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契勒与宋嵩入帐中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沈同川等人都在外面等待,段嵘正心中焦灼,却不知为何,风沙突起。
风沙越来越大,几乎令人不能视物。
倪素看见尘沙中有细碎的莹尘漂浮,她转过脸,他的面具森冷而狰狞。
“段嵘,帮我护好她。”
徐鹤雪嘱咐段嵘一声,段嵘回身之际,却并未在风沙中看清他的身影,胡人守军在尘沙里更如积聚的黑云,黑压压的一片挡在他们身后。
无人看清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入大帐之中。
“只要苏契勒王子您在秦继勋的人面前说句话,只要你我能证明魏瞻是死于杨天哲之手,今夜我们便能共伐杨天哲……”
宋嵩正与苏契勒说道。
苏契勒不由冷哼,“魏瞻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可恨就可恨在那个魏德昌,即便是死了儿子,也仍要听秦继勋的话。”
“秦魏二族盘踞于此多年,官家原也是考虑到他们的根深蒂固,所以才令秦与魏这两人共驻雍州,可他们行事越发不知规矩,狂妄自大,此事一罢,我必是要参他们的!”宋嵩谈及秦继勋与魏德昌这一对异姓兄弟,心中也是有气无处发。
“你确定只要我说句话,便可以?”
苏契勒敲了敲桌面。
“是,只要王子表了态,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魏瞻是死在你手中,也不能再拖延。”宋嵩见苏契勒站起身,他便也理了理官服,站起来。
帐中除苏契勒与宋嵩他们四人之外,还有两名胡女,但他们却无一人看见淡雾微浮,逐渐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徐鹤雪垂眸,看着苏契勒手中还未放下的那柄匕首,沾了烤羊羔的油脂,在灯下泛光。
“好,那本王子便……”
苏契勒面上带了一分散漫的笑意,却倏尔一僵,他猛地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的腕骨好像正被人攥着一般,那是几乎要捏碎他骨肉的力道,他几乎是来不及反应,便不受控制地伸臂。
宋嵩双目圆睁,笑意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低头,
只见苏契勒手中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液汩汩的流出,浸湿了他的官服。
“你,”
宋嵩胡须颤抖,“你……”
第79章 破阵子(六)
“大人!”
宋嵩的那名亲兵立时大唤一声, 上前将他扶住,却见他双眼涣散,已无鼻息, 亲兵立时朝帐外喊:“快来人!”
扎赫被这一幕惊得失语,他看着王子踉跄后退两步, 便立即上前,“王子!您这是……”
苏契勒只觉自己的腕骨似被阴寒裹覆,即便那种被攥住一般的感觉消失, 他亦觉得整个臂膀都是僵硬的。
他挣开扎赫的手,一双怒目环视四周, 那两名胡女被吓得一边惊叫, 一边掀开帐帘往外跑。
外面的风沙涌入, 扎赫眼看那亲兵抽出刀刃来, 便先行上前几步,将其刺死,而帐外的段嵘听见动静, 立时放出鸣镝。
“宋大人!”
沈同川带着人欲靠近大帐,却被胡人兵士阻拦在外,适时毡帘飞扬, 他在黑甲胡兵手臂的缝隙间, 看见倒在大帐中,身上扎着一柄匕首的宋嵩, 他立时振声,“乌络苏契勒!你竟杀我雍州监军!”
“来人!将他们给老子围了!”
扎赫提着沾血的刀, 代苏契勒发出指令。
胡人沉闷的号角声响起, 退开在两侧的黑甲兵士们立即朝中间靠拢,他们如同低垂的黑云一般将来沈同川等人的来路堵死, 且快速靠近。
毡帐前乱做一团。
“保护知州大人!”
段嵘抽出剑来,他一喊,手底下的兵士以及宋嵩的亲兵们都将沈同川围在了中间,段嵘趁机也将倪素塞到了最中间。
守在毡帐前的胡人兵士已按捺不住,扬刀上前朝这些齐人劈砍,两方刀剑相接,更外层的数千精兵越围越紧。
“苏契勒!你果然存心撕毁盟约,破坏两国邦交!这究竟是你这个黄口小儿的意思,还是你乌络王庭所有人的意思?!”
倪素被挤在沈同川身边,忽而听他扬声,她转头,风沙迷眼,有些看不清他。
“你这个小兵,过去点,挤着我了……”沈同川推了推她的手臂,也没看她,又朝那毡帐里喊:“苏契勒!今日你若敢杀我,我雍州军必留下你与你这些人的性命!”
扎赫听见外面传来沈同川的声音,他紧拧眉头,回头问道:“王子!您为何忽然杀宋嵩?”
“老子没想杀他!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苏契勒看着地上的死尸,几乎要咬碎了牙,他提刀在帐中乱砍,砍得毡帐快速塌陷下来,他一刀划破头顶的毡帐。
“王子!秦继勋和魏德昌带着人从胡杨林过来了!”
斥候匆匆来报。
苏契勒抬起头,烟尘之间,周围已被他的先行军们围得水泄不通,他看不清远处的境况,却也能隐约听见无数马蹄踩踏平原的声响。
“苏契勒你敢毁盟约!我必上奏官家……”
沈同川连珠炮似的嘶喊落在苏契勒耳畔都成了令人极度厌烦的叫嚣,他立时举刀,“给本王子绑了他!”
