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姍微微一愣神。
白宸以为动摇到了对方, 紧跟着说:“姐,你不会真的忘了那灭国之辱吧。那日正是司长川渡天劫之日,整个永宁国骤然雷雨大作, 他为洗去凡尘宿缘,屠尽了整个永宁皇城……包括你在内!”
白宸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的话语甚至都是嘶喊出的。
白文姍看向赤足和尚, 只瞥见对方的侧脸,面色凝得跟冰一样难堪。
那日的确是他的天劫。
都说, 渡天劫时, 会有心魔作祟。就算道行再强的旷世奇才, 也不慎会损毁于心魔之中。
心魔的出现,多在于凡尘浊世。所以修行之人,才最忌讳与凡间、凡事和凡人搅为一谈。
唯有独善其身, 心无旁念, 才能证得大道。
纪释并没有做到独善其身, 但他算是运气好的。
心魔作祟虽然令他屠尽了手无寸铁的凡间城邦, 沦为成了世间的不齿。但于他自身而言,却是成功渡过了天劫。
成为了千百年来寥寥可数得道飞升的其中一人。更是那放弃了摆脱肉.体凡胎的机会,自愿选择成为地仙的唯一一人。
纪释对于太久远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但那一日,却如剜在他的心里般,无法忘却。
他还清晰地记得。
当睁开之时,全身上下的骨头噼里啪啦地响,体内灵气浓郁了不知道多少倍。可入眼处, 却不见原本繁盛的永宁皇城。
剩下的, 只有一片残骸废墟。
飞升之日, 本应是普天同庆、钧天广乐。可对纪释而言, 那一日却如梦魇。
他亲手亡了一国,整整三十二万七千六百五十一条生命。
“司长川屠尽了整个永宁皇城?”白文姍听完白宸的话语,神色凝重问了句:“谁告诉你的?”
白宸眼神灼热,他拼命想要从纪释的禅杖下挣扎出来,嘶吼道:“哪还需谁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地仙司长川,得道之日便杀妻证道,以永宁宗国陪葬。这的确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轶闻,只不过七百年之后,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没有人知道了,不代表事情就没有发生,白宸咄咄逼人。
“你说……所有永宁国人都死在他手下,那你呢?”白文姍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白宸,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白文姍看向白宸那面目狰狞的脸,她发现自己真的是一点儿都不认识对方。原本小小的胖脸,如何会长成现在这副厌恶的模样。
白宸微微顿一下,手指在关节处搓蹭,开口道:“我那日正好被太宗安排外巡,才得以幸免于劫难。”
“骗子。”
白文姍小声地嘀咕一句,鼻尖变得有些红。
“什么?”白宸没有听清。
白文姍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身前的赤足和尚的背影。对方身形单薄,许是饱受风霜。
他不敢回头看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道背影,像是被愧和疚填满,让人看了有些揪心。
不过此时此刻,也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那场蒙骗了天下数百年的骗局,只有白文姍还能揭露。
白文姍耸了下鼻子,对着赤足和尚说。
“喂,你不是能看见鬼魑的前生今世吗?你怎么不看看我的。”
纪释没有回头。
白文姍迈开两步,朝着对方走去:“你就不想知道,那日当真是发生了什么?”
纪释微微侧过头,那一日对他而言,乃是魔怔。他不敢追忆、更不敢回想,怕自己再次入了魔。
“姐,你在胡说什么啊?”白宸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事实就是司长川他丧失了灵识,入了魔怔,屠杀了所有人。你还想听他狡辩吗?这可是全天下都认定的事实。”
“全天下都认定的事实?”白文姍鼻尖再次一酸,拉了拉纪释的衣袖:“喂,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赤足和尚垂眉撩目,眼角有些红粉,他将余光落在了白文姍的眉宇间,轻声道:“我怕……”
白文姍没等对方说完,打断道:“别怕。”
纪释瞳孔微微一怔,转而陷入了白文姍的回忆。
那日,白文姍当然记得。就算白宸不提醒,她也记得一清二楚。
-
白宸怎么可能被太宗安排外巡。
那日,正是他皇子白宸的成年加冕之日。虽然没有被立为太子,但七珠□□王已是荣耀至极。
甚至太宗还赐号“文”字。
皇子白宸由此便可正式成为白文宸。
整个永宁国都在为皇子的成年礼而普天同庆。
本来白文姍还挺为白宸开心的。对方自从雁阳关回来之后就一蹶不振、紧锁寝宫闭门不出。此次加冕,或许能替对方冲一冲。
可那日,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让她整日心神不宁。她在担心一个人,一个正在渡天劫的人。
