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卿知道谢灵峙带着奚茴见过了青梧宫的明佑,也知道如今奚茴的三魂七魄皆被她锁在了心海之中。回想起她曾在红枫林中与奚茴的对话,宁卿悬在空中的手顿了顿,几次尝试,也没能探入她的心海。
她下不去手。
她无法赞同诸神降临行云州后提起的第一个解患办法。
那些习惯高高在上的神明,皆有一颗为万物奉献的心,可他们也凉薄冷漠,在知晓奚茴的身份,知晓奚茴来到行云州后,自然而然地为她,为拯救曦地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路。
奚茴是岑碧青的孩子,十八年前岑碧青险些随奚山死在了通往鬼域的缝隙时,似乎一切就都注定了。
注定了岑碧青因一己私心饮下了轮回泉,注定了奚茴的性命与轮回泉绑在一起,注定了云之墨的出现,注定了奚茴的结局……
奚茴不是凡人,她曾因一句无心之言,让戚袅袅的魂魄越过重重魂海,率先渡过了轮回泉。她触碰到魂魄的碎片,便可窥见那个魂魄的前世今生,她能化解上古咒印给云之墨带来的寒冷,她对一切神力免疫。
与其说轮回泉绑住了她的性命,倒不如说,她就是轮回泉。
有神明言,许是天地有情亦有心,才会让司玄坠入鬼域,触碰到轮回泉的那一刹分裂出云之墨的魂魄,由轮回泉将云之墨的魂魄填满;才会在十八年前看穿了岑碧青的念头,以泉水上的银光吸引她,将一切希望灌溉入岑碧青的身体里,化作了她腹中的孩子。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这便是轮回泉。
唯有死亡才可入轮回泉,也唯有轮回泉才能赐予生命,奚茴出生后,轮回泉一年比一年枯竭,也唯有奚茴的奉献,才能让轮回泉重获新生。
这是苍穹诸神,给奚茴此生定下的唯一一条路,一如往年对司玄那样,不同的是当年司玄肩负重担,他亦愿意为苍生奉献,可奚茴是不愿意的。
要奚茴化作轮回泉,让轮回泉的泉水重新灌溉鬼域,让那些沉积在鬼域中的魂魄陆续投胎转世,维持鬼域与曦地两界间的阴阳平衡,这也是宁卿在得知奚茴身份后,想过的最优解。
所以她将奚茴的意识拉入了红枫林中,她当时给了奚茴一个选择,她问奚茴若她是灵璧神君,会如何做?
奚茴选择了她想选的路。
人命不可以数量衡量轻重,奚茴也不该因苍生而被牺牲。
若她自愿,皆大欢喜,若她不愿,亦不该强求。
宁卿轻轻叹了口气,她知晓她与苍穹诸神不同,她的心早被杂乱的感情填满,她分不清何为公正,又再度陷入了无法决策的两难中。
瞧着熟睡的少女,宁卿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苍生之命是命,奚茴的命也是命,她虽为轮回泉,可也是她自己。奚茴从未有做选择的机会,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决定不了自己悲惨的童年,可她至少有能力决定去爱谁,决定如何活。
奚茴曾在红枫林中质问宁卿,他们当时是否给了司玄选择,如今……她应当给奚茴选择的余地。
宁卿的手掌最终落在了奚茴的脸上,她温柔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奚茴的脸颊,轻声道:“快快醒来吧,奚茴。”
快快醒来,去面对你的人生,去做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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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这一梦,无比地长也无比的满足。
梦中的元洲种满了银杏树,正是银杏金黄的时节,元洲临海的小城前往海滩的一条路几乎被银杏叶铺满,她看见了传闻中的渔姑,就在深海的中央,像个沉睡的温柔的神女。
小船漂浮于平静的海面,海天一色,海水将天空倒映其中,一时分不清他们是在海浪上漂浮,还是在云层中缓慢飞行。
奚茴抚摸着银叶小舟上的花纹,一手拿着绿豆糕笑盈盈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男子,金骨墨扇展开悬飞于她的头顶,为她遮住了大半阳光,露在光下的皮肤更显得白皙透亮。
奚茴道:“今日的糕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墨衣的男子没出声,只是身体凑近她,微微张开口含住了奚茴手中的半块糕点,待到他将糕点咽下后奚茴才问:“怎么样?是不是很甜?”
