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仰林心脏一紧,偷偷在心里期待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即使她的眼睛那么亮,眼里盛着那么多爱他的情绪,她却没说留他的话。
她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一个发生在高中时的秘密,她藏了许久的秘密。
他听完之后心更疼了,他说:“你真的很好。”
郁悦笑了笑,然后突然抱住他。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再见”,他则是隐忍地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个吻。
他说:“再见,我会变好的。”
是给她的、也是给自己的承诺。
他真的要往前走了,真的要变得更好了。
他离开了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订婚现场,顶着月色,回到了自己残破的家中。
在沙发上待了一会儿后,他计算着时差,给许久没联系的梁叔叔打了电话。
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却拥有了从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一颗渴望重新振作的心。
两人通上电话后,陈仰林问:“您当时说的,让我去找您的事,还作数吗?”
电话那头的梁津龙微微一愣,最后笑着说:“这都过去几年了,你终于肯答应了?”
??陈仰林(6)
见到梁津龙后,陈仰林才发现自己对梁叔叔知之甚少,他不知道梁叔叔有妻子,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在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甚至也不知梁叔叔在国外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
在听到他这样的疑问时,梁叔叔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以后慢慢就会了解了。”
一到国外,梁津龙便提议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几年前的陈仰林拒绝过一次,如今的陈仰林却很快答应了。
其实他早就觉得自己有心理疾病,似乎是从奶奶离开的那天开始,他便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决定复仇的那刻他似乎体会到了短暂的快感。但在跟着秦姐的时候,那种低郁的情绪更加严重了,最明显的症状就是他没有性.欲,可这对于秦姐来说似乎正中下怀了,他对此并无所谓,于是便放任着糟蹋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混沌地又过了好几年,直到他碰见郁悦,她的尊重和爱似乎让他变好了一些,他偶尔也能感受到喜悦的情绪,虽然是淡淡的却也的确能让他忘记那些负担和苦痛。
后来,他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爱了,却始终对这样的爱望而却步,他担心自己承受不住,恐惧自己会伤害她,于是他一直后退,也从来没说过爱她。
他答应她会变好,如今答应去看心理医生便是他变好的第一步。
梁津龙给他请的心理医生很权威,治疗过几次后,陈仰林便觉得自己有所好转,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自己正在一点点抛弃过去,一步步走向新的美好的未来。
刚到国外,他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是很通,除了每周一次的心理治疗和每天出门帮梁叔叔遛狗之外,他几乎不会走出家门。但梁叔叔也没让他白吃白住的,有时梁叔叔会让他处理一些工作琐事,周末他也会帮着这对夫妻照看他们还在上小学的女儿。
梁叔叔的女儿小名叫做小羚羊,并不是常见的女孩小名,问了才知道是小姑娘之前读了《羚羊飞渡》的故事后很喜欢羚羊,所以便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
小羚羊是在国内长大的,但这几年又来到国外,中英语言系统便有些紊乱。家里所有人都说中文,小羚羊大多时候也是说中文的,但有时中文库匮乏的时候,就会红着脸憋出几句英语来解释。因此,陈仰林的英语也被她锻炼得大有进步。
不久之后,陈仰林也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到周围的公园逛逛,看邻居荡秋千、滑旱冰鞋、滑滑板,还有人会拿着画板在公园里写生。
他似乎体验到了一种新的生活——开阔明朗,一切都欣欣向荣。
偶尔,他的心中也会产生一股非常强烈的冲动,他想告诉郁悦他如今的生活,他想说他在变好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可是他一直都只是想想而已,就算这种冲动再强烈,最后都会被他压制下去。
他担心自己打扰到郁悦了,也恐惧得知那边的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已经将他抛之脑后。
*
虽然心理医生也说他的情况逐渐转好,可他依旧会有觉得低郁的时刻,他不喜欢雨天。淅淅沥沥的雨声、阴暗的天气和潮湿的空气会让他想起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他会想起他在窗台抽烟时的绝望情绪,也会想起那夜郁悦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模样……
一看到沉得几乎要压下来的天空,他便会觉得全身乏力,甚至有些呼吸不上来的滞闷感。
于是,下雨的时候他总会将自己关在屋里,梁叔叔夫妻二人知道他的情况,也没有多加干预,想着多给他点时间和空间去缓和适应,可是小羚羊不知道。
那天,屋外下着大雨,梁叔叔夫妻二人都出去工作了,小羚羊敲响了陈仰林的房门。
陈仰林打开门,发现女孩儿已经全副武装了,她穿着一件黄色的雨衣,脚上踩着玫红色的雨鞋,手里拿着一把短短的雨伞。
她看他,兴奋地说:“哥哥,我们出去踩水吧!”
陈仰林本想拒绝的,可是小羚羊那亮晶晶的眸子正盯着他看,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回屋拿起了外套,拉起她雨衣后的小帽子,笑着说:“走吧。”
雨势不大,他和小羚羊一大一小,一人撑着一把伞出门了。
小羚羊一开始只是在门口踩踩水洼的,之后便忍不住撑着小伞越走越远,陈仰林只能跟着她。
最后,她来到他常去的那个公园,就算是雨天,公园里还是有很多人。
有人在避雨的建筑物下聊天,有人直接在雨幕中行走,还有好些小朋友像小羚羊一样撑着雨伞在雨里玩耍。
小羚羊找到了伙伴,就将他丢在一边,他索性收起了伞,坐在避雨的地方,看着远方的风景发呆。
他依旧沉郁,思绪也像是被潮湿的空气包裹,黏腻迟钝,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脑子似乎一直在转,但当他想要回忆自己到底想了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不知多久,身边聊天的人渐渐离开,石板凳上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他看向不远处的小羚羊。
小小的她正朝着自己跑过来,他想对她笑一笑,却发现有些难,最后他只扯出了不伦不类的笑容。
小羚羊毫不介意,一下跳到他眼前,接着从雨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迷你装的小熊软糖。
她一把抓过他的手,然后将糖塞到他掌心里。
陈仰林一愣,盯着那包小熊软糖看了一会儿,抬眼看她,问:“你要给我?”
