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村里坟头有讲究,每块地会对应一户,巧儿早不能葬这边,是我擅作主张,在树下立墓碑,将她送了回来。我知道村里人待她不好,但她对富户那边更不熟悉,最后干脆把她挪到此处,跟村里不远不近地挨着。”
“凡人何其脆弱,一两年都扛不过,但对修士来说,这点日子才刚踏入修行。”她低声道,“等我回来时,一切都晚了,所以你说错了,我不是好姐姐,只是丢下她逃命的胆小鬼。”
微风扫过林叶,山间草木窸窣,宛若缥缈涛声,又似隐隐哀乐。
楚在霜静心听完,忽不知该说些什么,递出薄纸包裹糖块,轻声道:“或许你也需要一块。”
这故事太苦,苦到只能用糖来缓解,任何安抚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女修取过那枚桂花糖,她放进嘴中深吸一口气,借着绵绵甜意及清浅桂花香,总算冲淡一点胸中郁气。
两人在碑前驻足许久,这才迎来挥别的时刻。
“谢谢你替巧儿扫墓,但实在对不住,虽然我出生村里,却不愿意再回去,没法帮你安葬他们。”女修遥望烧毁的村落,“我以为自己早看开,没准还是有怨的吧。”
“没关系,本来就是我们的任务,那我也回村了,还有人在等我。”
女修目送楚在霜离去,白衣少女蹦下土包,绕开脚边的石质墓碑,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她确认对方不再回来,这才缓步走进山林,恰好跟村里反方向。
天色渐暗,连夕阳都被树叶遮蔽,不远处忽有一黑袍男修,颈间还挂着怪异面具。他看清女修,眼神颇锐利,指责道:“陆歌,你总说我以身犯险,自己不是更有胆量,还能跟莲华宗弟子聊上!”
“她不知我身份,为什么不能聊?都被她发现,还故意躲开,不是更可疑?”陆歌从储物袋中取出黑袍,眨眼间就包裹严实,再不见一点蓝衣衫。
“她身上有种让人恼火的味道。”
陆歌正要戴面具,她听到此话一顿,告诫道:“石牙烈,我应该提醒过你无数次,大人已经对你有所不满。你上回一意孤行,就差点暴露自己。”
“你可真是忠心耿耿,当那家伙是什么好人,老子做事管他满不满,少对我指手画脚的!”石牙烈如猛兽般吸吸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那女修可以饶她一命,但她身边男修必须死。”
“为什么?”
“你们没有感觉,我却闻得出来,他跟我是一类人。”石牙烈恨声道,“最不被修士欢迎的那类。”
*
村前,楚在霜赶回来时,同伴早就休息完。他们站在平整地面旁,已经将前面的墓弄好,还用木板做简易墓碑,看着朴实却整齐。
楚在霜招手,呼唤起同伴:“我刚刚去后面看了,有一大片坟地能用!”
李荆芥叹息:“你可总算回来了,望淮刚要去找你,怕你是独自遇险。”
“不好意思,刚才有事耽误了。”楚在霜错愕地瞥某人,“原来你那么关心我性命?还打算去找我?”
斐望淮慢悠悠道:“倒不是关心你性命,而是我只有一条命。”
“什么意思?”
“你要是再遇险,我又得搭命救,确实没几条命让你这么糟践。”
“……”
楚在霜将同伴们领到村后,他们把剩余焦尸安葬好,头顶已夜幕悬挂,不适宜继续赶路。
众人索性挑一间没被烧毁的空房,打算今夜在此落脚,明日天亮回莲华宗。屋里,苏红栗取出丹炉炼丹,还分给楚在霜一些丹药。斐望淮说今日还未修炼,他到外面打坐,没有待在房里。
李荆芥和天宝鼬躺在草堆上呼呼大睡,连带鼾声震天响。
苏红栗坐在丹炉前,叹道:“我从没见过哪个修士打鼾那么响,比我爹都要厉害。”
楚在霜:“输了,真的输了,躺平如我都没法睡那么沉。”
“对了,这颗丹药还给你,好歹用那么多灵草,总不能随手丢掉。”苏红栗将双生灵心花炼出的金绿丹药递来,“等我再调配一下丹方,看看能不能炼出别的,这粒丹药效太猛了。”
天宝鼬吃一点就亢奋许久,没准要变动灵草比例,才能炼出更适配的丹药。
楚在霜想说不用如此见外,但发现好友态度坚持,还是收下剩余的丹药:“好吧,那你要需要什么配料,就告诉我。”
“嗯,上回在千渡岛拿的还剩很多。”
她们共同研究双生灵心花以来,划分得还算清楚,灵草和丹药归楚在霜,试出的丹方归苏红栗,可以说各取所需。
其实,楚在霜以前提出过,对方可以随意炼丹,毕竟培育灵草也是好友在做,但考虑到双生灵心花的珍稀度,苏红栗总会严谨汇报用量,一直没将其视为自身所有物。
巨大的身世差异让苏红栗小心维系着友谊平衡,她可以多给却不愿多拿,偶尔令楚在霜颇感无奈,却又无法回绝好意,唯恐伤及一片真心。
两人捣鼓完丹炉,她们闲聊两句,便闭目休息。
苏红栗安静地靠墙打坐,楚在霜心里却不安稳,总是翻来覆去,又怕打扰好友,干脆从屋里溜出来,想找地方练习聚气。
户外,楚在霜站在星光之下,她搓了搓手臂,怀疑地扫四周:“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什么?”