男子点头,又伸手将她嘴角的糕屑擦去,再顺手捏了一把。
“痛!”奚茴瞪他,他便改了力气,又揉了揉。
银叶小舟下,浅蓝色的浪花化作巨大的手掌,轻轻托起了小舟往前荡了荡,水中海女如同一尾巨大的鱼,轻轻地顺着浪花游动。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分明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眼见着就入了夜,海上的风如同海女的吟唱,浪花卷起一道道月光,海面上的天灯朝深海中漂浮,每一盏上都写下了长久。
奚茴抬起头看向星光密布的夜空,伸手指向银河的方向道:“有人与我说,你是从那里来的。”
她说这话时往对面的人身上倒去,歪着身子靠在了对方的怀中,抓着他的手搂紧自己的腰。在看见对方询问的眼神,奚茴才道:“我也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但我记得,你好似以前是个神仙来着?”
男人失笑,朝她摇头,否认了这个身份。
“我就说嘛,哪儿有神仙像你这样与恶鬼为伴,也不在乎人命的?”奚茴笑了笑,像是得了便宜的小孩儿:“我就知道是他们诓我的。”
她抬起右手,晃了晃手腕上的引魂铃,沉默了许久才道:“哥哥,你与我说说话吧。”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了……”
久久沉默,唯余浪涛声,奚茴抱紧男人的胳膊,抚摸他袖口上的花纹,忽而觉得海上的风很冷,身后的人也失了温度。
她将胳膊越抱越紧,总有种若不抱紧点他便随时都会离开的错觉。
是了,是错觉。云之墨怎么会离开她呢?他怎么舍得?
银汉迢迢,星辰之上的一双眼看向漂浮于海面上的银叶小舟,无数盏天灯飘向了天空,像是真的能飘至银河,那些灯盏上歪歪扭扭的字,无不诉说着长情与思念。
白衣如云似雾,星光遮蔽了他的身形,而这片少女的心海之上,还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
司玄目光沉沉地看向小舟中的男子,对方墨衣乌发,五官、身量皆与他一般无二,若非要说出些什么不同,便是司玄从不会穿沉闷的暗色衣裳,也不会拥有那样一双恣意邪气的双眸。
船上的少女歪在了男子的怀中睡去,她姿态亲昵,便是心海的睡梦中也不安地搂紧男子的腰,脆弱地呢喃着哥哥二字。
此哥哥,非彼哥哥。
饶是司玄从未见过这女子也知道,她对与他相貌一致的男人绝不是兄妹之情,倒更像是……
“是爱。”宁卿的声音响起。
司玄回眸,星河之上,宁卿的意识也闯入了奚茴的心海。她像是轻易看懂了司玄的疑惑,定定地看向他,有些紧张地问:“你看见这些,想起什么了吗?”
司玄摇头,他只有满心疑惑,却是什么也不曾想起。
宁卿道:“也难怪,你是你,他是他。”
属于云之墨与奚茴的记忆,司玄又如何会想起呢?
“你让我进入她的心海,便是要我看这个人?”司玄指向船上的男子,问:“他是我的灵魂碎片?是我一念之差后产生的第二缕人格?”
宁卿否认:“不是,若他真是属于你的一部分,你便不会忘记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了。”
更加不会忘记奚茴。
宁卿道:“我让你进入她的心海,是想让你将她唤醒,她的人生,由她清醒着选择,不论结果如何,总好过于虚假的幻境中浑浑噩噩。”
更何况,奚茴的梦境持续不了多久了。
她梦里的云之墨不会开口说话,没有命火的温度,这些属于云之墨的特征在一点点消失后,她也会被迫从梦境中醒来,两次生离死别的打击,她承受不住的。
司玄不知云之墨与奚茴之间的故事,但他知晓奚茴的身份,对于宁卿反对诸神的决定,决意唤醒奚茴让她自己做选择后,司玄便知晓宁卿也不是过去的宁卿了。
与其说她的心因爱而变得渺小,沉浸于小情小爱中,倒不如说她的思想因爱而变得豁达,知晓这世间的所有情与爱,皆不分大小。
星辉隐去,夜色彻底笼罩在海岸上,神光降临的那瞬仿佛天亮了。
金色的光芒落在银叶小舟上,也落在粼粼到底海面上,碎成了一片片金叶,比之城中满地的银杏叶更加亮眼。
奚茴被这束光芒照得清醒了些,她抬手遮在眼前,微微眯起双眼朝光源看去,待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心口的跳动骤停,几息后再猛烈地鼓动着。
“哥哥!”奚茴猛地从银叶小舟中站起。
小舟晃动,溅开了水花,被奚茴倚靠的墨衣男子逐渐在这束光芒中风化。
奚茴看向司玄,心中高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小舟的后方看去,不见云之墨,她愣了会儿,慢慢回过神来。
再看向司玄,少女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探究:“你是谁?”