小羚羊坐到他身边,“嗯嗯,哥哥你吃吧。”
陈仰林握住小熊软糖,“你舍得给我啊?”
小羚羊看着他的脸,皱皱眉头,“哥哥你不开心,吃了这个会开心点。”
陈仰林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你看起来就很难过。”
小羚羊帮他把小熊软糖的包装袋打开,然后又将它放回陈仰林的手中,“爸爸之前也像你这样,他吃了这糖就好了。”
陈仰林微顿,问:“爸爸之前也不开心吗?”
梁叔叔在他面前总是沉稳睿智的,他从未见过梁叔叔情绪低落的模样。
“是的,不过,我给他送了一次糖,他便好了。”小羚羊回忆道,“所以哥哥你也赶紧吃了吧。”
陈仰林笑着说好,然后将可乐味的软糖放到嘴里。
小羚羊期待地盯着他看,问:“好吃吧?心情好点了吗?”
陈仰林看着小羚羊的脸,某一瞬间,他好像真的被治愈了,这是一种很复杂又奇妙的感受——
嘴里的软糖甜滋滋的,眼前小女孩的眼睛很亮,以及,远处天边突然出现的那一点光亮……
他心中的阴霾似乎被一点点驱散了。
*
雨后的深夜,陈仰林有些失眠,打算出去透透气,却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了正在院子里喝酒的梁津龙,他的背影看起来凄凉寂寥。
陈仰林突然想起小羚羊今天说的那些话,意识到梁叔叔并不想他想象中那般强大。
他走过去,梁津龙看他一眼,笑着问:“陪我喝一杯?”
陈仰林点头坐下。
接着,两人在清冷的月色下聊天。
陈仰林从梁叔叔的口中听说了很多关于父亲的故事,梁叔叔说他爸是他见过最正直善良的人,还说陈仰林快出生的那几天,赵冉一有些风吹草动,他爸便会急得直接放下了车间的活,匆匆忙忙跑回家中。虽然好几次都是虚惊一场,但每次只要赵冉说有动静,他爸便会毫不犹豫地冲回家中,毫不怠慢。
陈仰林露出个苦涩的笑容,脑中父亲的形象逐渐清晰。
即使他从未见过他,却也能想象出陈赴民的模样。
“你要听你爸妈之间的故事吗?”
陈仰林一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当时真是厂里的厂花厂草,模范情侣,一起上工下工,当时他们看向对方的眼里真的都是爱。”梁津龙看向陈仰林,叹了口气,“但是世事难料。”
陈仰林沙哑开口,“我知道的,那是她的选择。”
“你爸的死对我的打击也很大。”梁叔叔说,“曾经我也像你这样,看着自己坏了的腿,甚至想要跟你爸一起去死。”
“可有很多人想要拉我起来,最后我也艰难地爬起来了。”
他想起什么,语气突然轻松,“后来,小羚羊出生了,我就更不敢离开了。”
陈仰林看着他被父爱点亮的脸庞,胸口突然开始发闷。
子女是父母的希望,但是……
他问:“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梁津龙看向他,轻声说:“有的,但是,我们可以爱自己。”
“你要爱自己。”
陈仰林没再说话,心情也像天上的那轮明月,一开始总被浮云遮挡最后却也慢慢明亮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在陈仰林适应了国外的生活后,梁津龙问他想不想去上学。
陈仰林踌躇了几天,最后还是跨出了这一步。他的语言还不算好,之前在国内的成绩也是吊车尾,不够好在他这次他还算努力,最后也成功申请到了一所本科大学。虽然他的年纪比同学们大一些,但大家都很包容,在同学们的帮助下,他的焦虑恐惧情绪也逐渐好转,甚至交了几个就住在附近的朋友。
于是周末,他不会再一个人去逛公园,很多时候是和朋友们一起,他们约着打篮球滑滑板看电影,不过那些朋友最喜欢的还是来他家里蹭吃他做的中国菜……
就这样几个春夏过去了,陈仰林快忘了之前浑浑噩噩的自己,他已经蜕变了——
他是崭新的也是健康的。
他几乎将过去的自己完全抛弃,却又在那天想起那些被深埋的回忆。
那天,小羚羊来他房里讨要他不穿的衣服,她打算给自己的洋娃娃做一身衣服。
陈仰林当时正在做建模作业,头都没回,让她自己在衣柜里翻。
小羚羊倒也毫不客气,几乎要钻进他的衣柜里,捣鼓半天后,她从衣柜的最底部扯出一个鞋盒。
她从没见过这个鞋盒。
盒子也像是经历过了不少风霜,八个角都被磨得不再坚挺,她把鞋盒打开,却发现里面是一双全新的鞋子。
她没见陈仰林穿过。
“哥哥,这是你的鞋吗?怎么从来都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