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
楚明姣与五世家在明,他在暗,纵使前期为瞒住监察之力,不得不封死每一条界壁,叫山海界所有人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可真到了最后时刻,还有天青画。
它作为神物,只有一样功能。
一样,就足够了。
届时,木已成舟,除非是监察之力没有一点脑子了,情愿与腐烂的神灵为伍转过头来对付他们,那么他与监察之力之间的这一战,可以避免。
处于神诞月的神主,监察之力,本命剑,信仰之力,天刃和无数真正想要解决深潭,愿意站出来出一份力的修士,若是这样,还不能抗击深潭,那么就算再等上一万年,也依旧成功不了。
江承函知道,楚明姣心里会不好受,前面十三年难熬,后面这半年,更难熬。
可他将楚南浔还给她了,苏韫玉也保下来了,宋玢更是天天围着她转,逗她开心,再难熬,也就是这六个月,一百八十个日夜。解决深潭之事后,她怎么生气,怎么闹,他都受下。
监察之力怒极了,冥冥之中,又觉得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所以你……之前叫侍从抹除界壁,又在方才,我准备将他们传送到灵流聚集之地时将他们拉出来,抹平界壁,对我发难,是早知道我掌控了界壁。从前种种事,都是做戏做给我看的?!”
至于仅剩下来的那条界壁,它还没来得及出手,等它被打散,界壁自然也就恢复正常了。
它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江承函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它,徒手捏碎了第五条锁链。他俯身重重喘息,天地间锁链碎裂之音紧随其后,声声不绝。
监察之力却能从那张渊清玉絜的脸上,看出一行字:
【不然,你以为呢。】
监察之力一边与他的掌劲抗争,躁乱地在虚空中盘旋蓄力,一边搜肠刮肚,寻找可疑之处,半晌,喃喃道:“流霜箭矢……流霜玉,当年苏韫玉,也是你救下来的?!”
江承函没有否认。
疯了,都疯了!
监察之力高声直呼:“你为何这么做!前任神灵之事,还不够叫你引以为戒吗?你究竟怎样想的。”
江承函终于抬眼正视剩下的几根锁链,前面一番攻势,看似是他稳稳压住了监察之力,但其实他的神力因为各种事情,一直处于匮乏空缺的状态,这次和它硬碰硬,当真是两败俱伤。
他已经力竭。
“万物自有生死命数,可于我而言,人多人少,皆我之民。”江承函唇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说话时,像是掀起一层薄薄艳红,瞳仁里潮澜涌动,惊心动魄:“不因人多而偏私,不因人少而舍离。”
“自我诞生以后,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因深潭,因民意压迫而死。这就是我的意思。”
这是神灵真正的意志。
他也曾犹豫,昼夜难安,怕因自己行差踏错而误苍生,所以他第一次忍不住救下楚南浔时,二话不说便受了罚。可这么多年过来,早已有了自己的决断。
江承函停下脚步,望着剩下的四道锁链,缓缓闭眼:“神灵永不受缚。”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神灵。”
监察之力既惊且怒。
原来,从一开始,事态该如何发展,他心中早有决断。
只它一件神物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江承函闭眼时,漫天飞雪停下,禁地结界内,白昼变为黑夜。
