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啸的风声仿佛婴儿啼哭,树影婆娑如干枯的鬼手,风推着粗糙的沙砾在地上摩擦,仿佛无数脚步声汇聚的杂音。
单看外表,蜈城比魔域更像魔窟。
令梨感受着耳边冰冷的呼吸和身遭滔天的魔气,再看蜈城的鬼气森森,她的内心毫无波动。
天下最大的魔头就在她身边,蜈城的装神弄鬼不足以造成丝毫惊吓,令梨只觉得吵闹。
若是令梨自己来蜈城,她早就提前问好城中打尖住店的优惠价格,价格太贵她直接扭头奔向心爱的桥洞。
事到如今,住哪儿、怎么住都不是令梨能决定的事情,她眼观鼻鼻观心,也不问,薄念慈想带她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开心就好。
薄念慈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十几位炼器师精心打磨数年的随身洞府早在他到达蜈城第一天便择了个风水极好的地域安放。
院落中红枫潇潇,枫叶飘落在水流潺潺的小谭中,金的红的锦鲤跃出水面,尾巴映在月色之中。
“你想和鱼一起住吗?”薄念慈把令梨带到自己随身的洞府,他拾起一小把鱼食掷入水中,看锦鲤纷纷探头讨食,顺便“征询”令梨的意见。
令梨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果断地点了点头。
“我不想。但如果不想的结果是和你一起住,我也可以想。”
她看锦鲤的目光充满友善,与令梨从前在桥洞里看她的丐帮朋友的眼神一模一样。
薄念慈:“……”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令梨的不如意,是薄念慈的如意。平心而论,他没有一点要和令梨同吃同住的打算,折磨她、以她取乐是一回事,距离太近太亲密是另一回事。
虽然没有这个打算……可她一副宁可憋气睡在水底也要离他一远再远的样子,相当碍眼。
“洞府里多得是空房间,不至于让我的客人落魄至此。”
薄念慈拍掉手上沾着的鱼食,挑起笑意:“说了要好、好、招、待你,我从不食言。”
他上一次说要招待令梨,下一秒就把毒草怼进了她嘴里。
“你住那间。”薄念慈随手一指,“与我一墙之隔,万一半夜毒发,你还有敲门求我的机会。”
令梨:毒不毒发不是你说了算吗?!
她撇撇嘴,白月魔昙的甜味在喉咙里久久不散。
薄念慈说完,眼角余光不再放在令梨身上,让她自由活动。
随身洞府的进出受主人绝对掌握,令梨等于半只脚踏入了狼嘴,狼自然不担心猎物跑掉。
既来之则安之,令梨不愿触动府邸禁制让她本就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先去看了眼今晚的住所。
薄念慈指给她的房间,相当奢华。
暖玉铺就的地板温热妥帖,贵妃榻上铺着银狐皮缝制的绒毯,桌上摆了一副打磨精细的黑白棋子,圆碗里盛了半碗琥珀色的茶糖。
屋子不仅大,布置尤为用心,床上的雕饰描了金粉,床纱上挂着助眠的香囊,棉被厚实柔软,踩在地毯上能感受到地底灵脉活跃的灵气,精纯干净。
只是一间客房而已,有必要布置得这么用心吗?令梨疑惑地转了一圈,想到隔壁是薄念慈的居所,顿时明白了。
紧挨着主人家,是供给主人亲族和贵客的屋子,自然处处精细华美。
可惜设计随身洞府的炼器师没料到洞府未来的主人寡情凉薄,第一个住进这间好屋子的是他的人质。
“便宜我了,但他活该。”令梨扑在光滑柔软的银狐皮上打了个滚,积累一天的疲惫犹如潮水将她淹没。
今晚过去,还有两天月圆,令梨要遭遇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今夜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好觉。
住在要杀自己的人提供的屋子里,和要杀自己的人仅有一墙之隔,如此独特的睡眠体验对令梨是头一次。
修仙人没有失眠烦恼,令梨睡前习惯性摸出手机,查询蜈城有关的消息,看能否找到她求生的机会。
“蜈城连续十年被评为南疆最不适合蜜月旅行的城市……鬼门关开,一对来自阴间的鬼修情侣接受了记者采访,称蜈城是他们的定情之地。”
“‘那是生前的事了,我和她相约来蜈城试胆,一夜之间我们由活人变为鬼修,展开了一场跨越阳间和阴间的爱情。’男鬼修告诉记者,蜈城是许多鬼修的起源之地。”
“传说蜈城闹鬼百年有余,城中居民皆闭口不言鬼神,记者亲自前往蜈城暗访,在一位流浪汉口中得知了一首怪诗——夜半三更天,鬼足悄悄蹑,旧鞋放门前,引渡死人渊。”
“意思是:蜈城闹鬼,有赤足的鬼拎着死人的旧鞋悄悄放在人的房门前,到了半夜,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走下床,穿上死人的鞋子,跟着赤足的鬼走向尸臭扬天的死人渊。”
令梨仔细看完这则野史,扭头看了眼门口。
她住的可是大乘期魔尊的随身洞府,赤足的鬼再怎么厉害,难道能蒙蔽薄念慈的感知潜入他府中,悄悄把死人鞋放在令梨门口吗?
