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宁卿无法对他说出口,若她没有因为急于唤醒司玄而与云之墨一同困在了行云州,或许潼州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她心下伤感,也未立刻离开,更不敢轻易靠近。
眼看命火燎上了云之墨的发,破碎的引魂铃从奚茴的手指缝间滚到了地上,叮铃铃一声铃响,云之墨浑身一震,心跳骤停。他的眼前布满了血色,却依旧能在火焰中看见点点星芒,如灵光汇聚,逐渐缠绕上了奚茴细瘦的手腕。
云之墨这才敢看向怀中的少女,那些灵光从地底浮出,像是萤火虫般附着于她的四肢百骸,这一瞬云之墨连呼吸都忘了。
怀中冰冷的尸体逐渐有了体温,她身上破碎的伤口开始渐渐流出鲜血,云之墨不可置信地将脸靠在了她的心口,直至白雪覆盖了他的发丝,他才听见了一声轻轻的跳动。
缓慢的,却有力地敲击在了云之墨的耳畔,就像是将他也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小铃铛!”云之墨敛去命火,立刻于周身设下结界,生怕有风吹草动惊扰打破了他方才听到的心跳声,就怕……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云之墨的声音很温柔,落在他肩上与发上的白雪正在融化,只是他的身体血液倒流尚未回暖,冰冷的手轻轻触碰奚茴脸颊上细小的伤,抹去一粒血珠,那么点儿温度,却像是将他灼伤了般,让他不敢轻易动弹。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不敢相信的惶恐。
云之墨捧着奚茴的脸,喊着她:“小铃铛,不要吓我,也不要骗我……若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宁卿以为,他情伤太重陷入疯魔了,可当她看见云之墨设下的结界内,奚茴周身萦绕的冷色银光,心下忽而沉了沉,像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又觉得不可思议。
“小铃铛……”云之墨没忍住又落了泪,他将手按在奚茴的心口,动也不敢动,掌心下微弱的跳动提醒他奚茴还活着,可他不知要如何唤醒她。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被命火烧焦的土地上顷刻便被纯白覆盖,甚至将那些血色也一并掩藏。
宁卿哑着声音道:“带她离开潼州。”
这一声叫云之墨发颤,他慢慢回头看了一眼宁卿,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宁卿还跟在他的身后,心中痛恶又有一丝庆幸,宁卿既然也看见了,便说明不是他疯了。
奚茴的确还没死。
“冷不冷?”云之墨搂紧奚茴,他吻着她的耳廓,轻柔道:“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云之墨走了,宁卿还未离开,这一次她没有跟上前,只是一个人在雪里待了许久,再看向被凌霄摧毁的潼州,狼藉之上,寻不到一丝生气,不久后这里便会与鬼域融合。
潼州阴气太重,不适合奚茴修养,所以她让云之墨带她离开。
被破坏的引魂铃扭曲变形裂了一条缝隙,宁卿在里面找到了一粒由神力化成的恶鬼眼珠,而那丝神力属于司玄,只是或许这世间,再也没有司玄了……
神明与凡人一样,只拥有一个魂魄,即便魂魄分裂成两面,一个升为潼州的天,一个沉为潼州的地,却也不可分割。
凌霄的恶魂死了,连带着她善良的那一面也会被抹去。
宁卿想她有些明白为何云之墨会带奚茴来潼州,因为他也看见了凌霄分裂出善恶两面,由凌霄,他想到了自己。但凌霄不是云之墨,她没有云之墨那么好的运气,她的魂魄即便分裂了也是不完整的,云之墨却是。
他拥有独属于他自己的灵魂,与心。
神明也与凡人一样,只拥有一条命,凌霄消亡便再也不会醒来,世间再无凌霄。
奚茴的确死了,云之墨没看错,宁卿也没看错,她死得尸体冰冷,血液凝固,却也神奇地当着他们的面复活过来。
云之墨是特殊的,奚茴亦是。
第82章 凌霄锁月:十四
◎我好爱你。◎
奚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到了一片红枫林, 高大的枫树两个人环抱也不能将树干抱全,一株株红枫如伞状撑开,风一吹便往下落叶, 而她置身于一口碧蓝的湖泊旁。
往上看,一片白光, 蓝天与云彩皆在湖泊中, 这里像是一个颠倒了的小世界, 远无山, 近无峰, 甚至如此茂盛的丛林里都没有半丝虫鸣鸟叫。
奚茴也不知自己如何会到这地方来的,她从未见过此处,捏了捏手背上的肉也不觉得疼, 这才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的前一刻,她陷入了黑暗中,再往前推, 她还记得晏城的神女恶魂, 也记得那波涛汹涌的阴森鬼气吞噬了无数条人命, 而她于腥风血雨里头脑一热就做出了个后悔不迭的决定。
怎么就毅然决然地以身赴死去救人了呢?
