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不止一次。
每回江承函为楚南浔消散神力之后,这种刑罚便会降下,而自从这银丝附体,十三年来,神主越来越冷漠,情绪越来越内敛。汀墨总有种错觉,这东西在逼着神主往真正的神灵这方面靠。
无求无欲,唯有苍生职责。
其余诸多,皆是过错。
江承函指尖搭在墙面上,腕骨凸出,肌理分明,他闭了下眼,睫毛层层覆落,在眼下那片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下凝滞成小片静止的阴影,流露出难以忽视的疲惫之色。
身为神主,他该以天下为重,深潭底下镇着的东西需要永世封压。
可作为江承函。
他受不住楚明姣的眼泪与哀求。
他为私心所惑。这是他该受的惩罚。
而即便如此,在彻底解决深潭问题之前,他所做的这些,半个字也不能流露出去。
算一算,在潮澜河年复一年,一眼能望得到头的泛泛回忆中,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那个姑娘了。
“殿下。”汀墨看了联音玉简几眼,快步走过来,突然道:“神后殿下到了。就在神主宫外,汀白说他们来的急,没带通行腰牌。”
江承函倏地抬了下睫:“出什么事了?”
不出事,楚明姣不会深夜过来。
她现在,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汀墨按着竹简上的说法,将‘忘前尘’的事说了出来。
说完,他看了看江承函的状态,连声道:“臣这就去将殿下请进来。”
“不必。”
江承函抵着墙面站起来,因为方才的泄力,他指尖尚且僵着,在原地缓了缓,他给自己捏了个换洗诀,又蹲下来在灵泉中浸了浸手,缓声道:“我去。”
第11章
山海谣11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楚明姣坐在石子上看视野尽头那座灯火齐明的神主殿,她掌心半蜷着托腮,脚下踩着块不大不小的嶙峋山石,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尖够着挪动,挪到土壤松动,那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骨碌一下滚到半坡以下。
她终于消停下来。
汀白时隔十三年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哪怕还没进门,还是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但即便他嘴巴要咧到天上去,在楚明姣面前也不敢显声漏色。
想了想,他凑到楚明姣身边,绞尽脑汁地哄她开心:“殿下日后若是心情不好,我们就去神主殿坐坐,听汀墨说,这些年潮澜河又新开辟了许多秘境小世界,为那些神使准备的……有不少好东西呢。”
若论大,论宽敞,论神秘与新鲜程度,潮澜河可比楚家好玩多了。
不管楚明姣是想找人吵架,还是比试,神主殿那几位顽固不化到骨子里,天天将礼仪使命挂在嘴边的祭司都是最好的人选。
实在不行,去小世界里搜刮一空也是很不错的消遣方式。
楚明姣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汀白抓耳挠腮,还想再说点什么逗她,就见春分短促地睁圆了眼:“殿下,神主来了。”
楚明姣已经感受到了。
冰雪的凛冽感扑面而来,在夜风中尤为明显,她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克制不住地蹙眉。
从前,江承函未彻底当任神主时,从不会有这种明显的,完全区别于常人的仪制,显得此时此刻淌风穿雪前来的身影遥远,疏离……极其高高在上。
汀白与春分规规矩矩行礼。
楚明姣并没有起身,她就着现有的姿势,微侧着头去看他。
他平时并不穿郑重繁复的朝见服,衣裳多为白或银,颜色浅淡,内衫外再披一件外衣,系同色的大氅,如无暇白璧,料峭春风,温柔干净都透进骨子里。
“明姣。”他行至跟前,看她没挪身的架势,迎着那双恹恹提不起精神的美人眼,顿了顿,朝她伸出手,清声问:“怎么坐在这里?”
楚明姣还是不动,闻言撇撇嘴,像是想到什么不愉悦的事,声调特意拉得长长的:“被楚家老头训了。”
她是这样。
不开心了,亲爹是“楚家那老头”,道侣也成了“潮澜河那用眼白看人的神主”。
像不满的控诉,也是隐秘的撒娇。
此情此景,江承函极难得的恍惚一下。
他没听说过‘忘前尘’,但知道这些年,她对他是如何避之不及,痛恨厌恶。就在两天前,她在他面前,也是冷漠至极,处处争锋相对,话语间没有半点缓和迹象。
他就着这个姿势,挺拔孤高的身段微向下倾,伸出的手指节寸寸分明,从袖子里透出来的只有扑面而来的霜雪气。
“让自己吃亏了?”
