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雨 作者:明开夜合 简介: 1 陆西陵做甩手掌柜,资助过一个失学的小姑娘。 四年后小姑娘考上了大学,请求他帮忙赞助车费,进城读书。 陆西陵将此事随手丢给助理,转头便忘到脑后,任其自生自灭。 一个月后,他才恍然记起这茬,良心发现地前去探望。 花园里的小姑娘闻声转头,手里还拿着一把刚摘下来的生菜——他闲置预备拿来种玫瑰的花园,居然被改造成了菜地。 2 陆西陵厌烦一切麻烦事,恋爱在他看来就是第一等的麻烦,要汇报行踪,保持联系,自由受限,傻子才受这种罪。 后来夏郁青外出采访,三天没给他打过一个完整电话,说是信号不好。 他半夜赶过去,对上夏郁青惊讶的脸,凉凉地说:“我看你就是不想我。” 3 “年轻人就是好,没心没肺,没有秘密。” “陆叔叔怎么知道我没有秘密?” “是吗?你的秘密是什么?” “不告诉你。” 夏郁青的秘密便是,她的秘密只有一个;而他,他或许有无数的秘密,独独她成不了他的秘密。 夏郁青很少自卑。 陆西陵是她唯一会自卑的事。 「我一生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有你是我千回百折的峡谷」 书名来自宋·罗愿《失调名》:九月江南秋色,黄雀雨,鲤鱼风。 阅读提示: 早7日更。HE。 傲慢冷淡扑克脸vs热情上进小太阳 年龄差8岁/双C/慢热/日常/基本是甜文 注:感情戏发生于成年后。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情有独钟天之骄子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郁青,陆西陵┃配角:┃其它:明开夜合 一句话简介:傲慢冷淡资助人X热情上进小太阳 立意:学习改变命运 作品简评:夏郁青作为山区的贫困学生,受陆西陵资助,四年后考上大学,前往南城求学。夏郁青渐渐熟悉城市和大学的生活,结交了新的朋友,也与外冷内热的陆西陵逐渐靠近,产生感情。在此过程中,夏郁青虽遇到一些波折,但始终凭借不卑不亢、坚韧不拔的精神一一克服,最终学业有成,也与陆西陵两人互相帮助,互相改变,修成正果。 本文语言流畅,文风平实而不乏细腻,以生动的笔触,写出了女主角坚韧不拔的品性,阐述了学习改变命运这一主题思想。故事浪漫与现实感兼备,值得一读。 第1章 九月江南秋色,黄雀雨,鲤鱼风。 ——宋·罗愿《失调名》 夏郁青回头看去,群青山峰相隔,不辨来路。 层云裂金,从山头冒出今日第一缕阳光。 天亮了。 她双手顺着凝涩凹槽推开了车窗玻璃,带水汽的晨风拂面而来,她按捺住了放声大喊的冲动,只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自由了。 陆西陵对镜打领带,手机响起。 接通按了免提丢在一旁,助理周潜的声音传出:“陆总,有件事儿不知道怎么处理,需要向您请示。” 陆西陵:“说。” 周潜说:“您记不记得,四年前老爷子出车祸,老宅又差点失火,老太太找人算命,说陆家早年做了些错事,有伤阴鸷……” 陆西陵不耐烦:“说重点。” “我现在说的就是重点,你听我继续说。” 那时陆西陵作为长孙,为替陆家“化劫”,做了一系列公益活动……成立慈善基金,捐助希望小学,还在非洲认捐了一头受伤的大象。 非常荒谬。 陆西陵这人对封建迷信很不屑一顾,但谁知几管齐下,老爷子当真没再出一点意外。于是这些慈善活动便继续下去了,他自己当然是没空打理,派了人跟进,自己只每月批条打款即可。 周潜说:“那时候您还资助了几个失学儿童,其中西南山区有个女孩儿,就在刚刚,她给我打了通电话,说她今年高考结束,上周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什么学校?” “南城大学。” 陆西陵评价:“还不错。” “她说他们学校拢共就三个人考上了一本,她就是其中一个。她想来南城继续念大学,问您能否帮助她。” 陆西陵系好了领带,垂眼扣袖上的纽扣,“那资助项目不有人管着吗?” “当时签的合约是只一次性资助到高中毕业。一般考上大学以后,就能申请国家的助学贷款。” 陆西陵淡淡地说:“那叫她贷款去。” “小姑娘说她现在人在鹿山县的火车站,买车票的钱不够了。” “家里连车票钱都不给?” “……可能是有困难吧,她在电话里也没细说。” 陆西陵取了西装挽在手臂上,拿起手机,“确定了不是骗子?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核实过了?” 周潜话语两分为难:“……小姑娘没手机,是在车站附近超市里打的公用电话。她说,在南城的人她就只知道你一个,就冒昧照着当时留的联系方式打过来了。” 陆西陵赶着出门,懒得继续啰嗦,“你随便派个人过去把人接过来。” “接来食宿怎么安排?这才七月,九月才开学。” 陆西陵冷哼一声,“我看她是讹上我了——怎么安排你自己看着办。” 小超市柜台上的红色座机铃声响起,夏郁青第一时间抓起听筒。 还好还好,正是方才给她打来电话的“周先生”。 周潜在那头问:“刚刚没问清楚,你叫什么名字?” “夏郁青。夏天的夏,忧郁的郁,青色的青。” “夏小姐……” “不不不,您叫我名字吧,学校老师同学都这么叫我。” 周潜笑了一声,问道:“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身份证、户口本和录取通知书都带着的。” “你把身份证号码报给我,我现在在网上帮你买火车票,你自己取票上车,到南城以后,我派人去接你,你觉得可以吗?” 夏郁青是头一回离开鹿山县,能不能一人顺利乘车去往南城,她有些忐忑,但叫人帮忙买车票已经很是麻烦了,便说:“可以。谢谢您周老师。” “你现在报给我身份证号。” 对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夏郁青早就烂熟于心了,可此刻生怕报错一个数字害得车票买不成。 她将听筒夹在肩上,卸了背后的书包到前方来,拉开拉链,从内袋摸出身份证,照着那串号码,念给对面。 周潜说:“一小时之后有一趟从鹿山县到枝川站的车,我就给你买这趟?” “好。” “从枝川到南城你是想坐高铁还是飞机?” 飞机对于夏郁青而言是个更加陌生的概念,她害怕自己一时弄不懂耽误了时间,便说:“高铁吧。” “成。……枝川东站到南城南站,六个半小时。” “枝川站和枝川东站,不是一个站是吗?” “对。” “离得远吗?” “稍等,我查一查——不远,地铁六七站。” “大概多少钱车费?” “我看看……差不多五块。” 夏郁青松了口气。 周潜说:“到时接你的车应该会比你早到。你到了南城南站,直接从南广场出站,走私家车出租车停车场那个出口,会有人举着牌子在那里接你。” 南广场,私家车停车场出口……夏郁青心里默念三遍,“我记住了。” “票已经买好了,你去取票吧,别误点了。” “好。谢谢您周老师。” 挂了电话,夏郁青同看店的阿姨解释一句:“是对面打过来的。” 阿姨“嗯”了一声,不大高兴的模样。 夏郁青在她的店里待了这么久,就刚刚拨电话消费了五毛钱,她不高兴是应该的。夏郁青也想买桶泡面支持一下生意,但她现在手头就剩十几块钱了,得以备不时之需,实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她便只灿笑道了声谢,抱着包离开了小超市。 火车站有各种指示标识,夏郁青跟着取票、进站、安检……在小小的候车大厅里坐了四十分钟,成功检票上了车。 夏郁青找到自己的车厢和座位坐下,倍感新奇地左右张望。 五分钟后,火车发车,窗外鹿山站车站标识缓慢后退,她感觉到一种微微眩晕的喜悦。 鹿山县到枝川市里没有高铁,只有K字打头的普快列车,途中经过了七八个站,两个半小时后,抵达了枝川站。 夏郁青依靠指示和问路,乘上了从枝川站到枝川东站的地铁。 曾几何时,她的第一志愿就是枝川大学,离家乡最近的一本学校。没想到高考发挥超常,她能去更好的大学。 她闷头朝着枝川大学努力,没有了解过其他学校,清北复交太遥远,分数远远不够。 除此之外,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南城大学,只因为这是她的资助人所在的城市。即便没有见过面,但四年的学费和食杂都由那位姓陆的好心人资助,她对南城这座城市有本能的好感。 地铁在地底穿行而过,只能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和大同小异的地铁站,夏郁青略微感到可惜,她很想看看枝川的城市景观是什么样子。 抵达枝川东站,还有半小时发车。 因已经历过一次,这回检票、安检夏郁青已经熟稔得多。 那只在视频和书本中见过的高铁,夏郁青登上车厢时抑制不住的兴奋。 车厢里干净整洁,那弱冷的空气对她而言都是好闻的。 发车没多久,乘务员开始推着餐车卖盒饭,夏郁青问了一下价格,直接被吓退。车厢里时不时飘来泡面的香气,夏郁青吞咽了一下,手伸进书包里攥住自己仅剩的十块钱,忍了忍。 她不确定抵达南城以后能不能顺利和那位周老师碰头,钱得留着打电话,或者坐地铁。 可能因为兴奋感盖过了其他,倒没有觉得特别饿,直到下午三点,稍稍有些忍不住。她拿着自己装在包里的水杯,去车厢之间的水箱接热水喝。 路途漫长,左右的人都在玩手机。 夏郁青是偷偷离开家的,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带了必要证件,一身换洗衣物,纸笔和一本书。 书是语文老师送给她的《偷书贼》。学校有图书馆,那里面感兴趣的书夏郁青都借阅过了。图书馆的书基本都是别人捐赠的旧书,但这本《偷书贼》是新的,是彭老师亲自去县里的新华书店买了送给她的,还题了字,彭老师最爱的《滕王阁序》里的句子: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夏郁青睡一会儿觉,看一会儿书,天将黑时,广播里开始播报:列车前方即将到达南城南站…… 夏郁青收好了背包,抱在怀里,按捺激动心绪,像个小学生似的乖乖坐着耐心等着火车进站。 车门打开,她随人群一起下了车。 溽热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有一股与山里截然不同的味道。 她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照着周潜的指示,夏郁青下了扶梯,穿过通道,走往南广场方向。 从地下到了地面,那洁净而宽敞的到达大厅,沿路的灯火通明的店铺,又让夏郁青觉得目不暇接。 她怕人等得太久,赶忙朝着停车场走去,沿路照着指示牌再三确认,生怕走错了路。 一抵达出口,夏郁青便看见人群里有人举着一张白纸黑字的牌子,上面打印着硕大的“夏郁青”三个字。 夏郁青赶紧挥手,那人确认:“夏小姐?” 夏郁青点头打招呼,那人说自己是周潜派过来的司机,专门来接她的。 “那怎么称呼您?” 小姑娘笑容灿烂,叫人不忍心打击她的热情,虽然多半只会见今天一次,司机还是笑说:“我姓王。” “那我叫您王哥行吗?” “都行都行。” 司机王师傅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小姑娘,她穿着黑白横条纹的T恤和牛仔裤,脚下是双杂牌的运动鞋,背上背着一只深蓝色的尼龙背包。整一身都很旧,尼龙那么耐磨的料子,那包的接缝处也出现了磨损。 但虽然旧,却不脏,包括球鞋,只沾了一些灰。 抵达停车点,王师傅拉开副驾车门。 夏郁青上车前,特意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鞋,确认没沾着泥,方才放心上车。 车子启动后,发出“滴滴”的提示音,王师傅笑着提醒:“夏小姐系一下安全带。” 夏郁青转头,看见了悬在一旁的金属锁片,“这个吗?” “对,你拉出来,扣的地方在你座椅左边,你找找。” “咔哒”扣上,夏郁青舒口气,随即笑说:“我们村里去镇上一般都是坐摩托车。如果不懂规矩闹了笑话,王哥不要笑我。” 王师傅笑说:“怎么会。我也是农村出来的。” 车驶出站,汇入进城的车道,王师傅问夏郁青:“我听说,夏小姐你考上了南城大学?” “对——您要不直接叫我名字吧,您叫我夏小姐我好不习惯。” 王师傅哈哈大笑,“我们工作一般都这么称呼别人,叫顺口了。” “没事没事,您怎么顺口怎么来。” 王师傅打量她,好奇问道:“你们不是九月才开学吗,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沉默一霎,夏郁青笑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怎么说?” “我家里人有点反对我继续念大学。” “他们怎么想的?南城大学多好的学校。我也有个闺女,她要是像你这么刻苦,那我真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下去。” 夏郁青笑笑,不大想详细说自己的事,就问:“您女儿多大了?” “读初一。太贪玩了,难管教得很。” 王师傅是挂在公司客户部名下的,工作有明文规定,司机不能跟客户聊天,或是主动询问客户信息,但或许因为夏郁青不算“客户”,又格外亲和开朗,他便忍不住跟她聊了一路,还叫她记下了他的私人电话号码,让她在南城求学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辞。 夏郁青一边跟王师傅聊天,一边留心着窗外,“王哥,您现在是在送我去学校吗?” “周潜没跟你说?他给你找了个住处,那里没人,他让那你可以一直住到开学。” 夏郁青原本就在发愁食宿的问题,她跑出来时根本计划不到那么详细,没想到那位陆先生会替她安排得这样周全。 夏郁青笑问:“您平常工作中能接触到陆先生吗?” “你说陆总?能。” “那能麻烦您帮我跟他道声谢吗?他真是个大好人。” “……”王师傅沉默了。 “好人”这两个字,陆西陵可能只跟“人”字沾点边吧。 第2章 司机王师傅想了想,还是笑说:“碰到了我帮你转达。” 夏郁青再次郑重道谢,倒让王师傅觉得几分心虚——他确实能碰见陆西陵,但基本不敢随意跟他搭话,会不会转达,他只能说得看情况。 夏郁青一整天没吃东西,人一放松,饿的感觉便绞住胃部。 那些窗明几净的餐厅让她望而却步,直到经过了一家小超市,她忙叫王师傅停一下,她想去买点东西。 王师傅停了车,让她稍等,随即从一旁的储物格里拿出一只信封递给她,“周潜叫我给你的,说是你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夏郁青只觉得信封很沉,打开数了数,根据剩余厚度估计,将有一万块。 她几乎手发抖,缓缓呼气,数出十张,将信封里剩下的递给王师傅,“麻烦您帮我把剩余的还给周老师,就说我会申请国家助学贷款的,不需要这么多。” 她拉开背包,从中拿出本子和笔,“这一千块我写个借条。” 王师傅瞧她一眼,她神情格外严肃认真,他不忍心拂去一个小姑娘的自尊心,就没劝她照单全收——一万块对他们那些大老板算什么,还不够牌桌上打一圈的。 夏郁青撕下写了借据的纸张,叠一叠递给王师傅,笑说:“这个也麻烦您帮我转交。” 王师傅展开看一眼,小姑娘字迹工整得很,哪像他的闺女鬼画符,还不如撒把米让鸡随便啄两口。 夏郁青下了车,在超市里买了泡面、面包、牙膏、牙刷和毛巾。袋装面更便宜,但她不知道王师傅说的那地方是不是有碗筷,为保险起见便拿了桶装的;而假如连热水都没有,她还可以吃面包。 她为自己的“未雨绸缪”略感骄傲。 回到车上,车子重新启动,却是似乎离繁华地段越来越远了。 眼看灯火渐熄,夏郁青心里生出几分警惕,又觉得自己的这警觉心是不是来得有点太晚。 王师傅见小姑娘抱住了背包,紧张地频频看向窗外,便笑说:“我这当了二十年的司机了,记性倒是越来越差,都不知道往清湄苑的路怎么走了。你稍等,我导个航。” 他拿过手机,操作了一会儿,车里广播响起语音:“出发,全程4.3公里,大约需要15分钟,前方路口左转,请行驶到XX东路……” 王师傅又说:“夏姑娘你热不热?要不太热,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夏郁青说“好”。 她立即意识到,王师傅这是在打消她的疑虑。 她为自己方才的猜忌稍感不好意思。 没多久,目的地到了。 那是个别墅小区,一眼看进去黑灯瞎火的。 车子进了大门,一路驶入,夏郁青看见有喷泉,有雕塑,三层洋楼洁白而漂亮,都是她在视频里才能见到的场景。 七弯八拐以后,车子开进了一栋洋楼的地下车库。 王师傅领着夏郁青,从地下室的门进入副玄关。 灯一打开,那简约而漂亮的装修让夏郁青不想错目——他们镇上有些条件稍好的家庭也住自建的小洋房,做的是那种富丽堂皇的“北欧宫廷”装修,她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好,就是觉得过分浮夸,没个主次。 眼下这高档的房子叫她不敢迈入,在玄关脱了鞋,才踏进去。 王师傅倒是呛得咳嗽了一声,“这儿很久没住人了,估计全是灰,不用脱鞋。” 夏郁青笑笑。 王师傅便打开鞋柜看了看,还好里头有拖鞋,“你穿这个吧。” 进了屋,王师傅把小区的门禁卡和进门的密码都交给夏郁青,“夏姑娘,剩下的就只能请你自便了,我晚点还要接人,这会儿得走了。” “我还想请您帮个小忙。” “你说。” “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想跟周老师报个平安。” “做事很周到。”王师傅不由地夸了一句,他掏出手机,直接从通话记录里回拨了周潜的电话,递给夏郁青。 夏郁青简短汇报了自己的情况,郑重同周潜道谢,周潜让她自己先住下来,过阵子有空了,他过来看看。 夏郁青把手机还给王师傅,“今天真是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这就我工作嘛。”王师傅走到门口,又补充道,“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用,要是缺什么可能就得自己添补点儿了。” “好。谢谢您!” 王师傅走后,夏郁青靸着过大的拖鞋,在空屋子里转了一圈。 没有想到这房子这么大,楼上楼下一共三层,房间多得数不清。大部分房间家具齐全,但都积了一层灰。 夏郁青替人感到心疼:这么好的房子没人住,也太可惜了。空房子没人气,老化得很快的。 厨房也很大,快要抵她老家的堂屋了,同样灶具齐全,还盖着没撕下来的保护膜。 家里一般烧炉子烧土灶,夏郁青没用过燃气灶,研究了一会儿,试着旋转按钮开火,不知是方式不对,还是没有气,没点着火。 好在她在橱柜里发现了全新未拆封的电磁炉,照着说明书,她成功将其打开。 烧水的时候,夏郁青洗了块抹布,先去擦拭餐厅的餐桌和椅子。灰重,她擦了三遍才算干净。 她拆开泡面桶,注入热水,拿叉子尖儿穿过去固定,端到餐桌上。 等面泡好的几分钟里,她一手托腮,仰头看去,飞碟形状的吊灯,新奇又漂亮。 肘下的这张餐桌不知是什么木料的,只感觉特别名贵,伸手摸上去温润极了,没有一根毛刺或者钉子。 而且餐桌面积好大,够坐十二个人吧,挤一挤十五六人也能坐下。 老家是方桌,逢年过节都没她上桌的空间,她通常都是单独搬个方凳坐在一角,离桌上的菜远远的。 一会儿,面泡好了。 滚烫的咸汤下肚,夏郁青莫名有点热泪盈眶。 等吃完泡面,夏郁青又在屋里逛了一圈,在一楼角落的一个封闭小隔间里,发现了拖把和扫把。 她原本想将上下三层都打扫一遍,但只做完了一楼的清洁,就已累得直不起腰了。 只能作罢,剩下的留着明天继续。 浴室的花洒,夏郁青捣鼓了半天也没让它出来热水。 好在她身体素质好,在家里也常常洗凉水澡。 没有香皂,只能随便冲了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洗衣粉也没找到,脏衣服只得先放着,她打算明天一早就再去趟超市。 楼上楼下加起来一共四个卧室,都只有床垫没有床单被褥,而且灰重,不知道能不能睡。 客厅里的皮沙发夏郁青倒是已经擦过了,她在那上面躺下,舒服得仿佛陷下去。 凉凉的触感,像是夏天洗过澡之后,从院子里吹来的凉风。 躺了没一会儿,困意袭来。 赶在阖眼前的最后一刻,夏郁青霍地爬起来,拿起一旁的书包,从中翻出自己的日记本,垫在沙发扶手上,借着落地灯柔黄的灯光,写下今天的日记。 陆西陵至今单身,不能不说很大一部分是拜他妹妹陆笙所赐。 他没见过比陆笙更烦人的女孩子,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大学毕业了不找工作也不去留学,一会儿想做自己的潮牌,一会儿开剧本杀馆,一会儿又开始捣鼓什么年轻态的新型白酒鸡尾酒……钱源源不断地给她贴进去,折腾至今屁都没做出来。 那钱他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而陆笙身上的脾性,凡有十分之一表现在其他女人身上,陆西陵都会觉得窒息。 可他们这圈子,多的是跟陆笙同样的千金大小姐,只是骄矜程度轻重不同。 除去这些,还有一些走学术事业路线的独立女性,陆西陵情理之中、顺理成章又无一例外地,跟人处成了合作伙伴。 陆奶奶很急,说二十六岁大的人了,只高中时候疑似谈过一个女朋友,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回头就说陆爷爷,都怪你逼孩子继承陆家事业,好了吧,敬业过头了,我看西陵看财务报表的眼神都比看女孩子热情。 陆奶奶开始给陆西陵张罗相亲,模样姣好、才品出众的挨个推到面前去,陆西陵不胜其烦,对婚恋一事直接从“暂时没兴趣”变成了“您再这样我再也不会回家吃饭了”。 而就这样一个人,陆笙这两天听来一个爆炸新闻:陆西陵疑似在清湄苑藏了一个年轻女人。 陆奶奶一听,还能有这样的喜事儿? 很想把陆西陵叫回来问询,又怕惹人反感,便先派了人,偷摸调查是哪家姑娘,动静不敢太大,担心打草惊蛇。 可陆笙是藏不住事的性格,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瞅着对面的陆西陵,笑得阴阳怪气。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陆西陵冷冷瞥她一眼,“你最好有屁快放。” “哥你脾气这么差,真难为有女人忍得了你……” 陆西陵敏锐捕捉重点,“谁?” 陆笙失言捂嘴,急慌慌地和奶奶交换一个眼神。 这一切陆西陵都看在眼里,他抽了张餐巾纸,缓慢地擦了擦手指,“奶奶,我说过我不喜欢有人自作主张干涉我的私事。” 他这是要下桌的意思,陆奶奶忙说,“我们也不是故意去探听的,但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什么传得沸沸扬扬?” 陆笙飞快说:“你在外头金屋藏娇。” 陆西陵蹙眉,“我?” “对啊。清湄苑,那儿不是有你的一套别墅吗?” 陆西陵点一点陆笙,“限你三句话把这事儿解释清楚。” “我解释?”陆小姐一脸匪夷所思,“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就说你知道的。” “……有人说,你一直空置的清湄苑的那套房子,最近频繁有女人进出,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陆西陵皱眉稍作思考,大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他站起身,“你们先吃,我打个电话。” 陆西陵穿过后门走到后院去,给周潜打了个电话。 “那个资助的学生,你把人放哪儿了?” 周潜说:“清湄苑——怎么了陆总?” “你说怎么了?” “……您不是叫我自己看着安排吗?” 陆西陵声音不冷不热,“听你意思是觉得自己安排得很好。” 周潜笑说:“清湄苑离大学城近,我想着那地方交房以后就一直闲置,您最近也没有要使用的打算,就先把人安排过去暂住了。” “她还住在那儿?” “在。我叫她住到开学。” 这一个月来,周潜去那儿看过两次,但很不巧,夏郁青都不在。要不是她的东西还在那儿,他都以为人已经搬出去了。 第二次去,他给夏郁青留了个条儿,叫她看到以后给他打个电话。 晚上他便接到了夏郁青的电话,还是一串座机号码,明显是哪里的公用电话。 夏郁青说她白天在打工,所以不在家里,交代了近况,又说还有十来天就开学,到时候她就会搬出去。 听完周潜说的话,陆西陵念头陡起。 他打算过去瞧瞧,是什么样的人毁他清誉。 第3章 夏郁青从网吧步行回到清湄苑。 早上八点,空气里还残余几分清凉水汽。 她身上一股网吧里熏出来的浓重烟味儿,进屋之后先冲了个澡,洗干净衣服,拧到不再滴水,晾晒在生活阳台上。 然后进了厨房,先把水烧上,一边哼着歌,一边走进后方的花园里。 陆西陵在门口临时给周潜发了条微信消息询问门锁密码。 解锁进屋,一眼望去依然和刚交房时一样空荡整洁,不像是有人居住,只除了餐桌上有一束花,白色百合掺杂粉色康乃馨。 康乃馨是陆西陵最厌恶的花。 陆西陵蹙眉走过去,到近处才看清,那插花的“花瓶”,实则是一个大瓶装的可乐瓶子剪的。 餐桌上放了一本书,《偷书贼》,中间夹了张纸。 顺手翻开,横线纸张,像从本子里随意扯下的,边缘参差。 那上面拿工整隽秀的字迹,誊抄着申请国家助学贷款的流程。 “未成年人须提供法定监护人的有效身份证明和书面同意申请贷款的证明”这一句,被圈出来打了一个×。 指尖微松,书页滑落,翻回了扉页。 黑色钢笔墨迹的三行字—— 赠夏郁青: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彭树芳 忽听后院里隐约传来声响。 陆西陵放了书,侧耳听了片刻,朝后方花园走去。 夏郁青听见皮鞋轻踏石阶的脚步声,后背汗毛竖起,悚然回头。 台阶上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白衣黑裤,黑色皮鞋鞋面锃亮,没有沾染半点尘埃。 淡金光芒照在薄霜一样白皙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不言不笑,因似凭空出现,淡漠之外而格外平添一种缈然。 无法评价他的样貌,因为他整个人气质,已远在她的认知概念外。 像她冬天早上出门,仰头看见的,那匿于薄雾深处,落雪的山巅。 遥远的不属于她所在的世界。 夏郁青一时怔然。 眨眨眼,人没消失。 长得这样体面的人,应该,应该不可能是贼吧? 知道这里密码的,她想到一个人,于是立即笑起来,“您是周老师?” 陆西陵没答她的话,只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和她背后的地,声音微冷:“你在做什么?” ——冲击他认知的一幕,眼前这皮肤黝黑的陌生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嫩绿的生菜,在她身后,那十平米花园的地上,全是一簇簇冒出的绿叶。 夏郁青忙说:“我在摘生菜准备下面条,周老师您吃过早餐了吗……” “我不姓周。” 夏郁青愣一下,站起身,“……抱歉,请问您是?” 陆西陵打量她一眼,马尾辫,黑T恤,九分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朴实土气的真实写照。 “你就是周潜安排住在这里的人?” 夏郁青点头。 “菜是谁种的?” “我,我亲手种的……” “铲了。” 夏郁青笑容僵住,剩下的半句“长势不错吧”硬生生吞回肚里。 只觉男人无甚情绪的目光从她脸上淡淡地略过,声音则更淡:“我姓陆。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却见女孩瞳孔微张,随即声调都高了半度,激动道:“总算见到您本人了!” 她似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谢谢您陆先生!我一直很想当面跟您道谢,又怕打扰到您……总之,非常感谢!” 说完,她竟朝着他九十度地深鞠一躬! 陆西陵退后半步。 仿佛被一记迎面而来的燃气弹偷袭,滚滚热浪燎得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会对感谢、赞扬和热情过敏,总之他会,还是高度敏感。 他蹙眉,再度强调:“……麻烦你马上把这些东西铲干净。” 开玩笑,这花园是计划请专业园丁培植玫瑰的。 夏郁青心痛极了,然而还是笑说:“好!” 这一畦菜地种了韭菜、生菜、樱桃萝卜等好几样速生菜,她悉心浇水培土,刚刚收成了第一茬,说铲去就要铲去,实在可惜。 但这毕竟是陆先生的房子,她不打招呼擅作他用本来就是不礼貌了,而且开学了这些菜也是要铲去复原的,早晚都一样。 陆西陵抬腕看了看手表,转身往外走,不再说什么。 夏郁青抓着那把生菜跟了过去,“陆先生您吃过早饭了吗?水已经烧开了,我准备煮面条,您要是没吃的话……” 同栋公寓邻居养了条大金毛,对它热情的其他邻居它从来不理,却每每十丈之外就挣脱牵狗绳,猛扑到他跟前摇尾哈气蹭裤腿。 邻居常常笑叹,伊丽莎白可真是喜欢陆先生啊! 后来,后来陆西陵搬家了。 特意搬到了邻居不养狗的新公寓。 陆西陵霍地转身。 女孩麦色皮肤有种太阳晒就的活力健康,笑容也跟太阳一样过分灿烂,尤其眼睛,像去山谷露营,夜空里未经污染的明亮的星星。 他抬了抬手,大致朝着她脚下一指,“站在这儿。” 夏郁青莫名,但还是依言停在原地。 “就站着,别动。”陆西陵退后一步。 还好,她也像“伊丽莎白”一样听话。 陆西陵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上了车,率先打开空调。 将温控按钮朝着减号键旋到底,16摄氏度的强冷气吹拂,车厢内不一会儿便凉快下来。 自在多了。 夏郁青洗干净了生菜,往煮沸的锅里丢入面条,煮熟到七八成,再放进生菜。 往碗里放了少许盐和豆瓣酱,加了两勺汤化开,捞出面条。 坐在餐桌吃面时,夏郁青忍不住复盘方才陆西陵的所有反应。 有些沮丧。 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 隔日上午,开完例会,陆西陵把周潜叫进办公室。 他点了支烟,银质打火机“啪”地丢在大班桌上,身体往后靠去,“清湄苑那房子,花园复原了吗?” 周潜愣了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但陆西陵的规矩是不许说“不知道”,于是他只能说:“我去了解一下。” “现在就打电话问。” “……夏姑娘好像没手机。” “那你们之前怎么联系的?烧狼烟?” 周潜敏锐察觉到这位少爷发火的前兆,忙说,“我先去核实,中午给您答复。” 中午周潜没空吃饭,只啃了个面包,跑去旁边苹果门店,买了部手机,亲自开车去清湄苑。 谁知道,又扑了空,夏郁青人不在。 他去花园里一看,却见满目郁郁葱葱,一时笑了。 原来“复原”是这个意思。 他将手机留下,给夏郁青写了一张字条,叫她自己带着身份证去营业厅办电话卡。 一直到隔日上午八点半,周潜接到夏郁青的电话,果不其然,还是座机号码。 她询问周潜在哪里上班,她想过来送点东西。 四十分钟后,周潜接到了夏郁青的电话——难为她竟能随时能找到公用电话,让他似乎穿越回了1G通信时代。 周潜赶到楼下,夏郁青正站在感应门的门口,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子。 纸箱上方,是那部没有拆封的苹果手机。 夏郁青笑着迎上来,几分不确定地问:“周老师?” 周潜只觉像是跟“网友”终于面基成功,殊为不易,笑说:“叫我老师可太折寿了。” “那我叫你周哥可以吗?” “行。你随意。” 夏郁青先说手机的事:“我马上就能结工资啦,拿到钱以后一定第一时间去买手机。这个我不能收。” 周潜吓唬她:“退不了了。你不用就浪费了。” “真,真的?” “嗯。” “那我打借条吧。多少钱?” 先前那借条周潜都还捂着没交给陆西陵呢,又来。 况且让一个贫困学生,为了一部八九千的手机打借条,他可于心不忍,便说:“骗你的。不是还没拆封么,能退。” 他看见夏郁青长长地舒了口气。 随即,她递来手里抱着的大纸箱,“这个,麻烦您帮我转交给陆先生。” 马上要陪陆西陵去见客户,周潜接了纸箱之后没上楼,直接放进了地下车库的后备箱里。 在外奔波整天,一直到晚上。 司机开车先送陆西陵回陆家。 车停在陆宅门口,眼见陆西陵下了车,正要往里走,周潜陡然想起,后备箱里还有东西,便叫他稍等。 他下了车,去后头将那只几分沉的大纸箱子搬出来,“夏姑娘叫我转交。” 陆西陵走过去,抬手掀开一看。 几只保鲜袋,装满了葱翠的生菜和韭菜,再往下一翻,拿报纸包着还沾着泥的萝卜,不知什么品种,红皮,个头很小。 周潜说:“夏姑娘说是她自己种的,都铲干净了,但过几天就开学了,可能自己一个人吃不完,冰箱里放久了又怕不新鲜。她说,你如果不愿意收的话,就让我拿回去。” 陆西陵抬眼,薄凉的目光,“那你拿回去?” “……” 正说着话,陆笙迈过门槛从大门里奔了出来。 “哥你回来啦。”她随意打声招呼,预备去便利店,见周潜抱着东西,好奇心起,拐个弯跑过去,“……这什么?” 她似乎刚洗过头,微潮的发丝,一股馥郁香气。 周潜屏息稍退,不去看她,将箱子又往前递了半臂,说:“陆总资助的贫困生送来的。” 陆笙睁大眼睛,“住清湄苑的那个?” 周潜点头。 经过这两天调查,那个“金屋藏娇”的谣言不攻自破,陆奶奶还失落了好一阵。 陆笙挤得陆西陵皱眉往旁边让了半步,自己往纸箱里瞧了瞧,笑了,“蔬菜?” “是她亲自种的。” “哇!她也太厉害了吧!”陆笙自己养颗仙人球都会死。 她不容陆西陵有异议,自己去接纸箱。 “有点重。”周潜忙说。 “那你帮我送进去吧——我哥尊贵得很,他肯定不愿意搬的。” “进,进屋?”周潜磕巴,看向陆西陵,征询目光。 陆西陵意味深长瞧他,露出个似笑非笑表情。 周潜硬着头皮,“我送进去就走。” 陆笙也不去便利店了,对这箱子蔬菜更有兴趣。 周潜听她指挥将菜送进厨房,随即说道,“陆总,那我走了。” 又看向陆笙,“陆小姐,回见。” 陆笙也没看他,摆摆手,“拜拜。” 厨房的动静引得陆奶奶前来围观,她听说了来龙去脉,跟厨师一起,对着水灵灵的小菜啧啧感叹。 “西陵。” “嗯?”已走到厨房门口的陆西陵回头。 陆奶奶笑说:“过两天就是你爷爷生日,你把这个小姑娘叫来家里吃顿饭吧。资助的孩子成了材,这是多好的福报。” 陆西陵语气淡淡,“不必了吧。” “听我的。也好叫你爷爷宽宽心。” 沉默片刻,陆西陵说好。 第4章 夏郁青这个月打了两份工。 她刚来时在周边探索,一次只敢去一个方向,害怕迷路找不回去。 花了好几天,搞清楚了清湄苑所在的位置,才知道离大学城非常近,只有三公里不到。 最开始想在学校附近找个短期工,奶茶店是淡季,暂时不招人,便利店又不愿意招只干一个月这么短的。 夏郁青换了个方向,往居民区探索,最后成功找到两份工作。 一份是在一个烤鱼店帮忙,从中午十一点半工作到晚上九点;一份是网吧的夜班网管,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半。 好巧那烤鱼店的老板也是从西南农村出来的,听说她是为了勤工俭学,当即招收。 做网管倒是稍稍费了一点周折,因为她身份证上显示还差两个多月满十八岁,她搬出劳动法,说明十六岁以上就不算童工了,又承诺不签合同,并且自降五百块工资,老板终于答应。当然更多是因为急用人,夜班网管不大好招。 一般夏郁青下了夜班,吃个早饭,回去睡一觉,赶去餐馆帮忙;午市过后的空闲时间她会在店里休息;从餐馆下班回去,洗澡之后睡上一小会儿,然后去上夜班;夜班过了凌晨两点,几乎就没有什么新来上机的人了,她就能趴在前台睡觉,偶尔会有呼叫送水送泡面的,也不是特别妨事。 这行程安排当然很累,是在透支身体,但就这一个月,咬咬牙,后面都会好的。 而且虽然累,但她不觉得痛苦,每天都干劲满满。 网吧和餐馆都管饭,偶尔餐馆备多了的食材和点心,她都可以拿回去,这样还能省下不少钱。 即将开学,夏郁青干满一个月就辞职了,餐馆结了3200,网吧结了3000,加上从周潜那里拿的那笔钱,买了一些必需品之后余下的500块,统共6700块,是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这钱她一分都不敢随意挥霍,先去门店买了一部千元以内的手机。 夏日做活动,大学新生凭录取通知书有九折折扣,直接省下了将近一百块钱,正好可以供她去办手机卡,还能存入一笔话费。 办完手机卡,夏郁青照着录取通知书附带的报道说明,自己去学校要求的银行办了一张银行卡,存入五千。银行卡密码,是她高考分数正着输一遍再倒着输一遍。 从营业厅出来,攥着崭新的银行卡,她突然觉得,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了一个叫做“夏郁青”的小小坐标。 回到清湄苑,夏郁青从自己的日记本里,翻出彭树芳的手机号码。 “彭老师吗?” “我是。请问你是……” “彭老师,是我,夏郁青。” “郁青!”彭树芳声音极其激动,“我听说你家里不让你上大学,你消失了,我找你远方亲戚和你同学都打听过,都说没有你的消息,你跑哪儿去了啊!” 夏郁青眼眶一热,鼻子吸气笑说:“我已经在南城了,过几天就会正常去学校报道。” “你怎么去的?那么远,我听说你家里人一分钱都不肯给你……” 夏郁青将经过陈述一遍,彭树芳听得连连感叹,“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近千公里啊!你有困难应该第一时间找我啊,我不能帮你,还有学校的其他老师……” “那时候也没想那么多……要是没有第一时间跑出去,我被我大伯带回去,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彭老师您放心!我一路过来碰到的都是好人,赞助我的那个陆先生和他身边的人更是特别特别特别好!” “你平安就好。以后可别这么鲁莽啊,学校和老师都是你的后盾。” “嗯。这是我电话号码,老师您可以存一下。以后我也会经常联系您的。” “你在那边缺不缺钱?” “不缺!我自己做了暑假工,手机都是用我自己工资买的呢!”夏郁青了解彭树芳的家庭情况,她老公跟别的女人跑了,她单独抚养女儿,女儿才三岁多,体弱多病。他们镇上的学校,老师才多少工资,吃饭都不够,何况彭老师还经常接济班里的贫困学生。 彭树芳感慨:“能把你培养成材,老师真的比什么都要高兴。你去了大学也别松懈,更别被大城市的繁华迷了眼睛。从我们这种小地方出去的人,如果不继续努力向上爬,迟早要再掉下去——你出去了,可就千万别再回来了啊。” “……我知道,老师我知道。”夏郁青哽咽。 和彭树芳报完平安,夏郁青的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周潜。 周潜说,“恭喜你终于进入信息时代。” 夏郁青笑起来。 周潜说:“你这个电话可真是救了我,不然我又得跑一趟去跟你留纸条了。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有空。” “没打工了?” “嗯!准备好好休息几天迎接新学期。” 周潜笑了一声,“那行。陆总的爷爷明天晚上过生日,邀请你去陆家吃晚饭,你不要乱跑,到时候我来接你。” “……邀请我?”她重音落在“我”上。 “对。你考得这么好,陆家人都想见见你。” 于情于理,夏郁青上门致谢都是应该的,但她担心自己会不懂礼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周哥,我需要带什么礼物上门吗?” 周潜笑说:“你送的那箱蔬菜已经送到他们心坎里去了。不用特别准备——哦,带着录取通知书吧。” 夏郁青第二天中午就开始紧张,比她高考那天紧张多了。 头天接到周潜电话之后,她就马上跑出门买了一身新衣服。是在菜场附近马路上的一排小店里买的,她对比过,那里的最便宜,在她的审美眼光里,样式也比他们镇上的洋气多了。 白T恤三十块,阔腿牛仔裤五十块,她还讲得店主一起给她便宜了五块钱。 实话说还是有些肉痛,但自己原来的两身衣服确实太旧了,去别人家做客会显得她不尊重人。 衣服买回来洗了一水,晾一晚上就干了。 现在穿在身上,嗅着那上面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因为准备得格外“隆重”而越发紧张。 白墙上挂着一只放射状的时钟,走时无声,时针已指向五点。 她站起身,跑去门口,再度检查,自己已经擦过两遍的白色运动鞋是不是真的擦干净了。 五点四十,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十分钟。 夏郁青想打个电话询问情况,又怕显得在催促给人添麻烦。 想了想,要不干脆去门口等着好了,也省下了到时候叫人等她换鞋的时间。 她拿上东西,背上白色帆布包——去买手机时,那个店铺做活动送的,到玄关换了鞋,正准备开门,忽听门外响起密码锁按键声。 六下之后,“嘀”的一声,门打开了。 “周……”夏郁青笑脸相迎,声音却顷刻顿住。 站在门口的是陆西陵 她赶忙改口,“陆先生。” 陆西陵淡淡扫她一眼,“收拾好了?” 夏郁青点头。 陆西陵转身往外走。 车停在大门口,一部黑色的轿车,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夏郁青对大部分消费品的品牌都一无所知,只知这车一定很高档吧,坐上去时,皮质的座椅仿佛有种包裹性,舒服得叫人身体不自觉地便塌下去。 她第一时间抽出安全带扣上,再抱住手里的东西。 陆西陵转过目光,往下,落在她手里。 她抱的一盆盆栽,黑色哑光陶制的小号花盆,一只手就能端住,那植株和花朵也都十分小巧,但花开得却密,一眼望去有十来朵,浅白到淡粉渐变,花瓣纤弱,似乎不经风吹。 陆西陵的目光在这盆花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有点太长了,夏郁青不由三分忐忑,解释说:“……是准备的礼物。” 她觉得不能空手,又负担不起太贵重的礼品,昨天去买衣服,正好经过了花卉市场,她一眼看见这盆花,又小巧又蓬勃,店主说这花叫姬月季。 陆西陵没发表任何评价,收回了目光,启动车子。 车里很安静,只有微微噪声。 鉴于上回的经验,夏郁青不敢再主动开口,两手捧住花盆,身体稍稍正坐,片刻,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车里温度似乎太低了,她一个常冲凉水澡的,不怎么怕冷的人,都觉得有点冷。 她余光悄悄打量一下陆西陵,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衬衫,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衣袖稍稍挽起。 因为是长袖,所以不如她怕冷吧。 夏郁青手放下去,依旧抱着花盆,只偶尔偷偷地、动作缓慢地摸摸手臂。 过了一阵,到底还是禁不住,鼻子像被狗尾草扫过一样发痒,她立即别过头,捂住嘴,小声地打了一个喷嚏。 陆西陵目光扫过来,“冷?” 夏郁青从帆布包里拿出小包的卫生纸,抽出来擦手掌,一边小声说:“有点。” 陆西陵抬起手臂,朝中控台中央伸去,旋转了一下空调的温控按钮,将温度调到了22度。 他动作的这一下,夏郁青嗅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山里的冬天,那积雪的森林的气息。 后半程好受多了,温度刚刚适宜。 依旧无人说话,一路沉默地开到了陆宅门口。 从一条小路进去,拐过弯之后,却霍然宽敞起来,两户对门,各自门前一块砌着石板的空地。 车开到空地一角停下,夏郁青解开安全带,抱着盆栽下了车。 进入她视野的是两扇对开的油亮黑漆木门,门口一段石槛,头顶檐下挂着两只灯笼,散发柔和浅黄的光。 陆西陵走在前方,夏郁青跟着他迈上台阶,跨过门槛,往里一看,先是一堵凿了圆窗的墙壁——这个她知道,书里写,这个叫影壁。 而等从旁边穿过影壁,从院子望过去的景象,却不是她以为的“大观园”那样古风古韵。 一栋三层楼房,以某种不规则却似乎有韵律的方式错落,白墙黑瓦,玻璃窗里透出淡白的光。 她在梦里都梦不到的漂亮雅致。 前方陆西陵脚步未停,她也赶紧跟上前去。 一楼的大门是敞开的,他们刚刚迈上台阶,便从大门里闪出来一个人。 一个穿黑色泡泡袖连衣裙的女孩子,黑长发,纤细身材,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眼睛大,五官精致,仿佛洋娃娃。 夏郁青看得呆了。 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好看的女孩吗? 她本来以为,和她同班的高中同学宋苗,已经是她会在现实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了。 女孩停在了她面前,笑问:“夏郁青?” 夏郁青点头。 她踮了一下脚,“哇,你怎么比我高这么多?你身高多少?” “高考体检的时候好像是说170.5。” 站在一旁的陆西陵,闻声转头瞥了夏郁青一眼。 她确实有种长手长脚的拔节感。 “我162”陆笙笑着低头,看见她抱着的盆栽。 夏郁青赶紧递过去,“这是送给你们的小礼物。” “谢谢!是月季吗?好漂亮!”陆笙双手接过,“你怎么这么会送礼物!你上次送的蔬菜我们可喜欢了,那个樱桃萝卜,奶奶还专门泡了酸坛子。” 夏郁青展颜,“那太好了。” “啊,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陆笙,笙箫的笙,是旁边那个木头桩子的妹妹。” 木头桩子…… 夏郁青忍不住转头。 谁知陆西陵似料到她会这样,冷淡地看她一眼。 她赶紧转回去。 “快进来吧!外面热,还有蚊子……”陆笙进屋,向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声,“奶奶,人来了。” 夏郁青迈步的动作不自觉的有几分僵硬,她停在门口,低头看去。 眼前地面十分干净,仿佛是水泥,却比水泥更平滑。 她没看见哪里有拖鞋,踌躇不敢进。 身旁有声响。 转头一看,陆西陵打开了一旁的柜子,他拎了双黑色的皮质拖鞋,丢在地上。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注视,他转头看向她。 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大约有三秒钟之长,她微微觉得头皮发麻,他终于没什么表情地转回去,伸手,又拿出双浅褐色的拖鞋。 “啪”的一声,这一回是丢在了她的脚边。 “谢谢。”夏郁青忙说。 她面对王师傅,面对周潜都挺自在,但独独和陆西陵相处,怎样都觉得不对,像失灵的发条娃娃,像断线的扯线木偶。 夏郁青脱下运动鞋,换上拖鞋,对齐了放在最角落的地方。 一旁,陆西陵蹬掉了皮鞋,换上拖鞋。 他将自己的皮鞋鞋尖对齐放下,往落尘区看了一眼,蹙眉。 夏郁青心脏一悬,朝自己角落的鞋子瞟去。 陆西陵弯下了腰。 她直接屏住呼吸。 然而,陆西陵只是拎起了陆笙蹬掉的七倒八歪的凉鞋,瞥了一眼,似几分嫌弃,扬手,将鞋扔在了她的运动鞋旁边。 凉鞋落下时歪了,陆西陵眉头皱得更深。 那表情,像是在忍与不忍之间艰难抉择。 最终,他还是再度弯腰,拿起歪的那只凉鞋,重新对齐了。 夏郁青微微睁大眼睛,已经忘了紧张。 她觉得……这位陆先生,好怪。 第5章 一人从厨房里走出来,穿着浅色的棉麻上衣和长裤,肩上搭着一块披肩。 她应该就是陆笙喊的“奶奶”,但眉目慈柔,看起来年轻极了,像是六十岁都不到。 夏郁青笑着打招呼,“陆奶奶。” 一旁陆笙噗嗤一笑。 夏郁青愣一下。 陆笙忙说:“不不不,没什么。” 