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将楚南浔推进深潭的“允”字实在太过分了,她记得死死的。楚南浔回来后,如果江承函能正儿八经和她道歉,她看在曾经的份上,不是不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一切都将回到从前的模样。
但这些假设的前提是,她得去凡界。
前面她闹了这么一连串的事,已经证实过,楚,宋,苏家都没有界壁的影子,说明界壁不在五大家族手中握着。这样的东西更不可能在小宗小族手里捏着,那极有可能是,它们集中到了潮澜河这片地域,在诸多神使,长老,祭司,甚至江承函的眼皮底下放着。
这无疑是最让这群人放心的做法。
开启界壁之门需要些什么,楚明姣暂时还不清楚,但心里隐隐有几种猜测。要么是神主宫执事们的腰牌,要么是那几位祭司的祭司令,最为可能的,还是江承函的手印。
既然无法确认,那就一一试一遍好了。
楚明姣拿出支笔,又翻出一卷竹简,缄默片刻后提笔落字。
——汀白天真是天真了点,但胜在听话衷心,做事也麻利,虽然一心想撮合她和江承函回到从前,还屁颠屁颠总听汀墨的话,但真逼着他选一个,毋庸置疑,肯定是向着她的。
——春分做事细心,嘴牢,而且很能揣度人心思,修为不说出类拔萃,但在一众侍从里,也属于翘楚之流。
——苏韫玉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不用说,必定会被牵扯进来。身为昔日的苏家二公子,他眼界广,见识多。最重要的是,身上好东西不在少数,关键时候,能顶上大用。
让楚明姣有些犹豫的是,她要不要带个药师去凡界。
她的剑心不稳,若是中途出了什么事,总不能满凡间找药师——有没有那个能力另说,主要她不是普通剑修,本命剑太过稀少惹眼,真正有见识有眼力的人未必不能顺藤摸瓜把她的身份猜出来,她有许多顾忌,不能将山海界扯进来。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楚明姣还是决定让汀白改日找个借口把严老头叫过来。那是自己人,用得也放心。
这样一来,在九月十七之前,她需要做三件事。
一,将潮澜河各处走一遍,试探确定界壁可能存在的地方。
二,准备在凡界需要用到的东西,还要一张详细的凡界地图。
三,想办法让江承函朝界壁方向出手,让他作为一柄“钥匙”,打开界壁通道。
一切理顺之后,楚明姣将卷轴小心卷好,丢回了灵戒里。
她并没有在剑阵里待很久,天才刚泛起亮光便出来了。
在汀白等人的眼里,忘前尘在她身上的作用,好似真就只变化在对江承函的态度上,其余性情喜好,一如既往,半分不变。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死寂了十三年的潮澜河又重新热闹起来——说热闹都不足以形容某些情形,总之,整座神主殿被搅合得鸡飞狗跳。
始作俑者恍若未觉,心情看着一日比一日好,脚步越见轻快,如果让汀白来形容,唯有“神采飞扬”“容光焕发”这两个词能诠释明白。
可见这种愉悦,是束手束脚的楚家给不了她的。
这种愉悦终止在九月十六日午后,楚明姣和神主殿那位鼎鼎大名的二祭司差点没打起来。
这小十日里,楚明姣带着汀白和春分将潮澜河逛了个遍。什么新增的小秘境,为了培养锻炼神使们设置的灵石阵法,要么被她搜刮一空,要么被她破坏殆尽。
那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放在明面上的挑衅和报复。
神主这些天都在禁区待着,听到祭司们大惊失色,兵荒马乱的禀报,会在夜里黄昏时出门,逐一将她破坏的阵法修复,再重新设置小秘境供神使们使用。