“也没。”她审视他,马马虎虎地回了句:“毕竟我打了人,老头心气不顺,让他骂一回。”
看来这人打得不轻。
说完,见他并没有别的动作,楚明姣才慢腾腾地将手指搭过来,脸上是一种复杂中间或带着茫然痛楚的神情。
江承函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掌心微合,将三根磨磨唧唧,经过半天挣扎才递过来的手指拢进掌心,将她从石子上牵起来。
放在十三年前,如此稀疏平常的举动,汀白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现在却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这可是关系破冰的一大步。
照这趋势,两人重修旧好指日可待啊。
他洋洋得意地和汀墨对了个眼神。
楚明姣踩着碎石头下来,和江承函肩并肩站着,她还和从前一样,穿长长的拖尾裙,袖口和领边绣满了栩栩如生的纹路,风往这边一吹,披帛上的缎带和裙摆都像一捧骤然盛放的花,鼓吹着开到他怀里。
江承函很轻地顿了下。
这一幕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预兆。
楚明姣是个很跟自己较真的姑娘,一些事情,她走不出来就是真走不出来,撞到头破血流都走不出来。楚南浔是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那是足以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能开开心心,心安理得去做个娇贵小殿下的支撑。
所以现在。
有点像梦。
像出现在极致的恍惚与疼痛后短暂的一点想象。
他没有隔空穿梭,牵着楚明姣往神主殿走,声音像雪山巅初化清泉:“你就任他说?”
“嗯。”楚明姣视线从他们牵着的手上转了一圈,想了想,补充道:“还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慢点说。”
后面悄悄听墙角的三个有点忍不住想笑,都憋住了,并且识趣地远远缀后一长段。
“……”江承函沉默地在脑子里搜寻了下,上次她这样凉凉地抱怨是什么样的情况,掂量了下情况问:“气成这样,伤得很严重吗?”
“需要神主殿送些伤药过去吗?”
早年,他们才在一起时,楚明姣的本命剑还未完全修成。她手痒痒,身边朋友许多,什么圈子的都有,诚然,都是些意气风发,想将天下尽揽怀中的少年少女,说起比试,谁都不服谁能压自己一头。
楚明姣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将他们挨个拎着比试了一遍。
说比试是含蓄的,那简直是单方面的“虐杀”。
特别是那个时候,楚明姣经常收不住手,掌握不了力道,本命剑又是主极致杀伐的凶器,几重意外叠加下来,和她比试的人无一例外,都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有实在被揍得惨的,捂着青红的鼻头和嘴角跳起来半真半假地要和楚明姣拼命。
每当这个关头,楚南浔与神主宫的礼物便会一前一后地送到挨打少年的家中,礼物挺贵重,伤药也很实在,楚南浔在圈子里的口碑和名声实在是好,后者身份又太过贵重,让人无从拒绝。
于是很能熄火。
楚明姣拿眼瞅他,颇有种他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字音咬得略重:“我前脚教训人,你后脚给人送药是什么意思?”
十三年过去,他们之间应该生疏至极,可有些习惯依旧铭刻进骨子里。
江承函琢磨了下这话的意思,失笑地止住话音。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神主殿的地域,数百盏灯在楼顶,檐角间照过来,几位守夜巡视的神使见到两人相携而行的一幕,俱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中有些是没见过神主的,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后面察觉到动静的长老把头摁了下去,算是遥遥行的一道礼。
神主殿这方面的仪制重得令人难以想象。
一行人如雪中孤影般从这座巨大的宫殿前掠过,步履不停地从踏进更深处的禁地中。
几名长老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两道人影,为首那个佝偻着背,头发与胡须皆白,精神矍铄,颇有种归隐老人闲云野鹤的洒脱姿态,后面一个长得古板,相貌平平,下巴拉得很长,不苟言笑。
“大祭司。”长老们纷纷反应过来,正色颔首称呼:“二祭司。”
神主宫两位最具话语权的祭司在此时齐齐现身。
“今夜没你们的事了。”大祭司笑了下,随着这笑,一张脸上的褶皱堆叠起来,透着种滑稽的和蔼感,声音平和有力:“都退下吧。”
长老们显然对神主殿的规矩了然于心,当即垂首告退,从灯影阑珊的阁楼中凭空消失。
“居然又回来了。”二祭司眉头紧皱,在额心呈现出两道极深的沟壑,他远远看着数百米外那两道缥缈身影,眼中溢满无法理解,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话音在隔音结界中拉出回音,操心得不行:“看到楚明姣,我就开始担心神主。”
“年轻人的事,我们也管不了。”
大祭司倒是看得开,他摆了摆手,也盯着那一幕看,衣袖下露出干枯如老树枝的肌肤:“娶楚明姣是神主自己的心意,论我们当年如何竭力反对,不也无济于事?”
“可你我心知肚明,神主与这世间其他男子不同。”二祭司负手而立,耷拉着眼皮,忧心忡忡地反驳:“他是冰雪之躯,神灵之体,根本不该有男、女情愫。一旦动情,于他而言,便如一场豪赌。”
输了唯有万劫不复。
两位祭司在这位神嗣身上倾注了毕生心血与能力,如何为君,如何为神,如何制衡世家,钳制三界,完美地为这世间生灵阻挡与解决问题。这是他天生的使命,也是他们的职责。
可以说,江承函是最惊才绝艳的学生。
他将一切掌控得很好,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有霜雪的风度,为君者的果决。因为天生神灵之体,他对任何人都很淡漠,有着神与人,君与臣这道无法跨越的天堑,注定不会为私情所困。
对两位祭司而言,一切都美好得令人目眩神晕。
唯独,唯独出了楚明姣这个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更像一场始料未及的飞来横祸。
怎么会呢。
神怎么会爱上人呢。
哪怕放到今时今日来讲,依旧叫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