陆奶奶知道小丫头片子为什么笑,夏郁青其实几乎没什么方言口音,只有点“n”和“l”不分,似乎是发不好“n”这个音,“奶奶”读成了“lailai”。 陆奶奶瞪了陆笙一眼,两步走到夏郁青跟前,从头端详到脚,笑眯眯说,“看起来真有精神,就是太瘦了。”捉住夏郁青的手腕捏了捏,“一点肉都没有。” 她手掌温热,夏郁青觉得心口也温热,笑说:“以后我会好好吃饭的。” “过来坐,还有两个小菜,一会儿就开饭了。”陆奶奶拍拍夏郁青手背。 客厅宽敞,三面沙发,中式的沙发架子,放置着刺绣的坐垫。 面朝着电视的那一面沙发上坐了一个人,与陆奶奶装束风格相似,头发花白。 他面色沉肃,更有风雨不动的感觉,像是……像是成长版的陆西陵? 果不其然,陆奶奶介绍说这是陆西陵的爷爷。 她同样地打招呼:“陆爷爷。” 陆爷爷抬眼打量她,她觉得他的目光和陆奶奶的不尽相同,审视的意味更浓。 她不由心里忐忑。 片刻,陆爷爷开口了,声调听着倒是平和,“坐下吧。” 夏郁青在陆爷爷指的方向坐下,后背挺直。 陆爷爷看着她,“小姑娘,你跟陆西陵互相是怎么称呼的?” 一旁的陆笙说:“跟着我叫哥呗。” 陆爷爷轻喝:“我没问你。” 陆笙住了声。 夏郁青说,“我叫他陆先生。”想一想,补了一句,“……或者陆老师。” 陆爷爷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你今年多大?” “十月满十八岁。” “大你八岁。”陆爷爷沉吟,“以后你称呼他叔叔吧,要尊他为长辈。” “好。”夏郁青点头。她没有任何异议,这称呼在她看来反倒是拉近了她和陆家的关系,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陆笙却不满意,“那我不是平白地长了青青一辈。我才大她六岁。” 陆爷爷说:“你跟你哥各论各的。” 陆笙说,“那青青你叫我笙笙姐。” 夏郁青看了陆爷爷一眼,方笑说:“笙笙姐。” 一旁的陆奶奶则是另一番心情,“我看老头子你就是多虑了,小题大做。” 陆爷爷不为所动,“我现在多此一举,以后才能省些麻烦。” 陆笙听得一愣一愣,“你们在说什么?” 陆爷爷说:“和你无关的事就别操心了。” 两个谜语人,陆笙听不懂,夏郁青自然更听不懂了。 但陆奶奶门儿清,陆爷爷此举是在防患于未然——陆母凌雪梅当年就是陆爷爷堂兄媳妇娘家那边的亲戚,来南城求学的时候,借住在陆家。她和陆父陆颉生两人差了十岁,平日以兄妹相称。 陆爷爷发现两人搞对象的时候,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陆母凌雪梅家庭条件一般,亲戚关系也复杂,一家人不是吸血鬼就是拖油瓶。后来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焦头烂额之时,陆爷爷不止一次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应了堂嫂叫凌雪梅来陆家借住的请求。 由于陆爷爷的反对,陆父陆颉生接受了单位的外派,带着妻子常年漂泊在外,后来干脆就在外面定了居,直到陆西陵长到四五岁,为了孩子上学,夫妻两人才又回到南城。 陆爷爷不以为这事一定会重演。 但万事就怕万一。 尤其,夏郁青考上大学想继续求学,可以向学校和政府求助,对于这样未来的栋梁之材,学校和政府没有不管的道理。 再不然,叫当时负责资助项目的人向陆家转达想要继续获得资助的意愿也行。 她却偏偏选择了绕过这些中间人,自己直接跟陆家联系。 见了面,他觉得这小姑娘成熟又周到,虽然面相温和,看着不大像,但就怕她是个会来事的。 他得把好这道关,免得到时候又闹得鸡犬不宁。 陆西陵原本也不明白陆爷爷此举的用意,但经过二老的一番打哑谜,他倒是听懂了。 他不由蹙眉。 这明显是多虑了。 但他更不高兴的是,陆奶奶安排相亲,和陆爷爷用所谓长辈关系筑起“防火墙”,其实本质上是一回事,都是擅自干涉他的自由选择。 今天是陆爷爷生日,这安排也不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他就忍住了没有发作。 坐了没多久,晚饭开席。 虽说陆爷爷才是今日主角,但他和陆西陵基本没说话,由陆奶奶和陆笙拉着夏郁青全程闲聊。 一桌好菜,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一碟腌萝卜。 陆奶奶端起来递到夏郁青面前,笑说:“这是拿你送来的萝卜腌的,你尝尝。” 夏郁青夹一小片尝了尝,清脆爽口,“很好吃!不过如果是用母水泡的可能要更好吃一点。” 陆奶奶笑说:“我年轻那会儿倒是泡过,好几十年没弄过了。” 陆笙问:“什么是母水?” 夏郁青说:“就是已经泡过很久的老盐水。” 陆奶奶说:“你们西南那边很喜欢吃泡菜是吧?” “嗯。我们家家户户都有泡菜坛,我最喜欢吃腌藠头和芫荷。” 藠头陆笙是听过的,“盐盒是什么?” “芫荷就是……”夏郁青词穷,“形状有点像葱头,颜色有点像洋葱,紫色的。” “哪两个字?”陆笙求知若渴,当即拿过手机想查一查这个陌生的名词。 “芫荽的芫,荷花的荷。” 这是个陆奶奶都没听过的东西,她也凑过去瞧了瞧陆笙的手机屏幕,“这芫荷是什么味道的?” “有一点冲和辣,不是我们本地人肯定吃不惯。如果……”夏郁青顿了一下,“如果我回老家有机会的话,下次给你们带一点尝尝。” 陆笙说:“还有吗?还有什么是你们那边的特产?” 这顿饭彻底变成农村物产交流会,夏郁青又跟他们介绍了八月瓜、拐枣、刺泡、地果等等。 陆笙听得心向往之,“好想去你们那里玩啊!” 夏郁青笑笑,知道她应该只是说说而已。 吃完饭,回到客厅里,保姆给大家沏茶。 物产交流告一段落,陆奶奶聊起夏郁青学习上的事。夏郁青从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两手交给陆奶奶。 陆奶奶看过了,又转交给陆爷爷,“你瞧,多好。” 陆爷爷接过去,盯着南城大学的校徽看了半晌。 陆颉生是南城大学地质系毕业的。 他好像还能记起三十八年前,他拿着陆颉生录取通知书时的激动心情。 “现在的录取通知书越来越有档次了,字都是烫金的。”陆爷爷看了眼陆西陵,“你爸爸高考那会儿,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一张纸,姓名和专业两个地方空出来,招生办老师手动填写的。还附有条款,要求学生转粮油关系、党团员关系。” 陆爷爷少见的话多了两句。 “陆……”夏郁青下意识要称呼陆父为陆叔叔,但眼下陆西陵才是她“叔叔”,而称呼陆父为“爷爷”,好像更奇怪,只好说,“陆叔叔的父亲,也是南城大学毕业的吗?” 陆爷爷说:“对。算你的老学长了。” 陆奶奶笑说:“南城大学难考的,孩子你真是不容易——其实资助你的事情,一直是西陵交给手下的人在专门负责,实话说我们都不知道具体的。前几天我叫人去调了资料才知道,你们那边负责资助项目的人每个月都往邮箱里发了你的学习成绩和生活状况。” 那资料是周潜去调的,陆西陵也瞟了一眼。 从初三到高三,四年时间,夏郁青的学习成绩由来保持在全校前三名,倒确实没辜负往那账户里打的每一分钱。 夏郁青笑说:“如果不是陆叔叔资助我,我初二就要辍学了。我也没有别的报答方式,除了好好学习。” 陆笙说:“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吗?” 夏郁青说:“政策是这样。但是我们那里每家都有每家的情况,尤其女生,家里不让学了,趁假期把人送出去打工,学校想叫人继续回去学习都找不到人。” 陆笙听得欷歔,“真是不容易。” 陆奶奶问:“我听说你要申请助学贷款,办下来了吗?” 夏郁青攥一下手指,又缓缓松开,“……正在办理,应该是可以顺利办下来的。” 陆西陵立即朝夏郁青瞥去一眼。 他想到夹在书里的纸张,她打了×的那一条。 她十月才满十八岁。 闲聊时间过得很快。 两位老人睡得早,一般十点钟就会休息,时间已过九点,陆奶奶便结束了今天的会面,叫夏郁青下次再来玩。 陆笙拿起手机,“我们加个微信吧。” 夏郁青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下微信。” 清湄苑好像没有WIFI,她又怕下载要耗费太多流量。 “那现在下?”陆笙伸手,“手机给我,我帮你连WIFI。” 夏郁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陆笙。 连上WIFI,安装了微信之后,夏郁青临时注册了账号,跟陆笙互加了好友。 陆奶奶叫陆西陵把夏郁青送回去。 今日接送人的事,陆西陵本来安排了周潜去做,周潜下午家里临时有事请假了,他正好下午要去高新区跟人谈事情,和大学城方向是顺路,也就顺道将夏郁青接了过来。 开过去得四十来分钟。 陆西陵一时没动,思考是不是把司机叫来。 陆奶奶又催一句,“陆西陵!” 陆西陵这才慢吞吞站起身。 天黑下来以后,车里就更显安静。 夏郁青原本以为依然要全程沉默到底,谁知道,在等第一个路口的红灯时,陆西陵突然开口。 “为什么撒谎?” 他声音微凉,语调倒不大有情绪。 夏郁青被这句话本身吓一跳,“……什么撒谎?” “助学贷款。” 夏郁青有些疑惑,“您怎么知道的?” “猜的。”陆西陵懒得解释太多,“你没去申请?” “嗯……我还没满十八岁,要监护人签字。” “你监护人是谁?” “我大伯。” “不要他出钱的事,他还不肯签字?” 夏郁青叹了一下气,她知道这件事情是绕不过去了,“……周哥有没有跟您提过,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周哥?”陆西陵重复这个称呼。 夏郁青觉得他语气里好像含了一点轻嗤,又好像没有。 “周潜。”夏郁青说。 “我知道是说周潜。”陆西陵淡淡地说,“为什么跑出来?周潜说你家里不同意你继续读书,如果就这个理由,不至于。” “其实……不止。”夏郁青提到这件事,不知道是该愤懑还是难堪,“……我大伯给我说了一门亲,对方给18万彩礼。堂哥要结婚,想去镇上买房。” 荒谬。 陆西陵看她一眼,“就为了18万?” “嗯。他已经收了对方的钱,给堂哥的房子交了定金。我去读书的话,他就要还钱……”夏郁青确信,是难堪多一点,因为她的脸在发烫,“对不起,可能听起来非常荒唐。” “你继续说。” 夏郁青垂下眼。 那天她去镇上的学校拿了成绩单,高高兴兴回家,却遭当头棒喝。 大伯知道她不会同意,派了大伯母每天在家看着她,实际等于软禁。 表哥和大伯有手机,她试过,他们早有防备,她接触不到,没法向外界求救。 她知道强硬反抗没有用,还会让大伯加强看守的力度,就在家里哭闹了几天,假装服软,说结婚可以,但是她要去镇上的学校当老师。 他们答应了,她没再提上学的事,藏起了录取通知书,骗他们烧掉了。 他们渐渐放松警惕,那天晚上,她关门时特意没落闩,半夜趁大伯母睡着,把床底下早就收拾好的背包拿起来,提着鞋子,赤脚静悄悄地出了大门。她赤脚跑出去几百米,才穿上鞋子,沿着路没命狂奔,一直跑到镇上,搭上了最早去鹿山县的大巴车。 那晚不是满月,却月色明亮,像是特意为她照亮了路。 “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陆西陵沉默。 “怎么跑出去不先联系学校?”片刻,他问。 “我怕大伯他们找到学校,找到我。18万不算小数目,不知道他会为了钱做出什么事。假如,假如万一我被带回去了,我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所以,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逃离那个地方,逃得越远越安全。” 陆西陵一时没再说话,他腾出一只手来,从储物格里拿出烟盒,抖出一支,在点烟器点燃。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开口,“你父母呢?” “小学五年级我爸去世了,我妈离开了村子,至今没有下落,也没有同村的人在别的城市见过她。” “那时候就跟着你大伯生活?” 夏郁青摇头,“开始跟外婆生活了三年,初二的时候,外婆也过世了,才去的大伯家里。” 陆西陵问了另一个关键问题,“资助给你的钱,都用到你身上了吗?” “学费一次性交给了学校。生活费的那张卡……被我大伯要去了。如果不是有这笔钱,可能他们不会同意我继续念书。” 陆西陵对这个结果不意外。 夏郁青朝窗外看去,外面灯火璀璨。 这里是南城。 她感到安全。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您。” 陆西陵两次将她从将要坠落沼泽的境地里拉上来。 陆西陵没有说什么。 只是难得,这回没对她这句情真意切的道谢感到“过敏”。 陆西陵没再问话,夏郁青也就不再出声。 好久,似乎快到清湄苑,陆西陵终于再度开口:“学费替你出。你后面好好继续念书吧。” 夏郁青眉梢微扬,露出笑容,“我已经赚到了第一学年的学费。后面我还会努力争取奖学金。” 陆西陵目光在她几分骄傲的笑容上停了片刻,转过去,看着前方,淡淡地说:“随你。” 第6章 夏郁青开学前两天,陆笙联系她,说要去清湄苑看她。 陆笙提着大包小包进门,夏郁青赶紧伸手帮忙提了一部分。 “好热!”陆笙把东西扔在沙发上,拿手扇风,“没开空调吗?” “……这个房子,不是没装空调吗?” 陆笙呆了一下,抬手指了指了吊顶上的出风口,“有啊,中央空调。” “……啊。” “你不会一直没开过吧?” “……嗯。” 陆笙觉得匪夷所思,“不热吗?” “还好。两面窗户一开,有对流风,晚上会更凉快。特别热也可以扇扇子。”她指了指茶几上,从餐馆拿回来的,做活动的塑料扇子。 陆笙深感佩服,“……我是做不到的。没有空调我会死。” 她找到开关旁边中央空调的开关面板,打开,笑说:“你每次开灯的时候,就没好奇过这个面板是做什么的吗?” “但我怕乱按会按出问题。” “出问题给周潜打电话,他会找人解决的。” 夏郁青笑一笑。 她就是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片刻,夏郁青听见头顶隐约传来声响,从那黑色的拉长的栅栏形出风口里,吹出了怡人的凉风。 ……确实空调更舒服一些。 陆笙去了趟洗手间,洗手的时候留意到龙头是旋到热水那一侧的,但出来的并不是热水。 她往反方向旋转,同样是凉水。 “青青?” “嗯?” “这里没有热水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有的,但是我不清楚怎么开。” 陆笙往厨房去了一趟,立马发现了问题之所在——燃气热水器根本没打开。 然而,她打开以后试了试,还是没热水。 再一排查,那气表根本就没转。 陆家的习惯,水电气卡,都会放在门口遮盖电表箱的柜子里。 陆笙走去门口打开鞋柜一看,果真让她找到。 她点开微信,准备线上缴费,输入业主姓名和卡号,却发现这卡根本没激活。 “那你这段时间,都是怎么洗澡的?一直洗的冷水吗?”陆笙问。 “没有,我有用热水壶烧热水。” “……那怎么洗?” “在盆里兑凉水呀。” “不麻烦吗?” 夏郁青笑说:“我们一直都是这么洗的。” 陆笙觉得整件事情非常离谱,她当即就想给陆西陵打个电话,但先忍了下来,她觉得可能不只这两个“罪证”。 陆笙上上下下地逛了一圈,仿佛考察,全程不说话。 夏郁青跟在她身后,不明所以,“笙笙姐,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陆笙摇头,“你睡的哪个房间?”每个卧室她都看过了,没一间铺着四件套的。 “我睡的沙发。” 陆笙好像对这个答案已经不感到震撼了,“阿姨过来打扫的时候,没有帮忙铺床吗?” “什么阿姨?这里是我自己打扫的。” 陆笙忍不住了,她掏出手机,将周潜、陆西陵拉进一个群里,发起了语音会议。 周潜回了一个问号。 陆西陵同样回了一个问号。 陆笙:问问问问个鬼啊!我才满头问号!赶紧给我接听。 陆西陵和周潜陆续点了接受通话。 陆笙开了免提,叉着腰,一顿输出:“你们两个怎么做的事情!把青青丢在清湄苑里一个多月,这里没燃气,没热水,没床单被套!” 她切出界面,点开无线网络列表看了一眼,补充:“没WIFI!” 而就在此时,正在运作的中央空调,突的一下,风停了。 陆笙更气:“这下电也没了!” 周潜顶着大小姐的怒火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夏姑娘她没有跟我反映这些情况。” “没有反映你自己就提前想不到吗?你给我哥做助理,也是凡事都要他提醒你才去做吗?” 周潜不敢吭声了。 而陆西陵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陆西陵!”陆笙生气的时候才不管什么兄长不兄长,直呼其名,“你笑什么!你也不无辜!这些琐事是不用你亲力亲为,但你既然把人接过来了,叮嘱手下的人再周到点照顾会浪费你多少时间?至少你得叫人教教青青空调怎么开吧!还有,卫生都是青青自己打扫的!” 一旁的夏郁青听得手足无措,急忙伸手去抓陆笙手腕,“笙笙姐,我真的不觉得这些是问题,能有一个住的地方我已经……” “你别说话。”陆笙拍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但这个事情一码归一码。退一万步讲,你也算是客人。陆家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 夏郁青一直觉得陆笙看起来还像个学生,甚至比她还小。 但此时此刻,她不知不觉就展现出了“姐姐”的那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周潜说:“麻烦陆小姐帮忙把水电煤卡的卡号分别拍张照片发过来,我立刻线上充值。” “燃气卡根本还没开通!” “我立刻找人来处理。” “还有四件套!你们就让客人睡沙发!你们怎么不自己睡地板!” 周潜说:“我会派人过来处理所有问题。” “陆笙。”陆西陵出声了,“周潜是我的助理,不是陆家的管家,你冲他吆喝什么?” “你……” “动不动发大小姐脾气。”陆西陵的声音听起来不很高兴,“你给家里的阿姨打个电话,她是专业的,缺什么需要什么你告诉她,让司机开车送她过来处理。” 夏郁青窘迫得耳朵都红了,她最害怕给人添麻烦,现在却反而添了一个最大的麻烦。 “陆叔叔。”开的免提,夏郁青知道那头听得见,“……我后天,不……明天就去学校报道了,之后就会住在学生宿舍,不用再麻烦人特意跑一趟。” “你住不住这些问题都要解决。”陆西陵的声音有种流水经过青苔石的清凉,“这地方离学校近,你可以一直住着。” “……我应该会一直住宿舍。” “有时候有事赶不回宿舍呢?” 夏郁青没有回答。 “行了,就这样。”陆西陵不由任何人再有置喙,“周潜,电话挂了跟我去开会。” 周潜说:“陆小姐,那我挂了?” 陆笙第一个切断了语音。 “气死我了!”陆笙将手机往桌上一丢,“我哥什么德性!” 夏郁青没有说,其实她觉得陆西陵的做法挺理性的。 陆笙给家里的阿姨打了个电话,把这边的情况介绍一遍。 其他都可以慢慢处理,没有空调不行,她线上给电卡充了值,找到电表箱,重新刷卡取电。 吹着清爽的凉风,陆笙开始拆带过来的那些东西。 新书包、笔袋、防晒霜、遮阳帽……全都是陆笙准备的礼物。 一茶几的东西,琳琅满目。 夏郁青不知所措。 “都是实用的。”陆笙说,“尤其防晒霜。你不是马上要军训了吗?” 夏郁青笑说:“我好像也不会再黑到哪里去了。” “防晒霜主要防晒伤的。你军训的时候就知道,晒伤了汗流进去有多疼。” “嗯,我知道,我割麦子的时候……” “你还要割麦子?” “农忙的时候会帮家里。”夏郁青拿起茶几上的防晒霜,一共有两只,一只蓝色一只金色,“这两个有区别吗?” “蓝色清爽一些,用来擦脸;金色的用来擦身体。” 夏郁青点头。 “然后……”陆笙转过身,拿起了最后一个包装盒,“这个。” 那是台笔记本电脑。 夏郁青忙说,“这个不行。” 陆笙却不管,自顾自地拆开了,“这个比前面那些还必需。到时候选课、写作业、上校园网……全部都要用到的。” “我查过,南城大学有机房的。图书馆也有电脑。” “大学都有,但是不方便,有时候半夜要赶个东西,机房早就关门了。” 陆笙拍拍包装盒,“实话跟你说吧,这是我哥叫人准备的。” 夏郁青一愣。 “你不要,就得亲自去找他说。他的脾气呢,想必你也知道。” 夏郁青思考了一下,“真的是陆叔叔送的,还是笙笙姐你拿陆叔叔当挡箭牌?” 好混乱的称呼,陆笙头昏脑涨,她哈哈笑起来,“你好聪明。但是真的是我哥送的,不信你可以问他。” 夏郁青不敢。 “拿着吧,都是我跟我哥的心意呀。”陆笙笑说,“你之前不是说,你报答的方式就是好好学习。现在我们依然希望你好好学习。” 夏郁青无法再拒绝了,“请帮我跟陆叔叔道声谢。” “嗯嗯嗯。”陆笙随口答应下来。 下午,陆宅的阿姨过来,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了,只除了燃气——燃气卡激活以后,还需要燃气公司的人过来勘测,符合条件才能开通。 陆笙没事,陪着夏郁青待到了晚上。 夏郁青吹着空调,连着WIFI,吃着冰镇西瓜,看着投影出来的电影时,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晚上,陆笙请她去外面吃过海底捞,方才回家。 夏郁青洗过澡,躺在一楼房间的床上。 或许是认床,她睡不着,又抱着毯子回到睡惯了的客厅沙发上。 手机连着WIFI,她点开了下午那部她和陆笙没有看完的电影。 突然有电话打进来。 一个没有存储的陌生号码,显示是南城的。 只要不是枝川的,她都敢放心大胆接听。 “你好……” “事情都解决了?” 微冷的声音。 夏郁青立即从沙发上爬起来,坐直身体,“解决了,除了燃气。不过已经预约了燃气公司的人明天上门勘测。” “嗯。”陆西陵声音没有什么情绪,“那早睡吧。” “陆叔叔您也早睡,祝您晚安!” “……” 夏郁青拿起手机一看,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似乎开始习惯陆西陵戛然而止的做事方式。 判断这可能是陆西陵私人的手机号,夏郁青将其存了下来。 开学当天,夏郁青前去报道。 注册、缴费、领校园卡、找宿舍、激活校园卡、买生活用品……忙了一整天。 这是南城大学的新校区,几年前刚刚建成,占地面积大,做什么都要走好远的距离,好在夏郁青别的特长没有,走路不在话下。 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带一个阳台,阳台一侧是洗手池,一侧是卫生间。 每层楼的尽头是浴室、开水间和洗衣房,浴室有八个独立隔间,洗衣房有五台投币式洗衣机。 夏郁青的其他三位室友,都是南城本地人。 她是第一个到的,自己的事情忙完以后,就帮着室友和家长收拾东西。 这个过程中,夏郁青一直在默默观察,也就记住了她们。 一个叫程秋荻,是个个头高挑的美女,性格似乎有些急,她父亲出门时把她的书包落在了家里,她发了很大一顿脾气。 一个叫方漓,戴眼镜,清秀文静,她和夏郁青一样,是自己一个人来报道的。 一个叫赵钰洁,齐耳短发,似乎不爱笑,一直板着脸,她妈妈很强势,连校园卡里冲多少钱都要安排。 到晚上八点,进进出出的才停,四人都留在宿舍里,开始准备洗澡。 洗完澡,各自坐在位上,大家又重新做了一次自我介绍。 星座、地域、喜欢的明星……有各种方式,把人划分到更加细分的领域,彼此之间也会因为各种相同点,而拉近关系。 聊着天,大家的手机同时响起来。 是年级群,辅导员发了个word文档,叫大家有需要的填写,再私发给他。 程秋荻第一个点开文档,“好像是申请贫困生生活补贴的。” 夏郁青转身去翻开笔记本电脑,“那我填一下。” 空气忽然沉默。 方漓说:“那个,青青,这个是贫困生才需要填写的。” “对呀,我就是的。” 这下,三人更不敢讲话了。 夏郁青敏锐察觉到了,转头一看,大家表情似乎都有些尴尬。 她笑了,“你们这样看着我,好像‘城市包围农村’。” 程秋荻第一个笑出声,方漓和赵钰洁也跟着笑了。 因为夏郁青的落落大方,大家倒不觉得有什么了。 有些事情,说破无毒。 程秋荻问:“青青你具体是枝川市哪里人?” “鹿山县。” “你在县里读书吗?” “不是,在村里,很偏远的一个村子,在山里面,叫松树村。” “你们村有电吗?”方漓也加入对话。 “电是有的,自来水没有。” “网呢?” “有手机信号。山上有信号发射塔。” “那你在村里上学吗?” “镇上。我们村里只有小学。” …… 后来,夏郁青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读书经历——她其实只是一笔带过,完全没有刻意渲染那些苦和难的细节,但听着的三人,还是不自觉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夏郁青于是笑说:“我先不聊啦!我把表填一下,你们先继续。” 以此结束了话题。 夏郁青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怜悯。 因为她其实已经比村里那些,十九岁摆酒席嫁人,二十岁领证生孩子,二十三岁生第二胎的姐姐们,幸运得多了。 有时候,夏郁青从镇上回到村里,在路上和她们碰见,她们手里牵着衣服脏腻,拖着鼻涕的小孩儿,说什么都是一脸麻木,但在问到她的成绩时,眼睛里会流露出羡慕的光,像是月光偶尔一次照进干枯的深井。 旁人对贫穷的偏见,对苦难的猎奇,夏郁青都觉得无所谓。 只有这种羡慕的目光,夏郁青才会被刺伤。 陆家是做医疗器械的,以专业的心血管介入设备而立足业内。 陆爷爷执掌企业的后期,摊子却越铺越大,开始涉足监护系统、医学影像、诊断试剂等领域,导致产品线混乱庞杂,固有城池却一再丢失。 如今陆爷爷还是陆家名义上的掌舵人,实际决策权却早早移交给了陆西陵。 陆西陵一接手便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砍掉了完全没有技术积累的新产品线,回归心血管医疗设备的优势领域,扩展了研发中心,投入了翻倍的研发经费,其前年获批上市的生物可吸收支架,全降解封堵器等创新产品,使得市场占有率再度重回高位。 彼时公司直接裁员达上五百人,市场、销售、宣传、人资、行政……各部门无一幸免。 那时跟了陆爷爷多年的老员工纷纷怒骂陆西陵,毛都没长齐就想动摇根本,也不怕风浪太猛直接掀了陆家这艘大船。 事实证明,短暂的阵痛期后,轻装上阵的公司不但没翻船,业绩还节节攀升。 但陆西陵不顾员工死活的恶名,却这么传出去了——有个被裁员工爬上大楼准备自杀,闹得很大,一度上了新闻。 陆西陵是个工作狂。 即便是国庆节,陆西陵也没给自己安排多少娱乐活动,其他人都放假休息了,他却起早准备看研发部负责人发过来的三季度总结报告。 打印机运作的时候,陆西陵去咖啡机那儿给自己制了一杯咖啡。 新鲜豆子研磨之后有一股馥郁的香气。 而这个陆西陵根本不在乎,他只要咖啡的苦味和咖啡因,喝下之后使他能够长时间保持专注的状态。 报告已经打印完了,纸张还带着热度。 他拿着报告,端着咖啡走进书房,拿无针的订书机订好了报告,在真皮座椅上坐下,喝了一口咖啡,开始翻阅。 看完开篇的总结部分,陆西陵已然眉头紧蹙,耐着性子将整份报告翻完,他等不到八号上班,该喷的必须现在就喷,直接一个电话给研发部的负责人打过去。 “陆总……” “我看了你的报告。” “陆总您说。”研发部负责人姓汪,是不计代价从研究所里挖出来正高级研究员。 陆西陵对研发部的人通常都十分客气,平常一般会称呼其为“汪老师”。 陆西陵说:“我先直接说结论,我对你们今年开年到现在的成绩很不满意。” 汪老师忙说:“这个我知道,报告我自己写的,我心里有数。” “研发经费不够,可以追加;人才不足,可以招人。你们部门是我唯一没有设定考核指标的部门,一年快过去了,汪老师您不能只拿给我这么一个结果。” “实话说,陆总,这事主要不在研发经费或者人才,而是……” “你直说。” “人心思动。有几个组长级别的人……有些浮躁。” 陆西陵手指轻敲桌面,沉吟片刻,“这我知道,这部分隐患,我最近正在着手解决。但你自己的人人你要管好,研发是个苦差事,我已经尽力给你们提供了最舒服的环境,你们不能还不如一个小姑娘能吃苦。” “……小姑娘?” 陆西陵手指一顿,没接这茬,“休息去吧,节日快乐。八号上班先来我办公室一趟。” 电话挂断,陆西陵又把报告的难点部分仔细翻了翻。 扬手丢到一边,头往后靠去,烦躁得叹声气。 那时候他是唯一没看过夏郁青录取通知书的人,不知道她是文科还是理科。 要是理工类,他一定会要求她转到相关专业,等毕业,不,都不用等毕业,差不多能用的时候就招进研发部,让她以她的吃苦精神,“卷”死现在这些没一点危机感的员工。 想到这里,陆西陵意识到小姑娘开学以后就没她的消息了,就前阵过中秋,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祝他节日快乐。 陆西陵伸手够过手机,拨通了夏郁青的电话。 没人接。 他也懒得打第二次,端上咖啡杯,从书柜里随手拣了本书,走出书房。 半小时后,手机响起,却是夏郁青回了电话。 “陆叔叔,有什么事吗?” “你学的什么专业?” “啊?……新闻学。” “哦。没事了。”陆西陵将要挂断电话,想起什么,又说,“你国庆回老家了?” “没有,不敢回去。” “住学校?” “嗯。” “陆笙联系你没有?” “我们正在一起!”夏郁青声音两分轻快。 下一瞬,电话里声音就变了。 陆笙说:“哥,Crepuscolo你能帮忙订座吗?要今天晚上的。青青过生日,我请她吃饭。” 第7章 夏郁青和陆笙一直有联系,虽圈子不同,聊得不甚密切。 陆笙有时会发来裙子或者鞋子的照片让她帮忙选颜色。 她知道这意味着可以少许参与对方的日常,就会适度地主动发给陆笙,比如感谢她送的防晒霜,效果一流,完全没有晒伤。 有一次陆笙随口问了一句她的生日和星座,也就有了今天两人的“约会”。 今日陆笙穿露脐背心,黑色短裙和长靴,小烟熏的眼影和巧克力色口红,非常酷飒。 夏郁青不懂化妆,说不出具体门道,只知道今天的笙笙姐漂亮得很不一样,“而且看起来比平常要高。” 陆笙笑说:“你是不是在内涵我矮?” “我哪有!” “因为有内增高,这个靴子。”陆笙抬起靴跟给她看,“最讨厌你们高妹了,尤其是纸片人身材的高妹,穿什么都好看。” “纸片人身材是指我这种吗?” 陆笙点头。 “……你们城里人好奇怪,喜欢这种营养不良的身材。” 陆笙发出山呼海啸的笑声。 夏郁青是第一次来南城最繁华的地段逛街,大学城临近郊区,“进城”一趟四五十分钟地铁,因此一般的购物需求,学生就在大学城附近的小型商业中心满足了。 陆笙想给夏郁青挑件生日礼物,带她进了最高档的商场。 里面冷气十足,人迹寥寥。 夏郁青悄声问,“人这么少,商场不会倒闭吗?” 陆笙又一次笑出声,“暂时应该不会倒闭。” 当夏郁青跟着陆笙进了一家店铺,偷偷看过那上面的价签之后,就明白为什么不会倒闭了,一件看似平平无奇的T恤衫,够她交一学年的学费。 陆笙带着夏郁青逛了好几家,拿了好几样东西,她都说不喜欢。 陆笙没辙了,问她:“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夏郁青想了想,“润唇膏?” 逛累了,两人找地方坐下吃甜点。 陆笙问她军训情况,尤其重点关注:“有没有帅气的教官?” “好像有一个,我们年级的女生都会偷偷讨论他,不过我觉得一般般。” “有照片吗?” 夏郁青从院里宣传部的公众号里,翻出汇报演练的那篇推文,里面有那个教官跟全排学生的合影。 陆笙看一眼,“好帅!”嫌不够,接过夏郁青的手机,双指放大了细细欣赏,“这样的你还觉得一般般?” “因为他让想我到我们高中班上的班长了。”夏郁青笑说,“也是黑皮肤,这样的气质,牙齿很白。当然他没有这么帅。” 永远是情感问题聊起来最有趣,陆笙露出八卦表情,“那你喜欢过哪个男生吗?” “好像没有心情也没有想法,读书太忙了。不过……“ “不过?” “我们高考是在县里的考场,那时候跟我同考场的有个男生,坐在我斜前面,我觉得他很让人过目不忘。” “什么样的?” “嗯……”夏郁青偏头回忆,“白色短袖衬衫,皮肤很白,个子很高,很沉静的感觉。我们都很紧张,但是他一点也不,不管是做听力,填答题卡,他都特别淡定,好像胸有成竹。” “你喜欢皮肤白的呀?” “没有,没有喜欢啦。”夏郁青摸一下鼻尖,“可能我自己太黑了,就会觉得皮肤白的人好好看,比如笙笙姐你这样的。” 陆笙笑说:“我倒觉得美黑很酷——你有要他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那时候一考完就赶紧跑出去集合了。而且他是我们县里一中的,县里最好的学校,我觉得他应该成绩很好,考到清北的可能性很大吧。” 不过她离开考场时,偷偷瞥过一眼他的名字,苏怀渠,很好听,她一下就记住了。 “可惜现在人人网已经没落了,不然你说不定能找到他。”陆笙说。 “人人网是什么?” “不重要。”陆笙挥一下手,“时代的眼泪。” 下午两人看了一部电影,出来再逛一会儿,差不多就到晚饭时间了。 Crepuscolo的位置没订到,陆西陵帮她们定了另一家西餐店。 对于不会的东西,夏郁青不会感到难堪,尤其在了解了陆笙的性格之后。 对她而言,这正是学西餐礼仪的好时机。 吃完饭,陆笙却不急着走,“先前我哥发了消息,说会过来接我们。稍等等吧,等他快到了我们再下去。” 一会儿,来了条微信,陆笙看一眼说:“走吧。” 她们乘坐直梯到了地下车库,找到陆西陵的车子。 陆笙拉开车门,让夏郁青先上。 夏郁青弯腰上了车,在陆西陵后方落座时,轻声打招呼:“陆叔叔。” 陆西陵淡淡地“嗯”了一声。 车门阖上。 过冷的空气中,夏郁青嗅到一股浅淡香气,是熟悉的雪中森林的气息。 回去路上,仍是陆笙和夏郁青聊天,陆西陵几乎没说话。 陆笙问夏郁青假期剩下的几天准备怎么玩。 “我找了一个兼职。” “什么兼职?发传单?”陆笙大小姐对兼职的概念有限。 “玩偶扮演。”很多店铺选在节假日开业,需求旺盛,工资也会比平常给的高,而且是日结。 “星黛露那种?” “星黛露是什么?” 陆笙笑说:“下次我带你去迪士尼玩。” 聊着天,陆笙往窗外看了一眼,“哥,你不先送青青吗?” 陆西陵“嗯”了一声,也懒得解释,他是嫌陆笙太吵了,叽叽喳喳的,早让她下车他早清净。 车在陆宅门口停下,陆笙下了车,夏郁青再度对她道谢。 “没事儿!下次我们再约。” 陆笙将走进大门的时候,夏郁青听见驾驶座传来窸窣声响。 陆西陵解开了安全带,对她说:“你等会儿,我进去拿个东西。” “好。” 陆西陵将车子熄火,下了车。 陆笙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一眼,“哥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还要送人吗?” 陆西陵没答,换了拖鞋,往里走去。 他跟陆爷爷和陆奶奶打了声招呼,进书房拿了份文件。 出来时陆笙倚坐在沙发扶手上吃葡萄,一边对奶奶说今天给夏郁青过生日的事,很是遗憾地表示,可惜没有订到最好的餐厅。 陆西陵想了想,还是出声:“陆笙,你过来。” “干嘛?”陆笙一脸警惕。 “跟你说两句话。” 陆笙拿餐巾纸吐掉葡萄皮,跟陆西陵走到了大门口。 陆西陵往屋里瞥了一眼,声音压低,“我不反对你跟夏郁青多接触,但收一收你过分泛滥的圣母心。” “……谁圣母了?!” “没有?”陆西陵看她一眼,“人均两千多的餐厅,你想带人去吃,考虑过被你请客的人是否愿意接受?” “我就说以你的人脉怎么会订不到Crepuscolo,原来你就是故意的。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就觉得贫困学生不配人均两千的餐厅,不配好东西吗?” “我是觉得她目前还‘不配’。”陆西陵声音非常冷静。 他过分的直白,陆笙反倒噎住。 “上回也是。你当她的面诘问我跟周潜,你是出了气,不考虑她难堪不难堪。” “……”陆笙陡然没话说了。 “过分热情只会徒增负担。尊重别人的生活轨迹,不要揠苗助长。” 陆西陵说完便走了。 走出两步,他又顿足,多问了一句,“你送了什么生日礼物?” “唇膏。” “你自己挑的?” “她指定的。” “多少钱?” “很便宜,就两百多吧。” 陆西陵睨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在让她自己好好想想。 陆笙望着陆西陵的背影,咀嚼他最后这个问题的用意。 润唇膏两百多,陆西陵帮忙定的餐厅人均差不多也是这个价格。 她似乎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夏郁青能力范围内,能同等地回赠给她的极限了。 夏郁青看见陆西陵从大门走了出来,立时坐正。 他自车前方绕到驾驶座,上了车,扣好安全带。 车子点了火,左转灯打上了,却迟迟没启动。 空气沉默得叫夏郁青有些茫然。 陆西陵出声了,“我不喜欢给人当司机。” 夏郁青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陆西陵瞥了眼后视镜,还是又补充了一句:“到前面来坐。” 夏郁青下了车,坐到副驾上。 系安全带时,看了陆西陵一眼,他神色看起来很平静。 陆西陵伸手,打开了中间的储物格,拿出一只小袋子丢给她,“生日快乐。” 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夏郁青却觉得惊喜极了。 她拿着袋子,转头对他说:“谢谢陆叔叔。” 眼睛仿佛被点亮的星星。 陆西陵转过目光,解开电子手刹,松刹车送油门,打方向盘。 车一路碾过薄薄的夜色,夏郁青心情轻快,像是乘风。 “在学校适应得怎么样?”陆西陵感知到了,瞥了她一眼。 “适应得很好。学校很漂亮,老师很专业,课程是我喜欢的……我跟室友相处得也不错!” 陆西陵忍下了她的感叹语气——她怎么这么喜欢感叹,真有那么好吗? 或许,时时觉得满足,并且能直白表达,也是一种并非人人都能具备的能力。 “你学的新闻。” “嗯。” “怎么没学理科。” “我们学校理科很薄弱,老师教学水平有限。老师建议我们学文科,去好学校的几率更大。” “为什么想到要学新闻?” “因为当时有个记者去我们村里采访,报道了村里的情况,得到关注以后,很多人陆陆续续得到了帮助。我也是那个时候被陆叔叔资助的。我希望以后也能通过同样的方式,帮助到别人。” 陆西陵一时没作声。 那些慈善项目他并没有仔细了解过,底下的人做了调研,报告呈上来,他只负责签字。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有陆笙那样泛滥的同情心。 夏郁青的尊敬和感谢,指向一个虚伪的终点。 不知道她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大失所望。 陆西陵单手掌方向盘,拿出一支烟点燃,将车窗半落,吸了一口,声音更冷静,“你是不是觉得,我看过你们村里的报道?” 夏郁青顿了一下,“……我之前是这么以为的,不过陆叔叔你既然这样问,那应该是没有,对吧?” 她很聪明,很能辨别旁人话里的潜台词。 陆西陵说:“资助的事儿,我从头到尾只签了个字。” 夏郁青思考片刻,笑说:“可是这并不影响这份善意的成色。我确实收到了钱,也靠它改变了命运——不,还不算完全改变,但是我已经见识到了更广阔的风景。” 陆西陵沉默片刻,掸了掸烟灰,“你是不是政治满分?”怎么这样口号似的大话张口就来。 “啊?……政治考满分还蛮难的。不过我数学是满分!” 她压根没听懂他的反讽。 而且,又是感叹句。 假如他的员工敢在跟他的对话中用到一个感叹号,工资就只用领到当天了。 车继续行驶,气氛有种无言的静谧。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学校门口。 陆西陵靠边停车,打上双闪灯。 夏郁青解开安全带,拿着礼物拉开了车门。 她转头看着他。 陆西陵直接打断她,“你是不是又要感谢我。” “……嗯。”夏郁青笑出声,“不过陆叔叔这么说,那我就不说谢谢了。祝您节日快乐。” 陆西陵只轻轻地掀了掀眼皮。 夏郁青下了车,刚要阖上门,陆西陵说,“等等。” 夏郁青立马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你老家的人找过你没有?” “我问过我高中老师,她说他们没有打听到我的下落,暂时放弃了。” “没事不用联系,有困难可以找周潜。” “我知道,我不会联系他们的。”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得之不易的自由。 陆西陵点头,“回去吧——做兼职要劳逸结合。” “嗯!” 陆西陵在前方掉头,行驶到对面。 透过玻璃窗,往校门口看了一眼,正走进大门的身影轻盈,像青绿幼竹,每一阵风,似都能催生得它更拔节一分。 第8章 节后一场雨,天气降温。 程秋荻提议,周六大家一起去买衣服吧。 “我我我,加我一个!”夏郁青第一个发言。 “我也去。”方漓说。 “一起去一起去。”程秋荻问坐在位上背英语单词的赵钰洁,“钰钰你也可以吧?” “可以。” “那周六下午……” 夏郁青举手,一副有事报告的模样。 程秋荻扬下巴,给她一个“准奏”的眼神。 “周六下午可能不行,我要去做家教。”夏郁青说。 “你已经找到兼职了?” “嗯!” 夏郁青买了手机以后,也给当时去车站接她的王师傅发过消息,道谢的同时告知电话号码。 前阵子王师傅给她打了个电话,他一位朋友的女儿原来的家教辞职了,缺个人顶替,要脾气好的女生,问她感不感兴趣。 那位家长第一优先学理科的女生,因为她女儿要补习的科目是数学,但听说夏郁青高考数学满分之后,愿意给她一个试讲的机会。 专业能力方面,文科数学比起理科数学当然缺乏优势,但是夏郁青的核心竞争力是性格。 那家长找了三个人试讲,最后征询女儿的意见,小姑娘双手双脚支持夏郁青。 小姑娘成绩不好本来就缺乏信心,只有夏郁青像个耐心的幼儿园老师,无论她犯多低级的错误,她都不会偷偷叹气,不会藏不住地流露出“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 夏郁青顺利上岗,每周六和周日分别补习三小时,时薪70元,次结。假如学生期末考试数学成绩有明显提升,还会有额外奖金。 “周日下午呢?” “周日可能也不行。” “我周日也不行,跟高中同学约好了。”方漓说。 夏郁青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扫大家的兴,就说:“那你们周六去吧,我下次有空再跟你们一起。” 程秋荻却说:“那周五吧?周五下午我们不是只有两节课吗?下课了就去。” “周五都是要出校的人,人很多。”赵钰洁不是特别乐意。 “那钰钰你更倾向周六?” 赵钰洁沉默了一下,“那就周五吧。” 新闻专业大一的课程很少,内容也不算深,大部分都是绪论课程,《新闻学概论》、《传播学概论》、《广播电视概论》等等。 前几周大家还规矩听讲,后来发现大学课堂和高中课堂根本不一样,一些人陆陆续续地放松下来,有人逃课,有人坐后排睡觉,有人偷偷玩手机。 夏郁青始终如一。 她不但认真听,还会跟老师互动。 几节课下来,院里的几个老师都认识她了,每次他们抛出一个互动话题,而应者寥寥,需要有人来破解这尴尬气氛时,他们都会习惯性笑眯眯地看向夏郁青。 专业课如此,英语课也是如此。 但英语是夏郁青最不擅长的课程,高考分数118,听力和作文尤其惨不忍睹。其他几门课拼了命地拽住这条后腿,才把她拽进名校的大门。 自然,夏郁青的口语也不怎么样,已然不是单纯的Chinglish,而是掺杂了十分魔幻的口音。 英语老师让人朗读一段内容,没人主动,往讲台下环视一圈,唯一露出炯炯求知目光的人,只有夏郁青。 夏郁青朗读时,有个别单词的发音实在过分离谱,教室里有人发出笑声。 程秋荻也笑,拿起笔,在本子上记下了这几个单词。 而另一旁的赵钰洁,则仿佛尴尬症发作,皱眉皱鼻地别过脸,想从夏郁青身旁的位置逃离。 夏郁青读完,被逗笑的英语老师替她纠正了几个语法错误,而后继续讲课。 夏郁青立起书本,偷偷问身边的两个人:“我有没有一点点进步?我觉得这次老师纠正的点好像比上次少?” 赵钰洁没有理她。 程秋荻悄声笑说:“有进步有进步。这几个单词,来你跟我读一下,associate……” 下课,四人离开学校,搭乘地铁前往市中心。 路上她们商量吃什么。 方漓说想吃牛排,赵钰洁说是想吃日料。 “嗯……”程秋荻沉吟,“要不吃串串?” 方漓一秒意会程秋荻的意思,“串串也不错,我投串串一票。” 赵钰洁当然也明白了,串串人均比较便宜,她没什么表情地说:“那听你们的,我都行。” 四人在地下美食广场吃过串串,上楼去女装区买衣服。 夏郁青上回跟陆笙把附近商场都逛过了,知道这一家的定价,所以只逛不试。 在一家店里,程秋荻看上一件V领灯笼袖上衣和高腰半身裙的搭配。 她试了试,因为胸比较大,穿起来效果一般,没有她想要的那种清冷高级感。 她瞄到了坐在沙发上放空的夏郁青,就说:“青青,你要不要试试我身上这套?我好像还没看过你穿裙子。” “啊……” “你试试嘛,就看看效果。” 店员适时推销,“店铺今天做活动,两件八折,三件七折。” 宿舍里程秋荻审美最好,夏郁青无由地被说得几分心动,就笑说,“那我试一下。” 店员拿了另一件L号的给她,她把包递给方漓请她帮忙拿着,自己进了试衣间。 夏郁青是第一次穿裙子。 套上以后总觉得失去安全感,凉飕飕漏风。 她打开试衣间门,很不确信地问:“……好看吗?” “好看!”程秋荻走过去,一把扯下她的发圈,她齐背的长发散落,一下便没有那扎着工整马尾辫的学生气。 夏郁青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噗嗤”笑了,“我好黑呀。” “你已经比刚开学的时候白好多了。” 抱着包的方漓也走过来,推了推眼镜,认真端详,“好看。” “真的吗?” 程秋荻说:“骗你做什么。” 夏郁青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左右审视镜中的自己。 程秋荻看出来她是喜欢的,就问导购,“这套是算两件还是一件?” “算两件。” “那我再挑一件,凑个七折。” 夏郁青问导购:“七折之后是多少钱?” “稍等我给算算。”导购拿过计算器,按了几下,“七折之后这一套是785.4元。” “有点贵。”夏郁青笑说,“我换回自己的衣服吧。” 她说“有点贵”的时候,赵钰洁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三分不可思议的表情。 时间没什么波澜地到了秋末。 这期间,夏郁青上课、做家教、参加社团活动、参与团建……新鲜事物纷至沓来,她一开始目不暇接,渐渐地,大学里的常规活动,大部分也已体验过了。 宿舍四人,起初总是形影不离的,也慢慢各自有了各自的节奏,只会上课的时候一起行动。 程秋荻找了男朋友,化学系的一个帅哥;方漓参加的戏剧社年末要汇报演出,除了上课都在排练。 四人中,夏郁青跟程秋荻关系最好,方漓次之。 至于赵钰洁,夏郁青隐约觉得,她好像有点不喜欢自己,有时候需要两人单独行动,赵钰洁都会找理由回避,一定要拉上第三人。 她不确信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更不好没头没尾贸然去问。 晚上九点钟,宿舍里只有夏郁青和赵钰洁两人。 夏郁青在编辑公众号推文,赵钰洁面对笔记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有人敲了敲半开的宿舍门。 夏郁青转头看去,一个女生站在门口,捏着手机朝里张望,“哈喽,我听邹悦说,你们宿舍有身高168以上的女生是吗?” 邹悦是他们年级的级长,负责一些上传下达的琐碎工作。 “有,请问你是……”接话的是身高恰好168厘米的赵钰洁。 “我是艺术设计学院服设系大二的,下下周校服饰节,我还缺模特,请问你们愿意帮忙吗?”女生双手合掌。 