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跟从前一样,就算没有锁链牵扯着他,也基本不去到其他地方。哪怕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名分,也并不使用伏月天等人。在黎翡谈正事的时候,他还是避开正殿,隔着一层珠帘坐在窗前,挽袖修书、编撰阵法,对魔族的内务一个字也不听。
按理来说,魔主所迎娶的道侣,无论男女,只要合籍结契,就都算是魔域的半个主人,理应承担起为黎翡打理内务的责任——但谢知寒不知道这点,看起来也对主持中馈这种事并不熟练。
而她也猜到谢知寒不感兴趣。
因此,谢道长还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在众人散去之后才挑过珠帘,慢慢凑过去给黎姑娘一个温柔的吻。她闭上眼,任由他亲一亲自己的眼睑和眉心,几乎已经将往事全部放下了。
又一日风雨,黎翡被烂柯寺请去做客。那位菩萨听闻了三华琉璃灯之事,想要跟她确认真伪,以便于重新开放寺庙、重整仙盟。
窗沿轻微地往里潲雨,谢知寒起身关窗,在关窗之时,一道漆黑的影子突破雨幕,落在了窗前。
一看到乌鸦降落,他肩膀上的小玄鸟立马兴奋地蹦跶了下来。
“谢道长,”乌鸦身上丝滑清净,一滴雨也没沾,它歪了下头,道,“苍烛陛下说事关炼制之事,有点问题要请教你。”
谢知寒的神情停顿了一下,他问:“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乌鸦见他问都不问,反而奇怪:“你们之前就说好了吗?打什么哑谜呢,你还会炼器?”
“会一点点。”谢知寒系上披风,伸手接过玄鸟拢在袖中,“多谢你传信,怎么没跟黎姑娘去烂柯寺?”
“雨太大了,不是晴天,我懒得动。”乌鸦倒是很理所当然,它盯着谢知寒推门而出,走进雨幕,“不过谢道长有话要传的话,我也可以立马去烂柯寺告诉女君,反正也没多远。”
谢知寒的身影停滞了一下,他转过头看了看乌鸦,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片刻,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多谢你,你跟她说……我给忘知剑打了个剑穗儿,放在桌子上,让她别忘了换。”
话音落下,乌鸦望着他走入了雨幕当中。
这场雨一开始只在魔域当中,最后慢慢扩散,逐渐落入凡尘。一盏茶后,连被封闭起来的烂柯寺内,都隐隐能望见屏障外滂沱的雨。
慧殊菩萨望向了略显异常的雨,饮了口茶,他没有再落子,而是思考着她的话:“鬼主苍烛,他本身就是器灵,确实是六界当中目前造诣最深的炼器者。那件顶级法宝轮回玉盘,如果连苍烛陛下都无计可施,那也没什么人能把控了……能够峰回路转,是苍生之幸。”
“毕竟是我捡回来的。”黎翡轻轻敲着桌面,她其实对这盘棋也已经厌倦了,“我已经成家了,对你的建议没什么兴趣,不过你要是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在交织的雨幕里,一道极为朦胧的虹光从水雾中折射出来,由于光华太过遥远才显得模糊,但逐渐的,这道彩虹越来越清晰,霞光如瀑。
“瑞彩千条,是天下吉兆。”慧殊道,他转头看向黎翡,
目光忽然顿住,见到女君扣住棋枰的手指越收越紧,然后棋枰发出脆裂的颤音,猛地化为粉末。
“黎前辈……”
黎九如的视线从霞光中抽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捏碎了棋盘。她拢起眉峰看着自己的手,还未回答,就猛然感觉胸口一阵尖锐的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中间猛地撕裂开,把一块浑然如一的玉掰成两半。
她的手捂住胸口,那里空空荡荡,连一声心跳也没有,她的手越收越紧,直到一口腥甜蓦地涌了上来,毫无征兆地吐了一口金红色的血液。在吐出来的一瞬间,这种疼痛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扭曲地攀爬上每一缕思绪,让她的大脑运转都带着不可忽视的隐痛。
“念之……”黎翡喃喃道。她摸着自己没有任何声响的心口,有点无法相信地放出神识检查元神。
合籍契约的另一边……断掉了?
