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若她真死在了那汪冰水中,也就成了鬼,届时她再面对那团暗红色的火,想尽办法也要熄灭了他。
但她没有淹死,没有冻死,她好端端地,甚至连衣服都找了回来,浑身温暖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等待阳光。
影子没有骗她。
奚茴又想起她看见的那双眼,疑惑更深,明明生者不可见死魂,她又是如何能看见他的?
“你真的将我带出来了,影子哥哥,你没有骗人。”小奚茴的手指绕着野草,坐了片刻后,又问:“你为何不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影子反问。
是啊?他为何一定要骗她呢?可为何,她以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会骗她?
小奚茴不懂,她想告诉影子,因为行云州的人都说她是怪胎,她不详,他们都会骗她的。
可这话终是被她压了下去,她现在心情很好,也不想提起这些事影响了情绪。
奚茴唇角微扬,收紧袖口,以免弄丢了她的引魂铃。
炎上宫的火应当早就灭了,行云州的人也必然知道是她放的火,而她从渡厄崖跳下至今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恐怕那些人都在四处寻她。
奚茴本想赶紧离开问天峰,才起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她垂眸看向身下已经与自己轮廓一般的影子,沉了沉心后转身朝另一面走过去。
她爬过一回问天峰,对去渡厄崖的路已经很熟悉了,奚茴不觉得困与累,她只是不时抬头看向天空,望着天色往上爬,想要在天亮前赶往渡厄崖。
这还是头一次她选择相信,得来的不是欺骗,这种感觉很奇妙。
奚茴是个八岁的少女,即便在各种压力下成长,坑蒙拐骗着活到了现在,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儿,再狡猾,也仍有无法跨越年龄的单纯。
渡厄崖顶无草木,奚茴走到山崖边时,脚上的鞋彻底不能穿了,她随意将鞋子脱下扔去一边,赤脚踩上冰凉的石头往崖边而去。
眼前画面与她上一次来时像,也不像。
她跳崖时正值傍晚,晚霞烧红了层层云海,落日并不刺眼,宛如即逝的生命沉入黑暗。而此时,天光渐明,奚茴站在崖边,转身,背对着云海,面向东方。
东边的天空纤云很薄,像是染彩的纱交错漂浮。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但已能见到行云州的全貌。
奚茴迎风而立,长发飘飘,暗紫色的衣衫贴紧身上,她看向脚下的影子,道:“影子哥哥,你能看见吗?”
明明光是从东面而来的,那影子应当投在奚茴的身后,可就在她问出这句话后,影子转了方向,在她右侧的石块上拉长,像一副绘在了石面上的墨色人像画,高大、恣意。
“看什么?”他问。
奚茴眼也不眨,她看向逐渐升起的太阳,看见那金光洒向行云州。此地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群山皆于问天峰之下,一座座宫殿间高架悬空的桥梁,繁花锦簇,于云山雾林中折出七彩的虹光。
奚茴稚嫩的声音道:“看行云州啊,就是这里的人将你捉来,把你从渡厄崖扔下去的,但你还是出来了。”
影子沉默。
少女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声音也似清泉动人,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未分善恶。
她亦是行云州的人,她不曾想过如此煽动一个逃出生天的恶鬼,的确会给行云州带来灾祸;又或者她想过,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这座山困不住你。”奚茴抿嘴,似讨好地问了句:“你高兴吗?”
渡厄崖上的风很大,太阳越越来越亮,完全从地平线升起,宛如一轮金光,耀眼夺目。
风吹乱了少女的发丝,似乎也吹乱了地上的影子。
这座山困不住你。
这句话倒是动听。
影子发出一声低笑,很短促,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恍若错觉般,他道:“日出不错。”
奚茴愣了一下,这才将目光放在太阳上,她带影子来渡厄崖,是想趁着天亮前让他看一眼曾抓他困他的行云州的,结果他却看向日出了?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天际的云霞分了层,金、青、薄粉,如上等绢布上多彩的绣纹,又似同时打翻入水的彩墨,这便好看了?
看久了还会眼晕,毕竟阳光灼目。
奚茴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回日出,没品出什么美来,只觉得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是人活着的温度。
她豁然惊醒,出声询问:“你能看日出?!”
鬼魂不可见日,阳光会照散一切阴郁鬼气,即便是再厉害的鬼也不敢于白天作恶,他们畏惧阳光,畏惧白昼,可……为何影子能看见日出?
