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融雪并未回头,一尾巴将仲长尧又抽回了湖底,随后亲昵地绕上了云闲的手背,道:“抱歉。失算了,我以为刚刚好的。”
宿迟没事被爪子踩了两下,头发湿淋淋的,有点懵:“……”
明明坐他背上也可以。
锻体门的风雪炼人,这冰湖对兽体的影响微乎极微,随着一声令下,无数力壮的兽型横渡而来,将还在湖面上挣扎的人卷回岸上。
姬融雪踏上土地,重又恢复人型,湖水一点一点滴在地上,那双暗红色的瞳孔中映着无边风雪,她沉沉道:“我说过,不用三年。”
“……”云闲看她身上全是大伤小伤,头疼道:“这应该也不算好事。”
“这叫,有得亦有狮。”姬融雪极浅地勾了勾唇角:“走罢。”
诸人再度起身,过了这道雪原,这祭坛仿佛便近在眼前。
云闲向前踏了一步,却骤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说,天道选了她,便是在一开始给了她那本话本。那为什么,即墨姝手上也有一本?
明明当初就选了两个人。可在试炼之地,又为什么要让她去杀即墨姝?
极暗之地。
媚烟柳来送最后一趟魔石,她掌心里全是冷汗,硬着头皮快速设下了一个阵法。
石台上的即墨姝微微一动,传来了锁链声响。
媚烟柳拿起荧珠,方寸之地骤然亮起,可即墨姝却没有丝毫反应,还是看着门前,道:“你来了?”
媚烟柳心中一酸。圣女已经看不见了。
石台之上,层层叠叠的阵法束缚。如果一开始她还抱有幻想,现在也被全盘打破了。连阻止自爆的阵法都要绑上,教主想做什么,谁还不明白吗?!
魔气衰弱至此,又能怪谁?谁愿如此活着!现在这般,当真应了这句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魔石,吸收了吧。”媚烟柳将魔石递过去,用最平静的语气道:“那群人还真是,打得不可开交。现在应该死了快有一半了。”
这个阵法构建的结界,原本也不是教主自己设下的。妖怪当初想毁了四界,将自己顺眼的人给放到这个结界里,她便是这个领域的王者——只可惜,现在一切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即墨姝伸手,将那魔石碾碎,魔气涌入她的躯体,却如石沉大海。
“等到祭坛,教主便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媚烟柳去检查阵法,低声道:“云闲……没事。”
即墨姝道:“嗯。我想她不可能有事的。”
媚烟柳道:“圣女,我很害怕。”
“……”即墨姝一看就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生硬道:“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往日艳丽唇色一片憔悴的白,媚烟柳终于忍不住了,以最快的速度传音过去,“圣女,走吧!”
“我和牛白叶找到机会,就在那时候……我想让你走。离开这里。”媚烟柳干巴巴道:“尽管现在去哪里都一样。无所谓了,你要去找谁就找吧。最后一次了!”
即墨姝终于诧异地朝她这里偏了偏头。
媚烟柳从来没见过圣女大人脸上有过这样的神情。她和牛妖一直跟在即墨姝身后,当她的下属,自魔教到四方大战,从来没有分开。即墨姝的表情也不是不丰富,但多半都不太好。恼怒、凶狠、戾气十足的时候占的最多……魔族不都是这样?以至于现在这堪称柔和的笑意,媚烟柳根本想不通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又要对谁这么用。
虽然只有一瞬。
“多谢你。”即墨姝道:“可我,一定要留到最后一刻。”
第195章 最后一战(四)
风刀霜剑, 血雨腥风,已经分不清日月,又或者这结界中本就没有日月,只有无尽的残杀和鲜血。
四座祭坛似远似近, 逐渐在人眼前展露出真容, 血色的阵法上魔气横溢,云闲拄剑站着, 将血拭掉, 抬眼而看,问:“太平, 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
太平道:“不过六个时辰而已。”
六个时辰,区区半日, 放在往常不过是睡一觉的功夫,可现在却宛如一场漫长且毫无根据的噩梦。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这噩梦至少拥有终点。
乔灵珊拖着六长老, 放了下来, 神情极为难看, 用袖口将自己眼底的水迹抹去。在方才的冰湖中, 六长老为了多救几个剑阁的弟子,自己反倒快被冻成了冰块, 上岸后又是要攀爬几道高到可怖的山岭,没有停歇的机会。他走着走着, 嘴里刚说完“想我当年学剑要翻过几道山”,后半句“每天走烂一双草鞋”都还没出口,便毫无征兆地闷头倒了下去。
没有储物戒, 没有药草, 老人的躯体愈发寒冷僵硬, 再昏迷一会儿,便真的无药可救了。风烨将自己的衣物脱下来给他暖着,也只是杯水车薪——剑阁诸人无数次向后看去,期盼着青绿色的身影出现,可现在,也只能期盼了。
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连刀宗都无法独善其身,更何况妙手门?
