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没人,尽头的窗户大开,风一阵阵地鼓进来,呼呼作响,它穿过长廊,拂过我的身体。
我站在走廊上等待,守护着他们母子之间的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谈话。
在我几乎要被风吹僵的时候,那扇门终于打开了。
我立刻站直身子,赵阿姨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已经恢复了自己的得体模样,表情矜贵,姿态优雅,经过我的时候,她一愣,想了想,还是对我露出笑容,“悦悦在这里干嘛,赶紧回宴会厅,快开席了。”
我指了指休息室,“阿姨,我等我男朋友。”
赵阿姨的脸色僵住,“那我先去宴会厅了。”
我乖巧点头,等到她“咯哒咯哒”的高跟鞋声渐渐远了之后,我才扭头推开休息室的门。
陈仰林靠在一张长桌边上,脸色无异,甚至是平和,只是低着头对着地上发呆,见我进来之后,他对我露出一个笑容,疲惫又无力的笑容。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然后也对他笑了笑。
我不知道他们母子俩聊了什么,但我看着他这幅模样,知道他该是筋疲力尽了,也知道他应该已经得到问题的答案了,即使答案可能不是他想要的,但那就是事实,他也决定要接受,决定要放手了。
我朝他走近一步,问:“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
进了休息室我才发现屋里的风也有些大,他靠在桌边,西装的下摆被风吹得飞舞。
我上前帮他拢好西装,抬眼对上他的眼神,我心一紧,沉默了几秒,最后还是轻声说:“要不然,算了吧。”
我不想再看见他将自己弄得满身伤痕了。
既然他在刚才那刻决定放下,我希望他能真的不再去奢望那些永远抓不住的东西了。
他很快答应,“好, 我也觉得还是算了。”
我苦涩地笑笑,“那就好。”
他做完想做的事了,今天即将也要结束,我和他也要分手了。
不远处的宴会厅传来音乐和主持人的声音,并不适合我们告别。
于是我向他提议:“我们出去?”
他点头,然后我便拉着他的手往酒店外走。
室外的风更大,几乎是呼啸着的,我们躲在酒店门口边上的一根大柱子后面。
头顶是月亮,从酒店大门透出来的明亮灯光照亮了我和他的脸庞。
他沉默地从西装里面掏出一包烟和一个火机。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拢火点烟的模样,不合时宜地笑了笑,“穿这么贵的衣服,怎么还抽这种便宜烟?”
他也跟着笑,用力吸了一口,悠悠吐出烟气之后才回答我:“我就喜欢这种烟。”低廉却又强烈。
我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抽烟。
临近分别,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看着他这幅伤痕累累又被迫释怀的模样,我又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我只是一直看着他,看他的脸,看他的手,看他抽烟时蹙起的眉头,看他发呆时毫无焦距的眼神……
终于,他将烟抽完了,低头将烟头摁灭之后,他抬眼看我,“你手机都亮了好几次了,进去吃饭吧。”
我一愣,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机,是我妈的消息,真是着急喊我进去吃饭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好。”
他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我先走了。”
过去我总想要体面的分别,但此刻,我却发现自己甚至说不出“再见”这两个字。
我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说:“去吧。”
他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身,大步离开,没再回头。
我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也替他感到高兴。
走吧,再也不要回头看过去。
他似乎总让我看他的背影,这次,他的背影比以往的每次都脆弱颓丧,我想要追上他拥抱他的欲望也从未如此强烈过。但我忍住了,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大步又坚定地离开。
每次离别的时候,我似乎都会想起最初的相遇。我将脑海中的那些关于他的记忆翻出来,最后只是觉得遗憾——
他靠近我时带着目的,直到最后也未将自己的真心完全交出来。
我不怪他,只觉得他可怜,但我再也没有自信能够拉他出来了。和他在一起的这阶段时间,我也给自己惹了一身的伤痕,我和他不适合在一起的。
他没有能力接受回应我的爱,而我也不愿再委屈自己陪他蹉跎下去。
所以,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所以,我们过完今天就要分手了。之后的路他需要一个人走了。
我不知还会不会见到他,我们似乎已经两清。可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他。虽然他大概率已经忘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可是我还是要跟他说的,我要亲手为这段关系画上了句号,将这段有始有终的故事讲得完满。
于是,我快步追上他,拉着他的手腕。
他猛地回头看我,落寞的眸子里突然迸出光亮。
我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
等他走后,我又在门口抽完一支烟才重新进入宴会厅。
舞台中间,程叔叔和赵阿姨正笑脸盈盈地说着祝词,我低头匆匆进入宴席中,直接坐在我妈身边。
她似乎闻到我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后问:“你去哪了?”她往周围看了看,没见到陈仰林的身影,又问:“小陈呢?”