司玄见她瘦弱的身影并未畏惧他身上的圣光,反而在问出这句话后慢慢朝他靠近,狐狸眼竟与他之前在行云州悬云山红枫林中隔着山川匆匆一瞥时一样。
广阔的海洋,璀璨的星河,漂浮在水面上的天灯,与风中偶尔飘下的银杏叶,这些梦境中纷杂的场景没有一丝映入她的眼中,自他出现,她的眼中就只剩下他了。
司玄嘴唇轻启:“我叫,司玄。”
“灵璧神君。”奚茴眨了眨眼,眼神无措了起来。
周围忽起风,海中涨汐,小船在浪花里摇摇欲坠,奚茴也像是站不稳般往前踉跄两步,她与司玄之间仅剩一臂。
圣光落在少女的脸上,而她直勾勾地盯着司玄的眉眼,像是想要通过他这张脸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哪怕分毫。
“原来……他们没有诓骗我啊。”奚茴抿唇:“原来谢灵峙说的,都是真的。”
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与云之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个人是灵璧神君,是云之墨烧毁自身意识后唤醒的上古神灵。
奚茴眼前一黑,脆弱的身形晃动,直直地朝小舟外的深海坠去。
第90章 九夜长灯:六
◎她是轮回泉吗?◎
司玄伸手欲接住奚茴, 不过下一瞬她便穿过了他的臂膀,化作一缕风,轻飘飘地散在海面上。再一抬头, 他眼前的海、银叶小舟,乃至星空, 悉数消失, 坠落一片黑暗。
宁卿道:“她快醒了。”
只有让奚茴在她于心海编织的梦境里窥见现实, 她的三魂七魄才会回到现实, 没有什么能比让司玄站在她面前, 更能打破她的幻象了。
司玄于黑暗中闭上双眼,再睁开,行云州已入深夜, 星河万里熠熠生辉,悬云山的红枫林旁还有一方凉亭,架在了上山路的悬崖转角处, 可观行云州的风景。
清风拂过纯白的衣袂, 他朝身旁的女子看去, 温柔的眉眼中倒映着对方犹豫又难过的表情,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司玄想去抹平宁卿眉心的皱痕, 到底是基于多年来相处的恪守分寸, 他抬起的手最后只放在了她的肩上,以示安慰。
“不要担心。”司玄道。
宁卿叹了口气:“我如何不担心?你去了漠州, 也看见了这世间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 鬼与活人生活在同一方城池中, 阴气环绕。陷入永夜的天终有一日会将所有生灵吞没, 即便有你我如今护着他们, 我们又能护住多久?”
人与神仙不同, 人活着吃五谷杂粮,需要光与风,他们脆弱易折,稍不留神便会陨丧。宁卿与司玄化出的结界只能护他们一时,护不了一世,即便护住了一世,他们也无法繁衍子孙后代,曦地终将会在这一辈失去所有生机。
“世事造化,因果有道,轮回泉不会无缘无故汇聚泉灵投入奚茴的身体里,既推着我们走到了这一步,前路便不会是绝境。”司玄说完,宁卿朝他看去一眼。
她问:“你看到了什么?”
司玄垂眸,他摇了摇头,便是神明也不可窥见天命,但他算过的,在见识到生灵涂炭的漠州后,他推算过不止一次。
曦地的灾祸中仍有一丝机缘,便看那机缘出自何处了。
今夜无月星却很多,吹过方亭的风越来越凉,宁卿以神明之躯感受凡人的温度,不禁觉出一丝寒冷。
司玄对她道:“他们还在等着我们。”
他口中的他们,是那些从苍穹上被宁卿召唤下的神明,既都为了苍生下凡,总不能真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女孩儿的身上。宁卿说要给奚茴自己选择,他们必须得考虑奚茴选择后的另一条路,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司玄放在宁卿肩上的手收回,她也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的温度撤离后,周身萦绕的寒冷,回想起她所见到的另一人,不禁于心中笑了一下。
司玄温柔但克制,曾从他魂魄中衍生出来的另一人的独占欲与保护欲却从来如火一般,是张扬着的。
一时间她有些羡慕奚茴,能拥有那般毫不掩藏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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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这一觉睡醒后才发现自己竟躺在漓心宫后山的小苑中,她一时恍惚,就像是她从来没离开过行云州,而之前半年间发生过的事都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