夏郁青出声:“我们两个都168以上,学姐你是都要,还是……” “可以拜托你们站起来我看一下吗?” 夏郁青稍显犹豫地站了起来。 女生认真打量两人,但明显停留在夏郁青身上的时间更长,最后,她说,“两个都要吧。” 赵钰洁留意到了这个细节,也听出“吧”这个语气词的犹豫,不冷不热地说:“我可能没时间,你让她去就行了。” 说完便坐下,直接拿起头戴式耳机戴上了。 夏郁青几分尴尬,走往门口,跟女生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模特,可能会做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能抽出一共大概两到三个小时的时间特训。专业模特按时间收费,超贵;我们艺术学院身高合适的也都已经被抢完啦,救救学姐吧,四个学分呢!” 夏郁青就不忍心拒绝了。 夏郁青的时间规划得很严格,一直保持着早七点起床,晚十一点睡觉的优秀作息,做事情也从不拖延,这使得她虽然事情很多,时间却总是够用,挤出几小时去集训也绰绰有余。 校级的服饰节,对模特要求没那么高,知道台步规则,能完整走完流程就行。 服饰节是在周六晚上,夏郁青协商后将当日的家教兼职改到了上午,下午三点,去后台准备化妆。 程秋荻带了她男朋友去后台玩,时不时拿手机给夏郁青录制上妆过程的小视频。 夏郁青第一次化妆,化妆师给她画眼线时,她一边眼皮颤抖一边流泪。 程秋荻笑说:“你表情好搞笑——可以呼吸的,不用憋气。” 化妆师并没有将夏郁青的皮肤刷白,只用合适色号的粉底液均匀肤色,骨相凸起处刷上古铜高光,深蓝至黑色渐变的眼影,浅灰色美瞳,深咖色口红,鼻梁和面中特意点上雀斑,一头长发用夹板拉直。 镜中的一张脸,是利刃舔血的冷淡与野性。 程秋荻连连拍照,“好贵,是我高攀不起的青青的了。DIOR下季度就请你走秀。” “有吗?”夏郁青承认城里人的审美好“返璞归真”,她确实弄不懂。 彩排时夏郁青自信满满,然而此刻候场时偷瞄了一眼台下,眼前一黑——怎么会这么多人。 偏偏这时候程秋荻已经离开后台,去和方漓会和。 程秋荻和男友找到方漓,找位置坐下。 “钰钰呢?” “她没来。”方漓说。 “有事?” “没有,她说不想来。” 程秋荻从男友手里拿过微单相机,揭开了镜头盖,先行测光,调节参数。 提包振动。 程秋荻打开一看,是夏郁青拜托她帮忙保管的手机来了个电话,备注是“陆叔叔”。 她不好擅自代接,考虑是不是把手机送到后台去,但那电话响了大概七八秒就挂了。 夏郁青对整个走秀过程毫无实感,稀里糊涂开始,稀里糊涂结束。 下台后学姐跟他们挨个握手道谢,她换回了自己的衣服,离开后台时腿是软的,胃也莫名绞痛。 在门口和室友汇合。 程秋荻打发走了男友,跟夏郁青和方漓一道回宿舍。 赵钰洁在宿舍看电影,开门的时候她按了暂停,回头时目光略过了夏郁青,对程秋荻和方漓打招呼,“你们回来了。” “吃夜宵吗钰钰?”程秋荻笑问。 “你们想吃什么?” “就门口烤串?” “那我不去了。”赵钰洁笑容很淡,“老吃垃圾食品不健康。” “你们去吗?” 方漓犹豫,“要不改天吧?今天挺冷的,也不早了。” 夏郁青有些胃痛,也不大想去。 程秋荻说,“那就下次吧。” 赵钰洁洗完澡,去洗衣房洗衣服。 方漓也在。 两人相邻站着,各自搓洗衣物,赵钰洁忽问,“漓漓,你们今天晚上去看夏郁青走秀了?” “对呀。” “怎么样?” “青青今天晚上很漂亮。秋秋拍了视频,你可以看看。” 赵钰洁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夏郁青借程秋荻的卸妆油卸了妆,洗过澡,洗了衣服,端着盆,走往每栋公用的晾晒阳台。秋天衣服干得慢,宿舍的独立阳台已经挂满了。 刚要迈过阳台门,听见外头的角落里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是赵钰洁,听语气,对面可能是她的朋友。 夏郁青准备打声招呼,又一下顿住—— “……真的受不了,英语讲得那么烂,每次读课文全班哄堂大笑,我都替她尴尬,她自己一点没感觉。” 这似乎……是在说她? 赵钰洁继续说:“上回去买衣服,她买不起,直接跟店员说贵。你会这么说吗?……对吧,我们一般不都会说看看再说吗,导购又不是不懂。而且,她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买不起,就干脆别试啊……还有,我们聚餐过三次吧,每次都为了迁就她的贫困生身份选人均四五十的,今天也是,又准备去吃学校门口的烧烤,那个才人均三十……我当时不是跟她一起参加了院学生会宣传部的面试,她进了,我没进,后来她还老在宿舍讲宣传部的事,不就是故意炫耀……还有,你都听烦了对吧?她这个人真的很恶心,这次服设系有个学姐找人走秀,也是她抢了我的机会……她真的很会故作直爽,邀买人心,我们宿舍有个性格超好超漂亮的妹子,名字里面有个秋,她有天大惊小怪地说,原来有首歌叫《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拜托,哪里的贫困生连范玮琪都没有听过啊,是21世纪的人吗?……” 夏郁青没再继续听下去了,抱着洗衣盆,动作轻缓地转身回到了宿舍。 她拿撑衣杆把晾衣架上的衣服拨拢,腾出来一些位置,机械地晾着衣服,心里很是茫然。 她一直觉得自己跟赵钰洁的关系算不上最好,但也一定不差吧。 她会帮赵钰洁带饭;有时候赵钰洁值日那天来月经,她也会主动跟她换,说是换,其实也没真的让她换回过来过;课程小作业她跟赵钰洁一组的时候,因为不擅长做ppt,就会主动承担更多搜集、整理和撰写的任务,最后实际除了ppt,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的。 然而她从来没想过,其实赵钰洁会这么厌恶她。 赵钰洁跟别人说的话,有些已经不仅仅是成见,而是恶意扭曲。 夏郁青收拾好盆,回书桌前坐下。 她看了看,程秋荻正听着歌,和男友聊微信;方漓也似乎正在跟戏剧社里的人沟通演出的事。 她拿起手机,迫切想要找个人聊聊。 解锁一看,发现通话记录有个红点提示,点开,才发现将近一小时前,陆西陵给她打过电话。 她赶紧回拨过去。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 陆西陵开门见山:“在学校?” “嗯。” “最近怎么样?” “还好……” “我在南城理工跟人谈事情,马上结束。陆笙给你买了条围巾,你到校门口来一趟——熄灯了吗?” “还没有,十一点熄灯。” “那出来吧。” 这通电话简直拯救了她。 她此刻一分钟也不想在宿舍久待——等下赵钰洁回来,她应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她。 夏郁青换了衣服,背上包,想了想,把笔记本和电源也带上了。 “青青你要出去?” “嗯,有点事。”夏郁青冲程秋荻笑一笑,“今天晚上应该不回宿舍了。” 她打算跟陆西陵打声招呼,去清湄苑借宿一晚。 “哇!404寝大事件,四有青年夏郁青夜不归宿!” “……不是啦,是去亲戚家借宿。” “哦我想起来了,先有人给你打了个电话,我忘了告诉你。你那个陆叔叔是吧?” 夏郁青没有过多解释,“嗯。我走啦,明天见。” “明天见!” 从宿舍走到学校大门口,要十分钟时间。 到的时候,对面路上一辆车亮着双闪灯。 窗户落下,驾驶座的人冲她招了一下手,她等人行横道变绿灯,飞快跑过去。 拉开车门,夏郁青微笑打声招呼,“陆叔叔晚上好。” 陆西陵瞥她一眼,觉得奇怪。 今天这笑容和语气明显电量不足。 “怎么了?”陆西陵问。 夏郁青反常地沉默。 陆西陵说:“你上车。这儿不能久停。” 夏郁青默默地上了车。 启动车子之后,陆西陵看着她,又问一句,“遇到什么事了。” “……好多。”夏郁青背脊往后靠去,也不像平日坐得那么直了,“好多烦心事。” “说来听听。” 第9章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夏郁青不习惯诉苦。 而且,陆西陵也不是适合诉苦的对象,她太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手指握紧了一下,现在才察觉到自己指尖冰凉,或许因为晚上刮大风,她一路逆风跑过来。 夏郁青绝非神经大条的人,只是现实不允许她情绪细腻—— 从她记事起,生活似乎就是个从深井里不断向上爬的过程。 那时候做数学题,井深二十米,爬两米退一米,问多久能爬到井口,这题就是她生活的真实写照。 进多退少,哪怕慢一些,总有爬出井口看月光的希望。 可假如进少退多,或者原地踏步,她就将和那些牵着鼻涕小孩,年纪轻轻却已生命枯槁的姐姐们一样。 一生困死在井底。 自怨自艾、顾影自怜、自卑、敏感、患得患失、草木皆兵…… 所有这一切,都会拖慢她的脚步。 或许可以说,将自己变作一株向日葵,永远朝向太阳,是她的选择,是她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策略。 夏郁青盯着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影影绰绰的自己的面容。 太阳落山后,向日葵也会低头。 陆西陵往旁边瞥了一眼。 夏郁青脑袋低垂,异常沉默,像是不打算再作声。 叫他一直追问旁人心事,他没这个多余耐心。 于是,车开到前方路口以后,陆西陵打算掉头,“送你回校门口。” 夏郁青忙说:“我今天晚上可以去清湄苑那边借宿一晚吗?” 陆西陵原准备去打左转灯的手落下来,放弃并入左转掉头车道。 清湄苑不过三公里,十多分钟便到了。 车从小区大门口驶入,开到那一栋的栅栏门外。 陆西陵说:“围巾在后座。自己拿。” 夏郁青点头,抱着自己的书包下了车。 她往后走了两步,打开后座车门。 陆西陵往后视镜里瞥一眼,提醒:“陆笙叫你试试喜不喜欢。” 座位上一只纸袋,夏郁青将其拿了下来。 那围巾柔软,像是触到了一片云,她拿出来绕着脖子缠了两圈,两手捧触。 好温暖。 温暖得不真实。 一时风大,那半敞的车门,直接被刮得摔上了,发出巨大“嗙”的一声。 夏郁青吓了一跳。 陆西陵回头,透过车窗看去。 夏郁青整个人愣在那里,有些失魂落魄。 陆西陵承认,因为夏郁青先叫他高看了一眼,所以他也难得的对她多了两分耐心。 老头子安排她叫他“叔叔”不是全无作用,“身份”原本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基础锚点。 按下电子手刹,熄火。 陆西陵顺手拿起烟盒和打火机,拉开车门,下车后以手掌挡住风,低头凑近那一簇幽蓝火焰,将烟点着。 他绕过车尾,朝夏郁青走去。 他背靠着后座车门,低头看着面前的人。 她围巾的一段滑落了下来,他咬住烟,伸手抓住,随意地往她肩头一搭。 夏郁青不自觉屏住呼吸。 因为风,因为飘过来的烟雾,也因为他身上清寒的气息。 “跟我说实话。”他声音没有刻意放低,但在风声里仍有一种模糊的温和感。 夏郁青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在解读出了耐心与宽容之后,就立即垂下了目光,睫毛轻颤,“……您遇到不喜欢你的人,会怎么办?” 陆西陵没答她的话,不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他们算老几。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谁不喜欢你?” 夏郁青犹豫一霎,正准备作声。 他又问:“室友?” 一般人的“不喜欢”,不至于叫人过分耿耿于怀。 夏郁青没想到他猜得这样准,也不再遮遮掩掩,点头“嗯”了一声。 “就为这难过?” “不是……”夏郁青的挫败感源于,她似乎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无坚不摧,“……如果直接表达对我的讨厌,我不会难过。但我一直觉得我们关系还不错,我拿出了自己百分之百的真心对待她。” 过分少女心事了,陆西陵觉得几分好笑。 平常面对的烦心事全是勾心斗角,利益算计,哪有这样清新。 循循善诱、苦口婆心不是他的风格,是以他抽了口烟,只淡淡地问:“你有几颗百分之百的真心?够分吗?” 夏郁青一时睁大眼睛。 陆西陵又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学庸人自扰。” “……我明白了。” “嗯。”陆西陵漫应一声。 他就喜欢她一点就透,沟通不费力。 “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就这一件?” “还有……”夏郁青说,“还有的好像不重要了。” “说说。” 夏郁青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英语口语不好,老是被人笑话;做家教辅导的那个学生,进步有点慢;每次跟宣传部出去拍摄,要借学院的摄影机,申请手续好复杂。而且摄影好难,什么ISO,光圈快门,搞不懂,我还是只会用傻瓜模式……” 都说出来了。 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陆西陵微微挑眉,“你烦心事够多的。” “……我好像比读高中的时候娇气了。”夏郁青几分沮丧。 “还好。”不及陆笙百分之一。 又刮来一阵风,陆西陵指间薄烟缭绕。 夏郁青看他一眼,他从车上下来的,穿得过分单薄,白色衬衫,偏硬挺的料子,黑色长裤的裤脚,被风吹得一时贴上了小腿肚。 “陆叔叔,您快去车上吧,外面还挺冷的。我也进去了。” 陆西陵“嗯”了一声。 他迈开脚步,又顿了顿,“明天下午,你来这儿一趟。” “有什么事情吗?” “到时候说。” “我周日下午有兼职,五点才会结束。” “那就六点钟。” 夏郁青点头。 夏郁青进屋时已恢复几分平日的脚步轻快。 大门密码没改,亮灯后的空间安静又整洁,她放下背包,第一时间扑向那座沙发,情绪放空地仰躺下来。 除了她最喜欢的彭树芳彭老师,陆西陵是第二个会这么耐心引导她的长辈。 她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 而大伯好吃懒做,脾气暴躁,对待亲生儿子也跟仇敌一样,更别提她这个寄人篱下的侄女。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男性长辈的这个角色,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直到今天。 虽然是她一厢情愿,但她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摒弃掉那些干扰,更认真学习,以优秀成绩报答陆西陵,也会如陆爷爷所说的,真正地尊他为长辈。 这么一想,夏郁青立即爬起来,从背包的侧面口袋里掏出耳机,接上手机,点开某APP,跟着那课程开始跟练发言。 第二天下午,夏郁青做完兼职回到清湄苑。 六点一刻,响起密码锁解锁的声响。 夏郁青正坐在餐桌那儿拿电脑查《传播学概论》期末大作业的资料,听见声响立即站起身。 陆西陵穿了件黑色长款风衣,深色衬得他气质更冷。 “陆叔叔。”她笑着打招呼。 陆西陵瞥她一眼,今日又是电量满格的笑容。 陆西陵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包,换鞋进来之后,站到餐桌对面,将那包放下,随即拉开拉链,依次从里面拿出相机和镜头。 他把相机递给夏郁青,“会装镜头吗?” “会。” 夏郁青拿起镜头,卡扣对准,旋转,听见“咔哒”一声。 这是只变焦镜头,很重,但夏郁青已经扛惯了院里的老机器,这点重量不在话下。 这不是新机,有使用过的痕迹。 夏郁青问,“是您的相机吗?” “闲置很久了,你先拿去用。” “很贵吗?”夏郁青小心看他。 “所以你得物尽其用。”陆西陵四两拨千斤地答。 摄影是陆西陵为数不多的爱好,刚读大学那会儿一个人进山,提前架好机器,整晚等流星雨。后来开始参与公司的事,忙得几十万的机器和镜头全留在柜子里吃灰。 今天带过来的是一部入门级的全画幅,镜头选了一只最实用的变焦,焦段能够覆盖大部分的日常场景,应付学生作业和社团活动绰绰有余了。 夏郁青将相机开机,对准餐桌上的课本,旋转变焦环。 “你开的什么模式?”陆西陵问。 夏郁青拿起相机查看。 陆西陵脱了风衣,搭在座椅靠背上,走到餐桌对面去,从她手里接过相机,放低,拨动转轮,“这儿,看见了吗?” “嗯。” “AUTO是全自动档,也就是你说的傻瓜模式,所有参数不可调整。” “嗯嗯。” “P档,Programmed Auto,半自动,相对全自动,能调节部分参数。” 夏郁青频频点头。她留意到陆西陵英文发音十分好听,没有听力录音的那种板正感,随意里带三分优雅。她决心把每天的发音练习再加半小时。 “A档,Aperture,光圈优先……” 陆西陵话语稍顿。 夏郁青“听课”时,为看清楚转轮上的字母,不自觉地朝他的位置越靠越近,额际挨住了他手臂。 他垂眸看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往旁边让,也没将她推开,继续讲解。 她点头时,额角擦过他的衬衫,细微的,不可觉的窸窣声,像半夜醒来捕捉到的,吹过树叶的模糊风声。 “……M档就是手动模式,所有参数自己调节……” 隔着衬衫,依然能感觉到她额头的一点温热。 呼吸捕捉到的气息,似乎一股混杂了夏日水汽的清新皂香,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 剩一个S档没讲,陆西陵忽将相机往夏郁青手里一塞,往旁边退了半步,“你先自己试试。” 说完,他绕到一旁,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快步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他点燃烟,吸了一口,背靠着窗户,一手抄袋地往餐厅所在位置看一眼。 拿到新设备的夏郁青爱不释手,拨动转轮,时不时地朝房间各处举起相机,按动快门。 片刻,那镜头调转方向,对准了他。 “不准拍。”陆西陵说。 镜头飞快转回去。 陆西陵咬着烟,转过头去,很轻地笑了一声。 第10章 陆西陵抽完一支烟,抬腕看了看手表。 “吃过晚饭了吗?” 埋头研究相机菜单的夏郁青回神,“还没有。” “走吧,去吃饭。” 夏郁青将相机关机,小心翼翼地盖上镜头盖,放回包里。 陆西陵走过来拿外套,风衣被他挽在臂间,他伸手拍了拍,又抹了抹布料上压出来的几道褶皱。 夏郁青这学期接触到许多新鲜名词,比如“网抑云”、“社恐”、“强迫症”等等,这种流行文化可能更像是一种身份政治的浅层投射,各种标签之下的人群,能够在同类中迅速获得身份认同。 她被大家贴上的标签是“社牛”,虽然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不过,当下,她觉得陆西陵可能是有一些“强迫症”,见不得一切凌乱——包里的两块备用电池,都是拿一个单独的小塑料盒子装着的,并排整齐地放在一起。 夏郁青收拾好了背包,拿上外套,提上相机包。 她打算吃完饭之后就直接回学校。 陆西陵瞥了一眼,伸手。 夏郁青茫然。 陆西陵指了指她手里,她反应过来,说“不重”,而陆西陵直接向前一步,伸手。 她下意识地松了手。 相机包被陆西陵接了过去。 今天风小了很多,气温比昨天稍高。 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的天黑不像山里。 山里的落日,是一个有迹可循的过程,能清晰看见太阳怎样一寸一寸褪去炽热的亮光,变成一个深红的,不再刺眼的圆盘,随后落到了山的背面。一瞬间群山缄默,万籁俱寂。 而城市的落日,则混沌得多,各种建筑切割天空的形状,建筑与建筑的空隙间,露出色彩斑斓的晚霞,非常热闹,非常逼仄,像是在挨挨挤挤的课本上,空白处的信手涂鸦。而当太阳落下,华灯四起,城市才真正地热闹起来。 她已经开始习惯后者,走在路上,随手拍下过好多场落日。 陆西陵打开后方车门,将相机包和外套放在后座上。 夏郁青怕抱着衣服和背包不方便,也就只拿了手机坐上副驾驶。 出发之后,陆西陵问她,“附近有什么吃的?” 夏郁青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吃的食堂,学校的贫困生补贴不是直接发钱,而是充值到校园卡,校园卡除了刷食堂,也能用于学校特许的超市。 衣食住行都能在校园解决,夏郁青在外消费的次数不多,跟室友聚餐的那几次,吃的东西味道都比较一般,而且环境稍显嘈杂,她不好意思推荐给陆西陵。 “附近我逛得不多,您决定吧。”夏郁青说。 陆西陵对这附近就更不了解了,考虑过后,将车往市中心驶去。 “什么时候期末考试?”陆西陵手臂搭在方向盘上,偶尔修正方向。 “一月份。” “四级呢?” “我们大一上学期不能报考四级,这学期英语80分以上的,下学期可以报考,不然就要统一到大二才能报名。”夏郁青面露苦色,“我争取考到80分以上。” 不单单为了早点考四级,还为了绩点和奖学金。 陆西陵有心传授学习经验,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无经验可传——他从小就是双语学习环境,能流利中文读写的时候,英语也是同样,习惯成了本能,毫无经验发挥的余地。 陆西陵的沉默让夏郁青几分不安。 是“80分”这目标设置得太低了吗? “85分以上!”她立即改口,“我有偷偷去蹭英语系的课,也打算报英语双学位,但大二才行。” 再高就变成说大话了,她一般不会给自己定不切实际的目标,免得徒增压力。 陆西陵瞟她一眼,猜到了她的心路历程,觉得好笑,“我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家长,你考多少分不必跟我汇报。” “可是,您是我的资助人。” “已经不是了。”陆西陵淡淡地说,“你考上南城大学,已经对这资助有了交代,后面的人生属于你自己。大学就四年,不必都扑在学习上。” 夏郁青反倒是愣了一下,为“后面的人生属于你自己”这句话。 “我没有完全闷头学习。”她解释道,“我参加了学生会——哦!我昨天还去走秀了!” “是吗?不错。” 夏郁青露出被表扬后的乖巧又微微骄傲的笑容。 餐厅周围没有停车位。 陆西陵把车停在附近商厦的地库,预备和夏郁青步行过去。 下了车,夏郁青拿下放在后座的外套披上,跟在陆西陵身后,走往通向地面的电梯。 陆西陵先一步进去,夏郁青紧随其后。 她转个身,站在他身侧,面朝着电梯门。 陆西陵目光侧低,看了一眼。 夏郁青白色薄针织衫外面,套着藏青色的双排牛角扣大衣,身材高而瘦,像个衣服架子,很能撑得起来。这大衣近看质感一般,但穿在她身上倒不显得廉价。 虽无确切的对比验证,但她皮肤应该是没夏天那会儿那么黑了,同样还是扎着马尾,已然褪去了五分的“土气”,只有种沉静的学生气。 环境能最大程度地塑造一个人的气质。 他不免又想拿陆笙做对比。 陆笙高中的时候像初中生,大学的时候像高中生,现在大学毕业,混了两年,还像个不懂事的高中生。 可这才半年不到,夏郁青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溺爱长大的孩子就是不容易成器。那时候不该心软,还是应该送陆笙去国外历练历练。 去餐厅的那条沥青路上,落满了比巴掌还大的黄色梧桐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条路安静又干净,夏郁青张望着去看路边路牌,记住了名字。 陆西陵脚步放缓,转弯迈上路肩。 夏郁青抬头看去,落地窗透出澄净的浅黄色灯光,门前挂着一张不仔细看,便会漏过的低调招牌,上书“江南小馆”四个字。 推门时,有铃铛一响,带着食物香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前台的领座员跟陆西陵打了声招呼。 陆西陵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领着夏郁青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一段木楼梯,最后一阶上方天花板低矮,不小心极有可能撞上,陆西陵伸手挡了一下,提醒夏郁青小心。 走廊两侧以深檀色的木板装饰,墙壁上挂着灯笼,包间名都是三个字,“宴山亭”、“夜游宫”、“一萼春”、“半霁秋”、“黄雀雨”、“鲤鱼风”…… 陆西陵在“黄雀雨”停下,推开包间门。 那里头面积不大,放了一张只够四人坐的方桌,靠墙立着一个胡桃木的柜子,柜子上摆着黑色陶瓶,里面插的是芦苇。 夏郁青第一次来这么雅致的地方,左右张望之后,问陆西陵:“我可以拍照吗?” “嗯。” 她后悔没将相机带上,自己的手机拍不出来效果,很是遗憾。 她站在柜子前,拍下了那芦苇草,就回到位上坐下。 老家的河滩边遍地都是芦苇,野蛮生长,哪里知道换个地方,就比普通的花还显得名贵。 服务员送来菜单,陆西陵随意翻了翻,按照惯常的口味点了两个菜,忽意识到,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吃饭。 他将菜单往对面一推,“点你喜欢吃的。” 夏郁青翻开菜单,眼花缭乱,好多菜她完全没听过,便问身旁的服务员,“这个高山豌豆尖配鸡头米,鸡头米是什么?鸡头和大米吗?” 服务员笑说:“鸡头米就是新鲜芡实——您不是江南人吧?外地人是不常吃这道菜。” “这个莼菜银鱼羹……” “莼菜和银鱼也都是江南的特产。” “那我就点这两道。”夏郁青看向陆西陵,“可以吗?” 陆西陵点头。 服务员接过菜单,“二位稍等,二十分钟内开始上菜。”转身走出包间,带上门。 夏郁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茶叶,清苦又清香。 老家常喝的茶叶几块钱就能称好几斤,茶叶像树叶那么大片,几片泡一大缸,放凉了之后有股香味,解渴效果很好。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夏郁青拿起来一看,是那个服设系的学姐发来了微信消息,感谢她的帮忙,并附上了一段20秒的视频。 夏郁青随手点开了。 一段鼓点激烈的音乐声传出来。 她没想到声音这么大,心脏都吓出来,手忙脚乱地一手按死了音量减号键,一手按锁屏键。 对面的陆西陵挑了挑眉,“什么视频?” “我走秀的……” “我看看。”陆西陵伸手。 夏郁青脸通红。 “不能看?”陆西陵问。 夏郁青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将手机解锁,递过去。 她没办法拒绝陆西陵的任何要求。 陆西陵先看了看躺在掌心的手机。 套了个浅紫色的手机壳,背面是平铺的白色小雏菊。 他点开视频,按了按音量加号键,一段纯电音的旋律,鼓点恰好与台步同步。 是夏郁青的单人剪辑,从后方走到前方,定点,再转身回去。 连身的上衣和长裤,裤脚宽松,更似裙摆。全身黑色,垂坠的料子,半吊子台步,却走出了十步杀一人的凛冽气势。 定点时镜头推近特写,一张面无表情的“臭脸”。 瞳色很浅,因此更显得生人勿近,像是淬霜的刀刃。 如果不是认识夏郁青,陆西陵会信这服装和化妆营造出的“人设”。 他抬手撑住额角,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夏郁青脑袋低垂,额头几乎磕在桌面上,似乎想原地消失。 轻轻的“咚”的一声。 夏郁青抬眼,看见手机被陆西陵递了回来,放在了桌面上。 她迅速一把抓过去,不问陆西陵感想——她不需要任何感想,她知道自己有点搞笑。 陆西陵抬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刚想说点什么,进来一个电话,周潜打来的。 接通以后,陆西陵听了两句,立时眉头紧蹙。 这时有人叩门,他说了句请进。 服务员进来,把装着热毛巾的盘子放在桌子上,颔了颔首,又转身出去了。 陆西陵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车流声传进来,空间嘈杂两分。 夏郁青抬头看去。 陆西陵背靠窗台,脸色很难看,那表情像是随时要发火。 他摸烟盒点了支烟,却只抽了一口,手肘往后撑着窗台,烟夹在指间,薄蓝烟雾被风吹散。 听了半晌,他眯了一下眼,声音里隐忍的怒气,声调并不高,但却叫人不由心生畏惧,“他为老不尊,不想领受我的人情把这个年过了再说,我就成全他——一会儿你去趟公司。” 简短讲完电话,陆西陵回到位上坐下。 夏郁青第一次见到陆西陵这么冷戾的一面,不觉有些忐忑,“……您要回去工作了吗?” 陆西陵拿起盘子里的毛巾,展开,擦了擦手。 “不急。”他把用过的毛巾丢回盘里,“吃完饭送你回学校再说。” 这语气虽淡,没什么情绪,但是是她平常熟悉的陆西陵。 夏郁青在心里松口气。 陆西陵解锁手机,瞥了一眼,说,“还没通过?” 夏郁青愣了下,赶紧点开手机微信。 才发现通讯录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红点,是一条好友申请。 “LU”。 头像是张什么都没有的黑色图片。 第11章 夏郁青赶紧通过好友验证,点进陆西陵的头像想给他改个备注名,又好像没必要,她好友里面用这个头像的就他一个人。 他们吃饭的时候,陆西陵又接了两个电话,似乎都是周潜打过来的,询问一些资料细节之类的问题。 因此吃完饭,夏郁青怕耽误他的时间,提议自己可以坐地铁回学校。 陆西陵走在前,头也不回,“跟我讨价还价才是耽误时间。” 将夏郁青送到校门口之后,陆西陵开车回公司。 来去耽搁,周潜早就到了,等在办公室外间的工位上。 陆西陵进门,周潜起身,跟着走进办公室。 陆西陵把风衣搭在沙发扶手上,走到办公桌后方坐下,点了支烟,接过周潜递来的资料。 前一阵,公司跟某三甲医院洽谈一批医疗器材采购的事,原本已经达成意向,将要签合同时,医院采购部门的负责人突然压价,直接砍掉三个点。 砍过之后的价格远远低于公司真正的心理价位,对方咬死这个数不肯松口,销售来回撕扯无果,只能向上请示,是让步,还是给予一些隐性福利,或者放弃这笔订单。 销售部门权衡之后决定放弃,SE Medical以产品取胜,绝不参与无意义的价格战,这是底线。 而就在今天,那医院的采购部门,飞速与南城的另一家医疗器械生产商签订了订单。 销售部负责人很是警觉,立即将此事上报,并隐晦表达了自己的隐忧:公司决策层也许出现了漏洞。 因为今年上半年已经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 方才周潜打电话就是汇报这事儿。 是谁泄露底牌,陆西陵心里有数,不过因为那人暂时动不得,所以他一直没有采取措施。 陆西陵翻完两次事件的资料,合上文件,往桌上一扔。 周潜立在办公桌前,等他的指示。 陆西陵手指无意识轻敲桌面,思考许久,终于出声:“让销售部不用在下次例会上做公开汇报。剩余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周潜点头。 陆西陵回了一趟陆宅。 陆爷爷这几年身体不大康健,慢性病缠身,入秋之后一直生病,一降温就咳嗽。 陆笙陪着陆奶奶在客厅里吃水果看电视。 陆奶奶叫陆西陵一块儿吃点儿。 陆西陵说不用,问陆爷爷人是不是在书房。 陆奶奶还没张口,书房里便传来一阵咳嗽声。 陆西陵说:“我去说两句话。” 陆爷爷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后方看医学领域的期刊杂志。 他正在读一篇供体肝机械灌注保存的前沿论文,想读两段跟陆西陵分享。 “我要是退休了,一定跟您一样清闲。”陆西陵语气淡淡。 陆爷爷一顿,自老花镜片后抬眼,将杂志盖在桌面上,“吃了枪子回来的?” 陆西陵松解了一下衬衫领口,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坐下,“您跟陈叔打个电话,说我约他吃饭。” 陆爷爷看向他,静静打量片刻,“西陵,我是不是说过,不必要赶尽杀绝。” “成。要不我俩位置换换?” 陆爷爷沉默。 “多留了他四年,已经看了您的面子。” “你陈叔不同,当年……” “我不喜欢听这些老黄历。您就给我一句话,这电话您帮忙打还是不打?” 陆爷爷叹声气,“何必呢?你就把他放到一个闲职上,给他开一份工资不就得了?你陈叔是肱股之臣,动他是给你自己树敌。” 陆西陵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您当时穷而思退,把烂摊子丢给我的时候,可没替我想得这么深远。” 陆西陵站起身,“如果这就是您的回答,我只能以我的方式办事。您知道我是什么性格。” 陆爷爷最终妥协,“行了。电话我打。” 陆西陵走出书房,陆笙从沙发上坐直身体,眨巴眼睛看着他,“你跟爷爷聊完了?” 陆西陵冷眼瞥她。 “哥。”陆笙站起身,笑说,“我能跟你聊两句……” “没钱。”陆西陵径直打断她。 “……” 陆奶奶笑呵呵说道:“笙笙在家里也闷得慌,想找点事做。” “闷?”陆西陵看向陆笙。 陆笙点头,眨巴眼睛,“最近太无聊了……” “无聊那就去找个班上。” “……”陆笙不高兴,“你好小气!” 陆西陵不再理她,跟陆奶奶打声招呼,说打算走了。 “不在这儿歇?” “嗯。您早些休息。” 陆西陵走出大门,回到车上。 他无声地坐在黑暗的车厢里,点了一支烟,只抽了一口,静静地让它在指间烧完。 夏郁青回宿舍的时候,另外三位室友都在。 赵钰洁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跟她打招呼。 程秋荻已经在上铺床上了,“青青你回来啦。” “嗯嗯!”夏郁青放下包,问程秋荻,“作业已经写完了?” “什么作业?” “《传播伦理与法规》。明天要交的,你忘啦?” 不止程秋荻,方漓也傻眼,“……明天?” 夏郁青点头。 程秋荻一跃而起,立马从上铺顺着梯子趴下来,“救命我一个字都还没写——青青你写完了吗?” “上周就写完了。我记得我上周好像还提醒过你们的。” 程秋荻忙着谈恋爱,方漓忙着排话剧,根本没放心里去。 程秋荻这时候意识到,赵钰洁没像她俩一样鬼哭狼嚎,忙问:“钰钰,你写完了吗?” “没有,我还在查资料。” 程秋荻手忙脚乱地打开了电脑,“青青,你的作业能不能给我看一下。” “我发给你——不用着急,这个作业蛮简单的,找个新闻侵权案例,分析一下侵权事实、侵权主体和侵权责任就行。” 夏郁青把电脑打开,找出自己的作业,分别发送给了程秋荻和方漓。 程秋荻大致看了一遍,“不是说3000字就够吗?你写了5000字!你又‘卷’我们!” 夏郁青和赵钰洁的床位相对。 此刻和她背对背坐着的赵钰洁,听到程秋荻说的话,转身,“青青。” 夏郁青回头。 赵钰洁露出一个笑,“你的作业可以借我参考一下吗?我对找什么案例还没头绪。” 夏郁青也露出一个笑,“不可以。” 赵钰洁愣住。 夏郁青不想多解释什么,转回去,开始投入自己的事情。 她承认自己没那么大度。背后讲她坏话的人,她才不想给人看作业。 她不擅长吵架,不然真的很想跟赵钰洁吵一架——没办法立即做到淡然处之,她此刻心里太难受太膈应了。 夏郁青有心将陆西陵借给她的相机“物尽其用”,挤出时间跟着网上免费的教程从零开始学起,掌握基础知识之后,积极实践。 但摄影一事,多少还是要看点天分,尤其拍人像。 夏郁青非常积极地让程秋荻给她当模特,程秋荻看完片子要打人:拜托我是以相机直出出名的,我男朋友那么直男都拍不出这么死亡的角度! 夏郁青说对不起嘛,然后下次继续拍,直到程秋荻扬言要跟她绝交,她才遗憾作罢。 听说给妹子拍写真好挣钱的。 夏郁青只能承认这钱自己是挣不到了。 但她拍风景还不错,攒齐九张落日,裁一裁发在朋友圈里,收获了一些点赞。 夏郁青在点赞的名单里,看到了“LU”。 随即,评论里蹦出来一条陆笙的留言:青青我哥加了你的微信? 夏郁青回复:是的是的。 陆笙:什么时候加的? 夏郁青:好像是上次。 陆笙:上次是什么时候? 夏郁青:三周前吧。 再刷新,多出来两条留言, LU回复陆笙:你俩能不能私聊? 陆笙回复LU:要你管! 夏郁青捧着手机笑出声。 时间一晃,到了元旦。 夏郁青没有和赵钰洁闹翻,一直跟她维系着明面上的舍友关系,但帮忙值日、带饭这些事是不可能了。 两人不再互称昵称,也从没单独活动过,在宿舍里也几乎不会多做沟通。 夏郁青相信,赵钰洁应该知道她为什么陡然疏远,因为她从来没问过自己。 久而久之,程秋荻和方漓都看出端倪,私下悄悄问她,和赵钰洁怎么了。 她只说,两人性格不合。 一开始程秋荻还有心想要在中间说和,后来发现夏郁青决定过的事情,态度异常坚决,也就放弃了,尊重她的意见。 夏郁青有时候会觉得难过。 “成年”的标志之一,是否就是明明心知肚明,彼此厌恶,却会维系虚伪的体面。 她读高中的时候,跟好朋友宋苗实打实地绝交过半年。 虽然后来两人又和好了,且关系比以往还要亲密,但绝交的那半年里,是真的互相一句话都没说过。 小孩子爱恨浓烈,什么都要纯粹。 元旦三天,夏郁青除了给人补课,就是在图书馆里苦练英语听力。 别的科目她都有信心,背熟了一定没问题,就连系里大多数人觉得难的《行为科学统计》,她也手到擒来。 唯独英语听力,鬼门关一样。 元旦节后,开始进入考试复习周。 新传的课程以理论和概念为主,期末考试题型大多是名词解释,案例分析等等,是以临时抱佛脚的氛围非常浓厚。 大家打印了从上届学长学姐手里流传下来的重点笔记,熬夜背诵,考一门丢一门。 最后一门是“思修”,考完彻底解放。 昨天还在担心自己《计算机基础》会挂科的程秋荻,已经开开心心计划寒假出游的事情了。 回宿舍路上,程秋荻问夏郁青准备几号回老家。 “我应该不回去,我准备跟舍管申请假期留宿舍。” “为什么?过年不跟家人团聚吗?” 夏郁青没有跟除了陆西陵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讲过自己差点被18万彩礼“卖”给一个陌生男人的事,多少觉得羞耻。 “嗯……他们想开年以后来南城玩。”夏郁青撒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 程秋荻没再追问,“那你除夕也在宿舍?” “……应该会去亲戚家吧。” “有空可以约我出去玩,我们去看电影。” “好啊好啊。” 回到宿舍,夏郁青给陆西陵发了条微信,汇报自己考试结束。 之前圣诞和新年,她都会发去祝福消息。 陆西陵或许很忙,都是延迟回复,除了同样祝她节日快乐,没什么别的内容。 晚上九点,夏郁青才收到陆西陵的回复。 LU:知道了。 夏郁青考虑如何回复,看见顶上一行“正在输入”开始闪烁。 等了片刻,陆西陵却没再发过来。 直到一小时后,才又收到回复。 不是微信,是一通电话。 陆西陵的声音与平日有微妙不同,三分哑,嗓音更浮一些:“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英语也没有失手。” “还在学校?”陆西陵又问。 “嗯。” 她似乎隐约听见滑动打火机的声音,电话里安静了片刻,陆西陵说:“夏郁青。”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陆西陵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像是上课被突然点名,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 陆西陵在电话里淡淡地说:“奶奶说你是‘福报’,你觉得是吗?” 夏郁青有点懵。 今天陆西陵的声音、语气和所说的内容,都十分反常。 她想,他是不是喝了酒。 没等她回答,他又说:“挂了。早点休息。” 夏郁青忙喊道:“陆叔叔。” 通话还在继续,但无人应答,她看了屏幕一眼,说,“那个……那个……吃夜宵吗?” 半小时后,夏郁青在校门口上了车。 司机开的车,陆西陵坐在后座。 车门阖上的一霎,她闻到淡淡的酒气。 其实有点难说清方才为什么要提议请他吃夜宵,可能是因为他的反常,让她有点不放心。 他平常那么照顾她,她投桃报李,关心他这个长辈是应该的事! 现在见了面,陆西陵的状态倒还好,应该不是特别醉。 他没穿外套,身上一件黑色套头毛衣,跷腿歪靠着椅背,面色很沉,和他平日那种对人爱答不理的腔调还不大相同,是明显能感觉到,他心情很不好。 第12章 司机在前方掉头,询问:“陆总,车开去哪儿?” 陆西陵看向夏郁青,夏郁青也看着他。 陆西陵觉得好笑,“不是你说要请我吃夜宵吗?看我做什么?” 夏郁青想了想,“吃烧烤吗?” “腻。” “砂锅粥?” “……” 夏郁青又思索片刻,“我之前住清湄苑的时候,在附近做兼职,那边有条河,河堤上有卖煎饺的小摊子,只是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开。要过去看看,顺便吹吹风吗?” 她望向陆西陵。 陆西陵“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的,“你给司机指路。” 夏郁青好几回坐副驾跟陆西陵并排,但可能座位中间有排档阻隔,会觉得自己与陆西陵是身处不同空间。 现在同坐后座,体验很不一样。 陆西陵身体歪靠,神情怏怏,不似平日一身正装的肃严,却反而存在感倍增。 她无端紧张,呼吸也轻——空气里都是他身上的气息。 陆西陵阖着眼睛,不大想交谈的模样。 夏郁青就不出声。 她身体微微朝后靠去,两手自然垂下,放在身侧。 手指触到什么,她低头看一眼,是陆西陵放在座位之间的驼色大衣,柔软的羊绒料子。 她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缩,好像那触感还在指腹。 河堤很近,片刻就到。 司机在附近找空位停了车。 夏郁青提醒说“到了”。 陆西陵睁开眼,随手捞起大衣。 下了车,陆西陵披上大衣,抬头看一眼夏郁青,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棉服,脖子上绕着上回陆笙送她的那条灰色围巾,看起来保暖性不错。 夏郁青往前方张望。 她那时候来是夏天,晚上常有过来散步锻炼的人,沿路还有人摆摊,卖衣服的,贴膜的,卖炒饭炒面的,等等。 现在时间晚,又是冷天,河堤上一个人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煎饺摊了。 陆西陵看向她,似乎是想看她怎么收场。 夏郁青摸摸鼻子,硬着头皮问:“……再换个地方吧?” 陆西陵挑眉,“大晚上遛人玩是吧?” “对不起!”夏郁青能看出来,陆西陵其实并没有生气。 陆西陵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朝河堤上走去。 来都来了,吹会儿风再说。 夏郁青跟过去。 陆西陵微微弓着背,两臂撑在河堤边缘的栏杆上,吸了口烟,缓而沉闷地吐出。 河面黑沉,四下寂静。 夏郁青两手撑在栏杆上,偏过脑袋看着陆西陵。 夜色勾勒出一道沉默的影子,只有指间的一点火星时明时灭。 她一直觉得,陆西陵身上有种孤独的气质。 此刻尤其。 陆西陵今晚跟“陈叔”会了面。 陈叔名叫陈佑平,是陆爷爷朋友的儿子,也是陆父陆颉生的发小。 那时候陆父陆颉生执意学地质学,对经商一事毫无兴趣。 倒是陈佑平,高考失利,想找点事做,就托父母的关系进了陆家的公司。 他脑筋灵活,又能吃苦,和陆家还有一层私交的关系,历练了几年,很多事情陆爷爷就开始放手让他去做。 陈佑平渐在公司站稳脚跟,之后公司沉沉浮浮一二十载,他一直是陆爷爷的左膀右臂。 待到陆爷爷年事渐高,判断力和执行力下降,很多决策层面上的事儿,实则都是陈佑平在拿主意。 陈佑平这人是个辅佐之才,但做主将还是欠缺一些格局和眼光。 公司那些枝枝蔓蔓,臃肿低效的新业务,有一半都是陈佑平的“功劳”。 倘若公司真能在陈佑平手中发扬光大,陆爷爷也无所谓就此让贤。 但公司是陆爷爷白手起家一手创建起来的,最开始生产注射器这样基础的耗材,利润微薄,之后为图生存,孤注一掷,八成收益投入研发,直至研究出了拥有专利技术的心血管介入设备,才真正在业界站稳脚跟。 眼看自己的心血有大厦倾覆之嫌,而自己实属已然有心无力,陆爷爷便开始着力培养陆西陵。 陆西陵进公司以后,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除了精简业务,就是收编陈佑平及其他几个老员工的势力。 陈佑平自然不服气。 陆爷爷也就罢了,陆西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用他的话说,陆西陵还是他看着长大的。 因此在这过程中,他一直明里暗里地给陆西陵使绊子,拿长辈身份、从业资历屡屡打压。 陆西陵阻力重重,不得不在收拾掉几个典型之后,暂缓脚步。 这两年,陆西陵徐徐图之,暗度陈仓,才慢慢架空了陈佑平。 原想假如陈佑平就此收敛,他也未尝不能收手,毕竟工作之外,两家是世交,他还尊他一声“陈叔”。 这大半年,陈佑平大抵是感觉到了自己权力失灵,开始频繁反扑,反击报复。 陆爷爷给陈佑平打了电话,说陆西陵要请他吃饭。 陈佑平知晓这是“鸿门宴”,还是陆爷爷授意的,便直接称病抱恙,公司也不去了,就待在家里,闭门谢客。 陆西陵也不催——陈佑平的女儿定了1月16日订婚,他不信到时候他能不出现。 今日,陆西陵带了礼物前去道贺。 订婚礼结束,陆西陵赶在陈佑平准备乘车离开之前,拦下了他。 陆西陵一手掌着车门,似笑非笑,称与陈叔好一阵没联络感情了,正好顺路,不如同行一程,好好聊聊。 陆西陵有备而来,一路上细数陈佑平的罪状:故意拖延审批流程、泄露产品底价、鼓动研发部瞒报研发成果…… 所有这一切,不仅仅只为给他制造麻烦,更根本原因,是陈佑平已打算去对手公司。 搅黄订单,叫对手公司吃下医院的大宗采购,是他投诚的第一份大礼。 而第二份大礼,就是打算带着研发部的几个骨干,及其瞒报的研发成果,一并前去另立班底。 陆西陵问陈佑平,公司也有陈叔你一半的心血,何必要毁之而后快? 陈佑平冷笑,说,我的心血也不过替你们陆家做嫁衣裳。 陆西陵与陆爷爷曾达成共识,倘若陈佑平愿意继续辅佐,或者退居二线,陆家必然不会对功臣有一分一毫的亏欠。 但显然这是陆西陵一厢情愿。 实权是更让人上瘾的东西。 陆西陵说,陈叔既然身体违和,不如就退休了好好休息吧。只要陈叔答应,所有资料和证据就到我这儿为止。 言外之意,他如果不答应,陆西陵将以泄露公司机密的名义报警,叫警方介入调查。 陈佑平的侥幸心理在于,他不认为陆西陵能抓到实际的证据。 而即便有证据,陆西陵也不见得敢报警,他在陆家这么多年,抓着那么多商业机密,但凡陆西陵敢动他,他就敢鱼死网破。 可没想到,陆西陵真就有同归于尽也要釜底抽薪的决心。 陈佑平不认为陆西陵是在虚张声势——他就是个刮骨疗毒的狠角色,这也是陆爷爷敢叫他这么年轻就接掌公司的主要原因。 陈佑平绸缪多日,前功尽弃,虽然另起炉灶是不可能了,但这些年叫陆西陵不好过,他也不算满盘皆输。 最后,陈佑平说:“西陵,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当年你爷爷也像你一样杀伐果决,逼得竞争对手破产,老板跳楼自杀。你爷爷总说商场如战场,成王败寇,但你猜他信不信报应这事儿?” 陆西陵一霎沉了脸色。 陆爷爷年纪大了,对身体、精神和意志渐渐失去掌控力,就会诉诸迷信。 最能戳中己方软肋的敌人,是知根知底的人。 陈佑平笑说:“我听说,你父亲出事、你母亲自杀,你爷爷找大师算过,说是因果报应,应在了子女身上。你逼退功臣,害得几百人丢了工作,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没怕过吗?” 陆西陵心里不痛快,倒不是他信因果报应这一说。 他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一贯嗤之以鼻。 