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凇点头,浮南总是这样,絮絮叨叨的,总要交代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她要说,他就认真听着。
“我要睡觉。”浮南躲进被子里说,她在想阿凇什么时候离开,即便是阿凇,她也不习惯有人守在自己的床头,阿凇上来一起躺,她都不会感觉那么别扭。
阿凇点头,看着她,没有离开。
“你看着我睡不着。”浮南说。
阿凇将床头的浅蓝色帘幔放了下来,这帘幔是半透明的纱,隔着一层帘幔,他的视线依旧灼灼。
浮南没办法了,他不走,她也不好意思赶他走。
她裹着被子,面朝里,过了许久才睡着,她没再想关于阿凇的事,她不喜欢思虑过度,因为脑内无用的思考并不能改变事情的任何结果。
浮南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熟之后,阿凇转过身,将食盒里的食物都取出来吃了,浮南说不好吃,他就只给她喝了一碗粥,他还准备了其他的食物。
阿凇尝不出味道,就这么干巴巴地咽着,他吃完之后,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脖颈。
现在的他,不论如何努力张口说话也无法引起声带的震动,那药很毒,世间难寻。
浮南知道这毒药的配方。
他走出了浮南的房间,轻轻将房门关上了。
他……不应在意她,不论她是谁,阿凇再一次告诫自己。
浮南休息了大半个月才好,她等到身体上因身体力量不足而显出的尖刺全部消失了才肯走出房门。
屋外阳光晴朗,茉茉守在门口,看她出来了,连忙起身唤道:“浮南姑娘,你好了?”
“好了。”浮南冲她笑了笑,她问,“阿凇呢?”
这几日晚上阿凇都有过来陪她,但白日都不在,浮南近日能走动了,便想着去找他,她其实很少主动找他,但她现在好得差不多了,理应知会一声。
“城主大人说你若是要寻他,就去习武场上,他新建了个场子来练习各类兵器。”茉茉对她说,“真是奇怪呢,城主大人从不学这个的,他自己就是最可怕的兵器了。”
“啊……”浮南微讶,她没想到阿凇竟然真的学了。
他学的是什么呢?之前她拿着兵器谱向他提建议的时候,他似乎对弓箭抵触很大,她想,如果不使用弓箭,阿凇使剑也不错,话本里的男主角很多都用这兵器,也挺帅。
她一路朝习武场走去,这场子极大,习武场的侧边,还要几位阿凇新培养的手下在练习功法,浮南认得他们,靠近了,打了个招呼就离开。
浮南看到阿凇站立在习武场的正中央,他正挽弓搭箭,目标直指远处的靶心。
他的身姿挺拔,身着利落的劲装,坚韧的弓被拉至满弦,在明亮日光下映出一道极美的影子。
这样式是很令人倾倒的,但这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
阿凇原本稳稳勾着弦的手在羽箭离弦的前一刻,抖了抖,似乎触及了什么久远的记忆。
羽箭离弦,颤颤巍巍,力道极猛,但因阿凇松开弓弦时手指的犹疑,羽箭目标偏了,直接脱靶,落入侧旁的黄土之上,扬起迷眼的尘沙。
阿凇眸光平静,从箭袋里继续抽出羽箭,机械地朝前射着,一箭,再一箭,箭箭偏离靶心。
浮南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脱靶十次了,背上的箭袋空了。
他早已察觉她的靠近,也没有掩饰自己的笨拙。
“阿凇,你不是学不会。”浮南替他将羽箭捡起来,“我当初只是随口一说,你可以学别的……”
阿凇比着手语:“这个最远。”
越远的距离代表着越安全。
浮南手里拿着两枚羽箭,她能猜到阿凇或许是因为弓箭这武器有什么阴影,她想起他的过去。
她朝他笑,笑容温温柔柔:“阿凇,不要怕,现在你好好的,不是吗?”