况且,也不只是剑阁这里有伤员。焦土之上,锻刀两门也有不少被抬着的伤重门人。这些人都已经是还有一口气的,有许多当场便殒命的,连尸体都无人收殓。
云闲抬眼看向这仿佛近在咫尺的祭坛。
远远看着,还不觉得如何,可离它越近,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便越重。现在众人只与它隔着一道淌着黑水的河流,无论如何吃力抬头都无法看见祭坛之顶,仿佛这四道祭坛硬生生撑起了这一方苍穹。
遮天蔽日,吞噬希望。
星星点点的阵法痕迹如同一个个血红色的眼珠,正不断朝所有方向隐秘转动。
太平看上去有些紧张。只是,它是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紧张的,反倒说:“你最近话这么少,真不习惯。”
“你不是嫌我吵?”云闲紧紧盯着祭坛,道:“毕竟现在可不是说俏皮话的时候。”
太平道:“真的能赢吗?”
云闲松快地一耸肩:“你猜啰。”
太平:“……”真是狗改不了吃粑粑!
“对了。”云闲又若有所思道:“太平,你上次说,想让魔教的藏身之处显露,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它主动现身,二是它力量衰弱,怎么没有第三种?”
“第三种还用说吗?”太平没好气道:“你要是能找到地方,一道剑气打过去,那不就出来了。只是,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整个结界都被人走了个遍,也没有发觉半点踪迹,现在又无法回头,想也知道,后方众人踏过的地方已经被熔岩毒瘴淹没,他们被一路圈养到了这里,伤痕累累,心惊胆战,如同待宰的羊羔。
硝烟四起,云闲在这寂静之中,道:“可我好像知道在哪里了。”
“?”什么意思?太平追问道:“什么在哪里??喂,说话说一半会被人打你知不知道??你起来做什么?!”
云闲是过去找锻体门了。姬融雪驮着她在冰湖里游了一遭,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云闲每每往后一看,就发觉她身上兽化的部位越多,现在更是直接变成了一整头狮子,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兽类大军,包括铁蛋。云闲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铁蛋练的功法原型是穿山甲……难怪那么扛揍!
狮型是姬融雪最强的形态,也最警惕、最能应对危机,只是消耗也最大。云闲过去时,她正在舔自己受伤的前腿,那儿皮开肉绽,已经隐约能看见骨头了。
云闲道:“大小姐,不能舔啊。越舔越恶化,现在没有草药,我拿点雪敷一下吧。”
“都一样。”当然知道不能舔,可是很痒,姬融雪由着她在爪子上堆雪,问:“你没遇到妙手门和佛门?”
“我还想问你有没有遇到。”云闲道:“剑、锻、刀三门已经是速度最快的宗门了,琴坊随后,现在还有人匆匆到这里,说明道路还没有正式被摧毁。若是一直都没人抵达,那情况就糟了。”
前爪被雪堆起来了,姬融雪还是觉得刺痒,她甩了甩脑袋,冷静道:“我想,佛门和妙手门应当是遇上了。只要遇上,佛门便不会放着妙手门不管,期间再救这个,救那个,晚一点也是正常。”
她这话真是太正确了。佛门一看就是会干这种事。
南荣红前辈的灵肉人参还在北界的悬宝阁内温养,被萧原守着,若是她没出事,那南荣红便不会出事。也不知是不是悬宝阁的分布过于分散,又有可能是本质上不算一个门派,总之,外界有悬宝阁还在顶着,众人的压力也能减轻一分。
云闲叹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姬融雪安慰似的拿舌头舔了舔她的脸,倒刺有点扎,糊了云闲一脸的血冰碴子——之前云闲被磕到脑袋,血都来不及擦。她语气还是很平淡,“再坏也就那般,没什么好叹气的。”
云闲总觉得不太对劲:“你是不是现在不能用人型了?”