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绝对正确,现在不改革,往后公司倒闭,更多的人将失去工作。 他不是慈善家,而是企业家,他有更大的野心,想带领公司为现代医疗的进步增添一砖一瓦。 真要讲因果,SE Medical生产的产品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这样的善果还不能功过相抵? 陆西陵不痛快在于,陈佑平提到了他的父母。 陆颉生在做地质勘察工作回来的路上,偶遇山洪,意外去世。 半年后,凌雪梅投湖自杀。 第一个被叫去认尸的人,就是陆西陵。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眼下,陆西陵转过头。 夏郁青正看着他,干净的眼睛里有隐隐的关切。 陆西陵盯着她看了许久,忽问:“你名字是谁替你取的?” “我爸妈一起取的。本来是叫夏育青,教育的育,‘果行育德,良言履和’——我是育字辈的。我妈妈说不好看,好土,现在谁取名还照排行,就改成了郁,‘夏天郁郁葱葱的青稻苗’的意思!” “……稻苗就不土?” “也有点吧。”夏郁青立马说,“不过稻苗多好呀,我最喜欢吃每年新收成的稻米饭了!” 陆西陵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陆叔叔你呢?你的名字和西陵峡有关吗?”这个问题,夏郁青第一次见到陆西陵本人的时候就很想问了。但觉得很唐突,一直没机会开口。 “嗯。”陆西陵望向黑暗的湖面。 凌雪梅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正陪同陆颉生在西陵峡西段,做桥隧工程的地质勘探。 陆颉生因此为长子命名“西陵”。 夏郁青看着陆西陵,“我高三翻地图册的时候,有一个发现。” “嗯?” 夏郁青拿出手机,点开地图APP,输入老家的地址。 她往陆西陵身旁靠近一步,放大地图,指给他看,“这里是我老家鹿山县,这里……” 她缓缓拖动地图。 以鹿山县为起点,往东南方向,翻越几座大山,是为西陵峡。 在地图上,它们是如此相近的两个点。 夏郁青无法形容那天晚自习,她拿铅笔圈出这两处地方时的激动心情。 村里有一条小溪,一直流到镇上。 听说,那小河一路发育,怀山襄陵,蜿蜒曲折,最后自西陵峡汇入长江。 在最痛苦灰暗的日子,她常常会想象自己是小溪里最不起眼的一朵水花,一路不辞辛苦,千回百折,却最终抵达更广阔的汪洋。 没有听见陆西陵出声。 夏郁青赶紧一下按锁屏键熄掉了手机,往旁边挪一步拉开距离,两臂搭着栏杆,下巴抵上去,不好意思再说话。 哪里知道,陆西陵忽轻笑了一声,说:“挺近的。” 河面吹来的风十分料峭,夏郁青却并不觉得冷,反而面上皮肤隐隐滚烫。 她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可能是陆西陵的笑声。 印象中没听他笑过,也想象不出,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的。 ……她有些词穷,不知道怎么形容比较贴切。 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山,有一天从浮云间漏下一缕浅金色阳光,正落在那积雪的山巅上。 虽然关于陈佑平的事,一字没提,但陆西陵已觉得心情松快多了。 跟夏郁青相处就这点好。 他管理那么大一个公司,千头万绪;回到家,陆爷爷过问公司未来,陆奶奶催婚,陆笙伸手要钱。 虽说,父母去世之后,作为长子,保护家人原本就当仁不让,但有些瞬间,不免也会觉得喘不过气。 夏郁青对他无所求。 他随手给她一部用过的相机,她都能高兴得什么一样。 跟陈佑平见面之后,他自己去酒吧喝了会儿酒,越喝越烦躁。 这也是为什么,他大晚上这么远过来吃夜宵——虽然什么都吃到,只喝了一肚子的冷风。 陆西陵抬腕看了看时间,他隐约记得,夏郁青提过学校宿舍晚上11点关门。 “冷不冷?” 夏郁青摇头,“不冷。” “时间不早了。你回宿舍,还是……” “陆叔叔你饿吗?”夏郁青还是很在意自己让人白跑一趟。 “怎么?” “我会煮面条!”夏郁青说完,意识到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能,声音又小下去,“……你要吃吗?” 陆西陵看她片刻,“走吧。” 第13章 去清湄苑的路上,夏郁青在心里盘算,面条、鸡蛋和调味料都还有,只是缺一把蔬菜,现在这个时间,大超市都已经关门。 她为生命只有一月的菜园缅怀了一秒钟。 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前。 陆西陵走在前,伸手推开栅栏门,掌住。 一个停顿的动作。 夏郁青迟缓地会意,赶紧上前一步,从他跟前擦过,先一步进了前院。 陆西陵在这一霎稍稍屏息,因为风吹过她的发丝,拂面而来。 过分单纯的香味,像拿白瓷碗承装清水,里面飘一朵小白花。 陆西陵安排了人定期过来打扫,因此夏郁青现在每回过来,屋子里总是干净的。 她把包包放在餐椅上,脱下羽绒服。 “很快就好,陆叔叔你先坐着休息一下。” 陆西陵微微点头以作回应。 他在沙发上坐下,点支烟,只抽了一口,拿过烟灰缸放在地毯上,身体直接躺了下去,后颈枕着沙发扶手,双脚相叠,一只手臂搭在额头上,另一只搭在沙发边缘。 总体而言,陆西陵是个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人,家教使然,甚少懒散。 他抽烟,却没那么有瘾,更多是图个形式,像是设置了一个心理上的开关,按一下暗示自己该冷静、该放松。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没一会儿,“啪”的一声,像是燃气灶开火,之后便像是筷子碰碗壁的清脆声响,有规律地响了好一会儿。 这是什么声音? 他想了想,猜测可能是在打蛋。 在这些声音里,陆西陵阖上眼睛。 夏郁青端着面碗走出厨房,到餐桌前,腾出一只手,飞速抓过藤编餐垫。 放下碗,她拿烫了一下的手指捏捏耳垂,望向客厅,“陆叔叔,面已经好了。” 躺在沙发上的人没有回应。 夏郁青走过去。 地毯上的烟灰缸里丢了根剩着大半截的香烟,还在静静燃烧。 烟雾缭绕的上方,陆西陵的小臂搭着沙发边缘,手腕悬空,手自然下垂。 银色腕表衬得腕骨极有一种嶙峋之感,手指修长而指骨分明,手背上青色血管脉络清晰可见,让肤色更显得苍白。 夏郁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盯着看了好几秒种,回过神时慌张地拈起香烟,在烟灰缸里重重地碾了一下。 她轻轻推了推陆西陵的手臂,他依然呼吸沉缓,没有反应。 她起身,把烟灰缸拿起来放在茶几上,转身朝一楼客房走去。 陆西陵醒来时霍地坐起身。 身上有什么滑下去,他蹙眉伸手一抓,是绒被。 环视四周,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儿。 客厅里大灯关上了,只开着沙发旁的落地灯,亮度调到了最低,一捧幽淡的浅黄色,毫不刺眼。 空调开得很足,空气十分干燥。 酒精代谢消耗掉了水分,很渴。 陆西陵坐起身,却见茶几上放了满杯的水,旁边就是烧水壶。 他借落地灯光抬腕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沙发逼仄,后颈又长时间枕着很高的扶手,睡得他头痛欲裂。 他伸手端起玻璃杯,这才发现,杯子下面还压了一张小纸条。 杯壁上残余淡淡的温度,陆西陵一边喝水,一边看纸条上的字。 陆叔叔: 司机师傅过来敲门询问等下什么安排,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就自作主张叫他先回去了。希望没有给你添麻烦。 陆西陵放下水杯,朝洗手间走去。 干湿三分离的设计,洗手台空间很大,一整块灰色岩板,简约而整洁。 他垂眼,抬起黑色的水龙头,洗手时,目光留意到旁边放置的东西。 一柄牙刷,一块毛巾,一块浴巾。 毛巾和浴巾套着磨砂质感的塑料包装袋,还没拆封。 包装袋上贴了一张天蓝色的便利贴,拿黑色签字笔写着:请用! 陆西陵盯着便利贴看了一会儿,将其揭下,贴在了镜子上。 浴室的玻璃移门是敞开的,陆西陵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那种混杂一点夏日水汽的皂香。 他拿凉水洗了把脸,拆开毛巾擦了擦,随即走进浴室。 抬手,拿下了壁龛上的沐浴露瓶子。 舒肤佳,纯白清香型。 洗完澡,陆西陵回客厅沙发躺下。 司机被打发走了,他今晚只能睡在这儿。 睡意匮乏,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睡过一觉。 那“纯白清香”的沐浴露的香气过分浓郁,这么长时间都没散去。 在空调的热气里发酵,一脉一脉地侵入他的呼吸。 夏郁青打着呵欠走出客房。 客厅落地窗投进冬日几分暗沉的天光。 昨晚那碗面害她积食,好晚才睡着,今早生物钟被打乱,比平常晚起了一个半小时。 沙发上,放着整齐叠好的灰色绒被。 茶几上一支笔压着纸条,是她留下的那张,背面,陆西陵写了字: 有事先走了。 PS.欠我一碗面。 陆 陆西陵的字极有筋骨,遒劲潇洒,好看极了。 夏郁青把纸条塞进了日记本里。 寒假开始,学生陆续离校。 夏郁青做家教的那个初二女生还没放寒假,她仍然只需周末前去辅导。 除此之外,夏郁青顺着往届学长学姐发在群里的招募,接了一个线上的兼职,给某公众号写每日推送的第二条或者第三条的广告软文。 那边会发来图片、产品和功能介绍、产品主打点让她组稿和排版,审核通过之后就会发放工资。由于没什么技术含量,钱也不多,一篇八十到一百块不等。 但她效率高,过稿率也高,一周能交三篇。 这事儿花不了她太多时间,她每天背单词练听力累了,就写一写转换心情。 至于排版,之前宣传部的公众号一直都是她在运营,且网上模板数不胜数,找个合适的套上去,几乎不费事。 夏郁青最喜欢待在图书馆。 室友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在宿舍会觉得冷清。 新校区的图书馆也是新建的,一共三层,占地面积广,存书多,设施齐全,一楼有咖啡吧,二楼有多功能室。 夏郁青在二楼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靠窗,安静又明亮,冬天暖气足,困了可以趴着打盹,累了又能看看外面的风景。 这天早上八点,夏郁青照旧去了图书馆。 她在自己的固定位置坐下,从包里一一拿出笔记本电脑、水杯、本子和笔袋。 昨晚完成的稿子,她最后又检查一遍,发送给了公众号那边的运营人员检查。 那边给出答复之前,她趁着清早头脑最清醒的时候,开始用词根法默背单词。 九点多一点,运营人员发来审核结果,通知她有一个地方的排版需要修改一下,别的没问题。 她修改之后再发过去,对方告知她OK,过稿了。 夏郁青两手十指交叉,反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放下时,她留意到,前方那张桌子,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穿白色毛衣的男生。 她无端觉得熟悉,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一愣。 心想,不会吧。 犹豫片刻,她起身走去前方的书架,假装找书,半藏在书架后方,探头打量。 皮肤白皙,眉目干净,气质沉静。 真的是苏怀渠。 夏郁青激动地差点“啊”出声,她随意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拿在手里,若无其事地走回去。 经过苏怀渠身旁时,她低头看了一眼,他也正在背单词,肘前还放了本书,是《自由秩序原理》。 夏郁青回到自己位上,望着那道背影,坐立难安地犹豫了许久,终于眼一闭,抄上手机,起身走过去。 她径直在苏怀渠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即,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 对面男生动作一顿,抬头。 “你好啊。”夏郁青笑说,“你是苏怀渠?” 苏怀渠几分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们认识吗?” “我高考跟你一个考场,你坐在我斜前方。” 闻言,苏怀渠目光定在夏郁青脸上,认真地打量片刻,“我好像有印象。橡皮擦掉了不敢捡,举手叫监考老师帮忙的那个女生?” “是我!” 苏怀渠笑了一下,“看来你考得不错。” “那你是不是发挥失常?你看起来应该是会去清北的样子。” “怎么看出来的?”苏怀渠笑说,“我算是正常发挥。” “可能我对鹿中有滤镜吧。” “鹿中也不是人人都能上清北的。” 夏郁青笑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专业的?” “经管——你呢?” “我新闻。” “我也考虑过新闻。” “差一点成同学了哎。” “嗯。”苏怀渠笑说,“你叫什么名字?” “啊……”夏郁青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夏郁青。夏天的夏,郁郁葱葱的郁,青色的青——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苏怀渠掏出手机,点开名片二维码递给夏郁青。 苏怀渠的微信名是“shq”,头像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夏郁青恰好认识,是她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之一,《海上钢琴师》里面的。 申请被通过之后,夏郁青给苏怀渠发了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随即又问:“你为什么还在学校,不是已经放假了吗?” “你不是也还在学校吗?”苏怀渠笑说,“我没抢到回去的高铁票。正好我家人过年想去迪士尼玩,我过几天直接去上海跟他们汇合。” “这样。”夏郁青点点头。 话题没接上,突然沉默了一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里是图书馆,一直聊天也不大合适。 想了想,夏郁青说,“我回座位啦——先不打扰你了。” 苏怀渠点点头。 回到自己座位上,夏郁青的手机上收到苏怀渠回复的微信,也是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 临近年关,陆西陵被陆奶奶叫回家,商量给各家送礼的事。 陆奶奶一边跟陆西陵列着礼单,一边闲聊,“笙笙,你问没问过青青几时回老家啊?” 陆笙正在吃草莓,时不时拈一个递到奶奶嘴边,“我之前问过,她说过几天回去。” 对面的陆西陵闻声抬了抬眼。 但没说什么。 陆奶奶说:“那你叫她回家之前来家里玩啊。” “她说会来,不过具体没定哪天,我现在问一下吧。”说着,陆笙拿过手机,给夏郁青发了条消息。 片刻后,她说:“青青说后天来。” 陆奶奶说:“你问她喜欢吃什么菜,我叫人提前准备。” 两天后的傍晚五点半,夏郁青提着礼物上了门。 头天晚上陆西陵发信息问她要不要去接,被她婉拒了。 做家教的地方在市里,离陆家很近,给人上完课过来,时间刚刚好。 夏郁青在大门口按了门铃。 等待片刻,黑漆的木门打开了,来开门的是陆西陵。 他身上穿了件灰色的套头毛衣,不是很沉的灰,偏于花灰色,颜色和质地看起来都很柔和。 夏郁青只看了一眼便错过目光,笑着打招呼,“陆叔叔。” 陆西陵垂眸看一眼,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手里提着礼品袋。羽绒服很宽松,连帽的款式,边缘有一圈白色绒毛。 陆西陵带着夏郁青往里走,一边问:“为什么跟陆笙说谎?” 夏郁青没反应过来。 “你准备回老家过年?” “啊……那个。是这样的,如果我说我不回去,笙笙姐一定会喊我来你们这里过年。” 陆西陵脚步稍顿,“你不愿意?” “我觉得过年和平时还是不一样。”夏郁青看他,认真解释,“平常随时过来都可以,除夕的话,我毕竟是外人……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 陆西陵没说什么,只伸手,接了她手里的礼品袋。 进门,夏郁青看见玄关桌的黑色陶瓶里,插了几支红色果子的植物,有点儿像是冬青,但跟她见过的冬青又不完全一样,红得喜庆热烈,而不显俗气。 跟爷爷奶奶和陆笙都打过招呼之后,夏郁青被陆笙强行拉到了二楼卧室。 离开饭还有一会儿,陆笙买了几件新外套,想让夏郁青帮她看看哪件适合初一穿着去寺里上香。 两人上楼以后,半小时都没下来。 快开饭了,陆奶奶往楼上喊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无人应声。 陆奶奶说:“西陵你上去催催。” 陆笙的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朝南的一个大套间,进深很深,一旦关上门,就能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此刻门倒是没关严,只半掩着。 里面两个女孩子不知在聊什么,语气都有些激动。 陆西陵正要敲门,听见陆笙说:“真的吗?!那也太巧了吧!你有找他搭讪吗?” 夏郁青的声音带笑:“当然!虽然我超级紧张,不过还是跑过去跟他说话了。” “你怎么说的?” “我问他是不是苏怀渠,他说,我们认识吗?我就说了我跟他一个考场的事——他对我也有印象!他记得我当时橡皮擦掉了。” “天啊!我觉得有戏!你加他微信了吗?” “加了加了。” “他朋友圈有照片吗?” “有张合照,好像是他们社团的,你要看看吗?” “快快快!” 片刻。 陆笙说:“气质好干净!而且确实好白,这个肤色艳压了艳压了。” “不过微信好难聊啊,我们加上以后好像就没说几句话,都是尬聊。” “不要紧!加了微信就已经迈出第一步了,后面我可以教你……” 陆西陵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谈话声戛然而止。 陆西陵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下来吃饭。” 第14章 陆西陵先一步下了楼,没等两人。 他无端心烦意乱,走到餐桌那儿去帮忙布菜。 保姆阿姨都有些傻眼,因为这位大少爷在家务一事上一向四体不勤。觉得反常,觑了觑他几分沉冷的脸色,又不敢问。 一会儿,楼上两位年轻女士下来了,依然嘀嘀咕咕咬耳朵。 但到了陆爷爷和陆奶奶跟前,夏郁青立刻收敛。 陆奶奶站起身,轻推着陆笙和夏郁青的后背,笑说:“走,去餐厅坐。” 餐厅里一张木质大长桌,夏郁青思考片刻,决定坐上回自己坐过的位置。 那位置上此刻正站着陆西陵。 夏郁青走过去,在他身旁站定,冲他笑了一下。 陆西陵低头看她,没有动。 夏郁青以为自己的行为太含蓄了,陆西陵没明白,就压低声音,指了指对面,“陆叔叔,你是不是应该坐那边。” “谁规定的?”陆西陵沉声反问。 夏郁青一下愣住。 陆西陵伸臂,将左右两张木椅提了出来,他在左边这张坐下,也不看她,只敲了敲右边的那张,示意她坐。 夏郁青抬头一看,另外三人都准备落座了,她单独一个人站着太引人注意,便赶紧坐了下来。 菜全部上齐,陆奶奶将一道干锅土豆换到夏郁青跟前,笑说:“笙笙说,你最喜欢吃的菜是土豆,这可把我们厨师给难住了,越家常的越不好做。” 夏郁青受宠若惊,“其实我不挑食的,什么都喜欢吃。” 对面陆笙问:“香菜也爱吃?” “嗯。香菜、折耳根我都挺喜欢的。” “……我宣布我们的友谊已经破裂了。” 陆奶奶笑说:“笙笙你就该学学,改改你这个挑食的毛病,青椒、胡萝卜、芹菜……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还有几个菜给你选择?” 陆西陵淡淡地插了一句:“你挑男朋友但凡有挑食的一半挑剔……” 陆笙抬脚朝对面踢去。 “……唔。”夏郁青吃痛。 “啊?”陆笙傻眼,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踢歪了是吗?” “没事。”夏郁青笑说,“只踢到了裤子。” 陆爷爷出声了:“饭桌上别打打闹闹,好好吃饭。” 大家开始动筷。 陆西陵余光瞥见,夏郁青右手拿起了筷子,左手不动声色地放了下去。 垂眸往桌下一瞧,却见她左腿稍稍抬起,拿手掌轻按了几下小腿胫骨。 一边吃,陆奶奶一边询问夏郁青这学期的情况。 听闻她上课、社团活动和家教兼职三不误,抽空还临危受命地参加了院里的运动会,跑800米赢了一双外联赞助的帆布鞋,不由啧啧感叹,“平常忙得过来吗?还是别太勉强,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提。” 夏郁青说:“不勉强!只要不拖延,时间就很充裕。和高中相比,我觉得大学已经非常悠闲了。” 七点起床叫悠闲?陆笙问,“那你高中是什么作息?” “统一六点钟起床,六点半晨练,晚上十一点睡觉。” 陆笙念的是南城实验中学国际部,早八上课,晚八下课,她觉得这作息已经很反人类了,“你们每天能睡得好觉吗?” “还好哎。”夏郁青笑说,“每天可以睡七个小时,中午还能午休。” “你们熄灯了不再玩一会儿吗?” “有时候会聊聊天,不过不会太晚。” “你们真的……好自觉好勤奋。”陆笙由衷说道。 夏郁青忙说:“其实有时候我也很想当咸鱼的,偶尔也会假装不舒服逃掉早自习和晚自习。” “那我就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当咸鱼。” 陆奶奶笑呵呵说:“知道惭愧了?多体谅一下你哥赚钱的不容易,以后不要做什么事情三分钟热度了。” “我不试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三分钟热度。” 陆西陵看一眼夏郁青,她正微笑看着陆笙,目光里似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几分羡慕。 吃完饭,大家又移步客厅去吃水果。 冬天天气冷,陆奶奶让夏郁青今晚要不就别回学校了,她叫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就睡在这儿。 夏郁青笑说:“我跟朋友约了九点半一起去看电影,今天就先不叨扰了。” “男朋友?”陆奶奶打趣。 “不是不是!”夏郁青忙说,“是我室友……” 陆笙说:“奶奶你别逗青青,她很单纯的。” 陆奶奶笑呵呵说:“年轻人多正常啊,现在这个如花的年龄就是该好好享受青春,过两年要毕业了,升学、找工作……那压力一块儿全来了,那时候想享受都没心情。” 夏郁青不辩驳她觉得当下正是提升自己的最好时机,只是笑说:“我会努力不浪费每一天的。” 坐了一会儿,夏郁青便准备离开了,她跟程秋荻约的九点钟在商场一楼碰头。 陆奶奶说:“从这儿走去地铁站怪冷的——西陵,你叫司机送送。” 陆笙和陆奶奶将夏郁青送到门口,让夏郁青年后再过来玩。 夏郁青一边换鞋,一边笑着应下。 陆西陵领着夏郁青走出大门。 绕过那道影壁,陆西陵忽说:“陆笙踢到你了?” 夏郁青没想到他还记得饭局上的事,微微一愣,“有一点。不过还好,不重。” “跟我别说谎。”陆笙这人下手没轻重,陆西陵比谁都了解,有时候她辩论辨不过他,恼羞成怒,直接上手掐,掐得他一个固定锻炼有肌肉的人都觉得疼。 夏郁青只好说:“……确实有点疼。” “我看看。”陆西陵顿下脚步。 夏郁青睁大眼睛,猛退三步,“不不不不……我晚上回去自己看。” 她牛仔裤里穿的是秋裤。 在陆西陵面前把秋裤挽起来? 那不如让她去死。 陆西陵脱口而出以后,也意识到了不妥,看她慌张失措,他便不再说什么。 到了停车的地方。 陆西陵拉开驾驶座车门。 “不是让司机送么?”夏郁青问。 陆西陵懒得扯幌子,只说,“上车吧。” 看电影的商厦不远,只有十分钟车程。 陆西陵手臂搭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淡淡地问:“你除夕在哪儿过?宿舍?” “我想在清湄苑借住,可以吗?” “我说过那地方你可以一直住着,不必每次都跟我请示。”陆西陵看她一眼,“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蛮好的。”夏郁青笑一笑,“其实不太喜欢过年。” “怎么?” “过年就我跟伯母两人忙前忙后,大伯、堂哥他们这些男的只管吃喝打牌。”夏郁青提到家乡的陋俗,会有一种羞耻感。 她曾经有一次提过这事儿,说很不公平,大伯一阵嗤笑,说有的地方女人连饭桌都不让上,至少我们这儿没这规矩,知足吧。公平?那要不叫你伯母跟我换换,让她来养家糊口,我来洗衣做饭。 她说,你打牌输的钱,是别人资助给我的生活费。 大伯气得直接掀了桌子,说没有我收留,你早饿死了,还等得到人来资助?你吃我的住我的,那钱交给我是天经地义! 后来,夏郁青就不会再做这种无意义的争吵了,只更加坚定了自己一定要走出去的决心。 “有压岁钱吗?”陆西陵问。 “外婆在的时候有。” 路程太短,好像没聊两句就到了。 陆西陵真想问的话,没问出口,仔细一想,也不知道怎么问。 是她的私事,好像也不关他这外人什么事。 夏郁青一直留意着窗外,看见了程秋荻站在商场大门外的身影,忙说:“停在这里就可以了。” 陆西陵踩下刹车,靠边停车。 她拿上包,拉开车门,对他道声谢。 他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看她下了车,迈上路肩,朝大门口小跑而去。 她在一个女生跟前站定,两人兴高采烈地说了几句什么,紧跟着,那女生挽着她的手臂,一块走进了那灯火煌煌的大门里。 陆西陵无端地想到一件往事。 明明似是很不相关。 他之前养过鱼,在自己的公寓里,配置过一套专业的水族箱设备,研究过许多教程,每一步都照着专家的建议一丝不苟地执行。 但那些漂亮的热带鱼,还是一条接一条地死去,找不到原因,无能为力。 后来那套设备送给了一位朋友,他的公寓恢复广漠的寂静。 可能热带鱼还是更适合生活在海洋里。 返回陆家,陆笙和陆奶奶正在拆夏郁青带来的礼物。 半透明糖纸包裹的牛轧糖和曲奇饼干。 陆奶奶说:“好像是青青自己亲手做的,好几种口味呢,蔓越莓,草莓,这个是抹茶——西陵,你也尝尝?” 陆西陵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径直往浴室走去,“你们自己吃吧。” 除夕当天,大早就开始热闹。 陆奶奶讲求仪式感,拉着两位小辈亲自做梅花糕。 陆笙纯捣乱,陆西陵则被压着做了不少刷油、烫烤和灌注模具的事儿。 中午那顿吃得简单,晚饭才是团圆饭。 一家人喝完一支红酒,到客厅里看电视。 自下午开始,陆西陵和陆笙的微信便消息不断。 陆西陵是工作狂,但很注重公私分明,微信设了静音,一条也不看。 直到这时候没什么事做,才拿起来看了一眼。 滑过去都是拜年短信,陆西陵捡重要的回复了,又往工作大群里发了个大额红包。 退出时,一条消息浮上来。 夏郁青:陆叔叔新春快乐! 这时候陆笙喊道:“哥。” “嗯?” “你给青青发红包了吗?多少合适?188?还是说转账?” “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陆西陵莫名烦躁,锁了手机,丢到一旁,一条都不再回复。 十点半刚过,陆爷爷和陆奶奶熬不住了,两人有心守岁,实在年岁大了,就给陆西陵和陆笙每人包了一封红包,洗漱休息。 家里的规矩,小辈有了家室才不再发红包。 陆笙躺倒在沙发上,“哥。” “怎么?”陆西陵斜过一眼。 陆笙摇头,“……没什么。” 去世的陆颉生和凌雪梅,在陆家是个半禁忌的话题。 陆西陵了解妹妹,看一眼便知道她此刻几分难过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陆西陵淡淡地问:“想出去逛逛?” “去哪儿?今年的烟花秀不是取消了吗?”陆笙几分怏怏,“而且我们都喝了酒,谁开车?司机今天也放假。” 陆西陵也沉默下来。 思绪飘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陆西陵回过神,顿了顿,终是拿起手机,给周潜打了个电话。 “喝酒没有?” 周潜说:“中午喝了,晚上没有。” “那过来一趟,帮忙开个车。” “好。”周潜应下之后,又小心翼翼地笑问一句,“陆笙在吗?” “……你自己过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周潜是凌家的远房亲戚,也是苦出身,磕磕绊绊地念完了大学,就开始跟着陆西陵工作。 陆爷爷很不待见周潜,就如同不待见凌家的任何人,但陆西陵用得顺手,他也很难置喙什么。 二十来分钟,周潜打来电话,说已经到门口了。 陆西陵起身,对陆笙说:“走。” “……去哪儿?”陆笙莫名。 “出门。” 陆笙一贯不喜欢闷在家里,听陆西陵这样说,也不细问了,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 周潜站在大门口。 门开的瞬间,他眼睛都亮了几分,先同陆笙打招呼:“陆小姐,新年好。” 陆笙穿白色绒毛外套、黑色长款半身裙和小皮鞋,锦鲤色调的妆容,明丽而娇俏。 陆笙看周潜,“你今年过年没回老家?” “嗯。” “早说啊,不然可以跟我们一起过年。” 周潜只笑了笑,指了指前方的车,“走吧。” 陆西陵按车钥匙解锁,陆笙先一步跑过去拉开了车门。 陆西陵把车钥匙丢给周潜,只嘱咐了一句:“去清湄苑。” 周潜愣了下。 有人开车时,陆西陵通常坐后座。 陆笙想连自己的手机播音乐,便去副驾驶上坐着了。 大好机会在眼前,周潜反而憋不出半个屁,一路上全跟陆笙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窗户打开,陆笙趴着车窗吹了会儿风,问:“这是在去哪儿?” “清湄苑。” “去那里做什么?” “夏姑娘不是住那儿吗?” “她回家过年了。” 周潜不确定了,回头看了一眼,意思是让陆笙自己问。 “哥,青青没回去?” 陆西陵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你说话声音能不能小一点?” 吵了他一路。 陆笙当即准备给夏郁青打个电话,想了想,又作罢。 夏郁青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影。 门铃响起时,她下意识起身,迈出一步,又霍然反应过来:这种时候,谁会来敲门? “谁呀?” 门外没人应,直接响起了输密码的声音。 夏郁青心脏陡悬。 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期待什么。 “滴”的一声,门应声而开,白衣黑裙的女孩率先进来,笑容比冬日太阳更灿烂,“Surprise!” 夏郁青难掩惊喜,目光自陆笙越过,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人。 他穿着浅灰色的毛衣,黑色大衣挽在手臂里,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那样清介的气质,如果不是认识,大概不会太敢主动跟他靠近。 夏郁青似乎没忍住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意识到之后就飞快移开了,看向陆笙,露出笑容,“你们怎么过来了?” “还说!都怪我哥——还有你!干嘛要骗我?” 夏郁青笑着道歉:“对不起啦。” “你吃过晚饭了吗?”陆笙推着她往里走。 “吃了。” “外卖?” “自己做的!” “吃的什么?” “玉米排骨汤,红烧鸡块,青菜炒腊肉……” “好丰富!” “嗯!毕竟是过年!”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几乎每句话都会变成感叹句。 陆西陵开始后悔把陆笙也带了过来。 陆笙笑说:“你知道吗?我脑补你一个人吃泡面。” “我才不会这么惨!” 陆西陵往客厅看去,暂停的电视屏幕里,正在播一部去年的贺岁档电影。茶几上摆着水果、瓜子和零食,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此外,还摊着一个本子。 夏郁青注意到了陆西陵的目光,立即走过去将日记本掩上,往旁边的背包里一塞,顺手把果皮和瓜子壳也清扫了一下。 “你们坐。”夏郁青招呼,“我去烧一下水。” 说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听起来好像自己反客为主了。 陆笙在沙发上坐下,捡了个抱枕,“我要是出门之前就知道是要来这边,一定带点玩的东西过来,这儿什么都没有。” 她眼珠一转,忽然勾勾手指,“周潜,帮个忙呗。” 周潜立马走过去,笑问:“陆小姐什么吩咐?” “进来不是看见这小区好几户是亮灯的么,你去问问,有没有麻将或者扑克牌,借一副过来。” 周潜稍显为难,但还是立马答应下来。 陆西陵站在餐厅里,往厨房里看了一眼。 夏郁青正站在水槽前方。 他在原地,不知所想地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迈开脚步走过去。 夏郁青将水壶里的温水倒掉,重新接水。 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里,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转头看去,是陆西陵走了进来。 她笑着打声招呼,又立即转回头,盯着水龙头。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 水接满了,夏郁青关掉水龙头。 陆西陵手臂自一旁伸了过来,她动作一顿,他接了她手中的水壶,放在一旁接着电源的底座上。 夏郁青没事做了,有点无措,下意识地去挽自己的衣袖。 陆西陵站在她侧后方,“白天在做什么?” “看电影,看书,做饭,跟人聊天……”夏郁青如实汇报。 有薄雪似的气息,盈满她的呼吸,让她无端不敢回头。 “陆笙给你发了多少钱红包?” “188” 下一瞬,夏郁青听见窸窣声响。 陆西陵手臂自后方伸过来,手里捏着一封红包,“小朋友,新年快乐。” 夏郁青一下愣住。 陆西陵说:“接着。” 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 硬质的材质,烫金的“万事胜意”四个字,很具质感。 “……谢谢陆叔叔。”夏郁青低声说。 客厅里传来陆笙的声音:“青青!你们都待在厨房做什么!” “马上出来!”夏郁青转身,又霍地退了半步,后腰抵上台沿——她没想到陆西陵站得这么近,离她一步都不到。 她知道陆西陵挺高的,毕竟她都有一米七,有时候跟他走在一起,交谈时需要抬头仰望。 但没想到,或许比她以为的更高,因为近到这种程度,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眼睛都不敢抬。 他也不是一个可怕的人。 是她错觉吗?今天的陆西陵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具体的说不清楚。 她明明是在按照以往经验与他相处,却总是莫名其妙就有些进退失据。 好在,陆西陵退了一步,紧跟着转身走了。 她轻舒一口气。 一会儿,水烧开了,夏郁青端着水壶出去,倒了三杯热水。 没多久,周潜也回来了,没借到麻将,只有一副扑克。 陆笙问:“青青你会打牌吗?” “跟室友学过斗地主。” 陆笙笑了,“她们教坏你了!” 她手指点向陆西陵和周潜,“你们两个,谁来?” 周潜看向陆西陵。 “……”陆西陵很看不得他这没出息的样,“你打吧。” 三人围着茶几坐在地毯上。 周潜洗牌,让陆笙切牌。 “哦,对了。”周潜问,“多少钱一局?” “一百吧。”陆笙说。 夏郁青眼皮跳一下,笑着控诉:“你们欺负人!” 陆西陵低头看她,说:“输了算我的。” “那就得加码了,”陆笙看向周潜,“我们联手,让我哥输得就剩条裤衩。” 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老板。 周潜左右为难,最终狠下决心:“好!” 陆西陵挑挑眉。 牌局开始。 陆笙都撂下狠话,陆西陵自然帮着夏郁青,形成二对二的局面。 陆笙看一眼——他们三人都坐在地上,唯独陆西陵,坐在夏郁青身后的沙发上。 她探身伸手,捉住陆西陵的手臂,猛地将他往下一拽,“坐这么高干嘛?想窥牌?” 她动作突然,猝不及防。 陆西陵急忙伸臂,绕过夏郁青,在茶几使劲撑了一下,才没压到她身上去。 他往后挪了半步,屈起一条腿,在夏郁青身侧坐下,对陆笙说:“有必要?闭着眼睛都能赢你。” 夏郁青漏跳两拍的心脏,迟缓地恢复跳动。 此刻,她手臂就挨着陆西陵的手臂,微微斜过目光,便看见他屈起的膝盖,深灰色裤管,以及黑色的棉质长袜。 周潜率先出牌,一对3,陆笙垫了一对4。 夏郁青要出对7,陆西陵伸手,按住她的手指,从整副里抽出一对K。 他指尖温热,落下的触感许久地留在她手指上。 周潜和陆笙犹豫了一下,都没要,出牌主动权随即来到夏郁青手里。 夏郁青总要思考一瞬才能跟上陆西陵的出牌思路,比如好好的对子和三带一为什么要拆得七零八落。 他们并不总是占据主动,但左一个对子,右一张单牌,这么一下一下地打着,然后夏郁青猛然发现,手里就剩下七张顺子,一把打出去,直接就赢了。 陆笙和周潜都不服气,洗牌,再来。 然后屡战屡败,十局只三胜。 “还打吗?”陆西陵问陆笙。 “……”陆笙想起了从小到大被陆西陵高智商支配的恐惧。 “我歇一下,吃点零食补充脑力再来。我就不信了。”陆笙丢下牌,扒拉零食堆,从里面挑出一颗大白兔奶糖。 夏郁青往旁边挪了挪,而后站起身,笑说:“……我出去透下气。” 陆西陵全程挨着她,她拿牌,他抽牌,有时候要换牌型位置,怕她抓不住,就会将她手腕一托。 开始,她还能思考他的打牌思路,后面渐渐大脑的CPU越来越不够用,似都是被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占据,缺氧感逐渐明显。 似乎,她越想弄明白为什么直觉他今天不一样,就有越多细节佐证他的不一样。 夏郁青推门,到了后院。 院子里一片枯瑟的野草。 她伸个懒腰,深深呼吸,料峭的新鲜空气泵入肺中,总算缓过来。 身后响起滑打火机的声音。 夏郁青又一下紧绷神经。 回头一看,陆西陵就倚在门那儿。 隔着夜色,他看了她一眼,忽问:“赢了多少了。” “……没有算。” “开心吗?” “嗯嗯!”倒不为赢钱,主要是,“是我这么多年的最开心的新年了。” “不过……也会有点失落。”夏郁青琢磨自己此刻的心情。 “为什么?” “不知道以后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开心。” 陆西陵望着她的眼睛。 明亮而清澈,总能叫人直接联想到星星。 她的一切都是直接的、鲜明的意象。 夏天,郁郁葱葱,青色。 “当然。”陆西陵语气依然十分平静,“……不是有我吗。”他没多想,本意只是不想破坏她这一刻的开心。但话音一落,他自己还是愣了一下。 第15章 陆西陵看见夏郁青脸上顿时露出感动的神色,那样浮着净光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感动得要哭了,他甚至毫不怀疑下一秒她就会突然再给他深鞠一躬。 他抬手扶额,不管是否预判正确,他先一步阻止她:“……别道谢。” 夏郁青轻声“啊”一下,把话吞了回去,然后笑了。 陆西陵咬着烟,看着她,也跟着勾一下嘴角,“那时候怎么想的?” “什么?” “种菜。”陆西陵扬一扬下巴,示意,这院子。 夏郁青笑说:“算了一下怕生活费不够,自己种的话能省一点是一点,而且,这么好的地抛荒了多可惜啊。我想开学之前复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没想到你会突然跑过来巡查……” “意思是怪我?” “不敢不敢!” 夏郁青想到夏天的时候在这儿第一次见到陆西陵,觉得他仿佛是遥不可及的神祇,而现在她已经可以跟他开玩笑并且不必担心他会生气。 她在心里感叹: 陆叔叔真的是个平易近人的大好人! 屋里传来陆笙的声音:“你们两个快进来!不是怕了吧,临阵脱逃了吧!” “走。”陆西陵冲夏郁青扬扬眉,“有人气焰这么嚣张,还是输得不够惨。” 夏郁青三步并作两步跟着陆西陵进屋,心情像是在云里打滚。 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了,周潜一边洗牌,一边问陆笙:“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夜宵。” “不饿——你快洗牌!”陆笙杀红眼,只想一雪前耻。 夏郁青这时候转头看陆西陵,也问一句:“陆叔叔你饿吗?冰箱里还有新鲜蔬菜,可以煮面条。” 陆西陵拿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答道:“先继续欠着。”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想赢的意志根本无用。 之后又打了五局,陆笙只赢一局。 “不打了。”陆笙扔了牌,往茶几上一趴,“……你们算账吧,愿赌服输。” 夏郁青和陆西陵一共赢了十一局,一局两百块,碰上有炸弹的还会翻倍,算下来差不多是三千块。 周潜立即表态:“陆小姐,这钱我来掏吧。” 陆笙“嗯”了声,随意地挥挥手。 周潜拿出手机,要转账给夏郁青。 夏郁青说:“我跟陆叔叔一人分一半,然后夏天的时候,我不是还借了一千块吗,正好现在就还掉,周哥你只用转给我五百。” 周潜倒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看向陆西陵。 陆西陵说:“按她说的办。” 他不得不感叹,夏郁青看似单纯直爽,实则七窍玲珑:打牌虽说是闹着玩,但规则在那儿,陆笙又说了愿赌服输,这钱她不拿显得矫情;而三千块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对她却不是一个可以坦然收下的小数目;至于借的那一千块,要单独还,多少显得有些郑重其事了。 现在这个只拿五百块的做法,一举两得,所有人都不尴尬。 陆笙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都两点半了。” 夏郁青问:“你们要回去休息了吗?” 陆笙点头,“可能要走了,明早还要去上香——哦对了,青青你要跟我们一起去么?” “陆爷爷和陆奶奶也去?” “对。” “那我还是不去了,我不是撒谎了吗,跟长辈有点不好解释。” 陆笙就不勉强,只说:“撒谎的事可不能有下回了啊,我真的会生气的。” “好。”夏郁青笑说。 周潜从副玄关门出去,先去地下车库挪车,陆西陵则去了一趟洗手间。 他出来时,却见陆笙脑袋挨着夏郁青,两人正盯着夏郁青的手机屏幕。 陆笙说:“……你就说了新年快乐?” 夏郁青说:“对。” “那他肯定也只能回你新年快乐啊。他不是去迪士尼玩了吗,你可以以此展开话题,比如问他好不好玩啊,过年人多不多啊,买了快速票没有啊……你还可以拜托他帮忙带点周边,这样下次见面的机会不就有了吗。” “……笙笙姐你好会。”夏郁青一脸崇拜,“那现在发是不是来不及了?” “现在有点刻意了——你留意一下,他应该会在朋友圈里发相关的游玩照片吧,等他发了,你就给他点赞,然后趁机展开话题。” “好!” “总之,微信聊天的精髓就在于制造话题,而且话题的走向必须是开放的而不是闭合的,这样才能聊得有来有回。” “嗯嗯!我记住了!” “陆笙。”陆西陵蹙眉出声,“还不准备走?” 陆笙这才站起身,提起沙发上的包,“青青我们先走啦——等你汇报后续。” 夏郁青笑着说好。 此时,站在不远处的陆西陵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让她很难看懂。 夏郁青将陆笙和陆西陵送到门口。 换好了鞋,打开门,陆西陵对陆笙说:“你先去车上,我跟人单独说两句话。” 陆笙点头,冲夏郁青挥挥手,“拜拜!” “拜拜。” 陆笙出门之后,陆西陵掌着门,轻轻一下摔上了。 他背门而立,低头看向夏郁青。 夏郁青等着陆西陵开口,但他很久都没出声,先前叫她耗尽CPU计算半天而不得其解的微妙感又回来了。 她抬头看他一眼,他在门厅淡白洁净的灯光下,目光疏淡,没有太过明显的表情。 她无端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 终于,陆西陵出声:“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夏郁青愣一下。 他只为了说这么一句废话么? 陆西陵转身,抓住门把手往下一压,门打开,他径直走了出去。 夏郁青对他也说了句“拜拜”。 他扬起手来随意一挥当做应答了。 歪靠在车后座,陆西陵打开车窗,点了支烟,仍然只抽了一口,手臂搭在窗上,寒冽的风自指间掠过。 他缺乏立场抑或动机去询问夏郁青,虽然最容易的方式就是以长辈身份:哪里人,什么专业的,多久加上微信的? 但矛盾在于,他要是真端上这长辈的架子,动机就更不成立:是多闲得慌才去管晚辈的人际交往,他连亲妹妹陆笙谈什么男朋友都懒得过问一句。 随意吧。 他想,关他什么事。 车停在陆宅门口,陆笙打着呵欠下了车。 周潜停好车,把车钥匙交还给陆西陵,又让他稍等,有个东西给他。 周潜掏出钱夹,从装着照片的隔层里,夹出张纸条递给陆西陵。 陆西陵接过展开一看,是张借条:今借到陆西陵先生人民币壹仟元整……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西陵没看完,蹙眉,一把揉了纸条,远近一看,没垃圾桶可扔,只得先揣回口袋里。 临睡前,陆西陵给手机定闹钟,发现微信里多了一条消息。 夏郁青:虽然您不让我道谢,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个除夕我超级超级开心。谢谢您!再次祝您新年快乐。以及,晚安! 陆西陵手指在屏幕上停顿许久,还是回复:晚安。 学校初十复课,但有好些学生会在老家待到元宵节过了才来,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404宿舍全员到齐,第一件事就是互通期末考试成绩。 程秋荻的《计算机基础》侥幸没挂科,65分低空飞过;另一门同样惨不忍睹的就是《行为科学统计》,刚刚好考了60分,怀疑这里头有老师放水的成分。 方漓的这一门也只有75分,新传院不上高数课,《行为科学统计》的地位就等同于数学了。 方漓说:“我问了下,好像这一门的分数普遍都不高。” 程秋荻说:“问过青青了吗?” 夏郁青露出学霸式的羞涩笑容,“我98分。” “……” 程秋荻凑过来看夏郁青教务系统上的成绩单,“英语83分,《新闻学概论》95分,《传播学概论》97分……夏郁青你是人类吗?” 方漓也跑过来看,“青青你平时成绩好高,几乎都是满分。” “我要是老师我也给打满分——青青你是年级第一吗?” “不是,是第二。英语没考太好。” 程秋荻:“……学霸的没有考得太好是只比我低3分。” 这时候,方漓留意到了一直没说话的赵钰洁,便问:“钰钰,你考得怎样?” 赵钰洁没什么表情地说:“还行。” 聊过分数,大家讨论这学期体育选课的事。 