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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屿_分节阅读_第193节
小说作者:白羽摘雕弓   内容大小:808 KB  下载:千屿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3-05 21:3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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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身影在上座,如同高大的神像:“以后不能叫爹了,得叫师尊,听到没有?”

  她讷讷地说:“听到了。”

  父亲越来越忙,面目越来越威严,内门弟子越来越多,她则越来越卑弱。

  她在雨中铸剑基,剑尖儿被拨正,一连串水珠滑落掉进水洼里。父亲难掩失望之色:“你这个资质,铸剑基用了三个月还没筑好!真不似是我的女儿。”

  周蓓一阵心惊肉跳。

  她相信,倘若不是她遗传了父亲的灵根,还有些用,他肯定不会带上她这个拖油瓶来仙宗。周衍最忌讳旁人说他乡野出身,而她则是旧日生活的凭证。

  越着急,越练不好。过了一会儿,大师兄徐冰来寻来,伸手教落汤鸡似的她:“哎呦怎么这都不会。你一个练不好,我们都没法儿开饭,饿死人了。教你。”这少年的睫毛上面沾着雨,听人道谢时,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大师兄,你入师门前在哪里生活?”

  “雪原吧。”徐冰来溪水中浣手,闻言眉峰一挑,“再早我也忘了。反正仗剑到处走,哪里有人挑战,便去哪里。”

  周蓓抿唇,露出个腼腆的笑。徐冰来身上有一种令人钦羡的自由和桀骜,每当看到他,烦恼便化为乌有。

  连击掌时敷衍着拍她的手一下,都能令她手蜷在袖内,颤抖半晌。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幻梦,直到她看到徐冰来踏过飞檐,往梦渡之外送礼,海上停着北商宫来的画舫,画舫上的内监传明霞公主懿旨回礼,梦才轰然碎了。

  那是一位公主。她从前也是凡女,知道公主代表何等的尊贵与优雅。她虽然是修士,却资质平平,就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比她出挑。她以前觉得,徐冰来不喜吵闹,而她很安静,他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而现在,她却明白了,好的人总会有更好的人来相配。

  落在头发上的雨停下,有人给她撑伞。周蓓回头,是外门的师弟易悬,他此时还不是长老,而是个身着道袍的清瘦少年。大约是她的表情太过灰暗,他忽然伸手,拨开她的湿发,伞下的空气沉闷得令人反胃,她立刻避开一步,站在雨中。

  易悬神色怪异,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无力地垂在身侧,像僵死的树藤:“师妹,我还以为,我们两个身世相似,同命相怜。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大约是“身世相似”几个字刺痛了她,被轻视、被侮辱的愤怒与自卑如雪山崩塌,她化为剑光躲入了剑冢内,看着自己的剑,和不算细腻的手上累累的伤痕。

  练剑的那股劲儿一下子便散了,周蓓在剑冢内抽泣起来。

  身为掌门之女,好像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与其如此,倒不如当年留在村落里,说不定现在也有了很好的人生。

  也是那日之后,她做了一件错事。

  父亲要她嫁给徐冰来时,她没有出言反对。纵然她知道徐冰来心有所属,仍然趁人之危,装作不知,成为父亲牵制大徒弟的棋子。

  我怎么反抗得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她自小就驯顺、乖巧,只有做个沉默寡言又拎得清自己斤两的人,才不会被厌弃,这件事也是一样,都是被逼的。

  她给徐冰来装好餐食,再给自己腰上系上香球。回去之后,洗了三遍,才洗去自己身上的味道。此后她再没用过那种迷幻香,每到闻到这个味道,都会令她有些恶心,想到自己得到的东西,有一部分是偷来的。

  她如愿与徐冰来结了道侣,一面是欣喜不已;一面却是痛苦非常。父亲对她的利用越发极致:掌门手上的信件,总要她先拆开看过,再传递给太上长老;她偷偷篡改的密令,有百八十道;

  每当遇到涉及宗门利益之事,他便嘱咐给她:“这件事,你去给徐冰来吹吹枕头风。”

  她最不擅长做这种事,每每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徐冰来眉蹙着,闻言总是不语。这种静默令她战战兢兢,她总觉得他应该看出来了。但徐冰来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只是一推座下童子:“去给夫人拿个冰碗来开开胃。”

  她便松下一口气,又得了一段时间的缓刑。

  徐冰来对她越好,她越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父亲的每一次任务,期待彻底摆脱自由的时日。岂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从来不曾真正属于她:

  她立在山岚上,宽袖飘起,俯视徐冰来与沈溯微说话的场景。那个少年一身雪裳,姿容秀气,从他的脸上,能看出公主的影子。那一定是一个极美、极凄婉的女子。徐冰来对这个徒弟分外上心,从丹药剑谱到衣食住行,事事亲力亲为。出任务时,就连徐抱朴两个都不曾让他这样亲自送到宗门外。