从入夜开始,她就坐立难安,总有被盯上的古怪感。
[我不确定,总是模模糊糊,不知道有没有,好像是杀气,又好像没有。]小释叹息,[主要这里刚死完太多人,本身灵气就不干净,实在没法分辨出来。]
楚在霜一瞥手上隐匿修为的芥子戒,在心底默念口诀,调动起体内灵气,探查附近的情况。她当初爬塔两百层,在通关瞬间获得灵气,一举晋升到三叶后期,这才能看清阴阳太极球,还在通天榜留下自身名字。
她不知其他人爬到二百层,会不会也能获取灵气,但名列第二的斐望淮估计拿得没她多,否则他不会完全没提及此事。
自从看到阴阳太极球后,楚在霜过去修行缓慢也被解释,仙魔都需要聚气凝元,等于她还有一个道心,自然要多吸收两三倍灵气量。缺点是总比同龄修士慢点,失去通天塔奖励,修炼又如同龟爬,优点是基础非常扎实,遇到同阶修士,胜算会比较大。
楚在霜不是好斗之人,她没跟同阶修士在修炼场比拼过,但隐隐察觉自己比三叶后期强。或许是她吸纳灵气比常人多,寻常修士四叶才能洞念,她现在就摸到门路,时不时会有些感觉。
洞念是一种无意识反应,修士在血战中无法思考,千钧一发之际凭直觉出手。如果没有交战,也能借此感应危机,提前逃过一劫。
她如今三叶后期,不知自身洞念是否准确,这才在屋前犹豫起来。
“你在做什么?”熟悉的清润男声响起,刺破野林的浓浓暗色。
楚在霜回头一望,她见斐望淮从林中露面,答道:“随便逛逛,出来透气。”
斐望淮闻言,凝眉道:“老实回屋里待着,大半夜闲逛什么。”
“明明你刚闲逛一圈,凭什么要赶我回去?”楚在霜睁大眼抗议,一指他刚才走过的路,“我眼睁睁看着你从林子里出来。”
“我跟你不一样,我有自保的实力,你却是不修炼的废物,今夜没空盯着你,现在回到屋里去。”斐望淮睨她一眼,冷声道,“别真像三岁小孩一样,晚上休息还要人来哄。”
“……”
他才是需要哄的三岁小孩,他全家都是重伤时哭着喊妈的小孩!
楚在霜见他如此强硬,她面上没有发作,私下却怨气冲天:“可恶,早晚要揍他一顿,我可以说自己是废物,但别人不可以这么说。”
她过去千方百计让他信她很废,可他这么简单直接地说出来,却又有些许令人不爽。明明她爬塔都超过他,为什么他还能这么拽?
[恭喜你,终于不被他的脸迷惑了,但我要提醒你,他有四叶中期,揍他容易暴露。]
“等着吧,我要真是灭世之人,第一个灭的就是他。”
[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有抱负还是没抱负,志向能稍微远大点吗?灭世就是为揍他?]
楚在霜被赶回屋,一路上愤愤不平。
斐望淮确信她没再出来,这才重新走回密林,稍微绕远一点,怕被旁人跟上。他如今四叶中期,早熟练运用洞念,白日就有所察觉,但跟其他人待在一起,不好戳破有修士尾随。
主要对方身份不明,目标不是莲华宗弟子,仅仅是他自己。
难道是岛外修士?打探到他藏在琼莲十二岛?