这态度,说是出面了,但根本经不起细琢磨。
越琢磨越像一种纵容,好似在说,她想做什么,让她去便是了。
二祭司一口血怄在心里,不上不下,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直没跟楚明姣打照面,最后大手一挥,让下面那些人别把这芝麻豆子大点的事天天往他耳边送了,直接禀报给神主去。
他一点不想听有关神后的消息,偏生有人就是乐意听。
但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这话放在二祭司身上,半点没错。
九月十六,秋高气爽,楚明姣终于厌倦了在秘境里捣乱这种行为,可能趣味已经过去,她想了想,认真梳了一个时辰的妆,带着人去了神主殿的藏书阁。
楚家也有藏书阁,但藏书没有这边的齐全。
楚明姣从前就爱看书,楚家的小公主,琴棋书画,刀枪剑戟,样样都拿得出手。她这次去藏书阁,是想找一册剑道孤本,解心中一些疑惑,偏偏凑巧的是,这类极高深的秘笈功法,连同山海界一些远古秘辛一起,被封锁在了藏书阁最高处的独立阁楼里。
只有凭借禁地进出的腰牌才有资格借阅。
能进出禁地的人,掰着手指头数也就那么三个,潮澜河的两位祭司,再加一个楚明姣。
可楚明姣的腰牌丢了,那晚上来潮澜河,人都是江承函出来牵进去的。
偏偏涉及山海界昔年绝密,神主殿对事不对人。
偏偏来处理这件事的就是那个和楚明姣最不对付的二祭司。
这么多年过去,楚明姣气人的功力不减反增,前不久两人就在楚家矿山交过手,此时三言两语的新仇已起,旧恨未消,二祭司不知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忍得下去。
两人动了手。
也就三四招,被突然现身的大祭司出门制止了。
对这位白发苍苍,不曾刁难过她的老者,不论楚明姣心性如何变化,总是持有一两分尊敬的。她慢吞吞地停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比傲慢地俾睨着二祭司,先转身走了。
软皮靴底哒哒敲在地面上,像是趾高气昂的鼓点旋律。
二祭司气得心梗。
这么一来,楚明姣没了看书的兴致,她在藏书阁下站了会,想到什么,伸手抚了抚自己因为动手碰撞而变得歪斜的步摇与发髻,末了,难以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发髻格外复杂,她至少花了半个时辰在这上面,现在全毁了。
春分看得分明,上前贴心地建议:“殿下,不若先回屋更衣吧。”
她闷闷应了声,回了自己院子。
铜镜前,楚明姣看着一夕之间恢复原样的发丝,捏着玉髓步摇忍了忍,又捏了捏涨涨闷疼的眉心,半晌,将步摇重重摁在桌面上,木着脸说了句十日前和楚滕荣说过的话,只是顺序完全反了:“潮澜河我待不下去了。等会我回楚家。”
汀白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江承函才知道出了这么一件事,问清楚了人在这,空间裂隙便即刻挪到了门外,这时踏步进来,听到的恰是这么一句。
从侍为他掀开珠帘。
楚明姣才散了钗环,发丝转瞬蜿蜒着淌下来,她话语听着憋气,看起来也气。
镜中女子的脸颊泛起一种生动柔软的嫣红,如早春桃杏,唇上细细抹了口脂,水润饱满的一道弧形。见他进来,只很刻意地瞥了一眼,而后别过身,一副不想说话,更不想听人说话的模样。
江承函默了默,缓步行至她身侧。
她捏着妆奁盒里的耳铛放在掌心中玩,手腕才动了没两下,被两只骨节修长匀称的手指捏住,沁凉磅礴的神力随后温柔地转遍她全身。
“还疼不疼了?”