  周蓓明白,这是一种愧疚。

  对年少的真爱的愧疚和遗憾,如一道裂痕,横亘在她与徐冰来之间。自徐冰来雨夜收到那只信蝶开始。她就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徐冰来再如何强装无事,他们之间的好日子,永远地结束了。

  山间的雨纷纷而落,蓬莱白雾渐起。

  这样的结局,比他们因为太上长老而决裂,更令人绝望。

  其后的数十年,两人渐行渐远。

  一开始,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希冀:百年夫妻,她不信两人之间没有恩情。她在等待时间抹去一切,但徐冰来与父亲之间的分歧不可调和,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那之后他将信件、密令全部加密,培养了自己的心腹,处处防着她。两人之间,再无交心。

  她将沈溯微的事情守口如瓶,却换得他这样的防备,不禁令人含笑。不过也是,她做过的错事不少,不能算一个善良的人,要别人如何再相信她。

  唤不回的希冀,渐成了一种怨憎。

  她开始频频闭关修炼,出来时便守在病弱的小女儿处,徐冰来亦没有挽留。她突破元婴境界,已经不是那等容易战战兢兢的少年人。等感情消磨殆尽,便彻底沦为父亲的剑,从做错一事都要良心不安,到得知父亲和魔物勾连,也不改色。

  神魔之事、修炼秘辛,她也知道的不少,但并不感兴趣。

  父亲总觉她是个闷葫芦,但他不知,是她觉得那些事情与自己无关。

  她最喜欢的还是早与晚练剑,如刚入门那般,当初她是那样希望能赶超众人,却发现天赋是无可奈何的事。虽然练得不好,但那已成为她人生中最习惯的一件事。

  出关之时,她无意中在屏风后听到父亲与旁人密谋,他们要借魔物除掉一部分修士。听闻徐冰来赫然在列,她心慌之下,碰到禁制。

  太上长老并不怕她听见。徐冰来的用处,就是留下几个天赋异禀的血脉。因此发现他有阳奉阴违之处,便可以除之。

  “想开些,亲缘、情愿阻道,你若心向大道,早晚要有割舍亲缘这一日。”太上长老道,“何况你有孩子,孩子与你更亲。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

  “那些我都不想要。”周蓓沉吟,“爹,我可以回去吗?”

  “回哪儿?”

  周蓓说:“我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个小村子。”

  她的一生为仰仗和讨好别人而活,如今已是百岁的人,是时候去找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太上长老蹙蹙眉,在他脑海中,那已是作古成泥的历史,怎会有人记着那点事情不放:“随你吧。”

  送到周蓓手上的是一封请帖。而她要做的非常简单,便是坐在原地保护好芊芊,从头到尾当做不知,事后再扮演一个遗孀。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徐芊芊苍白的面孔上高兴得浮现红晕。家宴上,他们就似一个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她吃不下饭,徐冰来却毫无防备,要了一份冰碗,给她夹进碗中的,还是她年轻时最爱吃的鲥鱼肉。

  周蓓眼角瞥见钻出的魔物,静静听着一切发生。有人砍着禁制,徐冰来一剑救下付霜霜,天山掌门宁愿带着女儿在身侧共死,也不愿将魔物放出去,徐芊芊在怀里啜泣,她忽然改变了想法。

  这念头转得很轻微,像一声弦响。

  ……

  徐千屿越看越心惊,周蓓是故意去接那一剑的。

  “但你如何预料魔物会退,而不是会发狂伤到芊芊呢?”

  “她怕我爹的血。我想,那我的血也可以了。”周蓓有些好笑道,“再怎么看不起我,我都是他的血脉啊。”

  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原来是恨父亲的。他一直在摆布自己,她也竟任他摆布,以至到了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地步。不过她的恨总是悄悄的,不敢大声。

  倘若得知她也有能力改变一切,会大惊失色吗?

  不过她终归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暴怒了。

  周蓓道:“拿好我的血,可以伤到她。”

  徐千屿感觉自己芥子金珠内被人塞进一物,忙追问:“为什么这魔物怕太上长老的血?”

  但那一缕残念消弭,周蓓的手已然垂下。徐千屿抬起手,尸体的双眼合上,面色皎然平静,似隐含笑意。

  她已经给徐冰来留下了一个美丽壮烈的退场。

  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是隐秘的私心,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徐千屿摆好周蓓的尸体,心里想,忘了跟她说,她的剑很好,在她见过的那么多剑里,算很排得上号。

第161章 幻梦蝶(五)

  徐千屿跪在地上, 再度感到魔气从身后逼近。

  那种感觉,像狮子、老虎一类的猛兽,用带着鼻息的鼻尖嗅闻她, 令人汗毛根根竖起。

  她的手探进芥子金珠内, 周蓓给她的是一朵血液凝成的凌霄花, 如赤红琉璃塑就,很小,色泽浓郁瑰丽。

  周蓓说,这魔物怕她的血。

  徐千屿垂睫, 悄无声息地掰碎一瓣,反手向后戳去!

