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站在一处低矮山腰,向上走了几步后,忽觉鞋底踩踏感奇异,挪动脚步会发出脆响,肯定不是沙土碎石,也不是枯枝。她低头看去,月光流泻下,她竟身处一片白骨堆成的山坡。
冷风猝不及防从颈边刮过,若有若无像在骚挠,她环抱双臂,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少女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我要回去。
可是她从何处来,又能回哪去?
寒风依旧在吹,它由上至下送来一阵有气无力地低吟。
身后是一片黑暗,没有退路,少女勇气来得莫名,她顺着白骨堆攀爬。
顶峰将至,她终于看到一个朦胧背影。
长而乌黑的头发从那名女子身后垂下,几乎将身体遮去一半,她微微侧坐,能看出身资窈窕。顶峰女子肩膀不住地耸动,她双手掩面垂首啜泣,口中断断续续念着三个字。
“将晚矣。”
“将晚矣。”
少女费力上前,她将手搭载对方肩上,冰凉。
与看上去的丰腴不同,衣服底下好像没有皮肉,摸上去又硬又硌,像山坡上乱堆的枯骨。
少女犹豫着开口:“你没事吧?”
啜泣声停止,对方正要抬首,地面突然猛烈震动,少女尖叫一声,她和坍塌的骨坡一道跌入深渊。
墨心竹一脚踩空从梦中惊起。
眼前依旧是黑暗,外面虫鸣不止,还是深夜。
两天前,谭潭讲了美人坡的故事,墨心竹听完最多感叹一句大师兄好厉害,除此之外再没多想,当天晚上睡觉也香,次日依旧,本来她都快忘了,怎的突然做起这样诡异的梦?
据谭潭后来补充,美人坡那位女子自怨灵被除后消失,许多修士还特地跑去看过,得出的结论是,骨堆之下原有一道隐秘阵法,可以聚魂留魄,怨灵作祟后阵法凌乱,女子的残魂应当已经消散。
尽管如此,偶然路过那里的修士依旧时不时会产生一种错觉——满月之时,倩影仍在,她和往常一般坐在骨坡上黯然神伤,抑或是尖叫,同时念念有词,将晚矣。他们仰头望去,什么也看不见,风送来的仅剩夜间孤寒。
“以后真不能听这种故事。”墨心竹暗道,“和我又没关系,找谁都别来找我。”
屋里有些沉闷,她刚醒,脑袋乱成一团浆糊,嗓子干涩,急需清水滋润。
墨心竹侧到床边,凭着记忆伸脚探鞋,探着探着,恍然觉得不对劲。
她轻飘飘的。
回头一望,自己睡姿端正,好端端躺在床上。
灵识离体?还是全部?
怎会如此!
墨心竹还不至于做个梦就被吓得灵肉分离。虽说为了完成任务,她是想过在夜间出去探查来着。可苍云宗里无时无刻没有值守弟子巡游,若是还没摸清路线就到处乱跑,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说得直白一点,找死。
墨心竹飘在半空,她试图挥挥手,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手,她不过是虚虚浮浮悬在空中的一股意识。她想回去,刚靠近身体,突然凭空出现一股吸力,她控制不住地远离床榻。
“山楂!”屋里只她一人,情急之下,墨心竹无奈求助那只窝在角落睡得正香的胖鸟。
山楂雷打不动,它砸吧砸吧嘴,翻个身继续睡。就算把它叫醒也无济于事,墨心竹绝望地想,它只会吃和睡,若是看不见我却听到声音,估计会再次吓晕过去。
墨心竹一点点往外飘。
她在苍云宗待了半月,这期间听别人闲扯过民间传闻,真假暂且不论,她觉得很符合当然下状况,他们口中厉鬼勾魂就是这样的,蛮横粗暴,不讲道理。
我被勾了。
墨心竹胡思乱想。
又或许是哪位神仙大半夜修炼,据说有一种功法,以万物灵力为引,修成之后方圆百里草木尽枯。
妖灵也是灵,我被炼了。
短短一瞬,墨心竹想了千百种可能。最后,她放弃挣扎自暴自弃,罢了,也许就是简单一场梦,等第二天醒了我还在床上。
她摆脱不了,只能任由这股力量带着自己飘。
星辰璀璨,月光淡淡如水,墨心竹穿透房门,丝毫感觉不到梦中那股阴邪之气,草木含露,野花清新,苍云静谧安详,几只萤火顺着她飘过的方向飞舞,再往前就是山林深处。
好远,要是让她自己走回去会很费劲,假若这不是梦,墨心竹明天还得去听清闲居士授课,这是她在苍云宗的第一堂课,她不想迟到引人注意,对她来说,哪怕多显眼一分都是危险的。
想法刚刚萌芽,那股力量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推进动作猝然停止,但墨心竹太轻了,风一吹,她继续飘,并且认命一般无所作为。
飘了数十步。
“哎呀。”
一道无形屏障拦在她身前,把同样看不见的她往回推了推。
墨心竹凭空想象出一只大手,大手嫌弃地挥了挥:去去去,回去。
不带这样送客的,墨心竹看到旁边萤火流走,登时不满道:“你让我来就来,让我走就走?把我当什么了?”