也不知她想救的人,后来活下来了没有。
“放心吧, 谢灵峙没事。”
一道清冷动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一直定在湖旁脚步不能动弹的奚茴在听见这声后才觉得有道力量解了身上的封印。她终于动了动脚,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于是就在一株红枫树下看见了个惊为天人的女子。
说是惊为天人一点也不为过, 奚茴睁大了双眼, 上下仔细打量了那女子几回。
她碰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当属繁城的花魁季宜薇, 只是季宜薇的身上始终有些脱不去的凡尘俗气, 美则美矣, 也非给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高劲儿,眼前这人就不同了。
奚茴突然想起云之墨说的神仙,她想若女神仙拥有人的面孔,大抵就是她此刻见到的这张脸吧。
宁卿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化作凡人的模样,五彩霞光一层层在她身后亮起,而她金色的瞳虽看向奚茴却没有倒映出奚茴的影子,就像一双漂亮又空洞的琉璃珠。
她肤白如雪,指尖关节处又透着薄薄的粉,那张清冷高洁的面容下还有些许慈悲,不知为何,奚茴竟在她的眼神里瞧见慈祥的意味。
古怪。
处处都透着古怪。
最古怪的是她不过有个想起谢灵峙的念头,眼前女人便能准确说出她的担忧。
奚茴再试想了一件事,女人洞察一切,又轻轻笑出了声:“看来,你的确很喜欢他。”
奚茴问:“你知道我在想谁?”
“知道。”宁卿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个她曾从未想过承认的名字:“云之墨。”
奚茴的惊讶就写在了脸上,她是个一旦不去演戏就什么心思都摆在明面上的人。许是知晓这是在梦里,又许是这梦境太光怪陆离,奚茴才没对宁卿警惕起来,只是在宁卿说出“云之墨”这三个字后微微皱眉,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哥哥的名字只能她来叫。
这是占有欲十足的牢骚,宁卿抿唇,唤了她一声:“小铃铛?”
奚茴这回没有什么都藏在心里了,直截了当地说:“这个称呼也只能哥哥喊。”
“奚茴。”宁卿叫了奚茴的名字,奚茴也没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在等这个梦境结束。
宁卿将奚茴拉入她的世界里,其实也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你看这满山的红枫如何?”宁卿突然问奚茴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
奚茴索性无事,便简单地欣赏了一下,红枫的确好看,尤其是她才经历过一场生灵涂炭,见识过被摧毁的繁荣人间,便更觉得宁静美景的难得。
“好看。”奚茴实话实说。
宁卿又道:“这里曾是我的一位故人为我所创造的世界,无所事事时我便喜欢来红枫处静坐,只是我与他已经许久不曾再见过了。”
“他死了?”奚茴问。
不能相见,除了生死相隔,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呢?
宁卿摇头:“他没死,却比死亡更悲哀,他化作了一堵结界墙,为苍生牺牲了自己永生的自由。”
奚茴听这话觉得耳熟,眨了眨眼便想起来这是谁的故事了。再看一眼离自己不远的女人,宁卿神女的圣光如水纹流转,发丝袖袍无风亦翩跹,奚茴心中讷讷,原来这还真是个神仙。
灵璧神君的事迹只要是行云州人从听得懂人话起便知道了,甚至在行云州内许多户人家的案台上还供奉着一张没有脸的灵璧神君象,如今也不知是怎样的契机,奚茴竟误闯了神明的世界,听了一段宁卿与司玄的过往。
故事很单薄,明明时间长久,却没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唯有相濡以沫的陪伴与彼此心意相通的默契,成了这两人之间所有的感情。
宁卿说完她与司玄的故事,又问奚茴:“若当时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奚茴席地而坐,感受着湖面上吹来的风。如今神女就在眼前,她也不能将那些发生过的事迹全当神话故事来听,而是自由散漫地捡起一片红枫叶在手指间把玩,想了片刻后回一句:“若是我,我不会去碰上古咒印。”
宁卿意外于奚茴的坦诚,她双足未及草尖,而奚茴却大咧咧地坐着,她们俩分明离得很近,却划分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
“就这样眼见着苍生凋零,世间摧毁?”宁卿道:“我记得你是以性命相救,才换来了谢灵峙的命。”
奚茴撇嘴道:“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便会做出冲动的抉择,那是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活不了,但若我有自由去活的机会,我才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换旁人的命。”
“可那不只有一条人命。”
“那又如何?我与他们非亲非故,这世间便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都能痛下杀手,何况那些见面不识的其他人?因两界变故,苍生受苦,我便要牺牲自己去拯救他们,他们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了?世上哪有如此道理?”奚茴道:“我没受过几人恩惠,连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都做不到,更别说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要了自己的命。”
“如此想法,未免太过自私。”宁卿抿唇。
奚茴瞥她:“人自私些不好吗?不可以先为自己着想吗?那人生下来到底是为旁人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的?不可以害怕?不可以拒绝?不可以退缩?不可以自私吗?若只想让自己活着是自私,如何才算自爱呢?”