  若从身后看去,这高耸的魔物弯下可怖的角度, 凑在她肩膀, 似静静地凝视她在做什么, 场面十足诡异。

  这一下正巧戳在它的“眼睛”, 那些如蛇一般盘绕着的触足,顿时哗啦一般散开, 如满地长绳抖动,受了刺激一般向后退缩。

  它暴怒至极,双翅一拍,掀动飓风, 发出模糊而震天动地嘶鸣, 张口撕咬。徐千屿掠开, 堪堪避过, 木剑出鞘, 反身与它缠斗起来。

  触足一哄而上, 瞬间筑起漫天樊笼, 少女就似一只羽毛鲜艳的鸟,落入其中撞来撞去。这魔物对付她的方式和对付那些修士又有不同:它极为聪明,自她先前的对战中,习得了她的习惯,每在她身上剑气击出之前,便先一步用触足横扫过来,向她的攻击打散。

  这个时候,剑、喙凤蝶和申崇似受到压制,全都鸦雀无声。她的耳边寂静得惊人,只闻她周身环绕的剑气被围拢的黑雾吞没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如铁水熔金。

  然而她今日的剑,和往日略有不同。

  徐千屿悬在空中,衣裙与发丝飞扬,脑海中想到的是周蓓临死前的最后一剑。

  她从前以为剑修的天赋很重要,今日却突然想起师尊的话:高阶修士是依靠剑意取胜的,而剑意是从人生中偶然悟得。

  她年少又无牵无挂,剑意是干脆利落的斩。而周蓓一生的自卑自怜、悲苦辛酸,都以剑爆发,那是她一生当中最快意的倾诉。

  她捏碎凌霄花涂在剑上,染了周蓓的血,剑上似乎继承了周蓓的意志,变得不像她,而有一种钝重凄艳之感。那种想要绽放的渴望,令剑在她手中震颤,引发极大的共鸣。

  徐千屿盘旋而上,如孤鸿翩飞,杀意惊人,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重,那魔物在此不知疲倦的攻势之下,居然渐渐落了下风,叫她破出樊笼而去!

  徐千屿翻身,身上剑光大炽,又是一剑袭来,魔物触须被砍断的速度赶不上再生的速度,半身跌落在地,竟然如融化的雪人,渐渐缩水,藏匿进屏风后。

  徐千屿落在屏风前,汗湿周身,隐约望见一袭裙摆,一剑划破屏风。

  地上趴着一个身着宫装的美人,她抬起茸茸的眼睫,以褐色的瞳仁仰头看她,眼神无不可怜。

  她满脸细小的剑伤连成蛛网,又令这张脸看起来碎裂的瓷瓶,十分诡异。

  “果真是你啊。”徐千屿面无表情地看着洛水。

  方才她在宴席上没看到洛水的人影,便有所猜测,只是没敢猜得这么大罢了。若是其他修士在这里,又有谁能将眼前的女人和方才那个可怖的魔物联系起来呢?

  徐千屿道:“你入魇了,所以你很少出现在人前,很少说话,从不与他人结交,也是为了遮蔽魔气,隐藏身份。”

  她的语气极为笃定,置地有声,就是要诈出对方的反应。但洛水闻言,表情仍然端庄,如画里走出的仕女,只是眸中有些不解:“你真的要杀我?”

  “你不会以为变个人形装可怜,我就会像上次一般手软吧?”徐千屿将木剑刺进她瓷白的脖颈内,“你已经不是人了,你那个样子太过吓人,我怎么不敢杀?我对不是人的东西,可没有怜悯之心。”这张生俏的面孔一沉,有几分慑人:“何况你还骗我,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她在船上费尽心思帮洛水解开傀儡丝,却是助纣为虐,想起来便令她生气。

  洛水的神色登时如被蒙骗,变得阴沉恼怒,她的声音叠合着无真所说的“物语”,撞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不要以为你有恩于我,令我有几分偏爱,就敢为所欲为。”

  饶是徐千屿一向欣赏狂妄之人,也被噎得欲言又止,半晌没能接上话。

  是人吗?怎会有人的语气这般高高在上,妄自尊大?

  也对,既是魔,便不是人了,想来也不能以人的思维来理解她。

  徐千屿不同她废话,将染着周蓓血液的剑尖狠狠刺进她的喉咙。洛水的脖颈已经断开半边,汩汩流出血来,很是可怖,却翘起嘴角:“周蓓毕竟不是周衍。她的血顶多只有一半的因果,你杀不死我。”

  耳畔风声过,徐千屿警惕转头。

  身染血渍的尹湘君没有表情地站在她身后,落下颀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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