第61章 办法
霞光如瀑,像是一片从天际盖下来的炫丽溪流。
在这种“天下吉兆”之下,黎翡却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她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在慧殊怔愣的眼神中骤然起身,迅速显示出情绪剧烈变化引起的魔化特征。
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断掉……
黎翡的脑海中一阵剧痛,她扶住额头,缠绕着纹路的魔角根部疼得几乎要裂开。她摇了摇头将痛感压下去,立刻化为一道遁光,转瞬离开了烂柯寺。
随着距离的接近,雨中的虹光越来越鲜明了。她摸着空荡无声的胸腔,尽力维持着理智,在心中搜寻任何可以说得通的解释——但这些解释的字眼也只像是云雾一样在眼前飘过,一晃就散去,每一种结果她都没敢深思。
直到她见到了虹光的源头。
黎翡从半空落下,她的遁光快得不可思议,因为无暇顾及,罕见地被落雨沾湿了发梢和衣角,让魔族炽热的躯体染上一层秋雨的寒意。
在雨幕中折射成虹桥的光柱,是从苍烛的炼器房中轰然而起的。此刻这座建筑的梁顶已经被震碎了,在光柱正中,一架大概巴掌那么大、半透明的琉璃灯在半空缓慢地转动。
她越是靠近,脑海中的痛楚随之减轻,但空荡的心口反而就越难受。在她现身的同时,三华琉璃灯就加速了旋转,转动着朝她飞过来。
但黎翡根本没空管这东西了,她甩开琉璃灯,单手揪起苍烛,对着他问:“谢知寒呢?”
“他……”
“他的契约断掉了。”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掌心上方凌空浮现出残缺的合籍咒文,原本该被圆润贯通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裂口,“无妄殿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
事情至此,她的语气还维持着一种危险的理智。黎翡的神识在方才就扫过了整个魔宫,是沿着谢知寒身上那点微末的太阴之气找过来的,气息就消失在这里。
苍烛咬唇看着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外人面前就算再凶,对着义母也一下子被抽掉了脊骨似的软化下来,喉结动了动,很艰涩地道:“义母大人,还是先换灯……”
“你没听清楚我在问什么吗?!”黎翡提高了声音,她又用手摁了一下额角,那种极度的心慌意乱和茫然失措,在她愤怒之前充斥了整个大脑,为此,她不得不重新深呼吸了一下,把声音再度稳定下来,用尽了全部力气,“我问你谢知寒呢?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别说苍烛不敢回答了,她身上的境界威压让人喘不过气,角落里协助铸灯的杜无涯都快要被压死了,想说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苍烛无法吐出实言,魔气对着他冲荡的瞬间门,他脑子都被震迷糊了,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琉璃灯。
而那盏至宝还温和的悬浮在半空中。
就在黎翡压抑住急躁,想起可以搜魂的时候,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了灯盏。这盏光华万千、祛幻定神的宝物逐渐地浮动过来,落在黎翡的面前。
她怔了怔,伸出手接住灯盏。就在触摸到灯罩的一瞬间门,一股非常熟悉、熟悉到令人惊骇的北冥寒意从上面透露出来……但那不是玄鸟的羽毛散发出来的。
黎翡的眼神没动,她把苍烛扔下,伸手拨开灯罩,探入到不灭火玉燃烧着的温度里去——里面用她汲取了血巢的血液作为灯油,被她触碰时没有一丝丝敌意,更没有过于炽热的伤害,仿佛这些世间门至极之物,都是站在她这边的,柔和如拂面春风。
她的手指越过灯芯,摸到了灯光映照着的内壁,带着一股很温润的质感,似乎附着着大量的灵气、蕴藏着一丝足以温养剑器的纯粹气息,上面烙印着无数铸造的咒文,但她还是能摸出这是骨骼的质地,被缩小熔炼了很多遍。
黎翡的脑海空白了很久。
她突然觉得很冷。那点沾湿在身上的秋雨,就像是一层化不去的冰霜一样凝结在肌肤上——可是,什么是冷呢?她是魔族,没一滴血都是热的,她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寒冷。
黎翡伸出手,她下意识地要撕开灯罩,把里面的每一根灯架都取出来。
这种行为令人寒毛倒立。苍烛立即冲上去掰开黎翡的手,不要命地死死地攥着她,但很快又被甩了出去,砸在地上险些爬不起来。鬼主的脑海嗡嗡作响,他不可能允许黎翡破坏琉璃灯,疯了一样又撑起来,把一颗珠子塞进黎翡的手里。
“这是谢道长的!谢道长的……的……”他脱口的瞬间门之后,又说不下去了。
黎翡松开那盏灯,她目光有点发空,还是理不出一点思绪来,就像是任何一点思路都被那种压服不下去的疼痛环绕着,为了自保,她的大脑断掉了那种感受,导致一片空茫。
没有幻觉出现,她不觉得自己疯,但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真有点疯。
黎翡低头看着那颗珠子。北冥定魂珠,她在妖界送给谢知寒的。但那时,她只把谢知寒当成一个媒介、一个报复的对象。
定魂珠里锁住了他的神魂。
是残魂。
黎翡摸了好几遍,有点没法相信似的重新确认。……是残魂。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是这样的。”
琉璃灯在半空中漂浮。
“为什么是这样的?”她又问了一遍。
没人回答,黎翡自己的脑子里也想不出来答案。雨还没停,她被身上未干的水雾呛得有点冷,肺腑里吸进去一口冰凉的寒气,这种平日里连存在感都没有的寒气,突然撬开了她全部防线似的,把紧热的五脏都注入了一股呛人的痛。
黎翡忍不住咳嗽,她摸了摸胸腔,那里还是空的,应该不会疼痛才对。但她还是疼得弯下腰去,一边咳嗽一边吐了口血,直到血味儿重得令人发晕,她才迟迟地感觉到冷。
什么是冷?是大脑跟她说这是冷,身体却告诉她,这是疼。
黎翡没有擦拭血痕,她单手捂住了半边脸颊,呼吸里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儿,一种令她眩晕的结果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被剜掉,又继续出现。
她再三确认的时候,眼眶里烧起来一团魔焰。
苍烛急于将琉璃灯融进她心口里,哪怕连他都要被震得打回原型了。可在黎翡眼中魔焰出现的瞬间门,比以往都要狂暴剧烈的异变再次出现了,这次根本猝不及防、毫无缘由,整个世界都因为女君的疼痛而感到相应的痛苦,滂沱的雨在半空凝滞,阴云当中,被遮盖的太阳消失了。
三华琉璃灯漂浮着靠近她,贴在她怀里。黎翡崩溃掉的大脑像被按了暂停键,她盯着这盏灯。
谢知寒……
这就是你说的,要住在我心里吗?