是,当然是,阿凇看着她拿着箭,认同了他的说法。
他出箭会抖,会射不准靶心,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那滔天的仇恨。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拿起这把武器。
“那你练习,我去旁边看着你好吗?”浮南将羽箭交到她手上。
“你见过有人用这把武器?”阿凇比着手语问浮南。
“是呀,也不算见过。”浮南轻笑,她想起那段未化形的时光,“阿凇,你不管用什么武器都很帅。”
她又露出他很喜欢的那种笑容了,但阿凇这次并没有感到雀跃。
在浮南转过身往侧边走去的时候,他的手指一直勾着弦,而后,这弦越绷越紧,他此前从未有过保护自己的意识,现在一时也没改过来。
紧绷的弦将他的手指割破,鲜血落下,疼痛感传来,阿凇的眼眸这才恍然垂下。
在浮南走到侧边,找到位置,转过身来之前,他将染血的弓弦藏在身后,把受伤的手指含入嘴中,原本有些苍白的唇似乎也染上了血色,鲜血痕迹被吸吮干净——这是惧疼的一种表现。
浮南转过身来,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托着腮看着他笑,夏季的日光极明,她整个人似乎在发着光。
这一次,阿凇在她的注视下,命中了靶心,那靶子被羽箭带来的沉重力道击得直接往后倒去。
浮南就坐在那标靶之后,她看着靶子倒下,心里觉得阿凇真的很厉害。
她未曾想过,未曾想过……在很久以后,这枚羽箭也会落在她的身上。
第27章 二十七枚刺
浮南那日帮助阿凇重塑躯体所受的伤完全好了, 她知道阿凇下一次轮回所需的鲜血更多,但她的修为不高,并不是她不认真修炼, 而是因为她的种族实在是太普通了。
植物成妖,到金丹就能超脱于生死之外, 因为植物的生长没有尽头, 每一次开花结果落地生根都是生命的蜕变, 但也正因为如此, 原形为植物的妖类修为上限也就在金丹了, 永远也无法突破。
当然, 那些品种特殊的珍贵植物除外, 而浮南只是一株很普通的苍耳。
浮南在思考阿凇下一次轮回的时候,她应该怎么办, 她想着自己应该还可以撑几次。
明知此事没有结果,浮南就没再烦恼这件事了, 因为阿凇那边忙了起来,后来他修习箭术, 进展很快, 便想着要将郁洲换走的十五座城池与郁洲本人的领地都夺回来。
浮南虽然不怎么担心阿凇, 经历第二次轮回的他更加强大,就算郁洲再用紫冥蝶毒, 也奈何不了他。
但她还是担心会出意外, 所以这一次阿凇出战的时候,她跟着一起去了。
战斗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因为郁洲手下上战场的魔族士兵行动迟缓, 相互之间没有配合, 阿凇立于城墙之上, 远远地射出一箭又一箭,只一箭就能贯穿数位魔族士兵的胸膛,对方的阵型成片倒下。
到最后,郁洲与温妍一同与阿凇战斗,在抵挡不过之时,郁洲朝阿凇咧起嘴角,高声说:“凇,你知道吗,你那位魔族手下,穿黑袍的那个……在与那苍耳姑娘一起寻解药的时候,丢下她跑了。”
“苍耳姑娘法力耗尽,见黑袍跑了,她问——‘你还回远烬城吗?’黑袍说他回,在我攻击他的时候,她用最后一点法力凝聚出本体,没有保护自己,反而去保护那黑袍。”郁洲放声笑着,他说这话,就是为了迷惑阿凇的心神,找到进攻的机会。
“我不杀她,攻击就绕过她的本体了,我怎么会杀苍耳呢,嘻嘻嘻——但你的手下,是挫骨扬灰了。”他舔着唇继续笑,
浮南在听到郁洲说出此事的时候,就站起身来,想要说话,让阿凇不要被他的话影响。
但晚了一步,阿凇远远射出的箭忽地偏移,射入郁洲身边的黄土上,扬起尘沙。
郁洲与温妍以为这是机会,温妍长鞭甩出,却被阿凇身边的黑线拦了下来,黑线将二人直接缠住,直接脱了过来,他们没有任何抵挡的余地,言语迷惑,扰乱心神,都敌不过绝对的力量。
阿凇以往在战场上,都是直接杀敌的,但今日不知为何,留了这二人性命——郁洲与他,应该有不可解开的仇恨才是,毕竟郁洲不久之前才要走了他的一手一足。
阿凇拿到郁洲的领地之后,他发现郁洲手下几乎没有活着的魔族,所有他掌控的城池,皆是空城。只要郁洲占领了一处城池,他就会将城中的所有魔族全部屠杀殆尽,阿凇交出的十五城,他还没有来得及接手,那些城里的魔族才幸免于难。
被杀死的魔族若有一定战斗能力,就会被他身边的温妍掌控,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控尸之术,与阿凇对战时,他们就是用死去的魔族尸身战斗,若是魔尸腐烂了,失去战斗能力,温妍就会将他们直接丢弃在战场上,所以那时阿凇面对的魔族敌人行动都如此迟钝,因为他们都已死了。
如此行径,比魔族还要残忍,浮南没想到阿凇竟然将郁洲留了下来。
她还记得他将郁洲与温妍带回的那一日,郁洲被缚魔索绑着,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温妍挂在腰间的长鞭都垂了下来,再无法行动。
夺回那么大一块领地,只带回两位活着的魔族,令人震惊。
郁洲坐在大殿中央,朝阿凇疯狂地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真可惜,我拿到的十五座城池里的魔族还没来得及净化。”
净化,就是将那些魔族都杀了吗?浮南看着郁洲笑得扭曲的脸,如此思考,若从这个角度出发,他确实没有说错,魔族生于污秽之中,他们的存在就是罪恶,在人界那些修士看来,魔族确实不配活着。
但是……活着就是错误吗?
