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再那样折磨他一遍。”
林苑站在虎鲸的背上,脚踩着滚滚波涛,双眸中现出朗月的莹辉。
初是冷月清芒,后渐转红。
天空之中,万千璀璨星辉在一瞬间消失了,现出了一轮巨大的血月。
血月之下,站立在虎鲸背上的少女,素手纤纤,娉娉婷婷,双眼却透出诡异的红芒,和身后紧追不舍的海中巨怪遥遥相对。
有一只更为古老的,更为庞然的巨大生物,在那一轮血月的光芒下,在深海中,现出了一点若隐若现的虚影。
众多的巨型触手在游动,它们摸着海底的礁岩,啪击搅动起巨大的海浪,缓缓迎向追踪前来的黑手巨怪。
那些气势汹汹,涌动纠缠的黑色手臂迟疑了。
它们放慢脚步,犹豫而又不甘地在海底徘徊。心有不甘,怨恼懊恨,却又始终犹疑着不敢贸然前进。
在这个污染区里,在这片独属于它们的噩梦中,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让它们警惕迟疑,不敢贸然上前的巨大精神体。
只是没多久。
天空中那一轮血月就散了。拦在它们面前海底巨妖的虚影也就随之溃散于无形。
然而就是这么一点时间的耽搁。海面之上,已经再也看不见那一人一鲸的身形。
他们游到了逃生之门的附近,拍浪而起,跃入了那半开在虚空中的门洞中去了。
……
林苑和虎鲸一道从开在空中的逃生之门中跃出。
迷梦一般绚烂的星空消失了。
外面的世界是清晨时分,微凉的晨风吹在肌肤上,朝阳的曦光染白了天色,两三颗普普通通的星辰缀在天边。
这里是正常的世界。
终于出来了,从那个诡异而古怪的五号污染区,两个人一起活着逃了出来。
这次的逃生之门在现实的世界里,竟也是开在一片蔚蓝的大海上。
林苑刚刚从海中出来,又一次掉进了冰凉的海水中。虎鲸从底下游上来,托起她向岸边游去。
“你还可以吗?我这就解除一切?”林苑摸了摸身下虎鲸光洁的脊背。
“再等一下。”倪霁低沉的声音从水面下传上来,声音很平静,再没有多余的话。
这里是深海,离海岸线还很远。解开屏蔽的瞬间,成百倍的痛苦会席卷哨兵的身体。
这里并不是适合骤然解开禁置的场所。
虎鲸以飞快的速度托着林苑向岸边游动。
游到半途。
“林苑,我好像……”
林苑听见倪霁的声音响起,那声音非常的轻,已经很不对劲,
下一刻,托着她的力度突然消失了。
林苑伸手抓去,抓到了一只光滑又冰冷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恢复了人形,彻底失去了意识,正向海中沉下去。
林苑从小生活在白塔,从没在真正现实世界的海里游过泳。
她抓住了倪霁的手,被陷入昏迷的哨兵带着一路沉进水中。
整个人没入水中,海水掩盖了面容的那一刻,林苑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在海中游过多次,仿佛自己天然就会游泳一般。
她摆动自己的双腿和手臂,很快浮出了海面。她拉着倪霁,托着他的下颚把他的口鼻托出海面,带着昏迷过去的哨兵,奋力向着远方的海岸边游去。
林苑不知道他们在海中游了多久,她体力完全耗光了,到最后,几乎是靠着海浪,把他们两个拍上了岸边。
从岸边的沙滩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林苑睁开了眼睛,看见天空中有几只海鸟在飞旋。
她一下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沙滩上昏睡了过去。举目四处张望,终于在一处大块的礁岩下找到了那个哨兵。
半途恢复成人身的哨兵不着片縷,蜷缩在礁岩下的海涛中。
海水携着白色的泡沫卷上来,冲刷在那光躶的脊背上,淹没了垂着的头脸和黑发,又退了回去。
一道又一道,但那半泡在海水中的身躯却一动不动。
他背对着林苑,赤躶的脊背上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疤,修长的双腿蜷着,沾着黄沙和血迹,被海水泡得发白。
看上去,就像是被海浪冲上岸的一具尸体。
林苑慢慢站了起来,向着那边走过去。
她走到那躺在水中的身躯边,用手按住了哨兵的肩膀,那里的肌肤冰冷一片,没有一点体温。
她掰着那冷冰冰的肩头,把哨兵翻过来,捏住他的下巴,把他泡进海水中的脸掰向自己。
那张脸的半边沾满沙和海水,双眼紧紧闭着,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也一样地死去了吗?