鬼使倒是可借人的阳气,于白日短暂现形,但……他们何时绑定契约的?奚茴记得绑定鬼使的契约颇为复杂,她没学过,也绝对没与影子结契。
心中尚有许多疑惑未问出,奚茴正要开口,她身侧高大的影子逐渐缩小,从右侧随阳光转向身后,变成了小小一个,成了她自己的。
袖中的引魂铃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影子的声音随风吹过奚茴的耳畔,扫过她的耳尖,如火舌舔过,烫了一瞬。
他道:“若必要找我,摇响你的铃铛。”
奚茴将引魂铃从袖中翻出,躺在掌心的铃铛如栗子大小,是行云州中最普通不过的引魂铃了,只是因为那里多了一缕魂,随着魂魄的颜色化作暗红。
她背对着滚滚云海,犹记得太阳落山时跳下渡厄崖前刮过脸颊如冰刃的风,此刻她几乎站在了原地,迎面而来的风却带着暖阳的温柔,与之前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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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问天峰天色大亮,将要晌午,奚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竟坐在渡厄崖边许久,等回神后便拍拍衣衫准备离开,可一路下山仔细回想,她脑海空空。
方才从渡厄崖离开时她还摇了袖中引魂铃,只是从前轻易就能发出声响的铃铛却成了哑的,不论她用多大力也没有半丝动静,奚茴还以为它坏了,叫了影子好几声也未见回复,便作罢。
从问天峰离开的路很好找,只是接下来她又该往哪儿走呢?
前路迷惘,她才八岁,一生漫长,离开了问天峰也不想回行云州去,反正行云州的人也在想方设法将她丢出去,何不她自己离开这地方。
行云州史记上的曦地并不安全,也不似古册上描绘的多姿风貌,从几万年前鬼域将与曦地重合,而两界被灵璧神君化身的界墙拦住后,所有鬼魂便都仅可从问天峰下流入鬼域,不然便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辽阔曦地,唯有行云州中无恶鬼,有的是那些擅使鬼的行云州人与他们的鬼使,但行云州外的曦地入夜便危机重重,奚茴真要离开行云州,怕也不能好过。
可再难过……又能有多难过呢?
左右也仅一条人命,她死过一回的,便不那么畏惧了。
纵使心中忐忑,也不要被人驱逐。
奚茴想好了,她还打算临走前再绕去几个眼熟的地方给行云州的人再添几处麻烦的,却没想到才刚出问天峰,麻烦便主动找上来了。
“找到了!她在这儿!”
一道男声激动地从不远处响起,小奚茴手中拿着一截从山上揪下来的野草,正绕着手指玩儿,闻声一抬眸便见到几个身着蓝衣的男子朝她跑过来。
这几人太眼熟了,与她同在漓心宫住下,平日没事拦她路让她喊一声师哥,又因她没主动叫师哥而罚她洒扫玉露桥,奚茴不喜欢他们。
见到怒气冲冲围过来拦路的熟人,奚茴立刻反应过来她在上问天峰前还放火烧了炎上宫,想来应当是要被问罪了。
那日她走得早,没看火势蔓延,便故作不知,睁圆了眼放软了声音问:“几位师兄找我啊?”
“奚茴,你好大的本事,放火烧了炎上宫居然自己在问天峰躲了几天,可叫我们好找!”应泉在这几人中年龄最小,才十二,与奚茴差不了几岁,在一众束冠的男子中,他来呵斥奚茴也不显太过分。
奚茴张大嘴:“什么?炎上宫被火烧了?!……哎哟!”
她话音未落,应泉便一手压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压弯了腰,他那把剑就横在她的背上,虽未出鞘,却寒气逼人。
“还装糊涂?若不是你做的,以你的性子早就否认了。炎上宫那么大的火势,连烧两日,整个儿行云州都能瞧得见,你如何会不知?!”应泉说完,周围几位师兄看向奚茴的眼神也变得嫌恶起来。
“她自幼谎话连篇,不必与她多费口舌,直接押到典长老跟前,等候发落。”年长的开口,其余人皆点头,便就这样押着奚茴的胳膊,叫她弯着瘦小的身躯几乎拖地似的跟在他们身后。
奚茴脚上未穿鞋,为爬问天峰双脚都磨破了,现下被这些人半拖半押地走着,脚心踩到碎石疼得冷汗直冒。
她讨好道:“陈师兄,能不能走慢些?我脚疼。”
陈涛:“别想耍花招拖延时间想点子。”
一句话将奚茴后面想说的话给打了回来,她动了动嘴唇,再看向已经流血的脚趾,咬紧牙根将疼痛忍下。
便是再难受,她也绝不会开口说半个字了!
