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已经感觉内府翻涌,似有腥甜,没有理会。单站在冰壳外,检查那灵池塑得是否准确无误。
给徐千屿封闭五感,他自己却不能封闭神识,否则便不能把握尺度。
他人灵池滚烫如金水,他尚未有经验,是头一回触碰。这感觉比他预想强烈一些。纵然他甚为克制,但并不意味着感觉不到。
他练无情道剑法已经很久,这是明晃晃的破道。
触一下,便掉下一重。
沈溯微面无表情,然黝黑眼眸深处,有些微不可查的涣散,但不过一瞬,便恢复清明。他垂睫看着指尖鲜红,半晌,心里竟涌上些自毁的快意。便没有抗争,任凭它层层破下去。
如此算是还得清了?他最在意之物,无非就是修炼。全部破了,总算能两不相欠。以此证道,还算诚心。待心定之后,他自闭关,从头练过便是。
这与他所受过磨难相比,并不值一提,他也没有太在乎。
旋即那金人的光芒将他唤醒。
徐千屿灵池修正,经脉归位畅通,先前积攒的灵气爆发出来,如金花猛绽,璀璨金雾将整个灵池笼罩。随即灵池开始层层扩大。
一层,二层、三层……
筑基第五层。
沈溯微看着,无谓地抹了抹唇边血迹。
连升六层,可见先前内功还算刻苦。倒也不枉他费尽周章。
徐千屿五感解开,方从混沌中醒来,觉得四面虫声,远处鸟鸣,清晰入耳,变吵了许多,她捂住了耳朵,感觉后脑勺血管跳动。思维变得清晰,有梦之将醒的感觉。
四面果然生出许多白雾。
娘坐在雾中,还是那样看着她,似真似幻,仿佛下一刻便要跟雾一并消散了。她的声音亦缥缈如雾:“去吧。”
徐千屿如有所感,抬头看她:“你还会回来吗?”
“不回来了。”
“那我以后岂不是见不到你了?”徐千屿冲她勉强一笑,但嘴角向下,分明是不高兴的神色,掩饰不住,“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那白衣美人的面色冷毅,目视前方,并不为所动:“好好吃饭,好好修炼,好好活着。”
徐千屿一时接不上话,眼中蓄了泪,晶莹晃动,在她哭出来之前,沈溯微断然起身离去,消失在竹林中。
“怎么都不等我告别呢?”徐千屿站在雾中,环顾四面无人,就这样被抛下,甚为无措。便在原地擦了一会儿泪水,无声抽泣。片刻,扑通伏在地上。
她倒下时间比预计早了一瞬,很是奇怪。外面夜色寒凉,过夜叫人看见便不好了。
沈溯微折身而返,以原身立在雾中,半晌,将徐千屿抱起来,穿墙而过,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又伸出玉白的手指,擦去她脸上眼泪。
为何要哭呢?他想。
昨日之事,皆为旧梦,忘了也罢。明日起来,该高兴才是。
然而徐千屿忽然睁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水,胸口还在抽泣,但玉珠般的眼睛盯着他,很是执拗:“师兄。”
沈溯微一顿。在梦中破梦,找到理智,是很不容易的事。她先前倒下,竟是装的,就是看他会不会回来,再撑着一口气,睁开眼睛,看清他是谁。
他两指靠近她额头,徐千屿扭头一躲,一把将他手指攥住,露出愠怒神色。
她不愿被消去记忆。
沈溯微想抽出手指,徐千屿紧抓不放,握上另一只手,两人胶着半晌,他只得保持一个弯腰俯身的姿势,没有表情地与她对视。
徐千屿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是不是常会摔倒?我试过。”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如同梦呓。
“为何摔倒?”
“因为……你看不见。”
沈溯微心中震动。他幼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看不见的,但他并非目盲,而是心盲。若心魔爆发,才会宛如回到最初被囚禁的地洞,四面黑暗,失去视觉。但此事除了徐冰来,蓬莱上下无人知晓。
他又一想,蒙眼练剑之事,确实只跟徐千屿说过,不知她说的是不是此事。
徐千屿还想说什么,但人在梦中,无法清楚地表达。
她想起高逢兴形容师兄的话,她也十分同意,成大道之人若是如师兄这般品性,也能服人。
她想说仙途漫漫,不要太过着急,不妨慢慢体悟,如此筑得道心,便能更加稳固。若不为乱七八糟的感情所惑,也不至于自伤,好不容易修成剑仙,又太快地陨落。
这多可惜。
但是这么复杂的一段话,经她一说,成了:“你,慢点来,也能成。”
什么东西。徐千屿绝望地一闭眼,她自己都听不懂。
沈溯微不知道接什么话,也不知该怎么待下去,趁机触碰她额头,叫她入睡,亦将被攥得汗湿的手指抽出,放下帘子。袖中被握过的地方,似被火灼烧。
出门时他想,好奇怪。
原来徐千屿口中所喊的师兄,从无旁人,从始至终,一直是他。
作者有话说:
微:帮人筑基,把自己赔进去。
第51章 炼器炉(六)
发现自己筑基, 徐千屿第一件事便是拂林穿叶狂奔而出,摘一朵金莲,写下自己的名, 将花盏从水上“嗖”地漂了出去。
湖心亭上, 有一白衣老道持钓竿而坐, 那金莲转瞬便被他钓起,拿起投进匣中,悠远目光飘来:“徐小友,报名去水月花境?你可筑基了?”