林苑觉得自己其实不该有什么感觉。
这不是很正常吗?这样的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了,再经历一次也没什么。
只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像被谁塞进了一块沉重的生铁。
那生了锈的铁块在胸腔中一路坠落,扯动了心肺内脏,让她有点烦躁,让她想要开始咬自己的手指。
林苑不知道时间是凝固了,还是过去了很久。
直到她终于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情绪波动,直到被她捏在手中的那张面孔上,挂着海水的睫毛微微抖了抖。
那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哨兵看见了她,虚弱无力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却冲她笑了一下,
好像在说,看吧,我们都没事。
林苑想起自己的好友芸芸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你问我什么时候该笑?”当时,芸芸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小苑,人在高兴的时候就会笑。”
“只要你发自内心的高兴,自然而然就会笑了出来。”
林苑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笑了。冲着那个在晨曦中没有死去的哨兵露出了笑容。
哨兵把自己的脸微微偏了过去,
“我觉得好冷。”他的耳廓现出了一点血色。
林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他什么都没穿的腰上,
“没事,你再忍耐一下,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她很高兴地安抚那位哨兵。
五号污染区附近有一个不算大的哨岗,看上去贫瘠又杂乱。
但林苑竟然在里面找到了一间拥有治疗舱的诊所。
负责接待的医生看见林苑带来了伤员,十分兴奋,把诊所里唯一的一台款式老旧的治疗舱夸得天花乱坠。
“包好,包好。但凡在五号区受伤的哨兵,那都是在我这治好的。”
倪霁被安置进一个半玻璃的封闭治疗舱内。浅绿色的治疗液流出,慢慢淹没了他整个身躯。
好疼,他想,太疼了。
他是一个习惯了伤痛的士兵。
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种疼。
明明漂浮在温暖的治疗液中,却像是整个人被架上刑场。被烧红的铁钉反复贯穿身躯,浑身的骨头都被烧融了,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
他甚至控制不住手臂的不停颤抖。
这就是反噬。是透支了身体的代价。
但他觉得,自己愿意承受这个。
至少他还活着,至少他没有带累任何人。
他没有死去,也就没有让那个向导再一次体会到那种伤害。
倪霁咬住牙关,不让一点点苦痛的声音从喉咙中流露。
“我说这个哨兵伤得也太重了点吧。”戴着眼镜的医生看着治疗舱内的哨兵,手脚麻利地调整仪表盘上的数据,“这样都还有命从污染区逃出来,也算是奇迹了。”
“不过没什么,只要躺进我这里的治疗舱,什么样的伤都能给治好。”他很快把调好的数据板给林苑看,着重在价格栏上比划了一道,“优惠价,给你打了个骨折。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哨兵。”
林苑冷冰冰的一张面孔毫无表情,这让一脸热情的医生有一点挫败感。
“麻醉剂呢?”林苑看完,抬头问。
“麻……麻醉?”医生很吃惊,“你要知道,他可是哨兵,普通的麻醉剂对哨兵没有用。”
普通的麻醉剂对五感强大的哨兵毫无作用,特制的针对哨兵的麻醉剂非常昂贵。大部分哨岗的哨兵都用不起这种金贵物。
何况医生觉得也没必要。哨兵的身体素质强大,恢复能力都很好,一点疼痛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他现在很疼。”那个小姑娘平淡地说。
治疗舱内的倪霁睁开了他的眼睛。
“你确定吗?那可得加不少钱。”医生口中喃喃,“费用接近普通治疗的翻倍。太浪费了。其实疼一下也不会死。”
他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了一支细细的针剂,在经过林苑的同意之后,注射进了治疗舱的给药管。
悬浮在治疗液中的哨兵,紧紧绷着着的肩膀终于能够放松了下来。
他忍不住舒服的叹息一声。
像是从永无止境的炮烙地狱中被带出来,坠入了一片温暖的海洋之中。
没有人理解这一刻的感觉。因为不会有人知道他一直在忍受怎么样的痛苦。
不,有一个人她知道。倪霁想起林苑刚刚说的那句话。
给他用麻醉剂,他现在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