他指腹旋即摩挲过她因为临时动手而被擦破皮的手背,印痕立刻消失不见。
“你少来。”楚明姣终于转过身,晃着满头青丝,控诉道:“我不在潮澜河待了。”
“……”
江承函拿起桌上搁着的黄杨梳篦,顺着楚明姣的发丝梳下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汀白与春分同时间瞪大了眼睛,后者急忙上前,颤声道:“殿下,这不——”
“无妨。”他视线未曾挪开,浅声道:“你退下。”
楚明姣也顿了顿,没想到会是这样,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身子,被他不急不缓地摁了下肩头。
“凌虚髻,还是惊鹄髻?”江承函捞着满手沁凉的发丝,像捧了一汪月色化成的水,顿了顿,他又问:“或是这些年,喜欢上了什么别的发髻花样。”
楚明姣张了张嘴,眼神朝四处望了望,最后嘟囔着吐出一句:“都可以,随便你。”
其余从侍已经完全傻了,再镇定自若的人,此时也如被惊雷劈中般回不过神,任谁也想不到。
——神灵会为女子梳妆。
“怎么和二祭司动手了?”江承函垂下眼睫,瞳色稍淡,即便站在妆奁盒前,给人的感觉也如天上月,清清泠泠,渊清玉絜,“谁输谁赢?”
十三年的时间仿佛在楚明姣的眼前一晃而过,他们似乎回到了年少最热烈的时光。
一模一样的问话,她听过许多遍。
每每与人交手,楚南浔与江承函总会第一时间关心她的战况,跟一前一后约好了似的问她输与赢。
“没输赢。”楚明姣没好气地道:“就几招,没动真格,都没打出个所以然来,就结束了。”
“嗯?”江承函侧首,认真将她垂到脸颊边的一绺发丝挽起,压在头顶盘成个半圆的弧度,缓缓问起正题:“还气二祭司吗?”
“气死了。”
“他就是对我有意见!”楚明姣托腮看着镜子里的男子,噼里啪啦开始抱怨:“我本来就没带腰牌啊,六天前让汀白去神主殿问了,给我再制一个,结果到今日都没动静。没动静也就罢了,我今日去藏书阁,想要看剑谱,结果他愣是不让进,说要腰牌。”
“不给我腰牌,又处处要腰牌,你说他什么意思嘛。”
“是有点不讲理。”他倾听得认真,半字不落,声音似绵延和煦的春风:“我等会去说他。”
楚明姣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将眼里情绪遮挡下来,可那股麻木的,躁乱的情愫又蹿上来,不讲道理地在她心上敲了敲。
这让她顿觉烦躁,连或真或假的做戏都没了力气,半晌,她干脆半身趴在台面上,恹恹地抬了眼皮:“算了。”
“我不和老头计较。”
第13章
山海谣13
和专门负责为楚明姣绾发梳妆的女娥比,江承函的动作并不算利落。遇到复杂繁琐的细节,手也会偶然在半空中微滞,想清楚了再顺着发丝继续之前的动作。
只是自身气质太过清贵出尘,即便偶有迟疑,依旧给人种从容不迫,缓带轻裘的沉静感。
小半个时辰后,固定好发髻轮廓,江承函看向妆奁盒里那些明灿灿的珠宝头饰,捏了其中一朵珠花钗别在如云堆叠的发丝间,仔细端详了会,温声问她:“要贴花钿吗?”
楚明姣拨弄了下里面的花样,不知怎么想的,手指动着动着便犹豫地碰了碰他的手背,答非所问:“我若是再和那个不知所谓的二祭司打起来,你不会跟着他来对付我吧?”
江承函垂眸看那张蔫蔫没精打采的脸,好似看到了十三年前自己和楚南浔时时事事准备收拾残局的情形,他在心里很轻地叹息一声,凝视着她灵动狡黠的眼睛,道:“不会。”
“但是明姣,不能让自己陷入可能受伤的危险中。”
这话中的意思即便不露骨,也天然的带着种关切,担忧,甚至无可奈何的妥协之意。
这个人和从前相比,无疑变了许多,可总有那么一时半刻,给她的感觉是熟悉且久违的。
比如再次进潮澜河的那个风雪夜里,又比如现在。
楚明姣胡乱地揉了揉脸,好像要将心里那股无名烦躁和火气通通揉散,半晌,她动了动嘴角,扯出个状似满意的笑来,慢慢回答了他之前的问询:“贴。我要梅花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