承函望着手背上随经络细微起伏,如蛛丝般深嵌肌理的银线,眼锋微敛,好像才顷刻间的时间,便已然将那点外露的难过完全摒除,声调直叙平和:“我知道她是怎样的性情。”
“小殿下并不了解内情。”
同为剑修,汀墨对楚明姣是崇拜与尊敬兼而有之,也曾因为汀白的缘故,在她身边磨练过挺长时日,“她若是知道,必然不会——”
江承函几乎能想象到她闹得鸡飞狗跳,要与天地争一争的情形,掩蔽瞳仁里所有情绪,他缓声:“即便知道,也无法认同。”
汀墨摩挲了下剑身,一个脑子比两个大。
在最初看到神灵受罚,银丝缚体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是一场滔天阴谋。
不论是凡界之人选择冷眼旁观,自保为上,还是楚明姣披荆斩棘,以求同族生路,都各有各的无可撼动的立场。
唯有神主。
三界生灵皆为他的子民,他无法做出任何抉择。
汀墨没再说什么,也怕那根悄无声息的银丝顷刻间夺人性命。他毕竟不是神主,对这样的天地之力而言,绞杀他就如碾死一只蝼蚁,不费吹灰之力。
无声难捱的寂静并没有持续许久,某一刻,突然有匆匆脚步声飞快奔过来,片刻前还在大殿上慷慨陈词的几位祭司去而复返。
大祭司甚至来不及禀明求见,那根龙头拐杖焦躁地敲在地面上,极脆一声响,下一刻,声音透过半开的殿门直直透进来:“殿下,深潭出变故了!”
预想之中的情况终究还是来了。
江承函倏而抬睫,他以指为刃,将太过放肆的银线齐齐切断,宽袖似雪般扬落,化为一阵风,将殿门拂开。
“具体情况如何?”他步下阶梯朝外走,衣摆的白边如蛱蝶,轻柔荡过门槛边。
“今日臣与几位祭司例行查看深潭,发现潭水变了颜色,水泡从里面冒出来,煮开了锅似的,阵势比先前两次更大。”
大祭司捋了捋思路,一脚跟着踏入空间裂隙,缓了口气,又说:“老臣方才仔细看过,发现潭子边缘处不知何时冒出了苔藓,那藓提着灯看为红色,熄了灯看又为幽绿色,很是奇异。”
二祭司受着伤,嘴角的青紫刚上了药,说话时扯到了还是会疼:“殿下,会不会是神后开启了界壁的缘故。”
几句话的功夫,江承函一步踏出空间裂隙,听到这等说辞,他脚步微顿,视线扫过二祭司脸上,声色如雪般沁凉:“从前界壁全开时,也不见深潭如此。”
二祭司被这冷然一凝看得后脊发凉,大祭司伸手,意有所指地重重摁了下他的肩,好似在无声地说:平时也就算了,正事上还来问这种话,是嫌神主平时脾气太好,还是这几天下来受的罚还不够。
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二祭司讪讪捏了捏鼻脊骨。
他们面前便是深潭。
这道镇压着数以千万计邪祟的封印,在外人眼中神秘得无以复加,可乍然一看,也不过是口长约两百丈,水深七八尺的深水潭子。被许多层禁制与封印包裹着,随着他们前行,封印逐渐剥落,直至最后露出真面目。
潭是四四方方一口真潭,水却不是真水。
那是一蓬蓬油绿的火,像早春田野上,风过吹起的蒲公英团。它们絮絮挤在一起,密密麻麻随波逐流。
平时潭里没动静,火炎便安然地游荡着,静得没有任何存在感。可潭子一旦沸腾,就像有人在最底下丢了把火,熏得人晕头转向,呛咳不止,它们立刻就变了种姿态,火炎怒涨,高高地昂起,颇有种怒发冲冠的姿态。
此时此刻,火炎有规律地簇动,在潭中心鼓出一个个气泡。
汀墨被大惊失色的祭司们挤到潭子一角。
他眼尖,就这么一会的功夫,眼睁睁看着三五朵火炎蠕动着在同一个地方停滞不动,慢慢被抽干了力量一样色泽黯淡地沉下去,而火炎簇拥的地方,明显出现了一丛既红又绿,无法形容的苔藓。
他一下站直了身,扬声道:“殿下。苔藓在这里。”
江承函沉着眉眼,拨开每次都会在深潭之事上慌得不行的祭司们,走到汀墨身边,安静地又围观了下全程。
“退至栏杆外。”
他告知了声,默不作声地接过汀墨递上来的丝质手套,展开,五根手指被严丝合缝包裹,而后半蹲下身,从潭中将那丛才形成的火炎苔藓捞上来。
身后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控制着轻下来。
这世间,也唯有神灵能无视这深潭中积年累月,足以噬天的邪念。
苔藓有着极为真实的质感,手指用力时,潮湿黏腻,随意一碾,便碎成颗粒状的碎末,簌簌掉落至手边。
“咕噜,咕噜。”
听到这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声音,汀墨与祭司殿诸位纷纷循声看过去,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忍与惋惜神色。
这一看,就发现了不对,很快有人没控制住声量,惊诧至极:“怎么回事?不止一个?”
江承函像是早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他垂着眼将手套褪下,放至一边,随后抬眼看向潭心。
深潭每次沸腾,都意味着山海界要活祭一人。
每当这时,潭中心会出现一个由无数小气泡卷成的旋涡,煮开了锅似,“啵啵”地升到半空中,而后炸开,宛若汤水耗费诸多时日,终于熬成。
可从前只出现一个旋涡的潭心,此时此刻出现了十个。
就如此直观明晰地平铺在众人眼底,不容置疑,无从抵赖。
这意味着什么。
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放眼望去,几个老祭司神色各异,震惊有,疑惑有,惊到全无表情的空白亦有,然而到最后,都转变为一种抑制不住的微愠之色。
“是我没看明白吗。”才处理完手头事宜,赶回潮澜河的三祭司揉了揉耳朵,他比前头两位祭司年轻许多,此时此刻无声“哈”了下,道:“深潭的意思是,这次选了十位出来,全要给它活祭?”
说罢,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气得笑出声:“如果我没记错,距离苏韫玉下深潭,才不到三个月吧?”
“狮子大开口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