南城大学新传院大二才会开放自由选修课,大一只有思修、军事理论这些通识必选课。 体育不一样,每学期都得选。 夏郁青上学期选了排球,这学期打算继续。排球不是热门课程,不用担心到时候校园网卡得选不上。 聊天时,夏郁青将自己的成绩单截了一张图,发给了陆西陵。 没多久,收到了陆西陵的回复:不错。 夏郁青望着手机屏幕笑出来。 根据这大半年跟陆西陵相处的经验,“不错”在他那儿已经是很好的评价了。 这天在教一上完了《媒介经济学》,夏郁青收到辅导员的电话,让她中午有空的话到院办办公室去一趟。 夏郁青在食堂吃过饭,没回宿舍,直接去了院办。 办公室里有四张桌子,不止辅导员单独一人。 辅导员叫夏郁青稍等,从抽屉里找了几份资料,起身说,“我们去旁边会议室说吧。” 会议室里没人,进去以后,辅导员掩上门,“坐。” 夏郁青在辅导员对面坐下,无由地几分忐忑。 辅导员笑说:“别紧张,就是找你了解点情况。” 夏郁青点头,“老师您说。” “是这样的……”辅导员低头看了看资料,“我们收到一份举报,说你贫困生的身份存疑。” 原措辞是“疑似骗取贫困生补助”,辅导员转述得较为委婉。 夏郁青一愣。 辅导员说:“举报的内容列举了你用的笔记本电脑价格超八千块,相机价格超两万块,还有钢笔、防晒霜这些,均价都超过了两百块……这些情况属实吗?” “属实。但是这都是我朋友和长辈送的。” 辅导员看向夏郁青,笑说:“别紧张。你的情况院里老师都有所了解,平常的学习表现,系里老师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但被举报了还是得填一下申诉材料,走一个流程。这有两张表……” 辅导员从资料里抽出两张纸递给夏郁青,“第一张你详细填一下你的家庭状况,然后让家长和你高中学校教务部签字盖章。第二张你把举报材料里列举的这些产品的来源和用途都做个详细说明——尽量说明这些产品是借的,是做学习用途的。资料交上来,审核过了就没问题了。” 此刻,夏郁青只关注到了一个更叫她悚然的问题:“……学校给我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她在填写资料的时候,故意把大伯的电话号码填错了两位数,她相信应该是打不通的。 “没有。资料你自己填,自己找家长和学校签章就行,一般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学院不会给学生家长打电话。” 夏郁青松口气,“必须要家长签字吗?” 辅导员说:“是的。你要是不方便自己回去,叫你家长打印了先寄过来再填也是一样的。” 夏郁青垂头沉思片刻,笑了笑说:“那算了吧。直接取消我的资格吧。” 辅导员说:“流程过了就没事儿……” “我知道,谢谢您帮我争取到的机会,但是我自己决定放弃了。确实,我现在衣食无忧,还用着这么好的电子设备。你们把机会给更需要的人吧。” 辅导员看了她数秒,问:“你确定?” “确定。” “那我帮你走正常的自愿取消流程。” “谢谢老师。” 夏郁青又说,“老师,我还有个问题。学校评奖学金一般会看哪些指标?” “学习成绩是最硬性指标,年级前三都有机会申请国奖。只要不是被查出作弊,一般不会被取消。” “我知道了。我会争取拿到国奖的!” 辅导员心情也有些复杂,“举报这个事情是匿名的,人人都有资格,也是公民监督权的一部分,这个确实没办法,还请你理解。” “我理解。”夏郁青笑说。 她在心里补充一句,但我不认同。 离开院办回宿舍的路上,夏郁青在心里盘算。 她辅导的那个初中生期末考试数学进步了20多分,家长很高兴,给她涨了时薪,让她再帮忙辅导一学期。 现在每小时90元,周六周日两天一共四小时,就是360元,一个月就有1440元。 这笔钱,用以平日吃穿用度的开销,理论上完全足够。 上学期吃饭和日常用度都用的学校的补助,自己平常做兼职的钱,除了买衣服,其余都攒下来了。加上过年陆奶奶、陆西陵和陆笙发的红包,以及打牌赢的钱,卡里有超过4500块的存款,只要不发生什么意外,安安稳稳过渡到大二开学拿到奖学金,一切都没问题。 为什么不写申诉材料。 除了不想再和大伯一家扯上关系,还有,她不想把陆笙和陆西陵送她礼物的心意,一笔一笔罗列并且申斥…… 这太恶心了。 夏郁青推开宿舍门,程秋荻已经躺在上铺,准备午休;方漓在看书;赵钰洁绷着脸,面朝着电脑。 “青青。”程秋荻闻声,从上方探头,“辅导员找你什么事?” “哦。”夏郁青笑了一下,“有人举报了我的贫困生补助资格。” 程秋荻和方漓都愣住。 夏郁青拖开书桌椅,将自己背包放上去,而后转身看向背对她而坐的赵钰洁,“你高兴吗?” 赵钰洁霍然转头,“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举报的?” 夏郁青看着她,冷静陈述:“去年国庆放完假,你是第一个来宿舍的。那时候你看到我桌上有一支装在盒子里的钢笔,特意拿过去看,还问我是不是谁送的,我说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这件事你还记得吗?你不会否认吧?” 赵钰洁紧紧抿住唇。 “我觉得这支钢笔有点贵,怕自己平常用万一弄丢了,就收起来了,一直都没用过。宿舍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支钢笔的存在。举报我的材料里,提到了钢笔的事。” “你唬谁……”赵钰洁抬头,看向对面上铺的程秋荻,“秋秋你们不知道?” 程秋荻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复杂。 方漓同样表情复杂:“……我不知道。我也没关注过青青平常用什么笔。” 赵钰洁一时脸色通红,紧紧咬住了嘴唇。 夏郁青平静地说:“我现在宣布,我,夏郁青正式跟你绝交。如果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会直接在朋友圈公布你的所做作为。”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赵钰洁蓦地站起身,“用几万的相机,七八千的笔记本,你有什么资格申请贫困补助?” 程秋荻出声了:“我们跟夏郁青住了大半年了,除了这几样别人送的东西,平常吃饭和买衣服她是什么消费水平你不知道?上次我们讨论网上那个散装卫生巾的话题你忘了?要不要这样啊?欺负从散装卫生巾都恨不得用不上的地方出来的人算什么本事?学校那么多穿AJ拿补助的你怎么不去举报一下?” 赵钰洁脸色一时白一时红。 她抓起椅子的书包,几步走出门,“嗙”的一声把宿舍门摔上了。 程秋荻从上铺爬下来,走过去揽夏郁青的肩膀,想安慰她,“青青……” “我出去一下。”夏郁青也拿上了包,“下午的课如果点名的话,麻烦秋秋你帮我跟老师请一下假。” “……好。”程秋荻点头。 夏郁青离开宿舍,拖着脚步,漫无目的走了一阵,看见操场上没什么人,便朝着那方向走去。 她沿着台阶爬上空无一人的观众台,拂掉蓝色塑料椅子上的枯枝败叶,坐了下来。 她也困惑了。 她还有资格吗? 无资无财谓之贫。 走投无路谓之穷。 她已并非一文不名,更不是走投无路。 也许,也许,赵钰洁说得对。 她两手撑住椅子边缘,往后仰头。 拂过脸庞的风带有料峭的寒意,她努力把头仰得更靠后,深深呼吸,还是没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她想,她要去更高处。 恶意和非议都伤害不到她的地方。 第16章 校区很大,校车和自行车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 夏郁青不会骑车。 老家水泥路只从县里通到镇上,山路崎岖,自行车自然派不上用场,寥寥几户有摩托车,大部分人家还是得靠步行。 南城大学的校车分两种。 一种是校际大巴,沟通新老校区,单程一小时。班次不多,因为师生更倾向坐地铁。 一种是校内校车,走大环线,串起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和宿舍等,上下课的高峰期趟趟满载,根本挤不上去。 现在是中午午休时间,夏郁青成功在体育场这站搭上前往校门口的校车。 她在靠窗位置坐下,打开了车窗,从包里摸出耳机插入手机,点开音乐软件。 后背被人轻拍一下。 夏郁青摘下耳机回头,坐后排的女生说有点冷,麻烦她将窗户关小一点。 夏郁青赶紧说“抱歉”,正要回头关窗,目光略过过道另一端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 意识到什么,愣了一下,又立即转回去。 那里坐着一个男生,白色上衣,外搭一件奶油白灯芯绒的外套。 此刻,他正望向她这边。 两人目光相会,夏郁青笑着冲他点了一下头,当做打招呼。 苏怀渠也笑了一下。 夏郁青转身关上了车窗。 校车上偶遇,这么小概率的事,她心情多少有些激动。 要是平时,她一定会过去跟苏怀渠多聊两句,但此刻酝酿了一下,似乎难以提起心情。 算了,下次吧。 夏郁青将耳机塞回耳朵。 下一瞬,余光瞥见,旁边座椅靠背,一只手借以支撑地抓了一把。 随即,那身影往前一步,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你好啊。”苏怀渠笑说。用的是她上次的句式。 夏郁青摘下耳机拿在手里,笑起来,“你去哪儿?” “去校门口买几本杂志。你呢?” “我去坐地铁……进城吧。” 新校区学生不约而同地把去市中心这件事称之为“进城”。 “下午没课?” “翘了。” “你看起来不太像是会翘课的人。”苏怀渠说。 “好学生也不是人人都不翘课的。” 两人都笑了。 夏郁青说:“你‘进城’次数多么?” “不算多。怎么?” “嗯……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一个人逛一逛打发时间,放松心情?除了商场、公园和书店。” 苏怀渠认真地想了想,“老校区去过吗?可以去逛逛,很安静。” 夏郁青去过一次,但是是过去办事,便说:“谢谢推荐,我去逛一逛。” “校西门有家茑萝咖啡馆,环境还不错。” 夏郁青点头记下。 他们没能展开聊得太多,校车很快到了校门口。 夏郁青去换乘校际巴士,苏怀渠要出校,便就在站点处告别。 校际巴士十分钟后发车,车上统共五个人。 夏郁青坐在后排靠窗位置,听着音乐,在晃晃悠悠中睡着了。 陈叔陈佑平“自愿”退居闲职,只在公司挂个虚名。 年后陈佑平派系的人,有的仍旧留在公司,有的选择出走,又一轮人事关系更迭震荡,渐渐平息之后,SE Medical总算初步达成陆西陵所要求的上下一心。 研发部门走了三个人,亟需补充新鲜血液。 生物、化学和医学交叉领域的相关研究学者举办学术论坛,陆西陵和研发部负责人汪老师同去,一为听取前沿报告,二为开拓人脉。 论坛在南城大学老校区生科院的报告厅举行,持续一天半,今日中午结束。 结束之后,汪老师请过去的几位同侪吃顿便饭,联络感情之余,也传达了求贤若渴的期许,和SE Medical资助科研项目的意愿。 这顿饭陆西陵没出席,他知道学者们多有傲骨,见不得商人的一身铜臭。 他自己去了地质学院,顺道拜会父亲陆颉生的恩师。 新校区建成以后,所有专业都迁了过去,老校区只保留着几个老牌专业的院办。 这些办公楼并不做教学与办公使用,大多只为了还原民国建校时期的原始面貌,此外再发挥一些资料档案馆的作用。 南城大学的老牌专业主要为物理、数学、文史等,地质学是其中之一。 陆颉生的恩师退休以后,不再授课,只做些考证和资料整理的工作。 陆西陵请老教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老饭店吃了顿便饭,将人送回院办,随即坐车离开。 车从西门出去。 陆西陵坐在后座,嘴里衔烟,手掌半拢着打火机,低头凑拢点燃。 窗外一景一闪而过。 他顿了一下,叫司机停车,往回倒几步。 隔窗望去,一家XX手作奶茶店前,站了两个女生。 高个的那个手里端着碗章鱼丸子,正低头揪着自己牛角扣大衣里毛衣的下摆;矮个的那个女生,拿着纸巾手忙脚乱地给高个女生擦拭毛衣。 芝士奶盖茶迎面泼了一身的惨烈事故。 片刻,高个女生摆手做了个“算了”的动作,矮个女生退后,连连鞠躬道歉,面带歉意地转身走了。 高个女生揪住毛衣又看了一眼,肩膀微塌,神色颓然。 片刻,她往垃圾桶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又停下了下来,表情似在“扔了吧”和“不能浪费粮食”之间来回纠结。 最终她拿起竹签一叉,以就义姿态,把纸盒里剩余的两粒丸子接连塞进嘴里。 陆西陵看到这儿,才将车窗落下。 女生目光看过来,表情僵在脸上,像是彻底噎住了。 这一阵陆西陵没主动联系夏郁青——她既然已经适应了学校,一切按部就班,也似乎如奶奶所言,正积极享受青春。 他这名义上的“长辈”,也没什么再过度关注的必要。 说穿了,两人只是过去时态的资助者与被资助者的关系。 但此刻见她这么狼狈,又好像不能坐视不理。 陆西陵招了一下手,“上车。” 夏郁青艰难咽下了章鱼丸子,怔怔地说,“……陆叔叔你怎么在这儿。” “上车再说。” “我衣服脏了,怕弄脏……” “脏了就脏了——赶紧过来。 夏郁青将纸盒和竹签扔进垃圾桶里,走过来拉开车门。 甜腻的芝士和奶霜的香精味充斥空间,白色毛衣上一团黏稠污迹,乱七八糟的,跟她的神情目光一样狼狈。 “怎么了?” 夏郁青摇了摇头。 陆西陵盯她看了片刻,先将烟熄了,稍稍侧坐朝向她,垂眸打量。 从抿紧微微下垂的嘴角,到不知是否冻红的鼻尖,再到黯淡的眼睛。 早立春了,今天也没那么冷,显然就不是冻的。 他刚准备细问,车到了路口,司机打断一句,问他是不是仍旧去公司。 陆西陵问夏郁青,“要不要回学校?” 夏郁青摇头,“我就从学校跑出来的。” 陆西陵沉吟片刻,吩咐司机回公寓,随即拿出手机,发了几条消息。 锁屏之后,再看向她,“就你一个人?” “嗯。下午有课,我翘课出来的。” 陆西陵有两分意外,“不错。越来越有出息了。” 夏郁青被逗得终于笑了一下。 陆西陵这才问,“又跟室友闹矛盾了?” 夏郁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好像太没用了。” “这话让陆笙听见,她会以为你在反讽。” 夏郁青一下就笑出来,“……可我好羡慕笙笙姐。” “羡慕她做什么?羡慕她是个真正没用的废物?” “……不要这么说她。” “那你说,怎么了?”陆西陵意识到,自己竟然出奇的有耐心。 夏郁青叹口气,烦躁地挠挠额头,“我今天好倒霉。在学校被室友举报了贫困生补助资格;坐校际巴士半路上抛锚,司机把我们赶下车让我们自己去坐地铁;然后,同学推荐的咖啡馆今天关门;随便买的章鱼丸子难吃死了;哦……还被人泼了一身的奶茶!” 陆西陵听得好笑,怎么她的麻烦事都是成串来的?而且,后面那几件能跟第一件相提并论吗? “谁举报的?学校什么反应?”陆西陵精准抓住重点。 夏郁青简单复述事情经过。 “放弃就放弃了。”陆西陵听完,肯定了她的做法,“这种机械的举报反馈机制,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妥协和说谎。” “……但总觉得好像就是向恶意屈服了。”夏郁青低声说,“我难过这个。” “没听过一句话吗?流水不争先。” 夏郁青点头。 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你往后前程万丈,别被一时胜负心绊住。” 陆西陵做的是跟人打交道的工作,管理、统御、合作、竞争……不同对象,不同方式,不同态度。 见得人越多,越知道夏郁青这样的品性有多珍贵。 就像她自己说的,干干净净、郁郁葱葱的一株青稻苗。 即便有什么会使她弯腰,那也该是结穗后沉甸甸的谦虚。 夏郁青弯眼而笑,看着他,“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能力?” “嗯?” “随便两句话就可以说到人心里去。我好像一下子就不难过了。” “是吗?”陆西陵挑挑眉。 他无端觉得几分遗憾。 是她情绪太稳定,所以显得太好哄。 他的耐心其实还够他多哄两句。 南城市中心面积不大,陆西陵住的公寓在核心地段,离老校区不远,开了没一会儿就到了。 夏郁青方才沉浸于自己的思绪,没去分辨,乍听入耳,自动把陆西陵说的“公寓”理解为了要送她回清湄苑那边。 等自动识别的拦杆抬起,车驶入小区,映入眼帘的是几乎高耸入云的公寓大楼,她才反应过来。 她眼睁睁看着车开进地下车库里,还是没敢开口问,这是去哪儿。 车倒入停车位,陆西陵拉开了他那一侧的车门,说了句,“到了。” 夏郁青摸了两下才扣住拉手。 她只觉得紧张,却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下了车,她提着帆布包,跟在陆西陵身后,朝电梯走去。 他今天穿着一身正装,风衣搭在臂间。 三件套的黑色西服,并不是全然的黑,更近于深灰深到了极致,越简单的颜色反而越衬他,一种毫不费力的清峻与贵气。 夏郁青抬眼望着他孤松茂立的挺拔背影,一瞬间赶紧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 这似乎不该是她关注的东西! 电梯里银色厢轿光可鉴人。 陆西陵往前瞥一眼,映照出的身影离他远远的,远到了另一端,低垂着脑袋。 他微微蹙眉。 夏郁青没注意楼层,“叮”的一声之后,门打开,陆西陵出去了,她也就跟着出去。 走廊安静得如同真空,灯光明亮,大理石地面显出一种叫她不敢落脚的干净。 陆西陵停了下来,大拇指贴在锁上指纹识别区,“嘀”声之后,推开了门。 玄关落尘区放着一双布袋装着的拖鞋。 陆西陵拆了之后,扔到她脚边。 她换鞋走进去,一眼只觉得空间异常空旷,如寂静广阔的,黑白灰三色的沙漠。 来不及细看,陆西陵拿起置物柜上整齐叠放的衣物,一把塞到她手里,“洗个澡,把脏衣服换了。” 他抬手指了指浴室方向。 夏郁青赶紧照做。 浴室空间极大,外间是换衣间。 她把外套和毛衣都脱了下来,在脱打底衫之前,又顿了顿,再去压了压门把手,确认自己是锁上了。 陆西陵坐在客厅里抽烟。 水声响起时,他起身去了阳台。 今天没太阳,灰蒙蒙的天色,这一侧落地窗能看见江景,但看多了也乏善可陈。 他盯着江上的船只,好长时间,似乎一动不动。 烟不知不觉抽完了。 水声也停了。 停了很久,人没有出来。 又等了十分钟。 担心是不是浴室地滑摔倒了,或是什么设施不会用,陆西陵还是走了过去。 他敲了敲门。 里头传出声音,“……马上出来!” 很近,就在门后。 片刻,门打开了。 一室水汽扑面而来,穿着干净卫衣和卫裤的夏郁青,肩上搭着一块干毛巾,头发尚在滴水,脸似是被热气熏得通红。 “陆叔叔……”她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怎么了?” “……附近有便利店么?” “有。要买什么?” “我自己去……”她耳朵红热,像要滴血。 “你把头发吹干,我去一趟。” “我自己去就可以……” “你不知道路——到底要买什么?” 陆西陵站在门口,完全挡住了路。 夏郁青又热又窘迫,只想赶紧脱离这个似乎进退不得的境地,“你让我自己去,拜托……” 陆西陵不理解她怎么这么执着,但也不勉强她了。 去门口拿了门禁卡给她,“出门左转,两百米。” 夏郁青点头,接过卡便要转身。 “等等。” 夏郁青停下脚步,立即意识到自己肩上还搭着毛巾,就拿了下来。 陆西陵伸手,替她接了过去。 “……谢谢。” 约莫十五分钟,响起门铃声。 陆西陵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夏郁青一只手藏在背后,走进来蹬了鞋,靸上拖鞋。 她看了他一眼,手又往后背了背,像是避着他似的。 陆西陵瞧见了一角黑色的塑料袋。 顷刻间明白了。 他不动声色地别过了目光,自己朝着阳台方向走去,不再看她,只说,“赶紧去吹头发。” 其实这没什么。 陆笙一贯大大咧咧的,单独包装的棉条和口红放在一起,从包里取用根本不避讳。 正常生理现象,也不必避讳。 他听见脚步声哒哒哒地往浴室去了。 门关上的时候,他都跟着松了口气,好像生怕她不自在,从而害得他也得跟着不自在。 第17章 周潜打来电话,询问陆西陵何时到公司。 今日行程用不上周潜,陆西陵打发他就在公司待命,准备下午开会的事。 陆西陵抬腕看表,离会议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那不是十分要紧的会,陆西陵稍作考虑,让周潜叫某个副总代为主持,到时候把会议记录整理好呈上来。 周潜又问:“那晚上酒会的事……” 陆西陵不耐烦了,此刻他的敬业精神作祟,为了私事翘了会议这种前所未有的事折磨得他非常难受,周潜还要火上浇油。 “晚上的事晚上再说。”他不爽地撂了电话。 夏郁青在浴室里磨蹭了好久。 老家闭塞,对月经一事大都遮遮掩掩,好似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来了南城,和几个室友相处许久,发现她们就坦然得多,她也学着她们的态度大大方方地看待此事。 但现在情形不同——有比到长辈家里,洗澡的时候却发现生理期提前了一天更尴尬的事情吗? 且这位长辈,还是她最尊敬和感激的人。 她今天真的是倒霉透了。 浴室方向传来开门声。 陆西陵抬头看一眼,夏郁青出现于过道拐角处,手里团着她的脏衣服。 陆西陵告诉她洗衣房就在浴室旁边。 夏郁青原是打算问他有没有袋子,好把脏衣服装起来带回去,“可能一下晾不干……” “用烘干机。” 夏郁青不愿多给人添麻烦,除了特殊事项,一贯陆西陵怎么安排她怎么执行。 她点点头,走去洗衣房。 那是个不大的房间,整体白色基调,整齐陈列着洗衣机、烘干机和熨斗桌,还有一个开放式衣柜,里面挂着几件似是刚刚熨烫过,尚未来得及收入衣帽间的白色衬衫。 一眼望去,它们大体相同,但细看,材质、颜色、衣领和袖口设计,都有细微差异。 这空间里有股干净而微冷的香气,和她常常在陆西陵身上闻到的一样。 她顿时有种闯入他人领地的唐突感,赶忙抱着衣服,打开洗衣机塞进去。 学校洗衣房用的是波轮式洗衣机,与眼前的滚筒式构造不同,但操作方式大同小异。 让她困惑的是另外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她不好意思问陆西陵,便决定自己百度一下。 她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正在打字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 陆西陵走到门口,往里瞥了一眼,问:“会用吗?” “有一点不会。” 陆西陵走了进来,“哪儿?” 夏郁青指了指置物台上的洗衣凝珠和洗衣液,“陆叔叔你一般用的哪种。” 陆西陵思索片刻,随意指了指洗衣凝珠。 “是直接丢进去吗?包装要拆吗?” “……”陆西陵改选洗衣液。 夏郁青拉开了洗衣机左上角的一个塑料盒子,指一指左右两个槽,又问:“那洗衣液应该倒在哪边?” ……这他怎么知道,他从小到大就没自己洗过一件衣服。 夏郁青看陆西陵一脸被难住的表情,笑出声,“我搜一下好了。” 照着检索结果,夏郁青把封装完整的洗衣凝珠直接丢进去,洗衣机调整到混合模式,按下启动键。 进水管道开始哗哗送水,夏郁青觉得这空间总算没再安静如与世隔绝。 陆西陵又一次抬腕看了看时间。 下午三点半,既不挨着中饭,又不挨着晚饭,前后无着的一个点。 那会议他已经推了,这时候该做什么? 衣服正在洗,他又不能把她赶走。 要送去清湄苑就没这档子事儿了。 真是欠考虑的一步。 夏郁青看向陆西陵。 他背靠着置物台,双臂环抱,似在思索什么,很长时间一言不发。 淡白灯光勾勒出男人深邃的轮廓,他英俊得金昭玉粹,眉目却总是冷寂得缺乏一些热气。 夏郁青知道他性格压根不是他看起来的这样,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忐忑,不知道该不该出声,以及说些什么,只好无声站在原地。 片刻,陆西陵目光垂落,他刚准备开口,视线落在她的衣领处,又一下顿住,微微蹙眉。 夏郁青莫名低头看了一眼。 领子好好的啊。 陆西陵上前一步。 头顶灯光一暗。 视线里他手臂伸了过来,手指抓住了她身上卫衣帽子穿绳的两端,将短的那一端,往下一扯,直到两端被扯得高低对齐,他端详一眼,眉头总算松开。 夏郁青无心吐槽他奇怪的强迫症。 她将要心脏停跳。 他离得太近了。 让她想到除夕那晚。 自己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洗衣房和他身上那积雪森林的香气,以及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三重气息围剿,让她严重缺氧。 陆西陵将要退开,抬眼瞥了夏郁青一眼,又顿了顿。 他已不大记得去年夏天第一次见她时,她是什么样,只记得肤色很深,眼睛很亮,其余五官如何排列,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后,他好像一直是凭这一双眼睛认人,他身边能有这么一双星星似的眼睛的人,也就她一个了。 半年过去,她肤色好似浅了好几度,此刻近看,才知她眼睛大,鼻梁挺拔,五官组合得舒展而大气。 刚洗过的头发披散,自肩头垂落,没有任何烫染痕迹,漆黑而柔顺。 他刚想好的话题一下就忘了。 洗衣机开始轰轰运转,可压根无法盖过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安静的呼吸声。 陆西陵倏然敛起目光,退后一步,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夏郁青无声长舒一口气。 夏郁青走出洗衣房,却见陆西陵跷腿坐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点了烟,夹在他搭在沙发扶手上那只手里。 他瞥来一眼,说:“看看你的期末成绩。” 夏郁青发过的,她当是他想要听他详细汇报,立即点点头,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而后点开微信上和他的聊天框,打开那张截图。 “坐近点。”他轻拍了一下皮质的沙发,“看不见。” 夏郁青挪近一步。 他那条手臂在扶手上撑住,稍作倾身,看向她的手机屏幕。 他身上的气息一时又萦绕而来,夏郁青两指放大图片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而后以平常语调一一介绍各科成绩,“……英语还是没考好,我已经尽力了,但是听力真的好难。” “GPA排多少?” “第二。” “……陆笙要有你十分之一的严于律己,我也不至于这么糟心。”陆西陵说出口即意识到,自己似在频繁地拿陆笙做比较,像是一种强化她“妹妹”抑或晚辈属性的刻意行为。 他为这刻意蹙了蹙眉。 夏郁青说:“想申请奖学金的话,还是考第一最保险。” 陆西陵看她,“有句话你或许不爱听。” 夏郁青忙说:“您说。” “别逞强,更不要因为自尊心本末倒置——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夏郁青点头,“任何事情我都想先尽自己努力试试,要真的还是做不到,我会求助。” 陆西陵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我就不知道是自己能力不够,还是单纯太倒霉了。”夏郁青笑着吐槽一句。 话音落下,她便看见陆西陵朝着沙发的那一头稍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把他的外套递过来。 夏郁青抱起风衣,递到陆西陵手边。 他咬着烟接过,摸风衣口袋,拿出一只黑色钱夹,又说:“有钱包吗?拿过来。” 夏郁青不解,但还是照做。 她起身去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坐回到陆西陵身旁。 他从自己钱夹的夹层里,抽出一只黄色锦缎的平安符,递给她,“随身带着。” 初一去进香,之前那位替陆爷爷算过的大师,非说陆西陵今年有些小病小灾。 奶奶替他请了些小物件,一定要他带着,这平安符就是奶奶那时候硬塞进他钱包里的。 他懒得当面违拗,反正不占地方,后面看不顺眼,拿出来丢了便是。 太琐碎的事儿,放着放着就忘了。 平安符好精致,夏郁青拿在手里正反端详,问:“有用吗?” “学过唯物主义吗?你说有没有用。” “那为什么给我。”夏郁青笑问。 “你要不想要就扔了。” 夏郁青立即也学他塞进夹层里。 陆西陵看见她钱包里夹了张照片,目光一顿,伸手要拿过来瞧瞧。 夏郁青犹豫一下,还是递给他。 陆西陵手指夹着钱夹的翻折处,大拇指按着那透明夹层,低头看去。 很小一张登记照,盖有半截钢戳,像从什么证件上撕下来的。 照片里是个编两股辫子的年轻女人,眉目与夏郁青七分相似——当然,或许这话该反过来说。 夏郁青说:“我妈妈。” “嗯。” “我觉得或许有一天能找到她,在这之前,怕把她忘了。”她笑说。 陆西陵看着她。 合上钱夹,递回到她手里。 他站起身,顺手将烟灭在烟灰缸里,径直朝着前方一个房间走去。 门打开时,夏郁青往里瞥了一眼,那似乎是书房。 她听见抽屉开合的声音,片刻,陆西陵又走了出来。 走到她面前,他顿下脚步。 身影几乎将她笼住,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夏郁青愣住,下意识想往回缩,克制住了。 温热的触感,是他虚虚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手里拿着一串黑褐色手串,小而圆的木头珠子,夹着玉石。 手串也是奶奶那日为他求的,说是黑奇楠沉香,配和田玉珠。 这东西陆西陵更不可能戴,就路上哄着奶奶开心戴了一小会儿,回来就扔抽屉里了。 此刻绕了三圈,套在夏郁青的手腕上。 刚要嘱咐两句这手串最好别沾水,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陆西陵松了手,往她腕上瞥一眼,拿起手机,一边接通一边朝阳台走去。 手腕上的珠串是微凉的,被陆西陵手指虚触的皮肤却持续发烫。 所有血液都不受控地涌向了耳朵。 夏郁青伸手捏了捏被长发盖住的耳垂,烫得吓人。 这微微抓绒的卫衣,是不是有点太热了。 第18章 陆西陵接完这通工作电话,没第一时间回沙发那儿去。 得找点什么事做,转移注意力。 他站在阳台上思索片刻,方走过去对夏郁青说,他要去书房处理一点工作上的事。 夏郁青忙说:“陆叔叔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这是真心话,她真心希望此刻陆西陵就把她晾在一旁,能把她当成空气更是再好不过。 “那你……” “我带了书!” 陆西陵点头,又说:“你可以先想想,晚上想吃什么。” 陆西陵进了书房,打开电脑。 书房门没关。 坐在书桌后面,仅需稍稍偏转座椅,便能看见客厅。 夏郁青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餐厅方向走去。 身影消失了一会儿,复又出现,手里多了一只帆布包。 她在沙发上坐下,拿出包里的一本书,在膝盖上摊开。 看了没到半分钟,似觉得这样低头的姿势太累,她抬手按了一下颈椎,拿起书,换坐在地毯上,书在茶几上摊开,一手托腮,一手翻页。 一会儿,又转身从包里拿出文具袋,从里面取出一只荧光色记号笔,边看边划。 她看得好认真,一旦投入便注意力高度集中,表情也似呼应书中内容不断变化,时而放松,时而蹙眉。 直到过去二十多分钟,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将她打断。 她回神的第一时间,是朝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西陵迅速而不做声色地收回目光,瞧着电脑屏幕里点开许久,只看了三行的邮件。 客厅里,夏郁青将手机贴近耳朵,似在听语音条。 片刻,她手指按住手机屏幕,凑近发语音回复:“我已经没事啦!不用担心!我在我亲戚家里,应该会晚一点回宿舍。你跟漓漓需要吃什么吗?我回去的时候给你们带夜宵。” 不知道那边回复了什么,她听完以后,又说:“好的好的,晚上见。” 陆西陵手握着鼠标,停顿片刻再朝书客厅看去,她又已沉浸于书本当中。 叫人叹服的专注。 天色阴沉的午后,键盘和鼠标敲击出无规律的声响。 陆西陵投入工作,每回复完毕一封邮件,便不由自主地往外瞥去一眼。 下回再被打断,是洗衣机运转结束的提示音。 夏郁青将记号笔夹在书页间,起身往洗衣房走去。 陆西陵随之起身,经过茶几时低头一扫,她正在看的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确实算是新闻传播学领域的必读书目。 夏郁青把洗干净的衣服拿出来,丢进烘干机里,稍作研究之后选了混合模式。 走出洗衣房,却见陆西陵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了,正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那儿接水。 他抬了抬眼,“喝水吗?” 夏郁青点头走过去。 陆西陵又拿了只干净的玻璃杯,打开直饮水的龙头接水。 夏郁青站在一旁的水槽前方,抬起了水龙头,准备洗个手。 陆西陵倏然伸手,将她的手臂一捉,带离了那流水的龙头,一边将她腕上的手链往上撸了撸,一边提醒:“最好别沾水。” 他声音自头顶落下,似玉石相击。 夏郁青慌了一下,忙说,“嗯……” 夏郁青端着玻璃杯,无意识喝水。 听见身侧陆西陵问:“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 “上回那家?” “可以。” “那走吧。” “现在?” 陆西陵看了看时间,将近四点二十分,开过去要一会儿,再算上点菜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嗯”了一声,叫她稍等,自己去换身衣服。 一会儿还得来拿烘干的衣服,夏郁青便没带着包,只拿了手机。 她穿好了大衣,站在玄关处等着陆西陵。 片刻后他自主卧走了出来,身上换成了薄款的白色毛衣,浅灰色长裤,和咖色的大衣。 这一身浅色让他身上的冷寂感稍减,更显清隽,是月光下的雪山。 他们仍去了上回的包间,点了几个时令蔬菜。 吃完饭,推开门,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牛毛小雨,稀稀疏疏的,落在皮肤上有微微凉意。 雨丝落在发上,渐渐凝成微小的水珠,走在路灯下,似覆了一层钴黄的光。 “冷不冷?”陆西陵问。 夏郁青摇头。 下一瞬,头顶一暗,什么罩了过来。 她下意识伸手一抓,硬质的料子,是陆西陵的风衣。 视线被遮蔽,只听见陆西陵清悦而平和的声音:“拿着挡雨,头发别打湿了。” 夏郁青捉着风衣,往下拽一点,露出脑袋,转头看了一眼,还没看清陆西陵的脸,又急忙地转回去,只看脚下。 干净柏油路面,映照灯火,湿漉漉地发着光。 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回到陆西陵的住处,衣服已经烘干了。 夏郁青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那身卫衣卫裤,陆西陵叫她直接带回去,因为是叫人照着她的码数在公寓附近的一家店里买的。 夏郁青把衣服叠好了,正要问问陆西陵有没有袋子。 陆西陵又说:“放我这儿也行。就丢这儿吧,我叫人来洗。”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觉得以备下回不时之需。 下回…… 夏郁青立即觉得这套衣服跟烫手山芋似的,拿着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 陆西陵开车送她回学校。 刚洗过的毛衣有一股淡雅的清香,和陆西陵身上的一模一样。 她被这气味深拥,无端端觉得一路漫长极了。 夏郁青回宿舍的时候,只有程秋荻在。 方漓有事去别的宿舍了,而赵钰洁,程秋荻说她下午也翘了课,到现在也还没回来过,可能今晚不会回来了。 夏郁青把校门口带的煎豆腐和奶茶递给程秋荻,“秋秋,谢谢你今天帮我说话。” “我也没说什么呀,就几句实话。” “你可以不说的,毕竟还是一个宿舍,你跟她没有过节。” 程秋荻耸耸肩,“让我憋着不说我可受不了。我觉得私人恩怨归私人恩怨,拿举报这种事儿打击报复就有点太过了——你放弃了补贴OK吗?我知道同是室友,讲这个话可能有点……总之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秋秋你真好。” “哎哎哎,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也别靠过来……救命啊好肉麻!” 夏郁青非常强势地抱了她一下,又迅速退开。 程秋荻哭笑不得。 她觉得她好像是被一只温顺热情的金毛狗狗蹭了。 赵钰洁两天没回宿舍住,但白天课还是照常去上了。 她不再跟404室的人一块儿活动,而是跟别寝的有个女生同进同出。 到了第三天,夏郁青她们得知,赵钰洁跟宿管处申请了换宿舍,理由是404的其他人抱团孤立她。 院里对换宿一事审查得不是特别严,因为之前出过一起某学生被其他室友孤立,加之学业压力,患上抑郁症自杀未遂的事件,家长来学校闹过。 这里头肯定有钻规则空子的人,但学院宁愿睁一只闭一只眼了。 赵钰洁很快搬出了404室。 程秋荻气得差点忍不住跟赵钰洁大吵一架,被夏郁青和方漓齐齐劝住。 随后,夏郁青整理了之前404小群的聊天记录,发在朋友圈里,证明“抱团孤立”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赵钰洁阴阳怪气地发了一堆看不懂的文字,其他宿舍的人来打听吃瓜。 三五天过后,事情就平息了。 这件事彻底告一段落。 空出来的床桌,由404公用,堆放大家放不下的东西。 时间没有波澜地往后推进。 夏郁青借着苏怀渠推荐老校区和咖啡馆的契机,跟他道谢。 两个人来来回回地聊了起来,之后吃过一顿食堂,还一起在图书馆自习过。 除此之外,就好像没什么额外的进展。 夏郁青打听过才知苏怀渠在经管院很受欢迎,追他的女生不少,但他好像跟任何女生走得都不是特别近。 算起来,夏郁青已经是相对熟稔的那个。 那天夏郁青和两个室友在学校超市碰到了苏怀渠。 他在买牙膏,看到夏郁青之后,主动招手打招呼,“你好啊。” 在两位室友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夏郁青也跟他打了声招呼,并说:“上回你推荐的书我看过了。” 新传院这学期开了《媒介经济学》,苏怀渠是经管院的,经济学是个绝妙的共同话题。 苏怀渠笑说:“你看得好快。” 夏郁青说:“特别难懂的部分我就直接跳过了。” 苏怀渠说:“还需要别的推荐吗?” 夏郁青说:“好啊好啊。” 两人没聊几句,苏怀渠结账以后就先跟着室友离开了。 程秋荻勾住夏郁青肩膀,“老实交代。” 夏郁青从头开始讲述了自己跟苏怀渠的渊源。 程秋荻感叹:“我以为我们青青一辈子不会开窍呢,谁知道背地里偷偷锁定了这么一个大帅哥。” 夏郁青:“嘿嘿。” “嘿个头——你刚刚跟他聊的都是什么鬼,你俩书友会会员吗?这种聊法给你一辈子能搞得到他吗?” “有吗?不是挺好的吗?” 程秋荻问:“你们微信也这样?” 夏郁青说:“我给你们看微信……” 程秋荻说:“你能这么毫不犹豫地把聊天记录拿给我们看,说明你俩聊的根本没啥看头。” 方漓推推眼镜,“是这个道理。” “……真的吗?!”夏郁青开始反思。 方漓说:“你们好像缺少一点暧昧的氛围。” 程秋荻说:“你看漓漓都比你懂。” 方漓说:“只比青青懂一点好像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食物链底层的夏郁青备受打击。 她已经按照陆笙的吩咐在制造话题了,自以为和苏怀渠的聊天也挺有来有回的。 是什么精髓她没有领悟到吗? 四月中旬陆笙过生日。 她是爱热闹的人,包场了一个酒吧,请了一堆朋友去玩。 夏郁青也在其列。 她是第一次去酒吧,紧张极了,问陆笙穿什么衣服去合适。 陆笙跟她定了时间,让她当天提前一小时去,她会帮忙搞定。 那天是周五,夏郁青上完下午的课,没回宿舍,直接乘地铁去了陆笙所说的酒吧。 陆笙在作为休息室的包间里等她。 她穿着一件烟紫色亮面的裹胸上衣,黑色高腰半身裙,头发编成蓬松的四股辫,掺着几缕粉紫色的挑染。妆面也是紫色调,在眼下上贴了心型的紫色亮片,精怪又漂亮。 包间里有一只行李箱,里头装着衣服和化妆品。 陆笙拿了两套,让夏郁青自己挑。 夏郁青挑了一身,去洗手间换上了,出来时很不自在地掩住后背。 陆笙笑说:“手放下来,不准遮!这么扭扭捏捏的,那还不如就不要穿。” 夏郁青深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了下来。 陆笙打开了大灯,给夏郁青化妆。 抹妆前乳时,陆笙说:“青青你皮肤好好哦。” “有吗?” “没有瑕疵,没有痘印,也不暗沉——黑眼圈都没有!” “但是你好白。” “白又不是唯一的审美标准。而且你现在一点也不黑,是正常肤色。” “你哄我。” “我才不哄人。” 这是夏郁青第二次化妆,陆笙手法温柔,但化眼妆时她仍然眼皮直眨。 夏郁青感叹:“我可能一辈子学不会化妆了。” 陆笙说:“不会也没关系。以后求职需要用到的时候,我教你几招最简单的,保管你十分钟能上手。” 聊着天,半小时后,妆化好了。 陆笙给卷发棒加热,又帮她卷了卷头发,最后将她往镜墙前一推。 这时候陆笙手机响了,似乎是她朋友打过来。 “青青,我出去接一下,你稍等。” 夏郁青站在镜前,抓一抓头发,又转身看一看后背,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但她是相信陆笙的审美的。 她掏出手机,打算对着镜子拍张照,问问程秋荻的看法。 镜中照着门口,门口一道颀长的人影一晃。 夏郁青抬眼一看,立马退后一步,后背紧贴住镜墙,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捏住了手机。 “陆……陆叔叔。” 陆西陵脚步顿在门口,隔着设计浮夸的亚克力茶几,看向夏郁青,“你来了。” “……嗯。” “……陆笙呢?” “接朋友去了。” “陆笙给你化的妆?” 话音一落,他看见夏郁青神色骤然一慌,随即,她抬起手背,把唇上浓郁的口红一下抹去。 陆西陵一愣。 赶紧走进去。 夏郁青窘迫得只想原地消失。 然而她背后是镜墙,根本没处可逃。 陆西陵停在她面前。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短款上衣,桃型领口,下身是一条高腰牛仔阔腿裤,露出一小截的腰,脚上是黑色帆布鞋。 这一身一点也不夸张,休闲里带一点微妙的小心思,是很合衬她这清瘦高挑身形的装扮。 那口红自然是抹不掉的,只在脸颊上拖出了一道彗尾似的印子,是干枯玫瑰的颜色。 “擦掉做什么?”陆西陵低头看她。 头顶声音似风在山谷回旋,夏郁青睫羽微颤,笑说:“因为很奇怪。” 陆西陵最近很忙,研发部将要整体搬迁至高新区新建的科技园。 他平常会关注夏郁青的朋友圈,但因为本质不是擅长跟人线上聊天的人,又觉得这种方式太低效,单单只是微信,很难将话题展开太深入。 有一阵没见的缘故。 忙起来之后,被他有意忽略,上一回见面时那叫他微微焦躁的感觉,在此刻,又死灰复燃,以至似乎愈演愈烈。 “不奇怪。”陆西陵看着她。 夏郁青觉得自己的声音是从一个被挤压的吸管中发出来的,非常扁,非常奇怪,“……那好看吗?” 她一头墨色长发,被卷成了一点也不夸张的弧度,蓬松地自肩头垂落。 他很有伸手碰一碰的冲动,但是忍住了。 “……好看。” 陆西陵声音低沉,目光无法从她口红花掉的唇上移开。 第19章 “真的吗?”夏郁青像是松了口气,一下便笑出来,“我第一次这样,很不习惯。” 小时候还会遵从爱美的天性,学在邻居家的电视里看过的古装剧,偷偷撕下写春联的红纸,对镜子将嘴唇抿出淡淡的红色。 后来爸爸死了,妈妈走了,外婆也撒手人寰,她的世界里就再也就容不下任何柔软的幻想。 镇上高中鱼龙混杂,除了夏郁青所读的那个“尖子班”,其他班上的学生,大多只想混个高中文凭。家长也不怎么指望他们上进,不过是因为年纪还太小,不在学校里呆着,放到社会上去更容易学坏。 学校里不乏爱美打扮的女生,学短视频APP穿衣打扮,烫头发做指甲,跟流里流气的男孩子谈恋爱,毕业之后有的出去打工,有的早早嫁人。 夏郁青有时候会替那些有机会好好读书,却没珍惜的女孩子感到惋惜,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惋惜是不是优越感太过。 班上老师经常对尖子班的他们耳提面命,就会拿这些女生做反面教材。 潜移默化地,大家就会认为,爱美打扮就是不务正业。 来了南城以后,夏郁青才知道,这两件事情不是互斥的,就像程秋荻,她那么爱漂亮,高中也恋爱不断,但还是考上了南城大学。 只不过对大多数人而言,精力和资源都是有限的,不是人人都有条件兼顾,就只能集中所有资源选择那条自己更想走的路。 陆西陵“嗯”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此刻,门口传来陆笙的说笑声。 陆西陵立即后退一步。 陆笙领着个漂亮女孩子进来了,她往里扫了一眼,愣了一下: 房间气氛微妙,陆西陵跟夏郁青面对面站着,夏郁青背靠墙壁,像是被逼得退无可退。 她几分钟前才替她细细描涂过的口红,这会儿花掉了,自唇角衍出一抹暧昧的红。 她很难不产生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该不是被她老哥亲花的吧?! 不。 以陆西陵这性冷淡的个性,干不出这么禽兽的事情。 陆笙一直觉得陆西陵其实可以直接出家。 他们这圈子,如陆西陵这样身家、能力和颜值的男人,少有几个不“风流”的——更准确说,陆笙虽然很讨厌陆西陵的性格,但也得说良心话,圈子里像她兄长这么好看的人,屈指可数。 所以只要家世还过得去,脸没有丑到惊世骇俗,能力……纨绔子弟能力不重要,就自有不争气的女的主动倒贴。 而陆西陵身边真就连半个稍显暧昧的女人都没有。 上回让陆笙觉得有些微苗头的,还是陆西陵高二的时候,那是陆家的世交,收藏家汤望芗的孙女汤希月。 汤希月大陆西陵一级,那时候有阵子常常会来陆家玩儿。 陆笙对汤希月这位世交姐姐的印象不错,爷爷奶奶就更是如此,热切希望两位小辈能修成一段佳话。 但后来陆西陵高三那年,陆父和陆母接连去世,汤希月也直接去了美国念本科,至今没回国,两人的事情就再没有下文了。 之后,陆西陵去了东城读大学,陆笙跟他不在一个城市,无从得知他是否谈过恋爱,但据她判断应该是没有的。 陆西陵大二开始就在爷爷的指导下参与公司事务,时常周末从东城回南城,周一又回去。忙成这样,陆西陵还修了一个双学位。这样可怕的时间表里要还能塞得进去一个女孩子,那真是见鬼。 毕业以后陆西陵一直在南城,这四年里,他身边的女性除了工作伙伴,就是奶奶硬安排的那些相亲对象,凑凑合合地吃过一顿饭,没有任何一个有下文。 陆笙有个好朋友很喜欢“社会主义兄弟情”文学,有一回,她见着了陆西陵和周潜,惊呼,笙笙你哥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女人啊! 好朋友津津有味地磕起了“霸总和助理”的CP,那一阵陆笙见了这两人整个都有点应激反应。 她不可能问陆西陵,害怕被打死,就去问周潜。 周潜一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震惊神情,急急否认说陆总我不清楚,但我自己一定是直的,我有喜欢的女孩子。 