再睁眼时,他满头乌发变作银丝,额间点缀着一粒鲜红的朱砂,整个人被拢在一团朦胧雾色中,随着步伐的靠近,监察之力终于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受控的臣服之感。
是神物面对更强神物的本能。
这种本能,它头一次在江承函身上感受到。
监察之力仅剩的四根锁链齐齐抖动起来,拧成了一股,它凝着这道不断逼近的人影,说:“而今抹杀我,都需要用上神灵真身,你这种状态,后面与深潭对决,即便险胜,自身也没活路。”
监察之力这话原本是危言耸听,刻意往严重了说,就是宁死也不肯叫这位一意孤行,置苍生大义于不顾的神主好过。
可谁知江承函步伐真在半空中顿住。
他手指微动,便有无数飞雪化作蛱蝶飞向四条锁链,薄若蝉翼的翅膀展开,尽数覆在锁链表面。远远看上去,像才染了血色的锁链上被涂上一层新漆。
静望着这一幕,神灵接着朝监察之力真身的方向走,浓雾如影随形地伴着他,像君王防人窥视的面纱。
楚明姣的本命剑碎了。
那个满心满眼是本命剑,从小到大的磨砺不曾懈怠过,无数次以身涉险,以求突破,抱着本命剑能笑出两个小小梨涡的楚二姑娘。
这十三年,她是如何过的。
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燃着法诀纸与他缠斗,将来再抱着必死之心与深潭对战的。
江承函其实很扛不住楚明姣的央求与眼泪,真正下狠心拒绝她的,唯有一次。
只这一次。
他抿着唇,眸色冷如寒霜,在距离锁链一两步的距离时停下来,侧首,屈指轻轻敲了下锁链表面,发出不明不脆一声闷响。
却见从他这个动作开始,凡是雪色蛱蝶覆盖的地方,宛若引发雪崩之兆,锁链节节寸断。
这距离实在太近,近到监察之力终于能透过那层浓雾,看穿神灵真正的本体。
这一看,连消亡前的痛苦都来不及发出,它直愣愣地盯着将江承函额心的朱砂,又去看他背后空缺的一面虚影,张张嘴,溢出不可置信的一句:“你竟——”
第三个字还没出口,话音戛然而止。
监察之力彻底消散了。
江承函这时候,才敛下眼,撑着满脸苍白,回答了它上一句话,语气又清又淡,不见丁点人气:“嗯,不活了。”
第70章
潮澜河处于山海界正中心, 占地数千里,一面山脉连绵险峻,灵气馥郁, 一面河流纵连, 波涛汹涌, 云海之中, 神主殿与祭司殿两两对望,像两只亘古沉默的巨兽。
天地间诸多异象,皆汇聚于此。
这里数十年如一日安宁静谧,平时只有叼着果子翘着蓬松尾巴的松鼠敢稍微放肆地闹些动静出来, 今天却突兀的挤满了人。
从进潮澜河的那几条山道开始,排起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人贴着人,肩挨着肩,一丝缝隙也不留。
无数双眼睛向四面看, 不敢吭声,也不敢插队。
最开始有人趁乱想穿过界壁, 直接被五世家的人格杀,血溅当场,眼睛到现在还没合上。
人群才彻底安静了。
直到那只巨大的雪色掌印撕裂虚空,直接对最先开启的界壁出手,将那些原本已经逃出生天的孩子们愣生生拽出来,这些人才跟被摁下了开关似的,或瞪大了眼睛,或张着干裂的唇, 有些不忍直视这种场面,掩面而泣。
还有生性悲观的, 被这连着几日的折磨逼得崩溃了,现在直接拉着自己的亲人往回走。
他们一动,后面的队伍也就乱了。
局面一团混乱。
苏辰和蒋平允站在一边,前者盯着虎口上的裂口看了看,眸光一片深邃,这是方才他飞上去与白色掌印对抗时留下的。
伤是小伤,不足挂齿,但那一下对抗耐人寻味。
“神力果真天生凌驾在灵力之上。”他皱着眉,冷着脸吐出这么句话,又看着不成队形,乱糟糟毫无秩序的队伍,朝身后抬了抬手,干脆果决地下命令:“去警告嚎得最大声的几个,若是不听就原地处理了,杀鸡儆猴。”
若论痛苦,论崩溃,这群山之中,谁能比得过他们?
求生的机会就在眼前,五世家的却一个也没动,是不想活吗?