我低头喝了口热汤,淡淡说:“分手了。”
妈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已经看出我哭过了,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轻声说:“没事。”
嗯,会没事的。
我也这么想。
好不容易结束宴会,回到家里时我已经疲惫不堪,洗漱之后我倒头就睡。
然后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高中的一些回忆,和我最后告诉陈仰林的那个秘密有关。
那时候似乎刚升高二,虽然我和程筝认识了很久,但我和她依旧称不上是好朋友,我们不亲密但也井水不犯河水。同班一段时间后,我注意到她对班里的那个被同学们成为“怪人”的陈仰林很有意见,整日刁难欺侮他,将整个班级都闹得鸡飞狗跳的,这时,周围的同学一般只会在一旁看戏。当然,我虽然不到“看戏”这样的程度,却也束手旁观,当做没看到。
可还不知为什么,我偶尔回头看那怪人一眼,都会发现他似乎在盯着我看。
可我并不是很害怕,我并不是吃素长大的,他在偷看我,我又何尝不是在偷偷观察他呢?
我们几乎不讲话,却在背地里偷偷观察着对方。
我看着他因为交不出校服费而被程筝当众羞辱,看程筝指着他的背得几乎开线的书包耻笑,看着程筝故意踩脏他那双洗得干净却微微开胶的鞋……
然后某一天,我突然看不下去了。
但我理智,是绝对不会为了他和程筝作对的,我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偷偷又稍稍地帮了他一把。可是帮了他之后,我又觉得没必要告诉他,我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也不想和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而已。
那时候我妈的公司正在开展一项公益活动,妈妈花了一笔钱买了许多生活用品打算捐给贫困山区的学生们。那段时间她很忙,担心她不吃晚饭,我便提着便当去公司找她,在她办公室里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堆成山的学习用品,还有一些衣服和鞋子。
问了妈妈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要捐出去的,我盯着那一堆鞋子看了一会儿,脑中突然出现被程筝踩过的那双旧鞋子,我走过去,打开鞋盒看了看。不是名牌,却也是比较耐穿的鞋子。
妈妈见我蹲在那边看,便出声问:“怎么了?”
我思忖片刻,问:“可以给我一双吗?”
我妈一愣,“你要穿啊?”
“我送给同学。”
“你同学看得上这种鞋?”
我嘟囔着:“看得上吧……”
我妈自然同意,然后问我:“你知道他穿多大码吗?”
我皱了眉,在鞋子堆旁挑挑拣拣半天,选出我认为应该是最合适的尺码,然后便将它装进我书包里了。
我妈笑着看我一眼,没再说话。
担心被别人发现,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到班级便将崭新的鞋盒放到陈仰林的抽屉里,然后便装作什么都没法发生一样,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补觉。
醒来的时候,老师已经在上第二节 课了,我一愣,然后回头看陈仰林。
他的神情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放学的时候,他走得早,我则是等全班都走后,才偷偷绕到他座位后面,看到鞋子被他带走后,我才松了口气。可是,直到他退学那天,他都没穿过那双鞋。
我曾经想过,他可能是将那双鞋丢了,
后来亲眼见到了那双鞋才知道他没丢,只是,他以为是程筝送他的了。
但当时我并不想和他说实话,许是觉得羞涩又或者是想要在他面前坚守着那一点点骄傲,我想着,不用着急,我迟早会说的。
这个秘密我藏了许久,看着他背影渐渐远离的时候,我意识到,现在就是告诉他的那个时刻了。
于是我冲了上去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
他感到惊讶,可是眼中迸发出来的光却慢慢黯淡下来。
我说:“没想到是我吧?”
他摇头,“没想到。”
“那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
他看了我一会儿,低声说:“你真的很好。”
我轻轻说:“我知道。”
然后我展开双手将他的身体环住,将自己嵌进他的怀中,他愣了几秒,然后也用力将我抱住,他抱得很紧,我几乎喘不过起来。
我没忍住,眼眶滚出热泪,抽泣了两下后,我在他耳边郑重地说:
“再见。”还是和他好好告别了。
他用身体包裹着我,帮我抵住大风。
之后,他低头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冰凉的唇几乎让我心颤。
他的声音被大风吹散,可我还是听清了。
他说:“再见,我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