徐千屿忙道:“我昨天晚上筑基的!”
老道笑道:“那你赶得很巧, 这一批马上便要报满了。”
徐千屿抿唇一笑。
她一定得去水月花境,因上一世全靠水月花境内表现一骑绝尘,才进了内门。
忽而想到什么, 她又拔一只金莲, 写上虞楚的名字, 飞了出去, “人这样多么?那我替别人报一个。”
“苍龙卧虎不少。因掌门放出话来,这次有内门大选。”老道持起金莲一看, “你的法器准备得如何,旁人怕都差不多了,要抓紧哪。”
于是这第二件事,便是自集市上买了心仪已久的暗器袖中箭, 又挑了把竖笛当剑, 还想要一些高阶的法器, 徐千屿便将大量灵石倒入炉内, 准备炼一把万鸦壶。
此壶是攻击性质, 能释放出许多火鸦。
她认真阅读炼器册, 用料一丝不苟, 晚上甚至打铺盖睡在炉边,但开炉那日,她将炉槽内银色的金属网取了出来,面色很是难看。
此网由无数个细小的银圈相嵌而成,光芒闪烁,如嵌满宝石,十分别致,但若没看错,这东西是个剑套。
华而不实。
她问旁边的师兄:“我分明是炼壶,怎么出来是这种东西?“
师兄仔细地核对了她的步骤和用料,笑了笑:“好像没什么错漏。不过炼器便是如此,有时候,运气不好也会导致偏差。”
徐千屿望着辛苦积攒的灵石换来的剑套,虽深受打击,但定了定神:没关系,还能补救。
当晚阮竹清来明棠阁,见到玉牌上的字换成了“鲛”,便急了:“哎,你上次紫玉还没有卖完呢,怎么换了题眼。”
他紫玉簪还没收集到呢。
徐千屿抱臂:“题眼本就是随我心情定,你管我。”
然后阮竹清抽到了剑套。
他捧着剑套蹙眉看了半晌,眉头舒展开来,徐徐赞叹道:“好美。果然是如雾,如电,如鲛之银鳞。”
徐千屿点点头:“你喜欢就好。”又面不改色地卖了他三颗鲛珠,最后给了他一根鲛珠紫玉莲花簪。
阮竹清竟然意外地抽到了紫玉簪,一双眼睛瞪大,大喜而归。
两个人都很满意。徐千屿赶紧将赚来的灵石再次倒进炼器炉,小心呵护。
然而开炉的时候,徐千屿看到里面的银发冠,心情更坏了。
*
这日虞楚出门,忽听到有人叫她。看清来人,惊讶道:“陆姑娘。”
陆呦看着她,笑容微凝,神情比她还要惊讶。
陆呦处理完麻烦,才后知后觉虞楚好久没有登门诉苦,不由得悬心起来。虞楚无人倾诉,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岂非要违背她的人设。
但多日不见,面前的少女非但没有憔悴,反而气色更好。她穿着雪白弟子服,发髻高耸,插着几个紫晶发梳,眼睛有光,竟透出一股以往不见的灵秀来。
陆呦打量着她,不知怎么有些失落,笑道:“你打扮得真好看,有什么要事去办吗?”
虞楚笑道:“我去给小姐取饼糕。等取来了,给陆姑娘也送一些。”
“小姐?”
“嗯……”虞楚道,“徐千屿,你认识么?”
陆呦如遭雷劈,万万想不到,她的攻略对象跑到了徐千屿那边,当下将虞楚手一拉,悄声:“怎么,她可是欺负你,逼迫你了?”
徐千屿的性子霸道,别说虞楚了,就连她也是天天被打压嘲讽。可是对方再怎么好欺负,也不能叫同门当丫鬟呀。
“也、也没有……”虞楚的表情微妙,陆呦看着,心往下坠,因为并不见委屈,甚至还有点暗喜。
虞楚没事吧?她怎么看不懂了?她是不是被徐千屿给洗脑了?
忙劝道:“你不要太好欺负了。她若是真的尊重你,把你当朋友,又怎么会叫你当丫鬟来侮辱你呢?“
这时自外面传来一声不耐的叫声:“虞楚?”
陆呦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心中一虚。虞楚的眼睛也立刻瞪圆了,弹起来便要走:“我得走了,小姐在催我。陆姑娘,回头再见!”
陆呦拉都拉不住,眼看她小跑着走了,脸上的表情差点崩裂。
这一世的人都怎么了?
陈铎破了相,便闭门不出,她为了让他眼熟,又是写笺子,又是送饭,全被陈铎扔了出去,碎成一团。陆呦很忐忑,因为她叫旁人帮忙帮她在水月花境写上了名字,倘若陈铎不去,那谁帮她夺宝呢?
“你说,虞楚是不是在责怪我,没有帮她出头?”
陆呦返回后院时,面无表情,掐下一朵花苞在手中揉搓,沉吟道,“还有陈铎,对他好,他反倒不领情。看来我得换个思路了。”
“你可真慢。”徐千屿抱着臂走,等不及虞楚折返,直接跟着虞楚进了她的阁子。
虞楚劝说无效,先一步冲进去,将自己屋内胡乱丢着的衣裳、发带、被子,捡拾起来团成一团,收进柜子里,又铺了铺床,以免被小姐嫌弃。
徐千屿又端起桌上盘子看,虞楚连忙将横七竖八摆放的盘子摆整齐,又捻个诀,把焦黑的失败品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