宁卿一时哑言。
奚茴说得没错,若站在一个寻常人的角度,她为自己考虑亦不能完全说成自私,只是司玄到底不是寻常人。
“天降大任,有能者需顶之。”宁卿轻声道。
奚茴才哦了声:“那看来灵璧神君生来,就是要为他人牺牲做准备的,他是苍生性命的关键。”
宁卿反驳:“自然不是。”
奚茴这回只是笑一笑,什么也没说了,她看宁卿的那一眼让宁卿突然明白一件事,明白云之墨的由来,也明白为何奚茴之于云之墨,是他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司玄自然不是生来便随时为了苍生牺牲,这是他的选择,可说是选择,能力与职责将他推上了唯一一条路,他也有过游疑,便是那一瞬产生的不甘,造就了如今的云之墨。
因为苍生需要拯救,他们祈求神明,等待希望,司玄就是他们的希望。若当初没有司玄,如今两界合并,早已生灵涂炭,虽祸不及苍穹,可又何来后来曦地宁静的六万余年。
奚茴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宁卿提起过去的无奈,是他们当时并没有给司玄选择的机会,不是司玄可以化作结界壁,亦可不化作结界壁,而是他必须得去鬼域,得做这个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墙。
若当时有两种选择放在司玄面前,司玄依旧会选择牺牲小我,可苍穹之上众仙默认,司玄没有第二条路。后来的六万余年他虽受曦地百姓敬仰,成了旁人口中的神话传说,但在六万多年前司玄还活着的时候,确实没有人给予过他选择自我的尊重。
他们默认了司玄的身份地位与能力,默认了他的牺牲,记载了他的功德,否决了他的些许退缩与不甘,抹杀了那种类似于人的情绪。
“你真的很不一样,难怪他那么喜欢你。”宁卿轻声道。
所以由司玄的那一丝人性衍生而来的云之墨,才会被这般不同的奚茴深深吸引。
“你说得对,人人皆有做选择的权利,要拥有愿意,也同时拥有不愿意,可以选择愿意,亦可以选择不愿意。”宁卿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世间没有谁是注定为谁牺牲的,凡人终其一生都在求活,神明亦是。不可否认这世间有人将理想、责任、尊严或情感看得比性命重要,但对于有些人而言,自我高于一切。
奚茴没听宁卿后来的自言自语,她的注意力放在她前面那句“难怪他那么喜欢你”上。这世上有谁喜欢她?唯一能叫奚茴想起来的便是云之墨了,再加上宁卿知晓云之墨的名字……对方也不像是仅从听她心声而知晓这名字的样子。
她忽而就想起了那个云之墨说不愿相见的故人,她本不在意,后来又在意,再后来与云之墨心意相通后便再没想起来过了,如今……奚茴心里翻江倒海的酸。
云之墨说他见过神明,似有羁绊,眼前之人又与司玄相熟,莫不成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
“你……是哥哥的什么人?”奚茴问她:“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
宁卿笑她聪明,却柔声道:“我不是他什么人,只是将他错认罢了,至于喜欢二字更用不到我与他的身上。”
“是吗?”奚茴半信半疑。
林中忽而起了一阵风,吹得枫叶簌簌往下直落。那枫叶数量太多遮蔽了奚茴的视线,她几乎有些看不清宁卿的样子,只觉得眼前处处是红,身体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宁卿在她眼前消失,却留下了一句话:“快快醒来吧,奚茴。”
若叫云之墨知晓她偷偷将奚茴的意识拉入了自己与司玄的小世界里,怕是又要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奚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在红枫林中暖洋洋又清爽的感觉逐渐被沉闷与濡湿替代,她本舒展的四肢像是被石头压住不得动弹,眼前的红枫也被漆黑笼罩,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有黏腻的血腥味,这感觉很不好受。
直到整个人泡在了温水里,奚茴才觉得那种痛苦的感受逐渐离她远去,紧接着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身上无处不在叫嚣着难受,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舒服,直叫她于睡梦中皱眉,发出了细微的如小猫撒娇般的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