“不是不能用。”姬融雪道:“腿上的伤口太深,用人型站不起来。不过,没什么事。即墨姝在哪,你知道吗?”
云闲:“我……可能知道吧。又可能不知道。”
比起知道她在哪,云闲现在更迫切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姬融雪道:“不必在我面前遮掩这些,云闲。把朋友和天下放在一起,绝对会选朋友,我就是这种人。”
云闲:“大小姐……”
后面的兽群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眼珠子四处乱翻。
他们多半都是姬融雪招的人马,训练也是掌门亲自负责,心中对她且敬且畏,原本听到云闲喊“大小姐”这么个称呼就已经够别扭了,没想到掌门还能这样说话!
看来毛茸茸当真是安抚人心的良药,云闲过去摸了几把姬大小姐的茸毛,心情平复不少。但她还没平复一会儿,就听那头又传来争执的声音,像是怒极:“你还要不要你那张老脸了!!!”
就这短暂到不到片刻的时间,这群残兵竟然又吵起来了!只是,若是弟子之间争执,还能说几句“不像话”“不识大体”来压制,可现在正吵着的,竟然是柳昌和琴坊宗主!
柳昌老脸一抽,道:“救我刀宗弟子有什么不对?护不住自己座下门人,终究是自己无能,怪得了谁??”
琴坊宗主冷笑一声:“说啊。继续说。冰湖一遭,我琴坊救了多少刀宗之人,你算得清楚么?你们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算计,刻意绕过别宗弟子不救,若不是我出手及时,秦雅便没了!!”
一路过来,琴坊的折损即便不是最多,但也绝对算不得少。宗主的声音都在颤抖,想来是当真心痛到无以复加。
这话说出去实在不上台面,琴坊门人满眼愤怒,刀宗之人则无比尴尬地看向柳昌,柳昌下巴抽搐几下,冤屈道:“……可能之前是。但老夫方才并没有刻意不救!谁近便顾及到谁,何来刻意针对一说?”
看这表情,他是真的冤。只是现在所有人都已到了临界,随时一点就炸,更何况,在此的大大小小宗门,和刀宗有过恩怨的可谓是多了去了!
琴坊宗主毫不留情便开始掀老底:“不是你刀宗虎视眈眈想进兵东界的时候了?不是你前少宗主柳世四方大战与魔教勾结的时候了??”
在场人霎时大惊。
“什么勾结??!”
“魔教?!!”
“……”柳昕终于开口,重道:“此事是柳世一人所为,与宗门无关。他早已为此付出代价,金丹尽碎前途尽毁,又何必故调重弹?”
柳昌道:“你东界先问问自己吧!剑阁少宗主,她手上拿着的那把剑是不是魔剑,我看你们一宗上下都清楚的很!”
祸水东引,云闲一怔:“关我什么事?小红哪点看上去像个魔剑了?”
云琅:“你再提我女儿一句试试看。”
太平尖叫道:“别吵了!!都别吵啦!!”
“……哦,看来柳长老对魔这一行很是精通啊。”萧芜笑道:“刀圣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人如此愚钝,白骨怕是都要被气活过来了。你往刀宗灵泉里放的究竟是什么,我看你也是清楚的很!”
“灵泉……”柳斐然沉声道:“那是锻体门二长老事先这么做的,我们不过效仿而已。”
姬融雪道:“打住。二长老早就已经死了,若要翻旧账,你去找些纸来烧吧。”
“死了就了事?柳世现在与死了无甚差别,也没见你们不再提及啊!”
“无甚差别,那不就是没死?若勾结魔教为真,我还嫌当场剑阁少宗主下手不够狠呢。要是我,当场一剑送他上西天!”
“早就看你们刀宗不爽很久了!!损人利己的事真是样样都做!!!”
“……”
本就是心力交瘁,又怎堪火上添油。每个人都有满腹的怒火和不能泄露半分的恐惧,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两三句,就争吵起来。谁曾经占了谁的地盘、谁又曾经暗算过谁的好处,恩怨纠缠不清乱如毛线,根本掰扯不清个一二四六。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场景中,佛门和妙手门终于带着门人和救下的修士姗姗来迟,明光大师与黎建业同时一愣,连坐下来喘息一阵的时间都没有,就连忙上去劝架:
“阿弥陀佛,事已至此,众人必须同心,施主勿要再造口孽……”
“少来!第一个入魔祸害人间的便是你佛门那个明仁吧!那可是下一任住持,佛门现在还是清净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