“不可能。”令梨摇头,她收起手机,狠狠伸了个懒腰,“睡吧,还不知道明天那家伙又要想出什么折磨人的办法,养精蓄锐最要紧。”
床铺又暖和又舒服,令梨抱着令瓜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陷入沉沉的梦乡。
蜈城夜晚的风越吹越大,仿佛不知疲倦的婴儿无止尽地啼哭。
院落中的红枫有结界保护,枫叶慢悠悠飘落,落入水波泛起的潭水。
一只金红的锦鲤探头碰了碰水面上的枫叶,颀长的黑影遮住了它的尾巴。
黑影沉默地走过鹅卵石小路,赤脚踩在凸起的石头上,毫无迟疑之色。
它双手垂下,一手拎着一只旧鞋。
鞋子泛着陈旧的黄色,仿佛沾染油污,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味道。
黑影慢慢停在一扇门前,它蹲下身,仔细将旧鞋摆好。
鞋尖朝外,鞋跟朝内,摆在方便屋内人穿上的位置。
旧鞋放好,黑影沿着原路一步步退回,月光照在它的赤足上,留不下半丝痕迹。
过了小一刻,摆放旧鞋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背着长剑的少女神情清醒,眼中不带半分睡意地盯着突兀出现在门口的死人鞋子。
她看了一会儿,退回屋中,手里拿了一根插在花瓶里做装饰的花枝。
少女蹲在房间门口,握着花枝当火棍,小心翼翼把旧鞋推向旁边。
十厘米,二十厘米,她一点点地劳作,终于,两只鞋保持鞋尖向外鞋跟向内的姿势摆在了她隔壁房间的门口。
“成了。”少女自言自语,她用力把花枝甩向空无一人的院落,拍了拍手上的灰。
“恶鬼对上魔尊,我倒要看看,谁索谁的命。”
作者有话说:
小梨:收工,睡觉(猫猫拍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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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修仙第八十二天
◎怀民亦未寝◎
“恶鬼对上魔尊, 我倒要看看,谁索谁的命。”
令梨快活地扔掉花枝,站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脚步一转进屋关门。
她转身的姿势有多潇洒,面向一尊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就有多尴尬。
薄念慈倚在半开的门扉边, 红衣拖曳垂地, 含着倦意的睡眼微微半阖, 不咸不淡地看过来。
令梨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门, 心算她飞速关门假装自己梦游没看见薄念慈蒙混过关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只要不低于零,就值得尝试!
“可恶,成功率竟然还能有负数。”令梨含恨放弃, 换上营业微笑。
“尊者夜安。”她乖巧礼貌地问好,“夜晚风大吵闹,尊者若是失眠, 可在院中赏月散步, 走着走着, 天就亮了。”
怀民亦未寝,但她要寝了。
“失眠?”薄念慈冷笑, 倦怠得眼尾下敛, “我从不失眠。”
“夜风是吵。”他一字一顿地说,“可至少比某人安静。”
冤, 令梨, 冤。
她哪里吵闹哪里不够安静?这人张嘴给她定罪, 证据在哪里, 法律在哪里, 良知在哪里?
令梨的质疑明晃晃写在眼睛里, 她自认自己可以竞争修真界年度最配合人质奖项,拒不接受绑匪无理取闹的职责。
夜风呜呜吹过,吹过明亮的黑眸和困倦的红眸。
两人截然相反的精神气,是人类物种多样性的一种体现。
令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苦行僧型剑修,事业上升型修士,热爱熬夜、热爱不睡,通宵打游戏打个三天三夜依然生龙活虎,充电五分钟续航半个月。
薄念慈,位高权重奢华享乐的大乘期魔尊,事业稳定型魔修,无所事事耽于娱乐,从不委屈勉强自己,起床困难户,有极其严重的起床气。
他平生最恨有人半夜闹事搅人好梦。大乘期尊者外放的神识敏感无比,稍有风吹草动神识就要惊醒,逼得他不得不睁眼把碍事的人统统杀了祭天。
令梨蹲着门口握着花枝戳鞋子的动静,听在她耳中轻的不能更轻,落进薄念慈耳中像八个施工队一起开工在他耳边轰隆轰隆!
不被吵醒才是见了鬼。
他睡不了,他的人质别想安生度日。
“说吧。”薄念慈瞥了眼摆在门口的死人鞋,“又在打什么不三不四的主意?”
令梨心虚但没完全心虚地移开视线。
祸水东引的事情,怎么能说是不三不四的主意呢。
“只是一种自我保护行为而已。”令梨义正言辞地说,“我自知尊者留我一命是有大用,不敢擅自横尸当场坏尊者好事。大难当头,我无计可施,只好求尊者庇佑。”
薄念慈:“你口中的庇佑和替死有什么区别?”
好一个偷换概念,瞧把你能的。
把薄念慈当成替死鬼,令梨的良心不会遭到丁点儿谴责。
“我居于尊者的随身洞府。”令梨咬重最后四个字作为强调,“客随主便,今夜有人夜访送礼,自该送到洞府主人手里,我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
人质就要有人质的自觉,令梨只负责被绑架,其他事情明明是薄念慈该操心的,哪有要人质自己保护自己安全的绑匪?职业素养差劲!
人质理直气壮,反倒衬得绑匪气短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