应泉说得倒是没错,炎上宫的确被那一把火烧得不轻,便是几日过去宫殿边缘还有黑烟一丝丝往上飘。炎上宫共一宫六殿,灵院上百,如今烧了三座殿,主宫更是顶都塌了,一群炎上宫的弟子正在收拾残局,行云州五宫长老皆到齐了。
瞧见废墟似的炎上宫,奚茴心里还颇为得意,正想看张典那老头儿的臭脸,谁知在人群中瞥见了一抹身影,她的笑容立马垮了下来,脸色也变得苍白难看,心生退缩。
应泉察觉奚茴缩着肩膀有些抗拒,他冷哼一声,用力将奚茴往前方人堆里推去。
只见瘦小的身影踉跄两步,因双脚受伤没站稳,竟直直地朝正在议事的五人扑了过去。
她没碰到任何一个,只是摔在了靛蓝烫银柳的裙摆边,扬起的一阵风正好叫那五人停话,垂眸朝她看来。
那几双高高在上的视线未低,眼皮子底下睨着奚茴,身后陈涛说人带到,奚茴便搓了搓磨破手心的双手,不疾不徐地坐在原地。
穿靛蓝烫银柳裙的女人只瞥了她一眼便没什么温度地收回了视线,冷得奚茴呼吸一窒。
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沙哑的轻呼:“娘。”
第4章 银杏生火:四
◎奚茴要被关十年的。◎
奚茴为何能在行云州活到八岁,即便生活得并不如意,却还是将这条命保了下来,多半因为她娘是行云州的五宫长老之一——岑碧青。
漓心宫是岑碧青所管,而她的夫君曾是行云州中名望能力皆最高的男人。他们青梅竹马,都在五岁引魂试会上开了灵智,一路相伴扶持长大,早早定了亲,也于成年后成亲,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只是十年前问天峰下异动,有恶鬼逃出,奚茴的爹查出有一道可怕的力量将鬼域与曦地间的缝隙撕裂出一道骇人的缺口,若不及时补救,曾被封于问天峰下的恶鬼若一起倾巢而动,将会给行云州带来不可预料的灾祸。
当时五宫长老与行云州中所有擅使鬼者皆顺着那道缺口进入了两界交界之地,他们要在那些恶鬼冲出问天峰前杀死他们,也要及时于问天峰下落下封印。
那是一场持续几百日的恶战,进入问天峰的人来来回回,精疲力尽,可效果甚微。
一日奚茴的爹夜半惊醒,说有仙人指引,他有办法将缺口堵住,当时谁也不信他的话,即便行云州人将捉鬼当做自己的使命,可毕竟几万年来,谁也不曾见过苍穹之上的神明究竟长什么模样。
岑碧青当时已有身孕,不管不顾也要跟着奚茴的爹一并入问天峰。
那夜众人于山外落下封印,他们的确在问天峰顶看见了一抹异光,金线从苍穹的云层中坠落,那束光助他们结下封印,可奚茴的爹却没能从缺口被封印前走出来。
岑碧青当时浑身血色褪尽,落魄地捧着肚子于最后一刻跨出,她瘫倒在问天峰下,周身被鬼域的阴气笼罩着。她沉浸在死去丈夫的悲痛中,也因为动了胎气,孩子将要临盆而痛苦着。
奚茴就是在那日出生的,在四宫长老的护阵下,在行云州几名接产婆的围绕下,几乎要了岑碧青半条命才呱呱落地。
可她没看奚茴一眼,声音颤抖却冷得吓人,在奚茴的哭声中不断重复一句:“将她抱走!”
行云州的一场祸乱因岑碧青的夫君死去而停止,所以其余四宫的长老对她多了感激,即便他们心中认定奚茴于那日诞生实为不详,却还是将奚茴留在了行云州内。
岑碧青不曾管过奚茴的死活,奚茴甚至都不曾喝过她一滴乳汁。
众人都说怪胎命大,谁说不是呢?
否则奚茴早死了。
炎上宫上的烟中夹着灰屑,似雪花儿般轻飘飘地落下来,落了奚茴满身,只是雪花儿是白的,从不会落在奚茴的身上。几片灰屑擦过她的脸,叫她苍白的小脸看上去更加凄惨狼狈了些。
奚茴的那声娘叫岑碧青皱起了眉头,她错开身子似乎连离奚茴近一步都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