妖灵也是有脾气的,倒要看看什么东西敢勾她炼她。墨心竹执拗地要跟过去,她运起气力,猛地往屏障上撞。
嗤。
周围风声流动,树叶沙响,失去意识前,墨心竹自动把这些声音脑补成不怀好意的嘲笑——这么弱,却这么猛。
弱你大爷,等我去修炼,等我一统三界……
墨心竹昏昏沉沉地想:我要把你们都锯了,换成一片竹林。
天已亮,墨心竹躺在床上,晨光透过窗缝洒向眼睫,细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墨心竹睁开酸涩的眼,头脑沉重。
她抬起手,握拳又松开,蜜色的眼珠微转,在金芒下闪出疑惑。
“我回来了?还是依旧在做梦?梦中梦?”
三个问句连续吐出,墨心竹嗓子微痒,她趿鞋下床去喝水,很快把夜间发生的事抛在脑后。
“山楂。”一个懒腰结束,墨心竹戳戳正在酣睡的山雀肚皮,“起床啦,去听早课。”
*
新入门的弟子课程繁杂,试炼结束后,苍云宗会把最初发放的木牌回收,以其中灵力为依据,给每位弟子分别做好适合他们的规划,众人所学不尽相同,直到半年后正式确定修习方向,才会有专门的师父教导。
墨心竹因为天赋差异没和熟人一起早课,趁着时间富余,她一路溜溜达达摘果子喂山雀,顺便飞速跑去藏书阁第一层借了本地方志。
山楂口齿不清地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给你看啊,之前说好的,你要带我见世面。”墨心竹把书揣在怀里,一边走一边说,“我可不想在忙的时候发现你在一旁悠闲,咱们分工,我负责当下,你负责以后。”
苍云宗布防严密,也不知魔族会被关进哪里,打探消息需要时间,制定计划救人又需要时间,急不得。在此之前,墨心竹起码要把表面功夫做好,当一个老实听话、默默无名的乖学生。
早课被排在小泉山,墨心竹轻车熟路地摸过去,到那里时,原本空旷的山地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入门以后大家平级,不论甲乙丙丁都有可能分到一处,众多同门中,墨心竹只零零散散看见几个和她一起通过试炼的弟子。
在场没几个活泼外向的,大家互不相熟,气氛带不动,因此表现得比较拘谨,连交谈声都特意克制。
唯有一处不同。
“别跟着我,烦死了。”
一高一矮两个少年面对面站着,出声那位看上去年长一些,表情尤为不耐。矮的那个唯唯诺诺,被数落也不敢吱声。
高一些的少年厉声道:“你聋了吗!叫你走开听不见啊!”
嗯?有什么热闹可看?
包括墨心竹在内,所有人都望向那片树荫。
作者有话说:
谁不喜欢吃瓜
———
第15章 轰动
视线聚集,另一个少年将头埋得更低,如此下来,足足比对面矮了一截。
从墨心竹的视角望去勉强能看清他的脸,少年面容清秀稚嫩,看表现也知道修为不高,驻颜离他尚远,基本能断定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
他不知所措地睁着一双大眼,紧张中带着几丝恐慌。
对面那人察觉到四周视线,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于是强压下心中烦躁,道:“我说过很多次,试炼时候救你不过是顺手。我不喜欢别人跟着,你现在缠着我算几个意思。”
少年吞吞吐吐,旁人没听清楚,却激得对面那人更生气:“我不是仆役,不需要你的钱,你自己有手有脚什么不能做?”
少年慌忙摆手,似乎想解释什么,可抬头看到那人眼神冷冽,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对面那位则觉得自己好像贴上了一副怎么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他真没见过这样的人,都说修道之路艰难困苦,试炼期间几个男修同住一间屋,有的人早早收拾妥帖,有的人赖床不说,睡迷糊了,还理所当然抬手让人穿衣、提脚让人穿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也不知家里如何肯放他出来。
好说歹说都不听,再好的脾气也被磨没了。
“我最后说一次,别来烦我。”那人抬起长剑,凶狠道,“不然揍你。”
少年终于没有再跟上去,他胆怯地看着人群,然后背靠树干埋头蹲下。
一副不想别人看不愿别人理的模样,连原本想上前安慰的人都被他劝退。
墨心竹如今心肠硬得很,也是被苍云弟子的演技弄害怕了,看见争端就觉得有人想套路她。尤其是那名矮小的少年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她一时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不关我事不要管,她转过身去。
“呜呜呜——”
墨心竹听不见,男儿有泪不轻弹,青葱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会哭呢,明明是山间的风啊,呼呼刮。
“呜啊啊——”
不可能不可能,铁骨铮铮,墨心竹挺直腰杆在魔族混迹多年,从来都是有苦憋在心里,还有谁比她惨,她都不哭。话说,今天的风有点大。
周遭站着的同门窃窃私语:“还是去安慰他一下吧。”
“别,又不认识。谁知道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人厌烦呢。”
墨心竹十分赞同,但——
“哇啊啊啊……”
真要命,被他哭声刺激,墨心竹终于意识到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太像了,再长几岁,简直和宁无忧一模一样。
宁无忧有弟弟吗?总不能和魔族那群家伙反着来,是儿子吧?
墨心竹拍散脑海中荒谬的想法,自己都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