她问是谁,周潜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陆笙盯着陆西陵和夏郁青看了几秒钟,排除掉了眼下这匪夷所思的猜想,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些端倪。 那时候陆西陵嘱咐她不要对夏郁青揠苗助长,还有除夕那天,特意带她去探望单独一个人的夏郁青,两人联手让她怒输三千块(虽然是周潜掏的钱)。 陆西陵就没对第二个女孩这样过。 陆笙没说什么,走进来笑问:“口红怎么花了?” “我擦掉的。” “为什么擦掉呀?不喜欢吗?” “不是不是,我是怕不好看。” “谁说的不好看?”陆笙看向陆西陵,“他说的?” 陆西陵:“……” 夏郁青忙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觉得……” 陆笙叫夏郁青过来,帮她补妆。 夏郁青说“好”,却站着踌躇不动。 陆笙横了陆西陵一眼:“哥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看到我们要补妆吗?” 陆西陵没理她,却看了夏郁青一眼,说:“我先出去了。你就跟着陆笙,有什么事联系我。” “好。” 陆笙目不转睛地盯住两人,认真观察。 夏郁青回到沙发上坐下,陆笙拿卸妆棉沾了些许乳液,将她脸上的口红印子擦去,再补妆、定妆,重新涂口红。 “下回糟蹋我的劳动成果我会生气哦。”陆笙笑说。 夏郁青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刚我哥跟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了吗?” “没有。他说好看。” 陆笙沉默了几秒,“……他说好看?” “对呀。” 陆笙长这么大就没从陆西陵嘴里听过这两个字。 她以为陆西陵买的《现代汉语词典》是盗版,里头根本就没这个词。 陆笙几乎确信自己应当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心情十分愉悦。 天彻底黑了,陆笙请的那些朋友陆陆续续到场。 全都是年轻人,打扮入时,进门之后挨个地凑到陆笙跟前打招呼,送上礼物。 夏郁青跟在陆笙身边,渐渐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影响她,让她束手束脚的,就跟她说自己先去找位置坐下。 陆笙确实有些自顾不暇,便指了指楼上一个包房,叫她可以去那里。 陆西陵和周潜在包房里,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陆家的朋友。 陪他们聊了会儿天,陆西陵抬腕看了看表。 一直没见夏郁青过来,他担心陆笙自己玩起来就照顾不周,思索片刻,起身,准备去外头瞧瞧。 出门,穿过走廊,到了玻璃楼梯那儿,往下一眺,一眼便看见站在楼梯上的夏郁青。 她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了,对方似乎正在跟她搭讪。 她一点没见局促,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对方哈哈大笑。 下一瞬,那男的蓦地往前走了一步。 夏郁青立即退后了半步,手掌扶住了楼梯的扶手。 楼梯顶上,冷蓝、荧黄、樱粉和莹白光带交替闪烁。 切换到白光时,亮度最高,而陆西陵此刻才得已看清,她身上的那件长袖短款低领上衣,真正的“心思”,其实是在背后。 后背系带,一片镂空,露出了一小片皮肤。那面积并不大,却位置巧妙,上一分下一分都会失去这分巧妙。 那男的说:“我真觉得你挺漂亮的,所以真心想请你过去喝杯酒。” 在音乐声里,陆西陵分辨出夏郁青清脆的声音,她说:“那我也是真心告诉你,我真的没兴趣,也不喜欢喝酒。” “能问问为什么吗?” “你要听真话吗?” 那男的可能以为自己遇上了高段位的女生,挑挑眉,说:“那自然是要听的。” 夏郁青认真地说:“我觉得男人穿这种低裆的嘻哈裤特别丑。” “……” 听到这儿,陆西陵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而后出声:“还不上来?” 夏郁青转头一看,露出明璨笑容:“陆叔叔。” 她抬了抬手臂,想挡一挡后背,想起陆笙的话,又放下了。 转头对那个男的说了句“不好意思”,便转身朝陆西陵走去。 夏郁青到了近前,陆西陵克制自己没往她后背处看,垂眸时目光略过了她的手腕,“手链没戴着?” “怕今天人多会弄丢,就没戴。” 陆西陵“嗯”了一声。 夏郁青跟陆西陵进了包间,周潜先跟她打了声招呼,紧跟着问道:“陆小姐没上来?” 夏郁青说:“她还在招待朋友。” “那我下去看看。”周潜说完,都起身了,才想起老板还在这儿,转头看去。 “……”陆西陵无语,“看我做什么?是等我拦着你?” 周潜赶紧跑了。 夏郁青挨着陆西陵坐了下来,他从茶几上拿起酒单递给她,让她看看想喝什么。 一位朋友这时候笑问:“陆总,这位是?” 陆西陵语气平淡,只说:“夏郁青。” 不介绍身份,这就有点耐人寻味。 那人笑着,直接问夏郁青:“夏小姐是陆笙的朋友?” 夏郁青点头,“是的,我是……” 陆西陵径直打断了她,手指点了点她手里的酒单,“想喝什么?” 夏郁青思路便被他带跑,坦诚道:“我只喝过啤酒和白酒,不知道应该怎么点。” “你还喝过白酒?” “喝过。老家过年,或者哪个长辈做寿,会被要求敬酒。” “酒量怎么样?” “一般般。不太喜欢喝。” 陆西陵便说:“那我帮你点?” 夏郁青求之不得地点头。 包间里其他几人看着,都觉得惊奇。 眼下,这两人称得上是旁若无人。 平常陆西陵对自己亲妹妹是个什么态度,大家都是知道的。 陆总出了名的脸臭、脾气差,虽然相处久了知道他这人其实外冷内热,但明面上,很少见他特别对谁有耐心。 要陆总帮忙点酒? 陆总会说,你自己没长眼睛,不认识菜单上的字? 大家被好奇心折磨得要死,但又不敢问。 不知道谁起头,当场偷偷拉了个微信群,大家面对面地在微信群里八卦了起来,最后也没得出确切结论,不知这位夏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 倒有人还记得去年的那桩传闻:是不是清湄苑金屋藏娇的那个? 有人附和:有可能! 一会儿,酒送了上来。 陆西陵帮夏郁青点的是金巴利、可尔必思兑苏打水,加了冰块。 浅粉的颜色,更似饮料,夏郁青尝了一口,直点头,“没什么酒味,好好喝!” 她眼睛亮亮的,对一切喜欢的东西,反馈都如此简单直接。 陆西陵看得轻笑一声。 闲聊间,周潜回来了,就他单独一个人 夏郁青问他:“笙笙姐呢?” “一会儿上来。”周潜垂头丧气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没多久,陆笙终于上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那是个英俊得极有侵略性的年轻男人,陆笙牵着他的手,将他往里推了推,也不多介绍,只笑说:“这是Seb.” 而后指了指陆西陵,向男人介绍说:“这我哥。” 陆西陵只掀了掀眼,没什么搭理的热情。 陆笙拉着Seb在陆西陵他们这一侧的长条沙发上坐下。 周潜起身,端着酒杯,一言不发地去了另一端。 他也不看陆笙,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陆笙挨着夏郁青,往她杯子里看,“喝的什么?” “不知道,陆叔叔给我点的。” 陆笙意味深长地瞥了陆西陵一眼,后者表情平静得无从窥探。 陆笙笑了笑,一边拧开一瓶小瓶装的冰水,一边问夏郁青:“青青,你跟苏怀渠进展怎么样了?” 夏郁青没料到有这么直接的一问,后背不自觉地打直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看看陆西陵,但又立即意识到这个反应的莫名之处。 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上周跟他一起去看了画展,然后约了明天一起去拍照。” 陆笙眼见着,陆西陵手臂原本是几分随意地搭在夏郁青背后的沙发靠背上的,此刻却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他躬身,从茶几上拿了只水晶玻璃杯,夹了两块冰,倒入半杯威士忌,端起来喝了一口。 全程面无表情。 陆笙倒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故意这么问,只为了观察陆西陵的反应,以便确认自己的猜想。 谁能想到呢。 她只想冲陆西陵吼一嗓子:你倒是早说啊! 早说,她一定不会给夏郁青和那位男同学当军师。 现如今两人都已经在单独约会了,她能怎么办,她也没辙了。 夏郁青微妙觉得气氛冷了一下。 她有点茫然,看向陆笙。 陆笙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听起来进展还不错!加油加油。” 夏郁青认真点头,“我会努力的!” 陆西陵目光更沉了三分。 玻璃酒杯在茶几上轻磕出声响,他放了杯子,站起身,淡淡地说:“我去外面抽支烟。” 夏郁青目光追随他而去,待他身影消失于门口,方收回来。 她感觉陆西陵似乎有点不高兴。 想了想,便有些坐立难安,猜想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在好好学习,而是开始“不务正业”,让他失望了。 之后,夏郁青都有点心不在焉,没注意听陆笙介绍她新男友Seb的事情。 她频频看向门口,然而陆西陵出去好久了,一直没回来。 包间里空气沉闷,夏郁青放下自己手里的杯子,对陆笙说,想出去透透气。 走出门,夏郁青下了楼。 灯光闪烁,场子里热闹得像冷水倒进了热油里。 逡巡一圈,她居然很轻易地找了陆西陵的身影。 他坐在吧台那儿,有个年轻女人正在跟他搭讪。 那个女人穿一条黑色吊带裙,齐膝以上,身材纤秾合度,皮肤在冷蓝灯光下白得发亮,一头深褐色卷发,衬得红唇如火明艳。 女人一边手臂撑在吧台上,微微向陆西陵倾身。 音乐太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只见陆西陵似乎没怎么搭理她的话,全程脸色疏冷,身上那白色衬衫,在靡丽的灯光里,如泠泠雪光一样不可接近。 片刻,那女人笑了笑,打开了链条小包,从里面取出一张纸片,压在玻璃杯下,而后从高脚凳下来,转身离开了。 陆西陵只垂眼喝着自己杯子里的酒,自始至终没往旁边看一眼。 夏郁青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在涨见识。 比如,现实中真有这样风情万种的女人,简直像是直接从电影里走出来的。 比如,陆叔叔的眼光好高,这么漂亮的人,也不足以入他的眼么。 陆西陵一直坐在那儿喝酒。 夏郁青莫名的心口发闷,看了一会儿,没上前去打扰,转身,默默地回到了楼上包间。 第20章 夏郁青再回到包房,已经是另外一番热闹景象。 她方才和陆西陵坐的地方,坐了其他人,大家众星拱月地围绕着今日主角,摇骰子猜点数拼酒,烈冽酒气弥散一室,热火朝天。 陆笙窝在男朋友怀里,他输了她亲手端酒喂到他嘴边,一派柔情蜜意。 夏郁青张望一瞬,找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周潜。他似乎已经醉了,歪靠在那儿,阖着眼睛。 这房间里,除了陆笙,夏郁青就只认识周潜,便走进去,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如果说哪一刻让夏郁青清晰认识到,她跟陆家兄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就是此刻了。 她被室友贴上“社交牛逼症”的标签,不是没有原因。 课堂上积极互动;上英语课不惧口音勇敢开口;在学生会宣传部里混得如鱼得水;同栋楼的别系女生都认识她,一些全院共上的专业必修课,都会来找她划重点…… 除了人缘绝佳之外,不管遇到什么新鲜的没见过的东西,她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我不会,我怕出丑”,而是“我要试试”。 但此时此刻的场景,她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试一试就能融入的。 横亘着身份、圈子、经验和文化习惯,她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同温层。 陆西陵和陆笙那样善良,实则一直是他们在向下兼容着她,一些场合,都是他们在替她穿针引线。 不知为何,夏郁青有种迫切的回去学习的冲动。 学习才是她可以不必倚仗任何人的,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这是她第一次来酒吧,要是什么经验都没学到,就这么回去,岂不是浪费机会。 思考过后,夏郁青偷偷地将放在茶几一角的酒单拿了过来,照着那上面提到的种类和名词,一一检索。 至少,她得搞清楚今天陆西陵替她点的那杯鸡尾酒是什么,然后试着自己去吧台那儿点上一杯。 周潜已经半醉了,头痛欲裂。 他睡了一会儿,被吵醒,睁眼时,却见夏郁青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正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酒单,嘴里念念有词。 周潜凑近看一眼,好奇:“你在做什么?” “研究酒吧文化。” “……啊?” 夏郁青将酒单一扣,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我准备下去点酒了,你要去吗?” 周潜抬眼朝对面瞧了瞧,目光一触及陆笙和她男朋友,便被针扎似的收回。 待这儿确实没什么意义,他说:“走吧。” 一块下了楼梯,周潜说要先去趟洗手间,叫夏郁青先去吧台那儿坐着等他,并叮嘱道:“不要喝陌生人递给你的酒。” 夏郁青点头:“知道!这是酒吧文化注意事项第一条。” “……” 夏郁青走到吧台那儿去一看,陆西陵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想,他是不是跟哪位漂亮姐姐单独喝酒了。 找了个空位坐下,夏郁青将方才打好的腹稿又在心里过了一遍,正要开口,坐旁边高脚椅上的一个陌生男人瞧过来,笑问:“第一次来酒吧?” “嗯。” 男的又手臂一撑,倾身靠近,“自己点过酒吗?” “没有。” “那我请你喝一杯吧。”他完全不给夏郁青发表意见的机会,直接冲酒保说:“给这位年轻女士来杯Four Loko。” 说完,又看向夏郁青,笑说:“这酒几乎都是果汁,没什么酒味,你一定喜欢。” 夏郁青转头,看向这男的,“你是在欺负我不懂吗?” 男人眯了眯眼。 “给第一次来酒吧的女生点‘失身酒’,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没安好心?” 男人讪笑,“说什么呢!来这儿的都是体面人,谁会……” 夏郁青打断他:“但你好像有点不体面——不要跟我说话了,再骚扰我会叫保安。” 吧台后方的酒保笑了一声。 男人悻悻地坐了回去。 夏郁青这时才面向酒保,说道:“麻烦请给我一杯金巴利兑可尔必思和苏打水。” “这么喜欢这酒?” 微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夏郁青倏然回头。 不知道陆西陵什么时候过来的,就站在她侧后方。 “陆叔叔……” 方才搭讪的那男的,听见夏郁青如此称呼,诧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冲陆西陵露出个赔笑的表情,“抱歉陆总,喝醉了,方才失礼了。” 他不待陆西陵开口,从椅子溜了下去,乖觉地跑了。 夏郁青觉察到,陆西陵的手掌撑在她坐着的高脚皮椅的边缘,他穿着衬衫的手臂挨着她,淡淡酒气罩了过来,连同他皮肤上的微微热度。 他笑了声,语气有些浮:“不错,都知道Four Loko是什么酒了,进步很快。” 夏郁青总觉得,喝了酒的陆西陵,与平常有些不一样,多了几分懒散与戾气。 “怎么不在楼上玩?”陆西陵又开口。 夏郁青实话实说:“……好像有点玩不到一起去。” “是吗。”陆西陵声音很淡,“那跟我呢?” 他说话时,带酒气的呼吸拂过额际,夏郁青差一点缩起肩膀。 陆西陵像是并不需要她回答,又问:“酒吧好玩吗?” 夏郁青摇头,“暂时没有找到什么乐趣。” “那走吧,送你回去。” “可是……” “不想走?” “笙笙姐说晚点切蛋糕。” “你想吃蛋糕?” 夏郁青摇头。 陆西陵伸手,将她手腕一捉,从高脚椅上拽了下来,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的包和衣服还在休息室……” “去拿。” 陆西陵松了手,一手抄袋,大步朝休息室走去。 夏郁青只得快步跟在他身后。 拐角处碰上洗手间回来的周潜,他一下刹住脚步,“陆总。” 夏郁青说:“我跟陆叔叔可能要先走了。” 周潜愣了下,征询的目光看向陆西陵,“要我跟着走吗?” 陆西陵十分不耐烦:“你他妈是不是什么事都要问我的意见?” 夏郁青头回听陆西陵讲粗口,抬眼看去,他眉头紧拧,脸上浮着一触即发的怒气。 周潜不敢再捋虎须,无声地往旁让了让。 到了休息室门口,陆西陵不再进去,就等在过道里。 夏郁青飞快拿了衣服和包走出来,跟在脚步急促的陆西陵身后,几乎一路小跑地穿过了走廊和酒吧大厅,到了门外。 陆西陵打了个电话,片刻,司机把车开到了路边。 陆西陵拉开车门,一手掌住,叫她先上车。 夏郁青坐下以后,给陆笙发了条微信消息,告知她自己和陆西陵先走了。 手机锁屏后,她往右边瞥了一眼,陆西陵歪靠着座椅,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敲出一支点燃。 车子启动后,他打开了车窗,不同以往,那烟他要抽不抽地拿在手里,这回他抽得很急,深吸一口,又沉沉吐出。 好半晌,他只是抽着烟,一声不发。 等将一支抽完,他碾灭了烟,依然不说话,只抱住手臂,阖上了双眼。 陆西陵似乎没有听音乐的习惯,他的车里,车厢一贯安静得只闻胎噪和引擎嗡响。 夏郁青手掌撑着座椅,看着似已睡着的人。 他醉得很厉害的样子,似是难受得眉头紧缩。 他的烦躁情绪仿佛将空气浸染,让她呼吸间也无端跟着心绪不宁。 如果她能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就好了。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也想能回馈于他,哪怕一分一毫。 漫长的一路。 无声中,车子开到了校门口。 车停时,夏郁青恍然回神,转头轻声说:“陆叔叔,我到了。” 陆西陵没有反应。 夏郁青伸手,轻轻推一推他的手臂,“陆叔叔。” 陆西陵倏然抬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往他跟前一带。 这一下猝不及防,夏郁青只来得及伸手在座椅上撑了一把,几乎整个人都朝陆西陵倒去。 陆西陵不耐烦地“啧”声:“别吵。” 夏郁青将要推开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慌张地朝前方驾驶座望一眼。 陆西陵的手臂,正虚虚拥着她的后背。 她不敢动弹,这状况让她大脑主板直接烧坏,彻底死机。 陆西陵已经清醒了。 在他半醒之际,鬼使神差地一把拽过了夏郁青,手掌轻触到她衣服后背镂空下的那片皮肤时,他就被烫着似的遽然惊醒了。 他不怎么爱喝酒。 因为清楚酒精会削弱自己的判断力,就像此刻。 清醒理智的情况下,他做不出这么叫人不齿的事。 他知道,她正一只手用力撑着座椅,避免自己整个地跌下来,他也能察觉,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这叫他更为自己感到不齿。 那夏日皂香的气息,叫他很想凑近深嗅,但还是松了手,缓缓睁眼,清清嗓,若无其事地问:“到了?” 他看见她松了口气,似乎确信他方才只是醉得厉害。 “嗯!” 陆西陵撑起身体,将窗户彻底落下,四月的夜风,只有一种微醺的温热,混杂白日晒出的腥烈草木气息,反倒叫人神思更显混沌。 但他还算清醒,也无法不清醒。 他比谁都清楚,倘若他以“长辈”身份干涉,夏郁青必然会照做,跟那个男生断绝来往。 他怎会看不出,她对他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赖。 正因为如此,他不能这么做。 她才十八岁,不到十九岁。 那么努力地从艰苦的境遇里走了出来,她鲜活而开阔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管友情还是爱情,她应该自由享受她的青春。 他不能放任自己后知后觉的、浑浊的占有欲,去干涉她的选择。 他清楚自己并不高尚,倘若让一切自由发展,势必会走到这一步。 “夏郁青。” 他看见她像是被点名了一般,一下便打直了后背。 他冷静地说:“之后很忙,不见得常常有空见你。你……自己的生活自己好好把握。” 夏郁青怔了一下。 为他仿佛单方面道别的语气。 陆西陵垂下目光。 昏暗里,他摸出烟盒,衔了支烟在嘴里,银色打火机冒出一朵幽蓝火焰,他低头凑近点燃,不再看她,只抬手,指了指她那一侧的车门,淡淡地说:“回去吧。” 沉默一霎。 “……谢谢您送我回来。”夏郁青抬手,扣住了车门的拉手,“也谢谢……所有的事情。” “咔哒”一声,车门拉开了。 陆西陵余光看见她拿着包下了车,掌住了车门,犹豫一下,又说:“我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车门“嗙”的合上。 片刻,身影出现在了车窗的这一侧,朝着校门快步走去了。 陆西陵低头。 手指间猩红火光,无声烧灼。 还好,这一截烟还不算长。 这心绪也是。 只要放着不管,他想,应该不知不觉就能烧到尽头,只剩灰烬。 第21章 404舍三人作息不同,宿舍十一点熄灯,夏郁青雷打不动十一点半睡觉,程秋荻睡得稍晚,方漓则是个天天熬夜的夜猫子。 为求同存异,大家买了遮光床帘,拉上以后自成世界。 零点已过,程秋荻抱着手机躲在床帘里刷微博,察觉到顶头的那张床,夏郁青似一直在翻来覆去。 宿舍群名叫“NOT FOUND”,程秋荻在群里@了夏郁青:今天怎么还没睡? 夏郁青:睡不着。 程秋荻:你不是一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吗? 方漓:而且打雷都吵不醒。 夏郁青:你们都还没睡哦。 方漓:还没。 程秋荻:……那我们为什么要在微信群里聊。 三人同时发出笑声。 程秋荻问:“为什么睡不着?你明天上午不是要跟苏怀渠去拍照吗?紧张了?” “那倒不是……”夏郁青翻个身,脸埋进枕头里,好似今晚喝的那杯酒仍在持续上脸,叫她整个人头晕耳热。她虽然酒量不好,但也并不算差,仅仅为一杯酒,远不至于。 讲不清楚,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第一回 这样,脑袋里一团浆糊似的,只要一闭上眼睛,今晚发生的事情便会不断闪回。 不仅仅是今天,还有之前,相机教学、新年红包、捉她的手打牌、“不是有我吗”、卫衣抽绳、洗衣凝珠、手链、“好看”、鸡尾酒…… 然后它们无一例外地重叠于最后一幕,陆西陵手臂搂着她,她用力地撑住了才没能跌到他身上去。 而那一刻,她心脏似乎从嗓子里飞出去了,像个松了绳的氢气球,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到此刻都还没飞回来。 她身体蜷缩,膝盖抵住胃部,好似这样,那心脏又空又涨的感觉才能稍得缓解。 第二天上午八点,夏郁青在校门口和苏怀渠碰头。 男生穿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袖口带一段深蓝色横条,胸口是一个黑白的地球简笔画的图案。 他背着一只黑色书包,肩上挂着相机,手里拿了两瓶水。 “早上好。”苏怀渠笑着递了一瓶水给夏郁青。 “早上好!” 水应当是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还带着凉意。 他们拍照的地方,是郊区的湖泊,那湖这两年刚刚开发出来,种了些晚樱,正是盛开的时候,这两周有不少人趁着最后的一截春天前去踏青。 到时时间尚早,人还不多,他们得已抢占到几个好角度。 夏郁青拍人的技术一直毫无长进,但拍风景和静物倒越来越有自己的一番腔调。 两人拍了会儿,在树下长椅坐下,交换相机查看。 “我喜欢你拍的这张!”夏郁青说。 “哪张?”苏怀渠瞥了一眼,“可这张是废片,跑焦了。” “但是构图和意境好看!——你别删啊,回头发给我,我要偷你的这张图发朋友圈。” 苏怀渠笑说:“你想要我就不删了。” 暖风微醺,夏郁青两臂朝后撑着座椅,眯眼吹风,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你是不是没睡好?今天一直打呵欠。” “嗯。昨天晚上有点失眠。” “有什么烦心事吗?” 夏郁青顿了一下,“我觉得,我可能没资格去烦心这件事。” 苏怀渠看她,笑说:“说得再明白点?” “我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昨晚上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又回来了,夏郁青摆了摆头,“要是什么事情,都像数学题那样,列出条件列出公式,一步一步就能推导出答案就好了。” “虽然不知道你在具体为什么发愁,但你想听听我的经验吗?” “嗯!”夏郁青坐直身体。 “我的经验就是,不存在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一个问题解不出来,只是因为当前条件还不充足。” 夏郁青认真想了想,“好像有道理!” 苏怀渠拨动轮盘,继续看夏郁青拍的照片,“我一直觉得你挺简单的,没想到也会有困扰你的问题。” 夏郁青笑说:“我只是习惯不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但遇到真正特别复杂的问题,我就有点没辙了。所以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苏怀渠转头看她一眼。 “你好像什么事情都成竹在胸。”她觉得苏怀渠有种疏朗淡泊的气质,好像任何情况都不会让他乱了阵脚。 在这方面,她就差得远了,尤其,尤其面对陆西陵…… “那就真的是你的错觉了。”苏怀渠笑着,伸手指了指前方,示意夏郁青要不要去那边再看看,一边继续说道,“我不是。我也有完全搞不定的问题,只是可能我不怎么喜欢表现出来。” 夏郁青跟他交换回了自己的相机,朝前方那树开得繁盛的晚樱树走去,“你都搞不定的事情,肯定不是学习上的吧?” 顿了一霎,苏怀渠“嗯”了一声。 那树开在坡道的下方,往下走时,夏郁青踩了颗石子,往前一冲,差点崴脚。 苏怀渠赶紧伸手提了她一把,“小心。” 夏郁青站定,舒口气。 等取完这一处的景,两人朝湖边走去。 湖水靛蓝,微风过时,荡开几圈涟漪。 夏郁青弯腰,从湖堤的石子堆里,捡了块扁形的,侧身,弯腰,手臂回收,随即飞速掷出。 石子从指尖飞出,在湖面上打出五个水漂,沉下去。 苏怀渠惊讶:“……厉害了。” “我最高记录是七个!” 苏怀渠笑了一声。 夏郁青问他:“你要学吗?” “不了不了,我估计学不会。”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通往湖面的栈桥上。 夏郁青将相机挂在脖子上,两臂撑着栈桥的栏杆,看湖底一尾黑色鲤鱼游过。 她莫名地想到了那天晚上,她陪着陆西陵在河堤上吹风,彼时是黑沉的河水,那料峭寒风擦过耳朵的感觉,现在依然很是清晰。 夏郁青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出声:“苏怀渠。” “嗯?” “跟我玩个游戏吧。” “什么?” 夏郁青倏然转头,看向他,“跟我对视三十秒,可以吗?” 苏怀渠点了点头。 夏郁青便调整站姿,与他面对面。 她看住他的眼睛。 深褐色瞳仁,目光清澈,是一双好看的眼睛。 与人对视,实在煎熬又尴尬。 持续不到五秒钟,夏郁青就笑起来。 苏怀渠也跟着笑了。 夏郁青轻咳一声,绷住脸,努力、严肃地盯了他不到十秒,再次笑了,这回收都收不住。 “……还要试吗?”苏怀渠笑问。 “我觉得不用了。”夏郁青笑说,她两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咳一声,恢复正常状态,“你应该知道吧?” “嗯?” “就是,一开始,我对你挺有好感的。” “嗯。我好像还不算迟钝。”苏怀渠微笑说,“但是相处下来,发现不行,是吧?” “你也有同感?” “你上回跟我掰手腕,并且差点掰赢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 夏郁青张了张口,哑然失笑,“……对不起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确实有点搞笑。” 苏怀渠笑说:“没有,其实挺好的,你是我遇到过的最爽朗的女生。包括今天,你会直接说,我也有点惊讶。你看,其实我也意识到了,却没主动开口。” “因为我说过我不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你人真的蛮好的,我如果还想继续跟你做朋友,那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比较好。” 苏怀渠看她片刻,“那我需要跟你道歉。” “嗯?” 苏怀渠沉默许久,似在犹豫,最终还是坦诚道:“其实我有喜欢的人,只不过,她不是我应该喜欢的。” 夏郁青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瓜,睁大眼睛,“……他们说你跟其他女生都不怎么接触,也是这个原因?” “嗯。” “我能问是谁吗?” “我只告诉你一个,替我保密。” 夏郁青不迭点头。 听完苏怀渠的话,夏郁青说,“我可能……也有一个秘密,昨晚刚发现的。我也只告诉你一个。” 苏怀渠郑重说道:“我也会替你保密。” 八月。 车窗外烈日灼灼,炙烤得水泥路面泛白,道旁叶子绿得发黑,不见有一丝微风。 研发部于两月前彻底搬迁完毕。 新址占地面积宽广,独占了高新科技园一栋楼,设备全面升级,又引进了一批新的骨干人才,可谓下足血本。 区里将要迎接上头领导下来考察,SE Medical是个典型案例。 陆西陵亲自前往研发部,协同沟通考察的招待事宜。 开了一天的会,中午又同区里的负责人吃了一顿工作餐。 将人送走以后,陆西陵坐车回到研发部,组织内部会议。 园区里寥寥几棵绿化树,一到正午,连块遮阳的阴凉处都没有。 太阳直射进来,陆西陵刚要放下遮光帘,不经意往外一瞥,却见前方茶餐厅里,走出来了一行人。 他按钮的手指一顿,微眯着眼睛,透过灰色玻璃,朝外看去。 女生穿着白色背心,宽松浅绿条纹衬衫防晒衣和高腰牛仔短裤,脚上一双白色帆布鞋。 脖子上挂着一张穿着蓝色挂绳的工牌,一头长发,用一只鲨鱼夹随意地夹在脑后。 跟她同行的,还有两男一女。 其中有个男生穿白色T恤和灰色短裤,个头很高,眉目干净,气质十分打眼。 她跟那男生站在一起,那男生微微低头,凑近听她说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哈哈大笑。 陆西陵垂眼,面无表情地按下按钮,电动式遮光帘缓缓拉起。 开了一下午的会,又处理了一些事。 下午五点半,陆西陵离开研发部大楼。 园区中央有一小片商业区,汇聚了便利店、品牌连锁快餐厅和咖啡馆。 车经过时,陆西陵瞥见了星巴克的招牌,吩咐周潜下车去给他买杯咖啡。 车临停于路边,陆西陵落窗,点了支烟。 下午五点半的太阳,有种回光返照式的燥热。 周潜去了很久,迟迟没回来。 陆西陵等得耐心尽失,拿起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往外看去。 星巴克旁边,711便利店门口,一道高挑的身影,正推门而出。 电话接通了,周潜说:“陆总……” 陆西陵直接挂断。 那端着一碗关东煮,边走边听语音条的身影,拐个弯朝路边走来。 陆西陵盯着看了数十秒,落下了车窗。 她正听完最后一条,抬起头来。 目光相汇,她一下愣住。 陆西陵拉开车门,下了车,反手甩上了车门。 隔了两米不到的距离,夏郁青怔怔地看着他。 白色衬衫在这落日浓酽的黄昏,像一抹微冷的轻雪。 燥热的空气,突然来了风。 第22章 三个多月没见了,眼前的人比及上一回见,似乎清减了好多,独他一人,在这炎夏里也有种冬日的雪意,是刚从车上下来,身上还带着冷气的缘故么。 夏郁青没敢多看,被陆西陵出声唤回思绪。 “怎么在这儿?”陆西陵目光朝着她挂着的工牌点了点。 “哦,我在那边实习。”夏郁青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那上面挂着某互联网公司的LOGO。 “他们招大一的实习生?”一般公司招实习生都要大二、大三的,怕大一的专业知识还不够过关。 “招聘启事里规定的是要大二以上,不过我拉着室友投了一下简历,原本只想试试的,没想到通知我们面试,一下就进了。可能还是更看中学校的名气吧。” 她声音清脆,像一把玻璃珠落在绿荫下潺潺的溪水中,夏日里听来尤其清凉悦耳。 陆西陵点了点头。 这是她的性格,不惧一些明面上的条件限制,能试的都会去试试。 “家教没在做了?”陆西陵又问。目光落下去,瞥见了她拿着手机的那只手,纤细的腕上,套着那串沉香木的手链。他盯着多看了片刻。 “嗯。这个实习的机会比较重要,有时候忙起来周六也要加班,两边没法兼顾。” “实习有工资吗?” “有,不多,两千多一点吧。” 周潜这时候端着咖啡从星巴克里走了出来,远远瞧见有人在跟陆西陵说话,那人身形挺拔而高挑,一双腿尤其长,纤细而笔直。 他觉得两分眼熟,想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不夏郁青么。 周潜加快脚步,走过去打声招呼,“夏姑娘。” 夏郁青闻声回头,笑容灿然,“周哥。”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边实习……” 陆西陵面色沉沉,眼看着他刚问过的话,周潜似要从头再问一遍,没耐心极了,出声打断:“再去买杯咖啡。” 周潜愣了下。 陆西陵说:“这杯给她。” 夏郁青忙说:“我不用……” “拿着。”陆西陵语气不容拒绝。 夏郁青只得将手机揣进裤子口袋里,腾出一只手接过了咖啡。 瞧着周潜转身走了,陆西陵又问:“就你一个人?” “我室友晚上不吃东西,所以我就一个人下来买饭。” “我是说……” “嗯?” 陆西陵却不再继续解释。 当他不作声,或者有意不泄露自己的情绪,夏郁青便完全看不透他。 陆西陵看她一眼,换了话题:“期末考试怎么样?” 他觉着夏郁青可能就是在等他问这句话,话音一落,她眼睛就亮了两分,笑容也难掩骄傲,和以往唯一的区别或许是,不知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她已收敛了自己时不时冒出来的感叹句。 “这次是第一,英语考了88分——哦,六月份也考了四级,再过两周就会出成绩。我对过答案,应该是过了,虽然分数可能不算高。” 陆西陵点头:“不错。” 再度听到这两个字,夏郁青有种心脏骤然落定的踏实感。 她无法再接近陆西陵,心事刚破土就要被自己扼杀。 至少,努力用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就像高中那几年,她不断地盯着地图上的西陵峡,想象那朵水花终有一天可以汇入江海。 陆西陵一手抄袋,不动声色地审视着眼前的姑娘。 大学生活如此快速地塑造一个人,使她每时每刻都在成长,悄然变成了这样舒展的模样。 如果说,去年刚来南城那会儿,她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愣和一腔孤勇,现在则多了些意如流水任东西的自信坚定。 陆西陵几度收回目光,又几度忍不住去看她的笑容。 聊的都是闲篇,即便如此,也想跟她多聊两句。 “最近跟陆笙见过面吗?” “没有。笙笙姐最近好像在忙是吗?我看她朋友圈发的,在选址什么的。” “她想开个买手店。就瞎折腾。” 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他们陷入忽然的沉默。 熏热的风拂过面颊,揉出一层薄汗。握在手里的那杯咖啡,渐渐不再那样冰了,白色的杯壁一层细密水珠。 是夏郁青再度开口,“陆叔叔你在这边……?”她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低了三分。 “新研发部在园区里。我过来开会。” “刚搬过来的么……我考完试就来实习了,好像之前,没碰到过你。”她似落雨天的蜗牛,只敢伸出触角,谨慎试探。 “可能之前不巧。”陆西陵说。 还是如常平淡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 她也不沮丧,因为这才是理所应当的。 裤子口袋里,手机突然振动。 夏郁青一手端着关东煮,一手拿着咖啡,想着怎么腾出手,或者干脆放着不管。 视野里,陆西陵手伸了过来。 “……谢谢。”她将咖啡递了过去,赶紧摸出手机。 陆西陵看着夏郁青。 接通后,她稍稍地转过了身,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她说:“不好意思,刚刚有事没看微信——我今天要加班,到时候我跟秋秋一块儿回去,你们先回去吧。” 随即,她便“嗯嗯”地说了句拜拜,挂断电话。 手机揣回口袋里,她伸手,来接咖啡杯。 陆西陵递过去,淡淡地问:“同学?” “朋友。他和他室友在园区旁边的那个驾校学车,有时候会跟我们一起吃饭,或者一起回学校。” “陆笙上回提过的那个人?”陆西陵问出口即觉得不妥,一时微沉脸色。 “……嗯。”夏郁青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此刻抬眼,莫名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却见他的目光从她肩头越了过去,看向后方。 转头一看,是买第二杯咖啡的周潜回来了。 陆西陵手往后一探,去扣车门,手指却触到了黑漆的车身,被太阳晒得滚烫,烙印似的灼了他一下。 “先走了。你回去忙吧。”陆西陵平静出声。 “嗯。”夏郁青举了一下咖啡杯,“这个,谢谢。” 陆西陵只微微点了点头。 陆西陵接过周潜递来的冰咖啡,拉开车门上了车,夏郁青退后两步,在车门关上前,摆了摆举着咖啡杯的那只手,笑着无声说了句“拜拜”。 夏郁青看着车门阖上,在启动的前一瞬,她率先转过身。 脚步飞快地走到了前面的那个路口,她方才转身看去,那辆车早已没了影。 办公室里,程秋荻正在划水聊天。 夏郁青在旁边工位上坐下,程秋荻转头瞥了一眼,随意问道,“谁请的?” “啊?”夏郁青吓一跳。 “你不是一直不怎么喜欢喝咖啡,而且觉得星巴克太贵吗?” “……碰到一个朋友。” 程秋荻没再多问。 夏郁青端起那快变成常温的咖啡,喝了一大口,冒着今晚大概率失眠的风险。 陆爷爷今年七十九岁,遵从过九不过十的习俗,生日要办得正式一些。 但陆爷爷年纪大了,不喜吵闹,不让小辈大操大办,只叫在酒店里定下三两桌,请几位世交老友连同小辈,一起吃顿饭就得了。 陆西陵工作之外,抽空操办。 陆爷爷讲究礼数,请帖也要亲拟。但上了年纪的人,手腕没力气,悬腕写了几个字,虚浮得不能看,就捉了陆西陵代劳,他在一旁帮着研墨。 陆西陵从小念双语学校,有一回陆爷爷听他背课文,英文背得比古诗词还流利,便很不高兴,说人贵在不能忘本,此后,就给他加了一门古典文化课,监督他学古文学书法。 爷爷颇有些大号练废了,重新练小号的偏执,迫切地望孙成龙,承继家业。 陆西陵小小年纪,各种课程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什么玩的时间,为此,凌雪梅不止一次顶撞公公,希望为儿子挣得一些喘息机会,但每每徒劳。 陆西陵不是不能体察母亲在陆家坐蜡的境地,陆颉生已经尽力维护了,总也有不尽不周的时候。为了不让母亲被刁难,陆西陵一贯顺从爷爷的安排,虽然心里厌烦极了,却也每周雷打不动习字三小时。 现如今自己写字的机会不多了,但功底到底在那儿。 陆西陵挽起衣袖,提着毛笔,在请贴上落笔。 陆爷爷瞧一眼请贴上的“汤公望芗”四个字,说道:“你汤爷爷的孙女,下周要回国了。” “回来为您贺寿?” “那倒不是。说是准备回国工作,往后也不再出去了。也好,落叶归根。” 陆西陵只“嗯”了一声,仍聚精会神于笔端。 陆爷爷看他一眼,“你这些年跟希月有联系吗?” “没什么联系。” “那她回来了,两家可以多多来往。” 陆西陵怎会听不出陆爷爷的弦外之音,微微蹙眉,没说什么。他一贯不怎么当面跟长辈起争执,凡事表面能敷衍的就敷衍,背地里我行我素。 这一张请帖写完,陆西陵将其放到一旁晾干。 陆爷爷又说:“陆家资助的那小姑娘,我生日当天,你也把她请过来吧。” “她在实习,不见得有时间。都是陆家的亲朋故旧,她一个外人,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来了不自在,到时候我还得找人专门照顾她。”陆西陵语气更淡,故意贬抑两句,以退为进。 他太明白爷爷的脾性了。 陆爷爷想请夏郁青过来,无非届时想在宾客之间故作不经意地提及,赚一个善因善果的彩头与美名。 夏郁青是他无心插柳的成果,而今正郁郁葱葱地野蛮生长。 他不舍得叫她来陪着演这一出。 陆爷爷听陆西陵这样一说,也就不坚持了。 四级成绩下来之前,夏郁青想起陆爷爷的生日将要到了。 陆家没提及,但她不能不懂礼貌。她备了一份礼物,打算送给陆爷爷。 先是联系了陆笙,结果陆笙去北城了,说是要在陆爷爷生日前一天才回来,她便转而联系周潜。 周潜应下,跟她定了个碰面的时间。 当天下班,夏郁青乘地铁赶过去。 碰面的地方不是陆西陵的公司,而是“一芥书屋”。 七月份的时候,有个叫Art Book Project的艺术书展,在一芥书屋办展,她跟程秋荻和方漓去玩过一次。 听说一芥书屋是收藏家汤望芗的私产,一般不对外开放。 最近一芥书屋没在办活动,也不知道周潜为什么会跟她约在那儿。 到了一芥书屋门口,果不其然大门紧闭。 夜里的建筑,高窗里透出淡黄澄净的灯光,比月色更漂亮。 她在门口给周潜发了一条消息。 等了约莫七八分钟,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半扇。 周潜穿着一身正装,像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 夏郁青递过精心包装的礼物,笑问:“你是在这边应酬吗?” “不是。陆总在里头跟人吃饭。私人饭局。” “我记得一芥书屋不是餐馆?” 周潜笑说:“这里的业主是陆家的世交,他孙女跟陆总从小就认识,最近刚刚回国了,陆总过来吃顿家宴。” 夏郁青点点头,“那礼物就拜托周哥你帮忙转交,我不打扰了。” “成——你坐地铁回去?” “嗯。” “那注意安全啊。” 夏郁青转身,往地铁站方向走去,顿步,转头又看了一眼,一芥书屋主馆掩映于夜色中,一片浮云似的轻盈而不可及。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走了大约三四百米,手机突然响起。 拿起一看,竟是陆西陵打来的。 她急忙接起,“陆叔叔……” 陆西陵声音沉沉地传来:“到地铁站了?” “还没。” “那站着,别动。” “诶?” 电话挂断了。 夏郁青捏着手机,踌躇着等在原地。 没多久,她看见前方树影下,出现一道白衣黑裤的身影。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在示意她,继续站着别动。 手机被握在手里,掌心一把汗。 陆西陵停在面前时,夏郁青不由地屏了一下呼吸。 或许因为脚步匆忙,他难得的身上一层薄薄的热气,混杂一股似在房间里熏出的,陌生的檀香味。 陆西陵低头看她,“东西既然是给爷爷的,怎么不直接找我?” “您说过今后很忙,我不想打搅您。” 陆西陵蹙眉。 他确实说过这话,这他无法反驳。 顿了顿,他又问,“既然已经来了,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周潜说您在吃饭。” 陆西陵又是无言。 她太懂事了。 以至于道理都在她这边,叫人无从挑刺苛责。 “那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下班就过来了,准备回学校吃。” 陆西陵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说:“跟我走——” 夏郁青知道不是那个意思,还被这三个字惊得呼吸一滞。 陆西陵转身,“——你去车上等会儿,我带你吃点东西。” 第23章 夏郁青一下捉紧了托特包的带子,思考了一瞬,问道:“您已经吃完饭了吗?” “差不多了。” 陆西陵转身往一芥书屋方向走去,觉察到脚步声并未紧跟,转头一看,夏郁青神情似有几分犹豫。 “怎么了?” “陆叔叔您回去继续吃饭吧,我今天先不叨扰了。”夏郁青笑说,“实在没办法,我还得赶回学校写一篇公号推文,晚上十点之前得发给主管过目。” “你们这实习,下了班都得工作?” “最近在做一个联名活动,所以会忙一些。还有两周多,我想至少得坚持到拿到了实习证明再说。”她双手合掌做个拜托的手势,“等我拿到奖学金了,请您吃饭!” “奖学金什么时候发?” “十……十月吧。” “嗯。”陆西陵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恰好就缺你这顿饭。” “……”夏郁青不知如何吱声了。她只听陆西陵拿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跟周潜说过话,此刻周潜不在,枪口就好像直接对准了她。 但是,对于他的好意,她只能婉拒。 她开始害怕跟他独处。 会误解,会对他发自长辈的关心想入非非,会拎不清自己的定位。 陆西陵片刻没作声,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知道他此刻所想,只觉得那目光里有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最终,他只淡淡地说了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夏郁青忙点头,退后两步,挥手说“拜拜”。 陆西陵点了点头,遂转身走了。 夏郁青走到路边,将要过马路时,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白衣黑裤的身影,重回到树影下,即将隐于夜色之中。 陆西陵拐弯之前,不自觉地回头。 她正在经过斑马线,步履轻快,如一阵仲夏夜的风,很快消失。 陆西陵说吃得差不多了,这话不假。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在上水果了。 这会儿重回到席上,碗盘尚未撤去,东道主汤望芗叫他尝尝水果,是冰镇的蜜瓜。 