尤其沾有兽修气息,更像四象玖洲的人。
密林漆黑,晚风微凉,干枝在脚边扰人,越往深处越静谧。
“出来吧,跟我那么久,你不嫌累么?”
斐望淮展开银扇,扇身透凛冽寒气,随之燃起一圈幽蓝魂火。他停下脚步,抬眼望树梢:“你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树干之上,有一黑影闪现,此人蹲在高处,他露出金黄兽瞳,虎视眈眈的模样。
第三十九章
斐望淮定睛一看,只见对方身披黑袍、颈挂面具,双颊被艳丽颜料涂抹三道,好似兽类的胡子,鼻梁处有一深陷疤痕,像被利器用力划伤,隐隐透出一丝狰狞。
没有魔气,没有四象玖洲的仙修特征,只是离奇尾随他的混血兽修。
“真是感人至深,害怕拖累同伴,故意把她甩掉。”黑袍男修蹲在上方,双手如爪般扶着树干,他兽眸里迸发出狠意,面色不善道,“我以为莲华宗就会一窝蜂往上冲,从不单打独斗。”
“打你用带她么?”斐望淮道,“还不够添乱的。”
石牙烈听其答得镇定自若,上下扫视那身雪白衣袍:“啧啧,真好啊,光鲜的芸水袍、团结友善的同门、坦坦荡荡的身份,既不会被千夫所指,也不会被抓去试药,做兽修到这一步,连我都要羡慕了。”
白日里,他看到此人都嫉妒得眼红,明明同是搬不上台面的混血,对方却自由地活在阳光下,只有他被关在阴暗牢笼里,经历常人无法忍受的折磨。
这世道未免不公。
斐望淮一愣,似感到滑稽,嗤笑道:“你羡慕我?”
“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这个年纪有此等修为,倒是难怪高傲成这样。”石牙烈不悦道,“什么苦都没吃过,什么磨难都没经历,自然感觉不到珍贵。”
“你们岛上修士,不管是正是邪,是不是都废话很多?”斐望淮举起扇面,“想杀我就直说,别硬扯理由,随便臆想我。”
“不要太自信了,你修为不如我。”
“试试就知道了。”
魂火术!
无数幽蓝火焰燃起,如鬼节深夜的灵灯,将黑黝黝树林衬得愈发阴森可怖。
妖异之火向树上石牙烈扑去,宽大黑袍猎猎作响,衣角掀开翻飞的火星子,只见他双腿勾住树干,以诡异姿势倒悬下来,不但躲开灼热火团,还作势朝目标攻去。
这不是寻常修士能完成的动作,但石牙烈身体敏捷有力如猎豹,闪躲后甚至不必再次蓄力,双手指甲骤然锋利如刃,怒吼着猛冲到斐望淮面前,想将其干脆利落撕成碎片!
这一爪猛地刺中白衣少年胸口,致使对方在疼痛中眼眸震颤!
石牙烈手臂犹如利器,直接将敌人贯穿,不屑地笑道:“太弱了。”
他要让这身芸水袍染血,才能缓解心中之嫉恨。
预想之中的血腥味儿没在鼻尖蔓延,反而是一股炽烈滚热的温度,将他伸出利爪的手臂烫伤。
刹那间,幽蓝火焰从白衣少年的伤口燃起,被石牙烈击杀的尸首化为烈焰,刺啦带响地顺着黑袍而上,好似蜿蜒而上的冷焰巨蟒,顷刻就要将其吞噬。
“什么……”
石牙烈妄图扑火,反被魂火烧得剧痛,不得不甩脱黑袍,想借此金蝉脱壳。
无奈蓝火速度更快,不等他将衣料丢开,便有意识般跃向脸庞,冲着那鼻间疤痕而去,直将他烫得发出一声哀鸣!
熊熊烈焰如肆无忌惮的爪牙,火光冲天,势不可挡!
树上,一双银边鞋履落在树干之上,正是刚才石牙烈所踩之处。原本惨死的白衣少年安然无恙,依旧是墨发高束、手持银扇,连芸水袍都没沾染一丝尘埃。
“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斐望淮站在高处,俯瞰被火吞噬的石牙烈,漠然道,“区区一个涛火狼混血,连琼莲十二岛都没出过,你可真有胆量张嘴,连我半身都看不破。”
涛火狼是琼莲十二岛特有灵兽,对水系和火系术法具备抗性,时常用迅猛攻势猎杀敌人,优势是力量和速度,进攻时不讲究任何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