这些人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今天一定要尽可能将人都送出去。
话音才落,却见楚明姣走过来,说:“别用强的。神主昔日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根深蒂固,都认为他战无不胜,方才那一击,我们反应不及,没能拦下,这让大家觉得再怎么折腾都是无用功,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家再和家人好好说说话,吃顿饭。是生是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苏辰深深凝视她。
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算是知道,楚南浔这个妹妹心软。名利场中绝对的冷静,理智,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如何算计才能为家族获得最大利益这些少家主必备的特质,她是一样也没有。
太重感情,不是件好事。
有些时候,会让人感觉棘手。
比如这时候,站在面前的如果是宋茜榆,她会眼也不抬地摆摆手,吩咐手下人从嚷得最凶的那个人开始清算起,一个接一个,直到人群重新恢复安静。
这就很省事。
毕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苏辰都能拍着良心对山海界每一个人说句仁义至尽。他长这么大,就没这么仁义过。
楚明姣看向人潮中间,五世家的执事们已经上去劝阻了,但没有起到很好的作用,场面仍一发不可收拾,她蹙眉:“我一路从那边过来。现在有一种说法,是说山海界如今出事,根本不是深潭的问题,而是神主与五世家的人产生矛盾了,我们哪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辰深深吸了一口气。
蒋平允也冷笑了声:“可真能想。”
“现在不是能想不能想的事。”楚明姣看向不远处的楚南浔,他怕再出现第二次雪掌印,叫前面一切努力功亏一篑,正在组织世家的长老们布置阻拦的阵法,一时间分身乏术,“我们的人是不是还没进界壁?”
苏辰直接摇头:“进不了。现在江承函还给我们留了一条界壁,当然也可能是他还没来得及蓄力第二击,可只要界壁在这,五世家的人就不能进去,提前说好有能力的人都留下来战斗,结果才一开始,就都先跑了,这算什么?江承函如果是在观望,见到这一幕,会直接把最后一条都抹掉。”
还有一点他没说出来,但大家都懂。
只要有人先踏入生机中,后面留下来战斗的,心就溃散了。
他们要打一场破釜沉舟的战。
可现在的问题是,楚明姣扭头往后看,最近的人潮离他们所在的山头其实不远,因为现在潮澜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就和行军打仗的队伍一样,可又没有军队的秩序。
那种角度里,有人扭着头高声咒骂,声音很有穿透力:“……你们能是什么好人?狗咬狗一嘴毛,还不如神主可信呢,这界壁当真能救命,怎么不见你们五世家的人先进啊?平常有什么好事,不都叫你们得了吗?!”
“之前哪一次开秘境,不是你们五世家的人一马当先啊?”
这人话音落下,周围一片都静了,每个人的眼神都闪烁不定,沉默地盯着他们这群站在山坡上的人。
民心啊,从来就是这么个摇摆不定的东西。
苏辰额心青筋都气出来三根。
他可以将其中厉害剖开了丢到这个人脸上,可这中间太复杂了,他可以解释,但没法和每个人都解释一遍。
“我去。”楚明姣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加快语速道:“其实我本来也应该去一趟,四十八仙门那边,如果可以,再争取一下吧。还有,界壁不知道给他们传到哪里,最先走的都还是些孩子,我想了想,不太安全,就当去给他们打个头阵。”
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苏辰朝楚南浔那边努努嘴,语气中带着丁点儿讥嘲:“不用去说一声?”
这讥嘲当然不是对她的。
这么多天共事,楚南浔那点面具,只怕早就被揭下了。只是他的这群老朋友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现在配合他演戏,等这事结束,没个情由合理的解释,怕是很难过关……至于宋茜榆,肉眼可见的,已经快忍不住了。
楚明姣走向楚南浔,他和宋茜榆正紧急安排布阵,过程还好好的,可一等商量完细节,宋茜榆眨眼间冷脸,转头就走了。
那可真叫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楚南浔面对楚明姣的目光,颇有点不好意思,等听完她要说的事,没怎么犹豫就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