黎九如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异瞳猛烈地燃烧着,她攥住琉璃灯,把这盏散发着暖光的灯烛掼到地上,砰地一声,灯盏上裂出一道突兀的裂纹。
这次不仅苍烛要疯了,连感觉到异变赶过来的魔将们都要疯掉了。刚冲过来就是这一幕,伏月天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完全本能地去控制女君破坏灯盏的动作,然而却被按着脊柱甩开,连他的翼都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女君!”公仪璇把疼得满头冷汗的伏将军扶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脱口而出,“不能砸,那是你的心!”
我的心……
黎翡模糊地听到这么一句,她敲了敲脑袋,感觉自己其实并没疯,在灯光的笼罩下,她没有失去意识,她觉得自己很正常,状态特别好。
“真烦人……”她慢慢地说了一句,“我要看到所有人都去死,要看到血流成河。”
这一瞬间门,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来。
如果别人说也就算了,这是、这是黎翡说的啊。
她站起身,一旁的灯也摇摇欲坠地漂浮起来,就停在她身边。
“你也这样觉得吗?”黎九如问它,“我要把魔心拿回来了,那才是我的心,至于你,就在旁边给我看着。”
这只是一盏灯。它沉默、岑寂,除了照明之外,没有一丝声息。
世界还在异变,云层内显露出星辰陨落的光。
黎翡倒是不太在乎了。她看起来很平静地擦了擦唇角,把血迹抹去。她知道这件事一定是谢知寒自愿的,她了解这个人,就如同当初无念了解她一样,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两人都该死的、要命的彼此了解。
就在黎翡擦干净血转过身时,她的脑海里陡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知寒……不,无念。
黎翡的神思停顿了一瞬,她转过头,看到一道几乎有点残缺的影子出现在面前。在琉璃灯的映照之下,他身上的幻觉气息尽数抹去,只剩下微弱的魂灵火焰。
“你疯了吗?”他说。
黎翡盯着他那张脸,露出一个嗤笑的神情:“终于舍得出来了?你是不是知道这事儿啊,你可以随时告诉我是吧,啊?”
“我说过了。我们是一个人。”他道,“就像他也会隐瞒你,也会算计我一样,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种货色。”
“哦。”黎翡应了一声,“我不恨他。我爱他,我爱得想把他每一块血肉都吞到肚子里去,想把他做成傀儡制成布偶,想要摸遍他每一块骨头让他死不瞑目……但我恨你,你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那是镇天神柱。”无念也完全被激怒了,但他并不是为了神柱本身,而是为黎翡的决定,“那是你多年的心血、你的理想,你为所有人抗下灾难的愿望和坚持,你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忍耐和付出当什么?我们的过去——”
“我们没有过去。”黎翡目无波澜、语调失去起伏,“我不高兴。全天下就要为我的不高兴买单。我想要别人死,他们就必须去死。我告诉你,我早就痛累了、忍够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理智过,我会让所有人都变成这些疼痛的陪葬品。”
“黎九如。”他挡在她面前,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透露出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谢知寒冥冥之中赌赢了什么东西,哪怕对方根本没想着要去赌。
他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呢?”
他如今不是依托幻觉而生的,而是残魂。他不再是黎翡一个人的幻觉,而是也能让其他人看到。因此,在他出现的那一瞬间门,众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道残魂快要燃尽了,如果没有别的手段维持,他很快就会消散掉。
“九如……”他说,“我说我有办法的时候,从来都不会骗你。”
“这是为了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