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彤州的一路不会太平,但有人会护你。”
重逢之际,相对不识。
徐鹤雪心中有些难捱,喉结轻滚,“万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见他转身上马,他总觉得此人过分喑哑的声音刺得他胸口发酸,而那马背上的女子忽然唤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别苑,您不必担心,如今有医工专为她诊病,也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嘉王不认得她。
那也是个遮了面的女子。
远处有一片火光近了,他们在大声呼喊着“嘉王殿下”,这一刹,白马扬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跄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们等一等!”
马蹄声渐渐听不到了,那盏灯的光也不见,嘉王朝前跑了几步,被袁亲卫扶住,“殿下,您怎么了?”
“将他们追回来……”
嘉王颤抖着嘴唇,喃喃,“追回来……”
袁亲卫立即命人去追,随后他又问,“殿下,您认得他们么?”
不认得。
可是嘉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脏。
周挺带着人赶来,见嘉王蹲在山道中间,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么了?”
袁亲卫见他遮着脸,便问了声:“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来保护殿下的人。”
周挺说道。
袁亲卫一听“孟相公”三字,便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去将嘉王扶起来,此时周挺见嘉王转过身,才发觉他眼睑浸泪。
他愣了一下,“殿下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亏那位年轻公子,否则殿下就危险了。”袁亲卫到这会儿还有些后怕。
“他们人呢?”
周挺环视一圈。
“已经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亲卫说道。
周挺皱了皱眉,一男一女,这个节骨眼,还有哪一路人来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鹤雪骑马疾驰,甩开了追在后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发,耳畔越发急促的风声他似乎也听不到。
倪素抬头望向他。
他的一只手却落来,按压了一下她将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与他相认么?”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着缰绳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亲卫都在,我若让更多人知道我回来,便是置幽都法度于不顾。”
生与死之间,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贵,死的意义,如此,人才会学着珍视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况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会冒险抗旨,”他的声线依旧沉静,却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鬓,他的下颌抵在倪素肩头,“他的处境本就危险,若再抗旨,便是给鲁国公与潘有芳递刀。”
暂避彤州,总比继续待在云京好。
琉璃灯在颠簸中灭了火光,徐鹤雪眼前归于一片漆黑,他听见马蹄声声,寒风猎猎。
他想起荻花岸边,
冰面之上,那道朦胧的,蹒跚的身影。
自徐鹤雪十四岁离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虽只书信常来往,仍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鹤雪仰面,鬓边几缕浅发微扬,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却始终无法消融,“我对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
第113章 行香子(四)
岁暮天寒, 正元帝受了风寒夜里睡得本就不安稳,丑时忽有宫人来报,皇城南面的宫室因连日的积雪厚重而被压断了脊梁。
然而不祥之事非只这一桩, 寅时早朝,百官觐见, 多地雪灾,饥馑冻馁者众,时有冻死百姓与牲畜的事发生。
丰州的官衙年久失修, 地方官员请示朝廷几番不见拨钱,今年雪灾一重, 衙门的鼓角楼倾塌, 压死了鼓角匠全家。
雪灾如此严重, 不但使地方不得安宁, 竟还使宫室倾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征兆,灾者, 天之谴也。
作为大齐皇帝,正元帝不能不以此为警示,赈济地方, 安抚臣民, 并举行祭天仪式。
正元帝信道,对“天谴”二字实在敏感, 在朝上议定祭天仪式在泰安殿举行后,只是从朝天殿到庆和殿这么一段路, 寒风便吹得他头疾发作。
倪素天亮时才得以进城, 她回到南槐街换过一身衣裳后,才来宫中取牌子, 预备去南郊别苑。
“秦老呢?”
倪素入了正堂,却没有在里面瞧见秦老医官。
“官家头疾犯了,秦老医官他们都去庆和殿了。”一名局生随口答了她。
话音才落,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来,如此冷的天,进来的医正们额上却有细汗,倪素看着秦老医官在后头,被人扶着,腿脚似乎出了问题。
“秦老,您这是怎么了?”
倪素立时上前。
“人老了不中用,在外头滑了一跤。”秦老医官勉强笑了笑。
几名医正将秦老医官扶到流苏帘子后头的竹榻上,倪素用软枕垫在他身后,又将炭盆挪得离他近些。
炉上煮着茶,她瞧了一眼,还不见热。
“官家的头疾怎么又犯了?”
倪素往炉子里添炭。
“本就是在病中,今日上朝来去一趟又受了风,”秦老医官咳嗽了几声,“听说积雪压塌了南面的一座宫室,都说是天谴,官家怎能不急火攻心。”
倪素见秦老医官的神情有些怪异,便问了声,“您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秦老医官摇了摇头。
太医局至今没有更好的办法根治官家的头疾,以往官家头疾发作得若是严重,比起用太医局不够止痛的汤药,官家更愿意服食金丹。
金丹服下,半刻便不痛。
但今日,官家痛得那样厉害,却始终没有说要服用金丹的话。
倪素为秦老医官倒好热茶,备好茶点,才去领了去南郊别苑的牌子,宫门外备了车马,赶车的是内侍省的宦官。
倪素才将药箱交予宦官放到车中,她踩着马凳上去,正欲躬身掀帘入车内,却隐约听见一阵甲胄碰撞的森寒之声。
严整的步履声越来越近。
倪素侧身抬首,只见红衣金甲的禁军整齐划一地跑来,迅速将道路两旁肃清干净,挡住车马行人。
“这是怎么了?”年轻的宦官皱起眉头,他冻得鼻头发红,瞧见这样一幕,便抱怨出声,“挡在这儿,咱们怎么走啊?”
倪素站在马车上,自然也能越过人墙,看得更远一些。
寒风呼号,落雪纷纷。
着甲带刀的亲卫与禁军簇拥着一个人,那人衣袍单薄,每走三步,便屈膝叩首,高呼:“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污泥沾湿他的衣袍,雪水浸透他的发髻,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冻得乌紫,未着鞋袜,重复着起身前行三步,再屈膝下跪,大喊。
昨夜荻花河畔,
倪素见过他的脸。
她本能地垂眸,袖子边的淡雾不见,她环视四周,只见那道淡薄的白衣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越过禁军的人墙。
白日明光,寒雾弥漫。
徐鹤雪几乎一下定在道路中间,他看着那个人的脸,双足似有千斤重。
“殿下……”
袁亲卫见嘉王起身困难,便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手。
嘉王咬着牙,双手撑在潮湿的地面站起身,往前一步,两步,三步,又跪下去,重复方才的话。
他渐渐地近了。
“陛下……”
嘉王铣足,踉跄地往前,才走出两步便摔下去,徐鹤雪上前两步要去扶,但他半透的手穿过嘉王的衣袖与手臂。
嘉王摔倒在地,只觉迎面拂来的风更加阴寒。
徐鹤雪看着他勉强起身,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近,足够徐鹤雪看清他如今的这副样貌,五官褪去年少时的稚嫩,已沉淀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更高了,却还与年少时一样,如此清瘦。
“永庚……”
他喉结微动。
为何回来?
可眼前这个人给不了他答案,徐鹤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头,“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为何如此?
徐鹤雪蜷紧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