苏契勒没傻到此时再杀一个大齐知州,只要此人在他手中,他还有机会与秦继勋拖延时间,等待居涵关的援军过来。
“好了沈知州,可以了,别再招惹他了,我一会儿寻个机会,找个破口……”段嵘说着,抬起眼睛朝前一看,却见风沙之间,那道身着朱红袍衫,披着甲胄的身影提着一柄剑,飞快朝苏契勒奔去。
苏契勒的裨将扎赫反应极快,猛地抽刀朝前挡在苏契勒身前,与其交手。
沈同川吃了一嘴沙子,喉咙被磨得不好受,眼睛也睁不大开,被周围的人护着往左侧退。
倪素也跟着退,她勉强睁起眼睛,正见戴着面具的那个人翻身一跃,将那身形魁梧的扎赫踢了出去。
扎赫是苏契勒手底下最好的丹丘勇士,苏契勒见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色一瞬阴沉许多,他回过身,一双眼紧盯着那戴面具的齐人兵,他吹了一下指节,猎隼俯冲下来,尘沙粒子敲击着那人的剑锋。
猎隼尖锐的喙尚未触及徐鹤雪的眼睛,便被一剑穿刺,苏契勒三两步提刀往前,朝他劈砍。
一声鸣镝响,段嵘侧身一望,“西面有破口!定是秦将军的先行军来了!快!沈知州,您先离开这里!”
宋嵩已死,他的亲兵们无以为仗,便只得豁出命去保沈同川,倪素也被他们围在其中,越退越远,她几乎要看不见在风沙里与苏契勒缠斗的徐鹤雪。
“切勿放跑雍州知州!”
扎赫见他们试图朝西面去,便立即令兵士们包围上来,段嵘等人只好冲上去拼杀,刃入血肉之声不绝于耳,浓烈的烟尘里裹着无尽的血腥。
倪素听见马的嘶鸣,她一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木桩上绑着的那匹白马正扬蹄挣扎,它身上的伤处还在淌血,银灰色的鬃毛被风吹得凌乱。
它嘶叫着,不安地来回打转,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束缚。
身边的沈同川忽然动了,倪素才转过脸,便见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直奔那匹白马。
“沈知州!”倪素失声,但见周遭仍在段嵘等人的护卫范围之中,她立时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朝沈同川跑去。
绳索绑得太紧,沈同川弄不开,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柄刀刃劈来,断开绳索,嵌入木桩。
他一转头,随即一愣。
“你是那个……小娘子?”
即便她穿着兵士的甲衣,面容涂得蜡黄了些,沈同川也依旧认出她是跟在那位倪公子身边的女子。
她竟然出现在战场上?
“沈知州!快走!”宋嵩的亲兵靠过来,抓住他的臂膀,立时便将他护在中间,快速朝西边去。
“诶,把她也给我带上!”
沈同川哪里有他们这些人力气大,几乎是被拎着走的,他抬起手指向倪素,但宋嵩的亲兵们却只回看了一眼,只见是个兵士,便也无暇顾及。
段嵘等人仍在前面拼杀,只见宋嵩的亲兵突围出去,段嵘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身后马嘶,他一回头,只见本该与沈同川在一处的倪素竟掉了军帽,正费力地牵引着那匹白马。
“倪小娘子!”
段嵘心下一凛,想要过去,却被忽然而至的胡人骑兵挡住,马背上的胡兵手持金刀或长枪,马蹄乱踏,尘土飞扬。
“别怕,别怕……”
倪素抱住白马的耳朵,安抚它的暴躁,学着徐鹤雪那样抚摸着它的鬃毛,她欲瞅准机会往段嵘身边靠,却不防身后袭来一柄长枪,立时刺穿了她面前的齐人兵士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那个方才突破重围朝她而来的兵士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马再度陷入狂躁,引颈往前,使得牵住它的倪素一个身形不稳,摔倒在地,无数马腿近在咫尺,倪素被身后的马蹄重重踩住肩膀,几乎痛得骨碎。
胡人长枪上的血滴落在她身上,扬起的马蹄很快又朝她落来,倪素握不住缰绳,而白马却忽然后蹄一扬,踹在胡人兵士的马腹。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踩踏胡人骑兵的肩背,长剑一一刺破他们的颈项,鲜血喷涌,数人跌落马背。
倪素被一双手扶起,她的左肩痛得厉害,几乎令她神思混沌,风沙烟尘弥漫,她半睁眼睛,看清一张狰狞的面具。
忽的,他双臂用力,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尘土与血腥太浓,她却在他浸润着积雪春花味道的衣料间,得到了喘息之机。
他抱得太紧,手臂几乎有些发颤。
“我没事……”
倪素呛了尘沙的嗓子很哑。
徐鹤雪没有说话,面具遮掩之下的那张脸上其实也没有什么神情,但他抬起眼,将她从乱蹄之下抱起来。
白马吐息,在浑浊的天色底下,它对上徐鹤雪的面具,忽然,凑过来轻轻地嗅闻他的衣襟。
它又在嘶鸣。
却是欢欣雀跃的声音,又像一个小孩的呜咽。
徐鹤雪抚摸了一下它的鬃毛,随即将倪素送上马背,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白马便扬蹄猛冲。
它所到之处,徐鹤雪剑无遗漏,近前的骑兵一个个被他斩于马下,他几乎杀得大帐前的胡人兵士心生忧惧,连连后退。
“王子,后方的路也被堵死了!是杨天哲!杨天哲从汝山过来了!”扎赫杀了几名齐人兵士,冲到苏契勒身边。
苏契勒脸色大变,他身上还受着伤,是那个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年轻人所伤,此时他的心沉下去,“扎赫,他们就没想和谈!”
杀宋嵩,便是他们掌握主动权的关键。
苏契勒越想,心中便越是发寒,前面是秦继勋与魏德昌的雍州军,后方还有杨天哲的起义军。
沈同川也已经从西面突围出去,他已毫无倚仗。
眼下,竟是毫无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