陆西陵拿纸巾擦了擦手,拿过一牙。 汤望芗笑问:“是哪位朋友路过?怎么不叫人进来,我招待喝一杯茶?” “她还有事,这回就先不叨扰您了。” 吃过水果,大家移步到茶室,闲聊一阵,陆西陵便准备告辞。 汤希月放下了手里一把杏仁,“我也走了。你捎我一程。” 汤希月懒得花费工夫找房子,她将要上班的投行在市中心的CBD,为了方便通勤,就拜托陆西陵在他们公寓小区打听了一下,有一栋楼有房子待出租,她去看过,各方面都算满意,直接租下了。 汤望芗不舍孙女,“这就要走啦?” “我那些行李堆公寓里好多天了,现在还没收拾完,不能再躲懒了。这两天整理好了,我再过来看您。” “让你住这儿你非不乐意,那高层公寓有什么好的?” 汤希月笑说:“我们年轻人作息颠倒,怕扰到您,也怕您念叨。” 汤希月拿了包,陆西陵拿上夏郁青给陆爷爷的生日礼物,两人一块儿往停车场走去。 汤希月忽说:“是女的吧?” 陆西陵瞥她一眼。 汤希月朝他手里提的礼品袋子扬扬下巴,“一看就是女生的审美,还是年轻女生。” 陆西陵未置可否。 到了车上,汤希月问:“笙笙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下周。” “好多年没见了,就朋友圈里刷到过她。她现在怎么样?” 陆西陵跟汤希月一个高中的,陆笙也是。那时候汤希月读高三,陆西陵读高二,陆笙读初三。汤希月出国的时候,陆笙念高一,彼时虽说也是娇生惯养,但毕竟年纪小,再怎么胡闹也会有个限度。 “就那样。”陆西陵嫌弃语气,“人越大越不懂事。” 汤希月笑说:“谁不知道你。嘴上这么说,实际比谁都更心疼妹妹。” 她翻了翻包,想起来进门那会儿烟被爷爷给缴了,就问陆西陵有没有烟。 陆西陵摸出自己的扔给她。 她点燃抽了口,玩笑说:“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陆西陵没什么反应。他听明白她是揶揄,她高中那会儿就不止一次说过,他这人性格十分讨厌。 汤希月又问:“你谈女朋友没有?” “没。” “完蛋。你奶奶最喜欢做媒了,回头她又要乱点鸳鸯谱。” “你自己赶紧找一个不就得了。” “拜托,我就是因为失恋才回国的好吗?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你们公司研发部有吗?” 汤希月是“智性恋”,最爱高学历的理工男,打底也要博士毕业,不通风月的那种最好。 陆西陵说:“有。研发部二把手,三十六岁,研究所出来的,长得也不错。” 汤希月两眼放光。 “但离过婚。你要吗?” “……陆西陵你去死。” 陆西陵笑了声。 到小区门口,汤希月便下了车。他们不同栋,她走地面过去更方便。 她谢他捎她这一程,以及帮忙打听租房的事,“等我收拾好了,开个party,你到时候去我那儿玩。” “嗯。” 车开进地下车库。 陆西陵坐在阴影里,无声地抽了一支烟,方才上楼。 进门,打开灯。 冷白灯光下,一片寂静,如同广漠无声的海底。 开学前,夏郁青和程秋荻实习结束,拿到一份实习证明,苏怀渠跟他室友也成功拿到驾照。 大二开始,全院共上的专必课和通识课减少,各系开始侧重本专业的定向培养,这学期开了《新闻采访》、《新闻编辑》和《世界新闻史》等专业科目。 夏郁青势要彻底补足英语的短板,还报选了英语的双学位。 这学期选修课系统也开放了,学校有规定,人文社科学院的学生,必须跨专业修满12个学分的理工科选修课,才能发放毕业证。 夏郁青听从学姐学长们的建议,选了《电与电能》和《建筑材料与人居环境》,这两门课程几乎不点名,也不用期末考试,只需交平时作业和期末大作业。 专必课、专选课、选修课加上双学位课程,将夏郁青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她每天像个陀螺似的,不停穿梭于各大教学楼。 程秋荻曾问她:你是赫敏吗? 夏郁青上大学以后,才补完了《哈利·波特》整个系列,赫敏也是她最喜欢的小说人物。 她最迫切希望像赫敏一样,也能有个时间转换器——她被室友们调侃为“时间管理大师”,但这学期开始也渐渐觉得时间不够用。 除此之外,钱又成了她开学后焦虑的东西——暑期实习每天吃饭和乘坐交通工具,那点工资刚好收支相抵。 开学时交完了这一学年的学费,银行卡里剩余的钱,只够刚好撑到奖学金发放。 现在没空再做兼职,要是奖学金不能如期到账,她就要财政赤字了。 这种又忙又焦虑的时候,偏偏最叫她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上完上午的课,夏郁青和程秋荻、方漓一块儿回宿舍,途径院办时,她看见有个皮肤黝黑,个头精瘦,打扮流里流气的男人,在院门口徘徊张望。 夏郁青心里一个激灵,毛骨悚然,所有最恐惧的情绪一瞬间山倒海覆。 她松开了程秋荻的手,飞快转身往旁边公告栏后方躲去。 “怎么了?”程秋荻莫名。 夏郁青朝那人指了指,“那我堂哥,是来找我的……秋秋你们自己回去吧,我从另外一条路走,我不能让他看到我——假如他跟你们搭话的话,一定一定不要告诉他我的下落!拜托了!” 夏郁青没空多解释,说完,朝着反方向拔腿便跑。 一口气跑到了食堂附近,她撑着腰,喘气停了下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一年成长飞速,但刚刚看见堂兄夏浩的一瞬间,还是仿佛回到了一年前,被大伯软禁时的恐惧和无助。 身旁人来人往,九月的天气,秋朗气清。 这里是南城,不是松林村。 夏郁青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她一边往校门口走去,一边思考对策。 夏浩会直接去新传院门口堵人,说明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大概率是镇里的高中)知道了她在这里念书。 时隔一年,他们才找过来,多半不是为了把她绑回去嫁人——他们也做不到,她可以报警,可以跟院里寻求帮助。 那么,这次夏浩会过来,多半只有一种可能:要钱。 如果不给,以她对大伯一家人的了解,夏浩极有可能会持续不断地骚扰,影响她的正常学习与生活。 但且不说她没钱,即便有,她也不想给;而且,妥协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 报警有用吗? 用处有限。 之前实习的时候,夏郁青听说公司有个小姐姐跟男友分手之后,对方一直不停骚扰,报警以后,警方只口头教育了几句,叫他写了份保证书。之后,那男的没再做得过分过激,但一直不消停,不是跟踪,就是“偶遇”,小姐姐没办法,叫朋友“教训”了他一顿,他才老实。 现在夏浩还什么都没做呢,她直接报警,警方压根不会受理。 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吗? 不知不觉间,夏郁青已经走到了校门口。 她顿下脚步,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这件事,可能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陆西陵中午应酬结束,坐车回公司的路上,看手机时,发现微信上多出一条未读消息。 为方便辨认,他直接备注的“夏郁青”。 以前她的头像是一片绿色的麦浪,那画风混入那种会将微信名起为“云淡风轻”的妈妈辈也毫不违和。 不知道什么时候,头像换了,变成手持魔杖的赫敏·格兰杰。 夏郁青:陆叔叔打扰了,我可能遇到了搞不定的事情,可以请您帮忙吗? 陆西陵点击输入框,打了一个字,又觉得效率太低,便直接打电话过去。 只响了一声,那边便接通了。 陆西陵问:“怎么了?” “我刚刚,在我们学院门口,看到了我堂哥。” 陆西陵心中一凛,忙问:“你人在哪儿?” “我没事!我没跟他正面碰上,偷偷跑掉了,现在在我们校门口的一家书店里。我想问您……” “你就在书店等着,我过来接你,见面再说。” “好。” 挂了电话,陆西陵先吩咐司机,开去南城大学新校区,紧跟着叫周潜把下午的工作日程往后推一推。 随即,他给夏郁青发了条微信消息:注意保护自己,躲着就行。 夏郁青回复:好。 并附上了那书店的实时定位。 开过去四十来分钟,中途陆西陵耐着性子,接了数个工作电话。 终于到了书店门口,陆西陵拉开车门下去,给夏郁青发了条微信:出来吧。 片刻,那玻璃门被推开了,夏郁青往外头张望一眼,目光落在他脸上,立即三步并做两步地小跑过来。 她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裤,陆西陵瞥一眼,注意到她胳膊肘上有一大片淤青,像是挫伤,一眼望去十分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神色有多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抬起来,低眼细瞧,冷声问:“……这怎么弄的?你堂哥打的?” “啊……我在学骑自行车,摔的。” “……” 陆西陵却没立即松手,“擦过药没?” “擦过的,每天都在擦。” 陆西陵面色稍缓,松了手,“先上车吧。” “嗯。”夏郁青不自觉地握了握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 上了车,陆西陵吩咐司机先往清湄苑方向开。 夏郁青把自己方才的猜想,以及被自己否决的对策都陈述一遍。 陆西陵点头:“你分析得没什么错。” 夏郁青说:“我记得您说过,让我不要逞强。” “是。”陆西陵看着她。 “所以,我想求助您。有什么办法,可以永绝后患地解决这件事——不要给他们钱,我不想……” “不想什么?” 他看见夏郁青咬了一下唇。 “不想继续欠您了。他们也不配。”她说。 陆西陵盯着她看了许久,到底没说,他宁愿她一直欠着他,也宁愿能有这样的机会,叫他能名正言顺继续参与她的生活——当然,前提是她不要受到伤害。 “害怕吗?”陆西陵低声问。 夏郁青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如夜色幽深,以至于所有情绪也都隐藏于此,难以窥探了。 可她本能地觉察到,这目光温柔极了。 “……刚开始有一点。”心脏骤然浸了水,微沉的湿意。 “现在呢?” 夏郁青睫毛抬起又落下。 她像是突然患了失语症。 好在,陆西陵不是一定要她回答。 “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就行。” 第24章 车开到了清湄苑,下车进了屋,陆西陵先将空调打开。 吹出的冷风里有一股隐约的尘味,像是很久没开过,他问:“最近没来过?” 夏郁青摇头,“好像没什么事情一定要夜不归宿。” 陆西陵没说什么。 他只记得陆笙大学谈恋爱那会儿,三天两头的不回宿舍。 当下正事要紧,他们在客厅沙发上坐下,陆西陵问:“知道你堂兄电话号码吗?” “知道。但我不确定他换号码没有。” “你先抄一个。” 夏郁青点头,将背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笔袋和本子。 那本子陆西陵是见过的,深蓝色硬壳,很厚,质感稍显廉价,现今的文具店里都不见得还能寻得到这样的。 第一回 见,是去年初次来找夏郁青。它被放在餐桌上,那本夹了助学贷款政策的《偷书贼》旁边。 第二回 见,是除夕那天晚上,被夏郁青摊在茶几上。 他猜想这本子很重要,应当是类似于日记、备忘录之类的东西。 夏郁青翻开本子,又拿出一本便笺纸。 她原本想跪在地毯上写字,跪到一半,“嘶”了一声,遂放弃。 陆西陵注意到了,“膝盖也摔了?” “嗯。” “学会没有?” 夏郁青坐在沙发上,躬身一边照着日记本的一页抄电话号码,一边露出难掩骄傲的笑容:“一下午就学会了。” “谁教你的?” “我室友。” “嗯。”陆西陵淡淡地应了声。还好。他又问,“怎么突然想学骑车。” “这学期课太多了,步行来不及,校车又挤不上。”夏郁青撕下便笺纸,递给陆西陵。 陆西陵接过看一眼,电话号码上方写着那人的名字,“夏浩”。 他将其放在茶几上,又问:“之前给你打生活费的那张卡,是以你的名义开的户?” “是的。老师带我去镇上的农商银行开的。” “还记得取款密码吗?” 夏郁青点头。 “身份证带了没有。” “带了。” 陆西陵示意她拿出来。 夏郁青从包里拿出钱包,从夹层中抽出身份证,看了一眼,攥在手里,“……可以保证不笑吗?” “嗯。” 她难得的扭捏,最后,心一横才递过去。 陆西陵接过一看,“噗嗤”低笑出声。 “……你说了不笑的。” “抱歉。”陆西陵手指撑了一下额头,还是笑意未歇。 夏郁青耳朵烧起来,不为自己丑丑的身份证照片,为的是平日总是神情疏冷的一个人,笑起来这样好看,像雪色清寒的夜里,竟然乍见漫天萤光。 别人是千金买一笑,她是丑照买一笑,好像也不亏。 想到这儿,她思绪紧急悬崖勒马,又在心里来回拍自己的脸:清醒点,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东西。 陆西陵收了便笺纸和身份证,“你下午别去学校,先待在这儿,我找人去解决这事儿。” “下午的课我已经请过假了。” 陆西陵点头,站起身,“我有个会,得去趟公司,晚上我再过来。” “身份证……” “不会给你弄丢的。”陆西陵又轻笑一声。 “……” 夏郁青将陆西陵送到门口,他换鞋的时候,她忍不住道:“陆叔叔。” 陆西陵转头看她一眼。 “解决不了也没关系,但请一定不要给他钱。那钱他们拿去从来没有做过正事,都是去镇上或者县里打牌,或者……”她吞下最后两个字,嫌脏,说不出口。 “你相信我吗?”陆西陵看着她。 夏郁青重重点头。 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让她这样信任和倚赖。 “那就放心。”陆西陵抬手,顿了一瞬,手掌在她头顶揉了一把,随即转身,打开了门。 门阖上,带起一阵的风,她心里也跟着风摇影动。 她在原地呆了半晌,抬起手臂,碰了碰自己头顶。 夏郁青在宿舍群同步了自己的行踪,并告诉她们等事情解决了,会回宿舍当面跟她们解释。 客厅顶高而开阔,落地窗外树影疏疏。 她在沙发上躺下,听着外面远而空旷的风声,无由心安。 睡了个午觉,夏郁青爬起来,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去餐桌旁写一门专必课昨天布置下来的小作业。 一下午时间,基本写完,只需规范脚标的引用格式。 天快黑了,夏郁青往窗外看了一眼,阖上了笔记本,思索片刻,打算出趟门。 大约晚上六点半,夏郁青听见密码锁解锁的声响,立即从餐椅上站起身。 大门打开,陆西陵出现于门口,手里拿了只黑色的塑料文件袋。 她立即迎上去,“和我堂哥联系上了吗?他有没有说特别过分的话?” 陆西陵蹬了皮鞋,一边换拖鞋,一边说,“事情已经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夏郁青一愣,“这么快?” 陆西陵抬眼,扬起那文件袋,朝她脑袋轻拍去。 她下意识抬手去捂,他轻笑一声,那文件袋并没有落下来,而是直接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 “你堂兄写的保证书。” 陆西陵往里走,夏郁青打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东西,一边看,一边跟过去。 陆西陵松解了一颗衬衫纽扣,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抽了一口,跟她从头解释。 他找了两个律师,打通夏浩的电话,约他面谈。 律师称彼时陆家资助给夏郁青的钱,应当专款专用,夏浩父子挪用了善款,理论上陆家可以提起诉讼,请求追回。但念在毕竟是夏郁青的“亲人”,可以不打这官司,但必须写保证书,今后不得敲诈勒索,张口要钱,或者再有其他任何干扰夏郁青学习与生活的行为,否则陆家将会立即追究责任。 夏郁青看了看手里的保证书,条条款款写得详细极了,甚至还包括了“未得夏郁青允许,不得主动与之联系”的规定。 右下角写着今日的日期,以及夏浩的签名和手印。 她问:“这个有法律效力吗?” “你堂兄相信有就行。”陆西陵平声说,“那两个律师吓唬了他一句,说起诉会留案底,以后小孩考不了编制和公务员。没费什么工夫,他立马就签了。” 她觉得天塌了一半的事情,一下午时间,陆西陵就叫人办好了。 她长舒一口气,笑说:“我好像学到了。” 陆西陵挑挑眉,身体往后靠去,缓缓地吐出一口烟。 “他人已经离开了么?”夏郁青又问。 “不赶紧离开等着吃官司?”陆西陵想到什么,摸一摸长裤的口袋,掏出她的身份证扔过去,“看看,完璧归赵。” 夏郁青接过,伸手捏了一下耳垂,“……拜托不要再开我玩笑了。” 陆西陵扬了扬嘴角。 夏郁青将保证书收进文件袋里,放入背包,诚恳地说:“我又欠了您一个人情。” “顺手的事,不要张口闭口人情。” “嗯。”夏郁青点头,“那我以后不说了。现在我没有后顾之忧了,我一定会比以前更认真学习。” 陆西陵看着她,原想调侃两句,又觉得索然,只微微点了点头,没再作声。 夏郁青站起身,“陆叔叔,你吃过晚饭了吗?” 陆西陵摇头。 “你要吃面条么?” 陆西陵瞥她一眼,“随意。” 无关紧要的事,她倒记得那么清。急着报恩似的。 夏郁青一边朝厨房走去,一边拆下扎着马尾的发圈,将一头长发随意盘起来一箍。 陆西陵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的流水声,片刻,将剩了一半的烟揿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走过去。 夏郁青正在清洗蔬菜,一旁的流理台上,放着几颗鸡蛋,和没拆封的午餐肉。 陆西陵走到她身旁。 她头发盘起,露出纤细的颈项,枕骨下方微微凹陷处,拂着蓬松发丝。目光一侧,便会看见她的耳垂,莹润而饱满,没有耳洞的痕迹。 他目光定了一瞬才移开,不动声色地瞧向她洗菜的动作,声音平静地问:“以前经常做饭?” 她非常利索,明显是熟手。 “嗯。以前在家里只有我和伯母两个人干活。不过其实我不太喜欢做饭……” “那现在倒是主动。” 夏郁青笑说:“那不一样……” 她戛然而顿,因为没设防地说出了心里话。 “哪里不一样。” 夏郁青心里慌了一下,但笑说:“您和他们不一样。您是我的恩人。” “恩人。”陆西陵咬着这两个字,复述一遍。 她听不出来情绪,只觉得他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可笑,那情绪很淡,真要去捕捉,又好像只是自己想当然。 面条很丰盛,煎蛋、午餐肉加上青菜,简直堪称营养全面。 两人坐在灯下吃面,几乎没有交谈。 夏郁青明显感觉到,陆西陵兴致不高,好像就是从她问要不要吃面条开始。 她想不出来具体是因为什么,在心里复盘,又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一直在犹豫应该说点什么,回过神时,对面就已经吃完了。 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问他,味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但最后他碗里只剩下了汤,她想他应该是不觉得难吃的——他这人在饮食一事上十分少爷脾气,上一回跟他去江南小馆吃饭,有一道蒜薹食材有点老了,他只尝了一口就没再动过。 吃完,夏郁青把碗拿进厨房。 收拾的时候,她听见开门声,赶忙走到厨房门口去看一眼,门阖上了,陆西陵出去了。 应该不是走了吧? 只两个碗,一口锅,很快清理完。 夏郁青离开厨房,去洗手间,压出一泵洗手液。 她不知不觉走神了,双手在流水下冲洗了好久。 要说不沮丧是不可能的。 更多是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陆西陵帮了她这么多,她除了好好学习,无从回报。可哪怕她把每科都考到满分,这事儿归根结底,只是利己,对陆西陵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叹声气,抬手,关上了水龙头,轻甩了一下手指上的水,转身,往外走。 只觉一道身影突然迈进来,她吓得赶紧刹住脚步。 两人就离了一拳的距离,她要是停得慢一拍,额头铁定直接撞上去。 她抬眼,对上陆西陵的视线,才真正意识到隔得有多近,几能感觉到他如轻雾一样拂过鼻尖的呼吸。 她急忙退后一步,一只手在灰色岩板的琉璃台上抓了一下。 陆西陵伸手,直接来捞她的手臂。 她身体一僵,继而看见他手里拿了一管药膏,一包药用的棉棒。 陆西陵扳过她的手肘,看了看,松手,将那药膏的盖子打开,搁到台面上。 棉棒蘸取些许,再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药膏沾上去,陆西陵淡淡地问:“疼不疼?” “已经结痂了。” 他不带情绪地“嗯”了一声。 夏郁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目光低垂,灯光经过薄而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一层淡淡的灰色的影子。 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喜欢”苏怀渠,因为苏怀渠可以套入她的那套审美取向。 后来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才是分毫不差地符合那听似极为肤浅的标准。 但是,她喜欢他,却和什么“皮肤白”、“长得帅”没有分毫关系。 曾经,他是她走过的那条泥泞山路远方的雪山。 而此刻,他是她唯一泅渡不得的心事。 “发什么呆?”陆西陵忽然抬眼。 夏郁青心脏漏跳半拍,倏然垂眼躲开他的目光,又很快笑出声:“我想到以前在老家的一件事。” “嗯?” “有一年暑假,我帮大伯他们做农活,有天傍晚,我背了一筐猪草回家,在田埂上摔了一跤,手掌被刺豁了好长的一道口子,然后……然后我就学会了左手写字。” 陆西陵皱眉,“这好笑吗?” 夏郁青抿住唇,撇过目光,声音有种下坠的潮湿感,“……不然我会想哭。我外婆去世以后,就没有长辈对我这么好过。” 陆西陵已经习惯了她直率表达心意的方式,不然,换成以前的他,一定会为这句话起一层鸡皮疙瘩。 此刻没有。他只觉得烦躁极了,几乎差一点一把攥过她的手腕。 长辈。 随便,管他什么身份。 她想哭可以,但是必须在他怀里。 然而,夏郁青并没有哭,只是眼里浮着若隐若现的水光,像刚从河里打捞出来的星星。 她这样坚强的姑娘,怎么会轻易就哭。 而他,也只是紧锁眉头,以百倍的耐心,继续替她擦药。 从来没体会过这么荒唐的心情。 他好像是某些只有陆笙才追得津津有味的,蹩脚电视剧里的男二号,对已经有男友的女主角,隐忍克制、随传随到。 别无所求。 如果真要算什么因果报应,这才是真正的报应。 第25章 陆西陵将用过的棉棒扔进垃圾桶里,盖上药膏的盖子,剩下的往她手里一拍,让她拿回去自己擦膝盖。 他走到一旁,接凉水洗了洗手。 离她稍远,那风雨不透的胸闷感才有缓解。 回客厅里抽了支烟,陆西陵说要走了,晚上还得回趟陆宅,跟爷爷聊点事儿。 而既然夏浩已不在校园里守株待兔,夏郁青也就准备回学校了。 陆西陵就说先送她一程。 那药膏冰冰凉凉的,有股麝香味。结痂的伤口早就没了痛感,此刻却有些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新生组织。 她总想去挠一下,手指触到了,又放下来。 沿路过去几无树影,只有挑得极高的路灯,灯影飞速略过。 夏郁青看一眼陆西陵,又收回目光,意识到他没有发现,就再看一眼,如此反复,明灭的光影,亦如曲折心事。 在遇到陆西陵之前,原本,她是个没有心事的人。 三公里的路,眼看着已经过了快一半。 陆西陵忽然出声:“你生日快要到了。” 夏郁青回神,“嗯。” “准备怎么过?” “跟室友和几个朋友一起过吧,唱K或者玩剧本杀什么的。” 小孩儿的消遣方式。陆西陵瞥她一眼,又问:“想要什么礼物?我看去年送你的钢笔,你似乎不喜欢,一次也没见你用过。今年你自己挑吧。” “不是不喜欢!”夏郁青急忙解释,“是觉得太好了……舍不得用。” “束之高阁不也是浪费?” “我之后就用起来。”夏郁青受启发地点点头。 一路太短,好像没说两句话就到了。 车缓停于校门口,夏郁青单肩背上书包,拉开车门,道谢道别。 下车以后,阖上车门前,她又笑着说了一遍“拜拜”。 陆西陵背靠着座椅,微微点了点头,似应非应。 直到车门关上,那道背影转身朝校门口走去,他才转过头,朝窗外看去。 夜里的女生宿舍楼,灯火通明,喧哗热闹,时不时从哪一间宿舍里,迸发出一串笑声。 刚从楼层尽头的浴室里洗完澡的女生,抱着装洗漱用品的小筐,湿着头发经过,在走廊里留下一阵湿润的香气。 夏郁青推开404的门,方漓从放落的遮光床帘里探出头,“秋秋?” “是我。” “哦,青青你回来了。” 夏郁青放下背包,“就你一个人吗?” “嗯。秋秋上选修课去了。” 方漓的声音有气无力。 夏郁青听出来了,走过去踮脚掀开床帘一角,仰头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那个来了。” “吃晚饭了吗?” “没有……很痛,没什么胃口。” “有吃药吗?” “刚好吃完了……” “我下去给你买。” 宿舍三人一贯互帮互助,方漓也不说客套话,只说“谢谢”。 夏郁青拿上手机、钥匙和校园卡,去了一趟校门口,在药店里买了一盒止痛药,又去旁边茶餐厅里打包了一碗粥,一份干炒牛河。 回宿舍的时候,方漓已经从上铺下来了,披着外套坐在椅子上,两臂搭着椅背,脑袋靠在上面。 宿舍不能使用大功率电器,之前程秋荻买过一个烧水壶,用了一会儿就跳闸了,还被舍管说了一顿。 夏郁青去楼层尽头的水房,打了一瓶水回来,洗干净方漓的杯子,倒了半杯,放在一旁晾凉。 “给你买了粥,是热的,要不要先吃一点?” 方漓虚弱地点点头。 拿勺子小口地喝着粥,方漓问起白天的事,“为什么要躲着你堂哥?你和他关系不好吗?” 夏郁青摇摇头,随即,拖出自己的椅子,学方才方漓的同款姿势,面朝她坐下。 方漓听完她讲述她与大伯一家的“渊源”,都愣住了,“我只在微博和论坛上刷到过类似的新闻。” 夏郁青说:“在我们老家很普遍。都是姐姐或者妹妹出嫁换彩礼,彩礼的钱,再给弟弟哥哥拿去娶媳妇……也没人觉得不对,不公平。” “还好,还好青青你跑出来了。” “我是运气好,是个例。” 方漓看着她,良久无言,“我能理解”有时候是一句很冒犯的话,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是无法妄谈理解。 “他会不会继续骚扰你?” “我已经叫人帮忙解决了,不然我也不敢回学校,放心放心。”夏郁青笑说。 方漓伸手碰了碰杯子,水还是烫的,她挑了一箸干炒牛河,继续喝着粥,“青青,你知道赵钰洁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吗?” 夏郁青摇头。 “因为,你几乎是我们班上起点最低的人了,但是你人缘好,成绩年级第一,老师也都喜欢你……有一种人,很难接受原本不如自己的人,最后过得比自己好——我听说赵钰洁是单亲家庭,她妈妈对她要求特别严格,严格到变态的那种。她妈妈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她一个人头上,对她经常是打压式教育。能考进我们学校的,成绩都不会差,她其实一直算是‘别人家的孩子’吧。所以,碰到你她会心态失衡。” 夏郁青笑了笑,“我只是没有向上走之外的第二种选择而已。” 方漓点头,“我知道。所以我特别佩服你,我是做不到你这样的,对自己这么狠……秋秋也是。我们鸡血打了没两天就想摆烂偷懒。” “实不相瞒,有时候我也好想摆烂啊。” 方漓笑出声,“你可以争取保研,到时候就能稍微偷一下懒了。” “我们不是才大二吗?” “大二开始可以初步考虑未来是要出国、升学还是工作吧。要是出国的话,可能要开始准备雅思和托福了。” “你要出国吗?” “我跟秋秋可能都准备出国。” 夏郁青一霎陷入沉默。 她对出国倒是并无特别的向往,只是突然意识到,对有些人而言,处处都是路,都是退路。 而她不是。 到晚上十点,程秋荻上完选修课回来了,宿舍里又热闹一阵。 夏郁青又将表哥的事情解释一遍,引得程秋荻一阵唏嘘,说这两天她一定帮忙留意,看看人是不是真的已经走了。 洗过澡,夏郁青拿毛巾包着头发,将脚搭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药膏,拿棉签蘸了,给膝盖上的擦伤擦药。 程秋荻经过,好奇:“青青你这伤还要擦药啊?” “嗯……今天跑步不小心又扯到了。” 还好她低着头,又刚洗过澡,不会有人意识到她脸有多烫。 夏郁青过生日,给陆笙发了条微信,邀请她出来玩。 她这聚会,都是她的室友和同学,大抵陆笙怕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去,便婉拒了,约她过几天两人单独去逛街,去她的买手店瞧瞧——那店铺前期筹备将要结束了,预计下旬开店。 聚会自然不得不“进城”,订了老校区附近的一家KTV,针对学生群体,价格相对亲民。 除了两位室友,夏郁青还请了苏怀渠和他的一个朋友,以及班里、学生会宣传部里几个玩得好的同学。但这些朋友又各自“心怀鬼胎”,呼朋引伴的,最后变成了一个超级热闹的大派对。 开场,夏郁青和程秋荻倾情献唱《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到夏郁青的part,大家纷纷表示,情意心领了,歌就不必真的唱了吧? 程秋荻举着麦大声说:“必须听完!给我们青青一个面子!” 唱完,大家举杯,庆祝跟夏郁青同学之间的友谊,度过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考验。 聚会无非唱唱歌,喝喝啤酒,玩玩真心话大冒险。 那些朋友的朋友,夏郁青也都一一招呼到了,大家各自找到各自的玩法,气氛非常融洽。 玩了一两个小时,程秋荻饿了,和几个人一起点了烧烤。 那外卖不让上楼,放到了楼下前台处,程秋荻拉着夏郁青一块儿下去拿。 前台处正有一行人在开包间。 夏郁青跟程秋荻分拎了外卖袋,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她朝着那些人扫了一眼,一时定住脚步。 这一行有十来人,三三两两的挨着,其中有一对情侣——无法不将其定义为情侣,因为那男的正搂着一个漂亮女生的腰,两人脸挨着脸,旁若无人地嘀咕耳语,不知道那男的说了什么,那女生笑得花枝乱颤,娇嗔地骂了他一句“不要脸”。 夏郁青记性挺好的,尤其,这男的很英俊,英俊得富有侵略性,叫人过目不忘。 “青青?” “稍等。”夏郁青低声说。她捉住程秋荻的手,将其拉进了旁边的零食区,随即掏出手机,偷偷录了几秒钟的视频。 “怎么了?”程秋荻自然察觉到了夏郁青的举止反常。 “等会儿跟你说。” 这行人开好了包房,上楼。 她牵着程秋荻的手,跟在他们后面,直到看见他们进了门,她记住了房号,方跟程秋荻飞快穿过走廊,回到包厢。 烧烤分发下去,夏郁青毫无胃口,她将程秋荻拉到角落里,说起方才的事,“刚刚我拍的那个长得很帅的人,你注意到了吗?” 程秋荻点头。 “他是我一个姐姐的男朋友。” 程秋荻愣住,一声“卧槽”,“出轨现场?” 夏郁青焦虑地咬了一下指节,“……我应该告诉她吗?” “肯定得说!这也太恶心了!” 夏郁青想了想,“……我先跟她确认一下,他们是不是分手了。” 她掏出手机,给陆笙发了条信息:笙笙姐,你现在的男朋友,还是那个Sep吗? 陆笙很快回复:是Seb!Sebastian!你这是个什么问题?当然是啊,还没分手呢。 夏郁青:会分吗? 陆笙:…… 陆笙:暂时不会吧,还没腻呢。 夏郁青将手机屏幕给程秋荻看了一眼,“怎么办?” 陆笙又发来一条消息:青青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程秋荻说:“还是直接告诉她吧。” 夏郁青便不再犹豫,直接将方才拍的那五六秒钟的视频,发送给了陆笙。 过了大概有半分钟,陆笙回复:在哪儿? 夏郁青发了地址和包间号,问陆笙是不是打算过来。 陆笙回复:青青,后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来处理。 夏郁青自然不可能放任不理,她在包间里坐不住,趁人不注意出门,到了楼下。 在大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不到,便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 后座车门拉开,正是怒气汹汹的陆笙。 “笙笙姐……”夏郁青迎上去。 陆笙看她一眼,“他在哪个房间?青青你带我上去。” 自此,事态已非夏郁青可以控制。 陆笙“噔噔瞪”地上了楼,推开包间门时,沙发角落里,那女生正坐在Seb的腿上,喂他吃切块的苹果。 包间里吵吵嚷嚷,一贯是进进出出,甚至没有人注意到有陌生人进来了。 陆笙一路毫无阻拦地走到了两人跟前。 旁边有支麦克风,她拿起来,打开开关,对准了音响,包间里顿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 一时间吵嚷声停了,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陆笙扔了麦克风,指了指坐在Seb腿上的女生,“你最好起来,免得我误伤。” 那女生皱眉,“你谁啊?” Seb却猛地将她一堆。 她踉跄了一下,手在沙发上一撑,恼怒道:“干什么啊!” 陆笙自始至终没理她,抄起旁边的一杯酒,径直往Seb脸上泼去。 Seb虽怒却不敢发作,上前来拽陆笙的手臂,叫她到外面去说。 女生突然扑上来抓住Seb,并骂陆笙“神经病”,Seb叫她放手,她不肯听。 这时候,大抵是那女生的朋友看不过去,围了过来,要替女生出头,女生则趁乱,回泼了陆笙一杯酒。 陆笙脾气彻底上来了,扬手抽了Seb一耳光。 女生一看,冲上来打算以牙还牙。 夏郁青先一步反应过来,她个头高,有身高优势,伸手一把攥住那女生的手臂。 可能喝了酒,女生的情绪也开始失控,尖叫挣扎地要扑向陆笙。 夏郁青挡得纹丝不动,女生低头,朝她手上咬去。 夏郁青吓了一跳,急忙一推。她力气原本就很大,这下没控制好力道,那女生被推得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了茶几上,拂倒了一片的啤酒瓶。 女生惊魂未定,怒向胆边生,抄起身旁的一只酒瓶,朝夏郁青砸过去。 夏郁青躲得及时,那酒瓶子堪堪擦过她手臂,摔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但酒液和碎渣反溅了回来。 陆笙吓了一跳,“青青!” “没事……”夏郁青低头一看,手臂皮肤上一道血痕渗出,蜿蜒而下。 陆西陵接到陆笙的电话时,刚跟人应酬结束。 地方离得不远,他当即叫司机掉头过去。 等到了那KTV二楼,整一段走廊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推开人群进去,包间里大灯亮着,里头酒味混杂汗味,黑压压的都是人。 他蹙眉望去,一眼看见夏郁青。 她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用一叠纸巾紧按着手臂。 在她旁边,站着两个女生,一个男生。 男生陆西陵有印象,上回在高新科技园里,跟夏郁青说话的那个。 这时候,夏郁青抬眼望过来,与他目光相汇。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无声地叫了声“陆叔叔”。 她半头头发是湿的,目光虽不见惊惶,却也显得狼狈极了。 陆笙迎了上来,陆西陵暂且收回目光,问:“现在什么情况?” 而陆笙还没开口,忽听身后有人惊呼。 她回头一看,却是跟着陆西陵进门的周潜,二话没说地走了过去,一拳揍在了Seb脸上。 本已稍稍平息的场面,一时又沸腾起来。 有人嚷着要报警,老板吼着嗓子劝阻。 陆笙跑过去拉周潜,陆西陵则踏过一地的狼藉,走去角落。 在几个学生眼里,只觉得陆西陵气势不怒而威,像是能镇场的人,便纷纷往旁边让了让。 陆西陵站在夏郁青跟前,低头,去捉她拿着纸巾的手,拿开。 “严重吗?” “不严重,就一点擦伤,已经没流血了。” 陆西陵盯着看了片刻,见确实只有少许擦伤,心稍落定。 他抬眼,目光自一旁站着的苏怀渠脸上略过,冷声说了句:“怎么看着人的?” 苏怀渠脸上闪过一个大大的问号。 下一瞬,陆西陵转身,问:“谁砸的瓶子?” 没人应声。 对角有个女生,双臂环胸,几分畏惧地看着这边。 陆西陵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随即看向一旁被周潜揪住领子,嘴角流血的Seb,“这事儿因你而起,都算在你头上——笙笙,你想怎么怎么处置他?” 陆笙咬着牙,扬手连扇了Seb三个巴掌,“你不是想红吗?我来替你广而告之,看看今后谁能不认识你!” 说完,背过身去,像是脏了眼似的,再不看他,眼泪却一下滚落下来。 周潜一愣,将手里揪着的人一把推开,立即伸手去揽陆笙的肩膀。 陆笙低着头,呜咽着将额头抵过来。 纯粹一场闹剧,没造成太大的实质性损伤,到底也没报警。 陆笙这边的人,撤出了包间。 夏郁青被她的几个朋友围着,大家七嘴八舌的,有说去医院看看,有说得找地方换衣服…… 陆西陵听得头疼,走过去,将她没伤着的那条手臂一捉,拉到了自己跟前,对几人沉声说:“夏郁青我先带走了,一会儿看情况再送过来。你们继续玩——吃什么喝什么随意点,回头我叫人来付账。” 苏怀渠意味深长地瞥了夏郁青一眼,又看向陆西陵,纯粹做个求证,便问:“你是?” 陆西陵目光沉冷,“我是她叔叔。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苏怀渠轻声一笑,“那请您照顾好青青。” 陆西陵为这称呼蹙了蹙眉,但不再说什么。 到了楼下门口,陆笙一边哽咽一边看着夏郁青,“青青,今天真的很抱歉,明明是你生日……” “没事没事,就一点小伤而已,笙笙姐你不要哭了,这种男人不值得的……” 眼看着两个姑娘要抱头一起哭了,陆西陵一把将夏郁青拽回来,声音比平日低缓了三分,对陆笙说道:“你先回去,我带青青去处理伤口。” 周潜这时候说,“我送一下。” 陆西陵点头。 周潜虚牵了一下陆笙的手臂,两人上了车。 陆西陵稍松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她身上一股味道,像刚从啤酒桶里捞出来的一样。 “你……” 夏郁青看着他,一副乖乖听训的神情。 陆西陵手指按了按额头,低叹一声,“走吧。” 第26章 夏郁青第二回 来陆西陵的住处,理应比上回从容,实则正好相反。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放了。 她坐在换鞋凳上,将脱下来的帆布鞋鞋尖对齐,与他的皮鞋并排,抬头看一眼,他已经走进了客厅,白色衬衫、黑色西裤的装束,与这黑白灰三色的空间,完美融为一体。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 配合高腰复古牛仔裤,她身上是一件黑色底,平铺红色樱桃图案的一字领灯笼袖上衣。她很少尝试这样鲜艳的颜色,本着过生日要热闹的原则,今天在程秋荻的怂恿之下,第一次穿。 她个子高,但骨架轻盈,身材纤薄,繁复的颜色穿在身上并不显得重,反而恰到好处。 程秋荻都说好看,叫她以后可以多尝试,低饱和色系固然百搭,但二十岁不到的大好年纪,正应该乱穿一气。 现在,这热烈的颜色,在陆西陵所在的空间里,分明地彰显了她闯入者的角色。 陆西陵扫来一眼,“先去洗澡。” 夏郁青回神,“……好。“ 她趿拉着拖鞋走进客厅,“陆叔叔,上回那套卫衣还在吗?借我穿一下。” “现在能穿?” 十月初的气温,确实还穿不了抓绒的卫衣。 夏郁青难住了,她的上衣半边都溅上了酒液,湿不湿的倒是无所谓,只是半干不干的,那味道很难闻。 陆西陵瞥她一眼,说,“跟我过来。” 夏郁青跟在陆西陵身后,穿过走廊,到了浴室旁边的洗衣房。 陆西陵抬手揿亮了灯。 淡白灯光,连同清冷香气一并涌来。 那开放式的衣柜里,挂了条连衣裙。 系带的双股吊带样式,上半身是黑色,自腰部斜裁拼接,下半裙身是茶色底,印黑色山茶花,材质飘逸,极有垂坠感。 陆西陵连同木质衣架取了下来,递给她,平声说:“原本准备送给陆笙的,品牌拿错了尺码,她穿应该是大了,你试试。” 这是陆笙最喜欢的一个小众设计师品牌,她靠一己之力买成了那品牌的高级VIP,每季度的新品目录,品牌头一个发到她手里。 前一阵陆西陵回家吃饭,在茶几上看到了这目录,随意翻了翻,一眼便留意到这长裙,优雅与灵动兼备,设计叫人眼前一亮。 他第一时间想到某个小姑娘,她穿一定好看。那时没做多想,联系品牌定了一条,想送给她当生日礼物。 前几日送达,反应过来不甚妥当。没理由送出去,又不想退回,便就一直挂在那儿了。 夏郁青不疑有他地拿过裙子,但只拿着衣架,没敢抱在怀里,怕衣上的酒液将裙子染脏。 不知道裙子是什么面料,可指触细腻,肉眼可见的高级。 她有些局促,却不是为这个,而是,之前从来没穿过裙子,更何况是吊带裙。 陆西陵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为难,抬手又取了件衬衫递给她,说跟裙子是一套的。 衬衫是绸制的,十分柔软,泛着云母一样浅浅的光泽。 不容她再有什么异议,陆西陵吩咐:“臭死了。快去洗澡。” 夏郁青进浴室之后,陆西陵去衣帽间,将应酬时沾染一身烟酒味的正装脱了,换了身居家的衣服。 窗户打开,高层吹来的风,带着微潮的凉意。 他在窗边抽烟,听见浴室里传出吹风机的声响,嗡嗡嗡的,响了好久。 终于,吹风机停了。 陆西陵转过身去。 隔了整个客厅的距离,他看见夏郁青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人与裙子相得益彰,几如绝配,行走时像迎风的枯叶蝶。那衬衫也适宜,如雾气轻逸,完美地拾拢了年轻女孩的些许害羞与不自在。 这身衣服,当真只有她的身高、身形与气质才撑得起来。 陆西陵微微眯了一下眼,而在夏郁青抬眼看过来之时,他已先行移开目光,往储物间走去。 夏郁青走去餐厅,拿起餐桌上洗澡之前取下的手链戴回去。 片刻,陆西陵提了只医药箱,从储物间里走了出来。 他到她身旁,将医药箱放在餐桌上,打开,取出碘伏与棉签。 随即捉住她的手臂,将衬衫衣袖往上挽了挽。 夏郁青手指轻轻蜷缩,又放松,稍稍朝一侧偏过了脑袋。 陆西陵动作却是一顿,因为瞧见了她腕上的那串夹着和田玉的沉香珠。 他想也没想,将那珠链一把撸了下来,随手扔进了一旁垃圾桶里。 夏郁青惊讶,“为什么扔掉呀?” “没什么用。”陆西陵淡淡地说。 不如说,他觉得有些邪性,夏郁青戴上以后,两回见血光,倒像是替他挡了灾。 “可是……” 陆西陵没得商量的语气:“下次再送你条别的。” 说完,陆西陵继续去替她挽袖子。 但那伤口在肘部以上,袖子挽了几圈,便再难挽得上去了。 陆西陵手指一顿,尽量使自己语气如常:“外套先脱了。” 夏郁青庆幸自己一头长发吹干以后便没有扎起来,遮住了她的耳朵与后颈。 她不怎么红脸,但耳朵却每每最先与心事倒戈,此刻更是烫得惊人。 给伤口消毒而已,这有什么,学校组织打乙肝疫苗,不也是一回事吗? 虽然是这样,照理是这样,她仍然像关节生锈,动作僵硬。 衬衫脱了,搭在一旁餐椅椅背上,她没敢去看陆西陵,只听见单独包装的棉棒,塑料包装撕开的哗啦声。 陆西陵拿起碘伏,看了眼包装上的保质日期,还没过期,便将盖子打开,拿棉棒按住出口,微微倾倒瓶身。 放下碘伏瓶子,他抬眼,朝夏郁青看去。 自知轻浮,却又不由自主,目光一瞬扫过她分明的锁骨,再回到肩窝处,最后才定在手臂皮肤的伤口上。可能是让晚上应酬的那两杯酒害的,视线几分轻晃,很难即时定焦。 棉棒挨上去时,陆西陵出声,有意打破此刻自觉微妙的氛围:“什么表情?又不是在打预防针。” 他看见夏郁青睫毛颤了两下,笑出声来,她说:“……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碘伏不是碘酒,又不疼。” 直至此刻,夏郁青才转过头来。 她看着陆西陵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棉棒,挨近擦伤。他这样清冷又沉稳的气质,不免叫人觉得像是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 她像是没过脑子,突然说:“我看过《白色巨塔》。” 陆西陵瞥她一眼,不知她没头没脑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吗?课余活动很丰富。” 夏郁青被自己尴尬到了,抬起另外那只手摸摸鼻子。 陆西陵这时候说:“还好,伤口不深。” “我躲得比较及时!我体育课学的是排球。” 她甚至有点骄傲。 “……”陆西陵将用过的棉棒扔进垃圾桶里,“原本我已经不想说了。你非得让我说你两句。” 夏郁青笑容一滞。 “陆笙从小到大都这样,没什么脑子。你今天怎么回事,也跟着她没脑子?”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夏郁青,你的生命安全是你自己的。那酒瓶子你要是没躲过去呢?这会儿你就是在医院里缝针了。” 夏郁青低下头了,“嗯。” “以后遇到什么事,要不确定怎么办,可以先问问我……或者周潜。” 夏郁青点头,“我知道了。我今天只是有点看不得笙笙姐受委屈……” “她看男人眼光差,不是一回两回。以后她感情上的事,你不必掺合。” “好。” “还有……”陆西陵话音一顿。 夏郁青点头时,长发自肩头滑落,遮住刚刚擦了碘伏的伤口,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又立即顿住,片刻,还是将那缕头发往她肩后一挽。 立即收回手,别过目光,如无其事地去药箱里翻创可贴。 分明他手指没有挨到,夏郁青却觉得手臂发烫,她抬手,飞快地捋了捋头发。 陆西陵拆了两枚创可贴,虚握着她的手臂,贴在伤口上。 这一回,他手指的触感,是真真实实地落在了皮肤上,隐隐发烫的幻觉,变成了一种切实不过的微微痛感。 “啪嗒”一声,医药箱关上了。 陆西陵拎起医药箱,转身又往储物间走去。 他的体温和气息,一并远离。 夏郁青像从水草覆盖,密不透风的水底里探出头,暗暗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拿起椅背上的衬衫,重新穿上。 陆西陵走出储物间,又进了一旁的书房,片刻,他从书房出来,手里多了只黑色纸袋。 他走过来,将纸袋递给她,“生日礼物。” 夏郁青惊喜接过,“现在可以拆吗?” “嗯。” 纸袋里装了只纸盒,同样是黑色,没有额外包装。揭开,里面是一只深绿色牛皮封面的手账本,横系着一根同样颜色的松紧绳,上面挂着两只小小的银色金属挂饰,分别是帆船和舵。 “你好像有写日记的习惯。”陆西陵说。 夏郁青点头。她手指捉着挂饰轻轻摩挲,又松开了那松紧绳,翻开手账本,正正反反地查看,爱不释手。 陆西陵指了指内页,“内芯写完了可以替换,照着尺寸买就行。” “这个能拆开的?” 陆西陵托着她拿手账本的手,翻到了正中,“这儿,松紧绳可以拆开。” 真牛皮的封面,有一股新鲜的,淡淡的皮革膻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极有质感。 正好配那只钢笔。 夏郁青眼睛亮如晨星:“谢谢!我好喜欢!” 陆西陵嘴角微扬,随口问起:“你室友送了你什么?” “口红和便携遮阳伞。” 