浮南坐在殿内,她有些发愣,她不知道阿凇带她来看郁洲是为什么,她扭过头看向阿凇。
阿凇立于殿内,根本不理会郁洲的胡言乱语,或许这种疯狂对于魔域来说是常态,他早已见怪不怪。
他身下探出黑线,将绑缚郁洲的缚魔索割破,在殿内比了一下手语,向郁洲表达了他的意思。
“我不杀你。”他如此对郁洲表示。
“不杀我,我难道就会感激吗,凇,你才是最该死、最邪恶的魔族。”郁洲爬了起来,他俯身,将他身边的温妍扶起。
“你不杀她。”阿凇表示的意思很明确,他低眸,看向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浮南,“我要留着你。”
他无法确认他后来的追随者是否都存着与何微一样的心思,目前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郁洲,他虽痛恨苍耳一族,但因这魔是因爱而生的怨气,所以他也绝对不会对苍耳一族动手。
阿凇知道,用承诺与忠诚来绑住魔族,是可笑的,但仇恨与疯狂是最好的锁,郁洲可以留,因为他不会杀浮南,他之所以在战场上改变主意,就是因为郁洲说的那些话。
确实,他若是要杀浮南,她早已死无数次了。
“她这么重要吗,凇……”郁洲放声大笑,“你若要上演深情的戏码,不要拉着我一起,我也是魔,我也是邪恶的,把我杀了吧……”
阿凇领着浮南走出大殿,他没理会此人的疯狂。
浮南跟在他身后走,她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说道:“阿凇,他确实对我这个种族有执念,但他太危险了,你当真要留他?”
她很理智,她知道某些敌人不能留,而阿凇与她一样冷静,需要杀的人他就直接杀了,不需要杀的人,他都会留下,唯独郁洲,他无法被驯服……
阿凇对她点了点头,他知道郁洲危险,但他有能力承担这个危险。
只有浮南,需要保护,他手下的追随者,需要有这么一个人。
浮南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她说:“好吧,既然这是你的选择……”
郁洲留了下来,也不知阿凇用了什么办法,总之他变正常了许多,不再说些疯言疯语了。
温妍也留了下来,浮南不知她是什么种族,她似乎比郁洲更加神秘。
而阿凇这边,接手了郁洲的领地之后,他需要处理的事务多了起来,何微他没再重用了,凡事他都要亲自决断。
浮南也没闲着,对于她不感兴趣的事,她确实懒得理会,但她既然收了阿凇送来的那么多枚城主的印鉴,她也就担起了责任。
这日夜晚,她与阿凇同处一室之内,阿凇在处理城中事务,浮南在负责给他找更多事。
她先前拟了一份对魔族的管理方法,但她发现这种管束只是表面的,并不能完全改变魔族的本性,但魔域中层、上层的魔族,不说善良,至少表面上与人类没什么差异,难道魔域下层的魔族就做不到吗?
郁洲是一个很奇特的魔,他似乎执着于斩除魔族的罪恶,他的方法简单粗暴,就是把所有魔族都杀了。
浮南不认同这个方法,杀戮只会带来更多的罪恶,这是她与先生辩驳过的观点——她与先生同行时,并非事事都听从先生的指导,先生认为魔族应当铲除,那是浮南第一次反驳他,她不觉得所有的魔族都该死。
她反驳了,先生就笑,他没对她坚持说明这个观点,但低沉的笑声却很坚定,浮南就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了。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很简单,既然双方都知晓这个话题有分歧,那么就不要再触及它了,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过多交谈下去,只会破坏关系。
浮南低眸注视着自己手里写下的第一份草稿,她完全将先生说过的教导人类方法默写了下来,先生说人类中建立学堂,是要教会人类知识,这样能发掘人类能力,让他们对上层做出贡献——这个观点很残酷,但很实用,对于领导者来说,下层的人类确实只是工具。
她看着看着,将这段话完全删去了,执起的墨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