司长川送她回了永宁皇城,可哪想还未驻足就天劫将至。天劫来得太突然,对方甚至都来不及过多准备,只匆忙将她安顿下来,便避远了永宁皇城,独自一人前去应劫。
与对方分离的那一面,白文姍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罕见的惊惶。明明自己都心里没底,却还对着白文姍说:“没事,不过是天劫而已,我去去就回。”
那风轻云淡的模样,白文姍差点就信了。天劫九死一生,渡成者证得大道、渡败者烟消云散。同对方在雀阴幻境相伴了一生,她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司长川才刚刚继任了掌门一职,天劫竟然是来得如此之快。
与张灯结彩的永宁皇城不同,西边荒山上乌云密布、风起云涌,天生异象。
白文姍一直在等,等对方琉璃金身的出现。她笃定对方能渡得过天劫,如果连司长川都渡不过,她不信世间还有谁能证道。
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白宸的封礼还未结束,诏书还未宣告。等来的,却是城墙上那象征着敌袭的钟声。
她听说,来者是那位戴着赤色厉鬼面具的仙人。一反往常,接连屠杀了数十名护城将士。城邦里的民众乱作一团,都惊恐地往内城撤去。
白文姍迎着漫天大雨,逆着人群冲了出去。
她孤身一人站在城墙之上,一身的盛装还未来得及脱下。
金钗和绸缎被凌厉的雷雨拍打到摇摇欲坠。
她终于见到了对方。
可眼前的赤鬼面具男子犹如入了魔,遍体被煞气所覆盖。
举手投足间,便是翻云覆雨。雷电如蟒蛇般在他的指尖游走,吐着信子贪婪地盯着脚下的永宁国土。
“你……渡劫失败了?!”
白文姍心里慌作一团,她没有畏惧雷蛇,朝着半空中的人影喊道。
她曾听闻,以凡胎肉.身渡雷劫乃是与天作对。
不仅要凭借肉身对抗天劫,还会时刻会遭遇心魔的侵蚀。
意志不坚者。
将会彻底沦为杀戮的机器。
这就是修炼者所追求的最终归宿。要么成神、要么成魔。
眼前人的模样,可能就是后者。
赤鬼面具男子并没有说话,回答她的……是漫天的均雷。
雷电在对方的召引下,如蚺蛇般席卷城墙,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焦黑。那道雷蛇,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准备袭向白文姍,将她也揽入其中。
眼见自己即将在雷电中化为焦炭,白文姍纵身跃起,使出了对方曾在雀阴幻境中教授给她的法术。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不仅仅是她,还有她身后整整一城的百姓。
就算明知螳臂挡车,她也要迎上去。
“司长川,住手!”
她尝试着唤醒对方的理智,可却并没有换得半点迟缓。
白文姍手中的雷法在对方唤出的雷蛇面前,如婴孩手臂与成人臂膀之差。须臾之下,就淹没了她半个身躯。
被雷法击中原来是这种感觉。
白文姍只觉得自己半侧身体瞬间干枯,灵魂被雷电所侵蚀,发出尖锐的疼痛。那强烈的痛楚,让她两眼一黑,几乎昏厥。
“司长川!”
她手指在地上抠着,想要爬起来。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赤鬼面具男子用雷法将她身后的城邦淹没。
雷鸣打断了庆典的声乐之声,只剩下百姓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在城邦里环绕。
一座一座熟悉的建筑物在暴雷下化为乌有,凄惨的叫喊、垮塌的屋梁,繁昌的永宁皇城此刻犹如无间地狱,吞噬着所有鲜活的生命。
白文姍目光呆滞地看向高楼金屋坍塌,她使劲全身力气,朝着凌空而起那人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的声音抖动而又干哑,被绝望所充斥。那个人……怎么会做出这等卑劣之事,她不相信。
仍然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居高临下的那人,看不出面具下是何种表情。他如蝼蚁般看向城墙上奄奄一息的白文姍,摩挲了下指腹,浇筑下了最后一道滚雷。
白文姍凝视对方的身影,视线停留在对方的指尖,眼中满是震骇。
白文姍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但她的身子被滚雷所吞入其中,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任何声响。
但她的口型道出了两个字——白宸。
白文姍认得那个摩挲指腹的动作。
白宸总是不明白,何为自己说谎总是瞒不过皇姐,白文姍总是能一眼识破。他小的时候还以为皇姐是不是有什么读心术的能力。
其实白文姍哪懂什么读心之术,只不过她对于白宸的小动作再熟悉不过了。
她弟弟天资卓越、为人亲和,有帝王之相。就是有时嘴巴不着调,一说谎时就会出现摩挲指腹的小动作,她铭记于心。
白文姍在肉.体被毁前的最后一刻,认出了对方。那赤鬼面具下的男子,并不是司长川。
白宸为何要伪装成司长川的模样,她不知道。她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白宸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