顿了一下,陆西陵又问,“你那位姓苏的朋友呢?” “英文原版的《傲慢与偏见》。” “是吗。”陆西陵淡淡地问,“那你喜欢吗。” “嗯嗯。”夏郁青点头,“很实用。备考六级刚刚好。” 陆西陵一时不再出声,抱臂看着夏郁青将手账本收入盒中,放回了礼品袋里。 这个过程中,她两回抬手,抓了抓颈后。 他瞥去一眼,“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头发夹到拉链里去了,一直觉得怪怪的。”夏郁青低了一下头,感受了一下,手又伸去后颈处碰了碰。 下一瞬,她身体一僵—— 陆西陵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指。 “我看看。”他低声而平静地说了一句,语气极为寻常。 他似是往后迈了一步,就站在她背后,她手臂慌忙地落下去,撑住了桌沿,神经敏感度成倍放大,她感觉到他手指拂开了她头发,捏住了颈后暗缝的拉链。 拉链往下缓慢划开的声响,像风刃破开真空,清晰回响于耳畔。 陆西陵会这样替陆笙拉拉链吗? 她无法思考了。 他低头的呼吸,如湿润的雾气荡过湖面,拂过她颈后肌肤,一脉暗生的电流,从脊柱的起点,飞速窜至尾端。 心跳好像也停止了。 片刻,那朝下拉了两厘米不到的拉链,又重新拉上。 身后,陆西陵清冽的声音说,“好了。” 他往旁退了一步,转身,背靠住了桌沿,一只手掌撑在桌面上。 他可能在看她,她不敢抬头去求证。 “夏郁青。” 夏郁青睫羽一颤,被点到名一般,条件反射地转头看过去。 陆西陵的神色很严肃,这叫她陡然觉得,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反应和想象,有几分羞耻。 “陆笙做任何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感情也不例外,为此她吃了不少苦头,我也一直在给她收拾烂摊子……”陆西陵看着夏郁青,不紧不慢地陈述。 若非如此,他无法掩饰,自己方才头脑发热的逾距举动。 夏郁青看着他,等他继续,一副认真听课的模样。 他话音陡然顿住。 她的神情让他顿觉自己道貌岸然,想借机夹带私心的那句“其余都是次要,挑男朋友重人品和责任心”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收回目光,颇觉自厌地皱了皱眉,抬腕,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手表,淡淡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分喜欢说教。” 夏郁青茫然于他陡然转变话题,但没多问什么,只急忙说道:“不会!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一直道谢,但好像除了说谢谢,我也没办法说别的了。您一直在帮助我,引导我,不管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哦,还有这条裙子,其实这是我第一次穿裙子,它真的好漂亮。陆叔叔,谢谢您,您真的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好的人……” 陆西陵知道自己性格里一直有非常乖戾的一面,不过在面对夏郁青时,最大程度地被化解了。 他很难对这样一个赤诚的孩子生气,抑或流露出那副冷漠傲慢的嘴脸。 但此刻,她越坦诚单纯地颂赞,他越觉得难受极了,好像他送她裙子、他情不自禁替她拉拉链的肮脏心思,无所遁形。 “好在哪儿?”陆西陵骤然打断她,声音沉冷,“你真的了解我吗?” 夏郁青愣住,仿佛被冰凌冻住的枯叶蝶。 陆西陵看着她,说出口的话立即又后悔了。 好像面对她,什么态度都胜之不武,“神祇”怎可任意凌驾“信徒”的仰望。 而假如她知道,他方才站在她身后,仅差一点便要放纵自己一念而过的肮脏欲念,低头吻上她嶙峋的脊骨时,一定会毫不犹豫背弃“信仰”。 陆西陵收回目光,不再看灯下由自己一手打造的,如长梗百合一样优雅而舒展的女孩。 他一手抄袋,直起身,分外冷静地抽离了所有的情绪,只淡淡地说:“走吧,送你回你朋友那儿。” 第27章 夏郁青提着装衣服的袋子和礼物,站在电梯里。 身边的人在出门之前,将居家服换成了休闲风格的象牙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厢轿的灯光,有种失真般的惨白,照在他身上,也显出一种失真般的淡漠。 夏郁青往可堪做镜子的银色厢壁看去,目光一一经过映照其中的那道身影的下巴、嘴唇、鼻梁…… 将要触及到眼睛时,迅速而不做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电梯门打开,陆西陵走了出去,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若非她个高腿长,兴许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陆叔叔!” 陆西陵脚步一顿,转头看一眼。 夏郁青趁此加快两步走到他身边,方才出门时就在打的腹稿,她必须要趁现在说出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陆西陵没说“你说”,但放缓的脚步,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夏郁青与他并肩,边走边说道:“有时候我可能心思不够细腻,有的同学也说过我,一直像永动机一样,过分‘正能量满满’,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压力……” “谁说的?” “就……有几个同学。这不是重点,您先听我说完。” 陆西陵便暂且不再出声。 夏郁青继续说道:“我一般不会太把这种评价放在心上,就像有时候别人觉得我土,觉得我尴尬,觉得我没见过世面……我都是能够觉察到的,只不过我有意让自己不要去在意,不然就会变成一种无谓的情绪内耗。所以,我看起来好像是‘屡教不改’,就会有人觉得我大大咧咧,觉得我少根筋……” 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陆西陵,切入重点,一鼓作气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刚刚说的话,是不是也是太过直白,以至于显得没脑子。您说我不了解您,或许是的,每个人都不能完全地了解另一个人。真的很抱歉,我可能说了一些自以为是的话。但是……但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更了解您……还有笙笙姐。” 陆西陵一时哑然。 他乱发脾气,她却向他道歉。 他垂眼,认真地打量着她。 如果不是真的遇见,很难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她的赤诚没有一丝讨好或者自觉委屈。 陆西陵开口:“你不必跟一个喜怒无常的人道歉,不是你的错。” 夏郁青摇摇头,“别人我不知道,但我认识的你,不是你自我评价的这样。” “你觉得我是‘好人’。” “……嗯。” 因为她诚恳的目光,陆西陵终究没有说,“好人”是最肤浅的评价。 说话之时,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门口。 陆西陵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夏郁青拉开车门,转身看着他,这一瞬的目光,则似包含了更多的情绪,她笑了一下,最后对他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陆叔叔你去看看笙笙姐的情况吧。还有,您自己早点休息,我觉得您……好像有些疲惫。心是操不完的。我也是,笙笙姐也是……您不要太对别人有求必应。” 不知道,夏郁青见过他在会上一项一项无情驳斥下属的提议,不给半点商量余地的样子,会不会说得出“有求必应”这个评价。 但确实因为最后这番话,陆西陵没跟着上车,“那你自己过去。” 夏郁青点点头。 夜色里,她瞧见他微微倾身,替她关上了车门,将一句音色微沉的“生日快乐”,一并关入车厢之中。 车子启动后,她转头透过车窗往后看,那道颀长身影并未第一时间就转身回去,隔着渐远的距离,她觉得他似乎也在目送着她。 她为这样想入非非的念头,惊得像被掠过车窗的灯光烫伤,迅速收回了目光。 夏郁青重回到KTV。 原本因为寿星不在,大家已经在商量着准备散场了,这一下她重新出现,立即被程秋荻一把拉回到沙发上,问道:“裙子好漂亮!是你叔叔送的?” 几人目光炯炯,被好奇心折磨得要死,在她回来之前,已自发地不着边际地八卦过好几轮了。 “不是,是那个姐姐的衣服,尺码大了,我借来穿一穿。” 程秋荻露出疑惑目光,“他俩不是兄妹吗?你一个叫叔叔,一个叫姐姐?” 这下,夏郁青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挠了挠额头,“其实他们不算是我真的亲戚,是我的资助人,资助失学儿童之类的慈善项目。这么称呼,是上面长辈的意思。” 程秋荻没多问,“那他人也太好了吧,真亲戚有时候都做不到这么细致周到——刚刚老板过来说有人已经买过单了,还多挂了一笔钱在账上,不管是续包还是点酒都可以。” 夏郁青怔了一下,“……嗯。” 程秋荻玩笑道:“他现在是单身吗?” 程秋荻家庭条件已是相对优渥,她跟着父母出入过一些社交场合,因此能一眼看出,夏郁青称之为“姐姐”和“叔叔”的人,比她家更要高出一个阶层。跟她同圈的一些人,或自己奋斗,或借由婚姻,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也就能稍稍够到他们那一层的门槛。 她有个表姐便是,费尽心机地嫁到了高门,又将肚皮做战场,疯狂追生男胎“稳固地位”,匪夷所思的封建和顽固。 好在她的父母就很开明,不对她的未来做任何限制,结婚也罢,单身也罢,拼事业也罢,“啃老”也罢,都会做她的坚实后盾。 “你男朋友要伤心死了!”夏郁青笑说。 “不管他。谁让他放假回老家都不陪我。” 大家好奇心得到满足,又各自玩起来。 夏郁青拿了瓶冰水,重回到沙发上,苏怀渠起身走过来,到她身旁坐下。 “他就是你的秘密?”苏怀渠开门见山地笑问。 夏郁青差一点被冰水呛住,“……会很明显吗?” “你是说你,还是说他?” “我当然是说我啊。”夏郁青一脸茫然,“他怎么了?” 苏怀渠自知他与那位今日方才初见的陆先生并不构成竞争关系,但他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敌意。 不过说到底这只是他的直觉,他怕太过笃定会影响夏郁青的判断,思考片刻,方问:“他认识我吗?” “应该是不认识的。我身边的室友和朋友,他一个都不认识。” 苏怀渠点了点头,便只说:“他对你很照顾。” “他一直很照顾我。” “不。虽然你说他是你的长辈,但是……”苏怀渠停顿一瞬,像是思考如何表述更合适,“我也有个外侄女,读初中。我们这种男性长辈,正常对待女性晚辈的态度,不是这样的。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夏郁青一时怔然,“是吗?” “嗯。正常的长辈对晚辈,不会有排他的占有欲。当然,我跟他仅仅一面之缘,不能保证我的直觉一定准确。但你可以尝试跳出固有视角,重新审视一下。或许事情跟你以为的不一样。” 夏郁青没跟任何异性有超过友谊的接触,也就不清楚,什么样的行为含有过界的意味。 而假如如她这样迟钝的人,都觉得暧昧,那么…… 夏郁青凑近,压低声音,“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嗯?” “你会给你外侄女,拉裙子拉链吗?” “她八岁以前会……”苏怀渠话音稍顿,骤然反应过来,看了夏郁青一眼,无奈一笑,“……坦白讲,我并不太习惯男闺蜜这个身份。以后,这么隐私的细节,就不必向我求证了吧?” “……对不起。”夏郁青耳朵烧起来。 “你觉得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苏怀渠总结,继而笑说,“加油。” “我今天要失眠了。”夏郁青叹气。 “青春就是不同种类的辗转反侧。” “苏老师这句话好有哲理,我要摘抄下来。” “……” 夏郁青笑说,“我下周要去你们学院蹭课,也看看你的‘秘密’究竟长什么样。” “……”苏怀渠无奈极了,“夏老师这学期不是课程很忙吗,不必亲自莅临我院考察了吧。你登官网看看,经管院师资力量那一栏,看一眼就知道了。” “对哦!”夏郁青当即掏出手机,“我怎么一直没想到。” 苏怀渠哑然失笑,自茶几上拿了罐啤酒打开。 陆西陵给陆笙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周潜。 陆笙觉得自己这一身狼狈地回家,要是吵醒了爷爷奶奶,多半不好解释,就跟着去了周潜那儿。 当然更主要原因是,她想借酒浇愁。 在她眼里,比她小半岁的周潜实则有点像是她的一个弟弟,特别耐心,特别能听唠叨的那种,自然是失恋倾诉绝佳不过的人选。 周潜告知陆西陵,陆笙喝醉以后就已经睡了。 陆西陵拾起兄长架子,叮嘱:“你规矩点。” 周潜伸冤:“……我哪儿敢!” “明天一早把她送回家,听见没有。” “遵命。” 第二天早上,陆西陵回了趟陆宅。 陆笙已经回家了,顶着肿泡眼,拎着铁皮的浇水壶,在后院给蔷薇藤浇水。 她看见陆西陵,先问:“哥,青青还好吧?“ 陆西陵冷冷瞥她一眼,“我正要嘱咐你,以后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把她扯进去。你出了事,随便一个电话就有人帮你解决。她跟你不一样,除了陆家,她在南城举目无亲。” “……嗯。” “听见没有?”陆西陵严肃追问。 “知道了。”陆笙郑重点头。 她跟陆西陵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很清楚在什么问题上不可以跟他嬉皮笑脸。 她上回尝试性地提过一嘴,问陆西陵是不是喜欢青青,那时候陆西陵剜她的那一眼,让她不要多管闲事的凛肃语气,她现在还记得。 陆笙没精打采地浇着水,“……哥,我还是好难受。” “第几回了?”陆西陵毫不动容,“活该。” “我错了……可是谁能想到,他吃我的用我的……” “我没这闲工夫听你念经。”陆西陵打断她。 “……可是真的越想越气。我好难过,南城我待不下去了,我要去三亚散心,我已经买好机票了,中午就走。” “随你。”陆西陵见陆笙这样,也知不必多操心,她根本不会难过超过一个星期。 上午还有会,他抬腕看了看表,转身往外走。 十月下旬,夏郁青收到了奖学金。 她请室友吃了顿饭,留出必要生活费,剩下的钱,全部存入银行卡中。 她记起跟陆西陵的承诺,犹豫之后,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要请他吃饭。 那微信过了整整一天,都没得到回复。 陆西陵从来不是秒回选手,但以往回复消息,基本也不会拖到第二天。 夏郁青有些担忧,便去联系周潜,问他陆西陵是不是最近很忙。 她上课之前发的消息,下课才得回复。 周潜:陆总这两天在住院。 夏郁青心里一个咯噔,也不管是否合适,直接给周潜打去电话。 周潜告诉她,他陪陆西陵去底下县市的一个生产工厂考察,那边出了点纠纷,陆西陵受了点轻伤,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夏郁青在路旁的树影下站定,没什么犹豫地将第二个电话拨给了陆西陵。 响了好久,无人接听。 她不屈不挠地打到了第四通,终于听见那单调的“嘟”声被切断,代之以几分沙哑的声音:“喂。” “我听说你受伤了。” “嗯。” “……我可以过来看你吗?” 第28章 夏郁青将手机紧贴耳朵,生怕远一寸就会害她听不清陆西陵的声音一样。 让她失望的是,陆西陵并没有说可以,他说:“我不在南城。远,不必过来了。” “我不怕远。”她立即说。 电话里安静了一瞬,陆西陵仍然说:“过两天就出院了。这边乱,我还得料理一些事,你过来我得腾出人手去招待你。你就待在学校,好好上课。” 夏郁青明显察觉,陆西陵的语速比平日缓了几分,音色也显得黯哑。 “……我真的不可以过来么?” 陆西陵不松口:“听话。” “你那边只有周潜在吗?” “有他就够了——这事儿你也先别告诉其他人,尤其奶奶。” “好。” 至此,陆西陵语气稍缓,“我还有点事。你上课去吧,别操心了。” 夏郁青“嗯”了一声,只说“拜拜”,没有嘱咐“好好休养”这样的话。 因为她压根就没打算听陆西陵的话。 挂断电话之后,她给周潜发了条微信,叫他发个医院的定位,理由是她想在网上下单一束鲜花送给陆西陵。 周潜很快发来地址和病房号,夏郁青在地图里搜了公共交通的线路,确实比较远。 那是个县级市,没通高铁,K字打头的火车,班次时间又不大合适。只能先坐车去汽车客运站,再乘三小时大巴过去。 她查了一下发车时间表,大巴流水发车,最晚一趟是晚上六点半。 做完决定,中午回宿舍,夏郁青就将住宾馆一晚需要换洗的内衣裤收拾好了,装进背包里。 下午上完系主任主讲的专必课,夏郁青直接出发,在一教门口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到校门口乘坐地铁。 五点四十,大巴车发车。 正赶上一场盛大日落,烟树暮舍,都蒙上一层浓郁钴黄。 上一回这样急切又期待,同样是在大巴车上,那一回是晨光,九曲十环的山路,引领她向未知。 陆西陵下午就执意出院了——只是捅伤,不算深,又未伤及脏器。 公司几个负责人事、财务和生产管理的高层从南城过来,病房不合适作为办公地点,怕打搅其他病人休息。 周潜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定了一个套房,陆西陵住进去。 这次拖欠工人工资、瞒上欺下的涉事人等,一一被叫来问话。 一直忙到晚上十点钟,陆西陵实在精神不济,将人遣散,叫周潜去给弄份清淡点的夜宵。 半小时左右,周潜提着一份鸡丝清粥回来了。 陆西陵换上了酒店的灰色浴袍,坐去书桌那儿吃东西。 周潜在一旁揣摩了片刻,开口:“陆总,有个人想见你。” 陆西陵不耐烦:“不见。明天上午再说。” 周潜十分为难,思索片刻,不再说什么,悄然走到了门口,打开门,朝走廊里招了招手。 陆西陵实在不甚有胃口,进食纯是补充能量的机械行为。 那粥喝了一半,他撂了勺子,抽纸巾擦了擦,转身,陡然愣住。 “……你怎么来了?” 穿着白色上衣,杏色针织短衫和水洗蓝牛仔裤的女生,手里抱着一束花,露出几分给人添了麻烦的表情,“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的决定,周哥也不知情。” 陆西陵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不乏对她不听劝的恼怒,但更多像是一阵风拂过,扫净了所有灰霾。 “吃过晚饭了吗?” “出发前在汽车站吃过了。” “还站在门口做什么?” “……你不生气是吗?”夏郁青并不等他的回答,抱着那束花,步伐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将花束放在书桌上,转头看着他,眼里写着担忧,脸上却又忍不住露出微笑,“现在就能出院的话,是不是没什么大碍了。” “我电话里不是说过没事吗。” “我还是想亲眼确定,不然……不能放心。” 陆西陵目光定在她脸上,“……夏郁青。” 她抬眼,“嗯?” 陆西陵却没作声,手掌紧紧撑住了书桌边缘,分外克制地看着她。 毋宁说,乍见的惊喜之后,更多是一种,可望而不可拥抱的折磨。 陆西陵移过目光,去瞧她带来的那束花,白色百合掺杂白色康乃馨,他淡淡地说:“下回别买康乃馨,我不喜欢。” 夏郁青点头,“我记住了。” 她不问为什么,好像只要是他的吩咐,她一律照做即可。 陆西陵拖出椅子坐下,离她远了少许,“什么时候到的?” “九点左右。我以为你还在医院,先去了一趟发现没人,再问周哥,他说你已经出院了,我就找过来。你一直在忙公事,我就先没打扰,等了一会儿。” “在哪儿等的?” “周哥在隔壁给我开了一间房——其实我自己定了一间宾馆,周哥让我退掉了。” 周潜办事还算上道。 陆西陵侧身而坐,一边手臂撑在座椅扶手上,“大晚上跑过来,也不怕危险。” “我有每隔半小时跟朋友发定位。从汽车站过来的出租车,车牌号也拍了照片。” 夏郁青两臂放在身后,背靠着书桌,说话时,时不时假作不经意地去打量陆西陵。 他应当是没有大碍,但脸色苍白,瞧着疲惫极了,周潜说他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在开会。 “陆叔叔。” 陆西陵抬眼。 “你去休息吧。” 陆西陵看她片刻,“我去床上躺会儿,你陪我说会儿话。” 夏郁青忙不迭点头。 陆西陵去浴室漱口洗脸,回到卧室,合着浴袍,在床上躺了下来。伤口在腹部,不免牵扯,他轻捂了一下,放缓动作。 夏郁青捏着手机,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仿佛只要他有一点反应过度,她就会立马拨打120。 陆西陵觉得好笑。 “要帮忙关上大灯么?” “嗯。” 夏郁青便凑到床头去,研究那一排的灯,廊灯、主灯、浴室灯、阳台灯……一一熄灭后,食指按下“阅读灯”,幽黄的光倾泻而下。 陆西陵眯了眯眼,抬起手臂,搭在额头上,阖上了眼睛。 或许实在太累,陆西陵闭上眼睛以后便没再出声了。 不过片刻,他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沉缓。 夏郁青打开了门口的廊灯,关上了阅读灯,使这一隅陷入不受打扰的黑暗。 换做平时,她一定会趁着空闲时间来背背单词,看看书什么的,此刻却是没有。 她就侧腿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侧头枕着搭在床沿上的手臂,看着被黯淡光线勾勒出的模糊轮廓。 仿佛不由自主,她手指悄无声息地往前挪移寸许,挨近他放在身侧的手。 顿了好久,又移了寸许,而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瞬,她心脏几乎破膛而出。 好在,他没有醒。 她像是林中惊鹿,高度戒备地留意着一草一木的动静,若有风吹草动,便准备随时逃遁。 可他一定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极沉。 直到一小时过去,陆西陵手指忽动。 夏郁青吓得赶紧撤回手,然而他并没有醒,只是喉间发出模糊不辨的声响。 她立即起身打开了阅读灯,却见他眉头紧锁,额头上一层冷汗,像是在无声挣扎,但手脚被束缚,无法动弹。 夏郁青赶紧伸手,摇了摇他肩膀,“陆叔叔,醒一醒。” 片刻,陆西陵睁开了双眼,视线缓慢聚焦,落在她脸上。 “你好像做噩梦了。”她说。 陆西陵瞧着她,半晌没作声。 他好似仍有几分恍惚,片刻后,才沙哑出声:“……你知道巨人观吗?” “不知道。我搜一下……” “别搜!”陆西陵飞快伸手,按住她的手背制止,“千万别搜。” 夏郁青点头。 此前,陆西陵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形象,虽面冷却心热,好像世间没有他搞不定的事。 但此时此刻,他像从湖底溺水的境况中逃出,被一种黑色的绝望的气息紧紧缠绕。 这让她很是担忧,“陆叔叔?” 陆西陵没出声。 灯光幽暗昏黄,有种老电影一样的失真感。 许久,他忽然低声问:“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夏郁青闻言一怔,肩膀往下一塌,片刻后,她坐回了地毯上,脸埋进手臂,方轻声说:“……他去山里打泡桐,一脚踩空了,直接滚下悬崖。村里出动好几个人,花了三天时间才……找到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你看见了?” 夏郁青摇头,“村里的长辈不让我看,我妈妈也没看。直接一副棺材抬回来的,谁也不让开棺。” 陆西陵没有出声。 她觉察到他伸手过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的意味。 “陆叔叔。” “嗯?” “我可以问吗?你是怎么受伤的?” 一时寂静。 像是他们远离了世界,或者世界将他们遗弃,此刻的氛围,静默到有几分感伤。 她从臂间抬起眼睛,朝陆西陵看过去。 陆西陵也正在看她。 一、二、三…… 她在心里数。 然而下一秒,陆西陵便偏过了目光,平静地说:“这边的工厂原本是另一位长辈在负责,我把他逼退了,开始收拾这一笔烂账。我过来考察,他们怕被彻查,所以狗急跳墙。” 夏郁青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会这么凶险。” “利益攸关,总有人铤而走险。我行事狠绝,得罪了不少人。” “你不是……” “那是对你不是……”陆西陵戛然住声。 夏郁青呼吸一轻。 她想到苏怀渠说,你觉得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 可是她不敢问:你的意思是,我是特别的吗? 她不敢问。 只是犹豫一霎,时机就错过了,陆西陵起了另外的话题,“你明天没课?” “英语课。我说家里有亲戚结婚,提前请过假了。明天下午是近代史,全院一起上的,偶尔翘课一下也没关系。” “学会说谎了。” “……本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明天下午回去——如果你不嫌我烦的话。” “你来之前,怎么不先问问我嫌不嫌烦?” “我现在问。”夏郁青从两臂间抬起头,看着他,“……会吗?” 直至此刻,陆西陵终于意识到了,为何今日见面起,他就觉得有些异样。 似乎她方才一直直呼“你”,不再满口敬称。 他凝眸端详。 然而单单从她的神情,分析不出缘由。 倒似乎因为他盯得太久,她有些忐忑,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她就准备逃了。 陆西陵移开了视线,没答她的话,只问:“为什么一定要过来?” 他声音听似有几分漫不经心。 “虽然让我不要来,但是我还是很担心……好像没想太多。” “没想太多。”陆西陵淡淡地重复这四个字。 每回他重复她的话,她便情不自禁地觉得忐忑。 “小孩儿真好。”陆西陵再度开口,“没心没肺,也没有秘密。”问什么就答什么。 夏郁青想去看他,又垂下眼,她很想反驳,她才不是没心没肺,“陆叔叔怎么知道我没有秘密?” “是吗?你的秘密是什么?” “不告诉你。” 陆西陵没甚所谓地笑了一声。 不管她的秘密是什么,总归跟他没多大的关系。横亘了八岁的年龄差,她的少女心事,终究也不适合他这惯于尔虞我诈的人去妄自分析。 陆西陵撑了一下,坐起身来。 夏郁青一脸忧虑地看着他,生怕他崩裂了伤口。 他没什么表情,靠住床头,扬手指了指茶几那儿,示意她帮将烟和打火机拿过来。 “你受伤了,不可以抽烟。” 夏郁青神情坚决地看着他。 “……”陆西陵作势要起身,自己去拿。 她立即探过身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无奈地说:“好了您坐着吧,我去拿。” 夏日皂香的清新气息,在她凑近的这一霎,拂面而来。 陆西陵屏息。 这一瞬间,似乎所有烦躁的念头,又死而复生。 原本,他已回到了他该有的身份当中。 可玩火似乎是人孩提时就有的一种恶劣本性——不就是有男朋友吗?那又怎样,好像他这人有多讲道德一样。 夏郁青要收回手,陆西陵却倏然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他抬眼看向她,目光极为幽深。 她头一回见他这样夜色一样靡邃的目光,以往他的眼里总有几分厌世冷淡的底色。 那微凉的手指缓缓往上寸许,箍住了她的手腕。 他仍旧看着她,以视线相逼。 她心脏一瞬间似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至此,他却没有更多的动作了。 夏郁青不敢呼吸。 他手指只要再偏寸许,就能摸到她的脉搏了,他就一定知道,此刻她心跳得有多快。 没有持续多久。 陆西陵看着女孩的表情逐渐僵滞,理智瞬间归位,极为寂寥地松开了手。 夏郁青从劫后余生般的心悸中,夺回一口呼吸。 慌忙起身,朝茶几那边走去,拿起了烟盒和打火机。 第29章 陆西陵点燃烟,抽了一口,习惯性抬腕看表,才记起之前摘下来放在茶几上了,嫌手机吵,也静音了丢在了沙发上。 “几点了?”他问夏郁青。 她的手机被摁亮,一片淡白的光照在她脸上,“快要零点了。” “你回房间休息去吧。” 薄蓝烟雾后的面容冷寂,几分寥落,夏郁青看着他,“你要休息了吗?” “嗯。” “会不会再做噩梦。” 陆西陵瞥她,“怎么,你要在旁边陪着我?” 没出预料,她又像是受惊似的,表情一僵。 陆西陵敛目,“休息去吧。” 夏郁青走到门口,手碰上金属门把手,想了想,又回头,“陆叔叔,你会讨厌别人唠叨你吗?” 一个问题,却把陆西陵拉进回忆,可能他刚刚做过噩梦的缘故。 凌雪梅就是个有点爱唠叨的人,但她说话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腔调,那唠叨也像是裹了一层糖霜的糕点,自然是黏的,可也是甜的。 安静的春日午后,他在书房里习字,目光投向门外,看见淡白天光里,她的身影出现,穿着青花料子的连衣裙,拿鸡毛掸子掸着杌上花瓶上的灰,一边柔柔絮絮地说,西陵呀,那毛笔字随便练练就好啦,你坐太久啦,出来吃点东西呀。晚上你爸爸下班了,我们带妹妹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啊? 回忆里那张秀婉的脸转头看他之前,他及时地抽离了思绪,抬眼看着门口的人,“……你想说什么?” 夏郁青说:“不要再抽烟了,好好休息,除了你自己之外,是不会有其他人担待你的身体的。不是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前面的话还算温情,最后一句话又活脱脱是她夏郁青的风格,一本正经里带一点搞笑。 陆西陵嘴角微扬,“啰嗦。” 她可能听出来他的语气,就笑了声,“那……晚安。” “晚安。” 因为定了上午九点半开会,陆西陵九点钟就起床了。 洗脸的时候有人敲门,他拿了干净毛巾擦了一把脸,走去门口打开了门。 夏郁青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我给你买了早餐!” 好久没听过的感叹语气,以及比秋日晨光更耀眼的笑容。 他休息一晚,此刻又看见这笑容,有种沉疴尽除的松快,“买了什么?” “馄饨。”她笑说,“我搜了家好评最多的,八点就过去排队了。人超级多,排了好久。” 夏郁青走进去,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书桌上,这套间里没有正经餐桌,她怕茶几太矮,他坐在沙发上蜷身会压到伤口。 打开袋子,端出里面的透明塑料碗,再将汤袋解开,倒入碗中——怕在汤里泡久了会烂,馄饨和汤是分装的。 清亮的高汤,几乎不见油花,馄饨个头小,皮薄,几近透明。 陆西陵在椅上坐下,接过夏郁青递来的筷子,“你不吃?” 夏郁青笑说:“我已经在店里吃过了。怕会不好吃,我先试了一下。” 陆西陵搛了一只馄饨送入口中,他再挑剔也得承认味道是真不错,不枉费小姑娘大早去排那么久。 夏郁青往旁边走了一步,背靠着书桌,双手朝后撑在桌沿上,偏着脑袋看着他。 “看什么?”陆西陵注意到她的视线,“这顿早餐可不算。” 夏郁青没听懂,“什么?”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 “当然!”夏郁青笑起来,随后,又稍显心虚地说,“不过可以让我来挑么?我请不起太贵的。” “客随主便。”他喜欢她的坦荡,不为无谓的虚荣所扰,更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陆西陵吃完,夏郁青替他收拾了打包盒,拿到靠近门口的垃圾桶里扔掉。 她转身回到客厅空间,书桌那儿不见了陆西陵的身影。 片刻后,陆西陵从隔断后的卧室空间里走了出来,浴袍换掉了,没穿上衣,只穿着一条灰色的休闲长裤。 在他腹部位置,拿医用胶布贴着一块纱布。 陆西陵走过去,打开书桌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只塑料袋子,解开以后,紧跟低下头去,揭腹部上盖着的纱布。 夏郁青僵立了几秒钟,最终暗暗地呼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朝他走去,“要换药么?” “嗯。” “……我帮你吧。” 陆西陵没说话,正在撕医用胶布的手指一顿,放下去。 她停在他面前,低着头,抬手,指尖揪住了胶带的尾端,以很轻柔的力道缓慢揭开。 那细微的痒,并不因为胶布的黏性引起,而是因为她的指尖。 陆西陵垂眸,看见她低垂的长睫毛。 他一只手不做声色地抓住了椅背。 纱布揭开了,夏郁青转头去扒拉了一下塑料袋子,“只需要消毒?” “嗯。” 她拿出一小瓶碘伏,拆了三根棉棒并拢,蘸了些许,凑近那已开始结痂的伤口。在彻底挨上去之时,她抬头看他一眼,观察他的表情,像是怕力道不对,弄疼他一样。 陆西陵并无表情。 见此,她似乎放心下来,给伤口消毒过后,又拆开了一块独立包装的纱布,轻压在伤口上,“你自己按一下。”她说。 陆西陵抬手按住。 她再拿起易撕的胶布,扯断一截,打横贴在纱布上,再拿手指顺抚过去,按了按,将其贴牢。 她手指修长而纤细,指甲剪得短而干净,浅粉的指甲盖,甲床根部卧着一瓣小小的月牙,指腹温热,指触轻柔。 陆西陵不得不抬头,去看书桌上的台灯,分析它的构造,借以分散注意力,与某种隐秘的生理本能做对抗。 那胶带她横三竖三地贴了六道,每一道她都以同样的工序折磨他。 “好了。”她终于说。 陆西陵第一时间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卧室。 夏郁青有些莫名。 她扔掉了换下的纱布,收拾好印着医院logo的小塑料袋,再抬头时,陆西陵从卧室出来了,已经套上了一件质地偏软的白色衬衫。 这时候响起敲门声,陆西陵直接走去门口开门。 进来的除了周潜,还有四人,都着正装,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和文件夹。 夏郁青忙说:“陆叔叔,我先回房间……” “没事。就在这儿待着。”陆西陵顺手指了指那书桌的椅子,示意她就坐在那儿。 正在落座的四位公司管理,各自暗暗地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陆西陵在侧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叫他们开始。 四人各自汇报进度。 夏郁青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见那边一时半刻不会结束,便打开了手机上背单词的APP,拿过旁边的意见簿和圆珠笔,边写便默背。 这边工厂的副厂长汇报完情况,做了一番总结,并给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陆总,情况就是这样,具体怎么处置,到底要不要处罚那些跟着起哄的老员工,得看您的决定。” 话音落下,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听见陆西陵应声。 抬头看去,却见陆西陵手臂撑着沙发扶手,略显懒散地靠坐着,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瞧着书桌方向。 副厂长正要顺他的目光望去,陆西陵出声了,“这些老员工的详细情况,你再整理一份报告呈上来。” 副厂长点头,“我回去就去整理。” 下一个汇报人是财务部主管,陆西陵似听非听,手机拿在手里,抵在扶手上颠倒把玩,他毫不怀疑,就是在跨年夜把某人丢到最热闹的南城广场上,她都能就地开始搞学习。他还多余操心她会无聊。 手上动作一顿,陆西陵拿起手机,解锁,给在一旁做会议记录的周潜发了条微信。 周潜下意识拿起亮屏的手机,看了眼,愣了下,便将笔记本电脑一合,起身出去了。 夏郁青打卡完了今日的单词任务,又点开了一个训练阅读能力的英语新闻APP。 手边,一碟甜点递了过来。 夏郁青回神,抬头一看,是周潜。 周潜笑说:“陆总叫我帮你点的,怕你无聊。” 夏郁青微怔,朝沙发方向看去。 陆西陵像是预料到她会看过去一样,她一转头,就对上了他的目光。 说不上有什么,很是平淡的目光,好像只是单纯关照的一眼,她却像被烫了一下,急急移开视线又显刻意,是以进退两难。 下一刻,她便看见陆西陵以拳掩口,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急忙抬手使劲捏了一下耳垂。 直到被吩咐送甜点那一刻,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的周潜,这会儿见两人“眉来眼去”,赶紧溜回到了沙发上。 夏郁青再去看陆西陵,他已投入工作中了。 他跷腿侧坐,气质沉敛,好像方才那笑容只是她的错觉。 她拿了一个蒲公英巧克力球,喂进嘴里,蓬松如空气的微甜化开,她已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克制不住地想到了方才换药的那一幕。 他身上皮肤比脸上还要白,与之相对的,却有并不显得夸张的肌肉线条,紧实而流畅。 她又往沙发那儿看了一眼,确定陆西陵此刻注意力不在这边,她抬起双手,快速地轻拍了自己脸颊几下,想把这画面从脑海中驱逐。 会一直开到中午才结束。 陆西陵叫周潜安排那几位主管去吃饭,自己则站起身,径直朝着书桌那边走去。 夏郁青早注意着那边的动静,陆西陵走过来之时,她目光瞥见了自己在那意见簿上无意间写下的内容,一呆,赶紧拿起圆珠笔,在他走到她身后之前,迅速、用力地划掉了那一排“muscle”、“pink”等各种乱七八糟的单词。 陆西陵手掌往她身旁的书桌上一撑,“饿了没有。” 夏郁青摇头。 “下午有个主管要回南城,你吃完中饭,坐他的车回去。” “我自己坐大巴就可以。” 陆西陵看她,“你以前不这样。以前我怎么安排,你就会怎么做。” “……因为这次是我擅自跑过来的,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 “那就让我放心。” 夏郁青点头,“好,我听你的。” 陆西陵瞧她的目光一时深了几分,他手臂放低,离得更近,“什么都能听我的?” 他身上一股淡香,和她的一样,是酒店沐浴露的香气,目光,或者骤然拉近的距离,她思考迟缓了几分,“……只要我能做到的。” “是吗。”陆西陵仿佛不以为然的语气。 他目光往下一落,瞥见盘子里还剩一颗的巧克力,“不吃了?” 不浪费粮食是夏郁青的美德,她立即将其拈了起来。 陆西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倏然低头,从她指间咬走了那颗巧克力。 夏郁青只觉得所有血液顷刻上涌,让她整个脑袋好似变成了装满开水的气球。 陆西陵却神色寻常,他嚼着那粒巧克力,忽问:“他有什么好?” 夏郁青沸腾的思维比平日更迟缓,“……谁?” 陆西陵看着她,却不说话了。 片刻,他直起身,平静地说:“去吃饭吧。” “……嗯。” 夏郁青拿了张纸,擦一擦指间沾上的巧克力粉,拿上手机,跟上陆西陵。 她躲在他身后,悄悄地、用力地搓了一下耳垂。 回学校以后,夏郁青每天给陆西陵发一条微信,询问他恢复得怎么样。 微信上的陆西陵,比他本人要冷淡一百倍不止,只会回复“嗯”、“还好”、“回南城了”……这样看似极其敷衍的内容。 回南城的陆西陵,比之前更忙。 他惦记着夏郁青说要请他的那顿饭,但根本抽不出一个完整的晚上。 将手里的一摊子事情初步料理之后,就到了十一月初,他的生日。 去年这时候他在外地出差,没给他过生日,陆奶奶和陆笙至今耿耿于怀,今年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他了。 陆西陵拗不过她们,只得答应下来,并邀请了夏郁青出席。 筹备的事情陆笙和奶奶一手包办,陆西陵没空操心,生日当天他还在开会,直到下午五点半,从公司离开,直接回陆宅。 越过那道影壁,陆西陵抬头看了一眼。 玻璃窗里灯火通明,其后人影隐约。 跟在身后的周潜跟他确认,“陆总,我真能进去?老爷子不会生气?” 他加快脚步,压根懒得理。 上了台阶,推开虚掩的门,陆西陵站在玄关往里张望,一眼在餐厅里找到夏郁青的身影。 她站在陆笙旁边,穿着白色的薄毛衣,此刻听见声响,抬起头来。 她看向他,脸上立即露出笑容。 第30章 陆西陵还未出声,从沙发那头传来打招呼的声音:“嗨!生日快乐!” 他这才注意到,汤希月也来了,正陪着陆奶奶聊天。 陆奶奶这时候也自沙发靠背旁探过身,“快进来快进来,今天下雨,外头怪冷的吧。” “还好。”陆西陵换着鞋,一边又似不经意补充一句,“周潜今天下班了没事,我把人一块儿带过来了。” 此刻已走到门口的周潜,赶紧走进来,恭敬而不流于谄谀地跟陆爷爷和陆奶奶打了声招呼。 陆奶奶毫不觉得有什么,也只让他快快请进。 陆爷爷则明显脸色不豫,但毕竟陆西陵是今日主角,他不好说什么。 走进客厅,陆西陵往餐厅那儿瞥了一眼,按捺立即过去跟夏郁青说话的冲动,与爷爷奶奶聊了几句,说要先去洗个手。 他从餐厅经过,自夏郁青背后擦过去,从满屋子甜饼的香气中,捕捉到她身上的气息。 目光自她肩头越过,看见餐桌上摆着烤盘,她和陆笙在往盘子里摆弄一些字母形状的饼干。 去了趟洗手间,陆西陵回来,再度经过餐厅,往陆笙身旁一站,假作好奇地问:“自己烤的?” “青青、希月姐和我一起烤的。” 陆西陵往夏郁青面前看去,她正在一个长形的盘子里,拿字母饼干拼写“HAPPY BIRTHDAY”,刚刚拼完了“BIRTH”,细长漂亮的手指,在烤盘的字母堆里,扒拉“D”字。 陆西陵一眼看到了,伸手拈起来,递给她。 “谢谢。” 她伸手来拿,他却倏忽往后一缩,让她拿个空。 她抬眼看他。 他这才把饼干递给她,“什么时候会烤饼干了?” 夏郁青几分慌乱地接过,摆进盘子里,“去年我跟室友去一个烘焙教室上过团购的体验课,做过曲奇饼和牛轧糖。” 陆西陵想起来了,是去年临近过年那会儿,夏郁青上门拜访,送了曲奇饼干和牛轧糖做伴手礼。 那时候奶奶让他尝,他没尝。 陆笙此时轻咳一声,“哥你到旁边去,别捣乱。” 她兄长此刻过分旁若无人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陆奶奶也在客厅说,“西陵,快过来。” 陆西陵收回目光,这才往客厅走去。 陆奶奶将热茶递给陆西陵,笑说:“希月说她圣诞打算去东京迪士尼玩儿,笙笙也打算去。西陵你那时候有没有假啊?要不你也休息几天,跟着一块儿去。” 陆西陵说:“陆笙去吧,我没空。” “你这个当老板的,倒是比员工还忙。有些担子不要一个人扛着嘛,你凡事亲力亲为,那手底下养那么多人做什么。” 陆西陵淡笑,并不与奶奶争辩。 陆奶奶又转向汤希月,“希月,你回国三个月了吧?都习惯没有?要有什么不适应,尽管吩咐陆西陵,叫他招待你玩。” 汤希月笑说:“奶奶,我跟陆西陵真玩不到一块儿去。” “你们一个高中的,还能没有共同语言哦?两人都住一个小区,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平常多来往嘛……” 夏郁青正在拿烤盘里的“Y”,两下才拿起来。 此刻她十分想转身去看一眼陆西陵是什么表情,但忍住了。 今天下午一下课,她便坐地铁赶往陆宅。 她到的时候,汤希月已经到了,正在厨房里跟陆笙一块儿打蛋。 她不认识这位漂亮的姐姐,陆奶奶介绍说是陆西陵的“青梅竹马”,八月份刚刚回国的。 她便想起来,上次去一芥书屋找人,周潜说陆西陵在里面吃饭,为书屋主人的孙女接风洗尘。 想来,就是这位姐姐了。 一块儿往字母模具里灌注混了蛋液的面粉时,她忍不住偷偷打量汤希月。 汤希月生得明艳大气,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叫人自惭形秽的韵味,她跟陆笙一个圈子的,讲起什么八卦,只需提一句,陆笙便心领神会。 黑话加上外号,夏郁青只听得一头雾水。 当然,汤希月人也超好,留意到她一个人在话题之外,就马上换了话题,问起她的大学生活,并引发开去。 陆奶奶时不时地会参与进来,对汤希月尤其关照。 夏郁青察觉到,陆奶奶对汤希月的态度明显很不一般。 而此刻,她才知道,原来汤希月和陆西陵住在一个小区。 她从来没有听陆西陵主动提起过这个人,这件事…… 不对不对不对。 她又不是陆西陵的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跟她聊起自己的私事。 她意识到,除了陆家,她对陆西陵一无所知。 也难怪陆西陵说她没有秘密,关于自己的事,只要他问,她全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交代了。 夏郁青晃了一会儿神,回神的时候,陆奶奶已经招呼厨房准备上菜。 陆笙将摆好的饼干放到了一边去,说吃完饭再吃。 客厅里的人起身到了餐厅。 这一回不用夏郁青纠结怎么坐,陆奶奶已经在张罗着安排了,大家一个萝卜一个坑,指到哪儿坐哪儿。 陆奶奶先叫几位客人坐下了,最后才安排陆家的人。 夏郁青右手边是陆奶奶,左手边是周潜,对面坐着汤希月。 陆奶奶这时候指了指汤希月左手旁的位置,“西陵你坐那儿。” 陆西陵此刻瞥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已经落座了,就汤希月身旁还有个空位。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汤希月与他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稍稍凑近,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跟奶奶说过了我正在追南城大学的一个教授,她好像没听进去,觉得还没成就是另说。要不你自己跟她说说吧,别做无用功了。” 陆西陵说:“嗯。回头我跟她聊聊这事儿。” 夏郁青赶在对面的汤希月跟陆西陵耳语完,坐直身体前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拿起了筷子。 叫夏郁青很是煎熬的一顿饭。 她想,应当没有人会不喜欢汤希月吧,那么严肃的陆爷爷,都能被汤希月排揎她爷爷的几句话逗笑。 陆奶奶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心满眼的欢喜。 为了不叫人扫兴,夏郁青也全程带笑。 但她胸口发闷,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发酵的酸楚,絮云一样堆积,是想哭都师出无名的委屈。 终于吃完饭。 大家都说太饱,暂时吃不下蛋糕,回到客厅里,陆奶奶唤人斟茶,陆笙拉着夏郁青,把饼干端了上来。 陆西陵瞥一眼,第一时间从长形的盘子里把方才那个“D”拈了出来,送进嘴里。 “喂!还没拍照!”陆笙踢他一下,从其他盘子挪了一个“D”补齐。 茶是荒野银针,陆笙不喜欢白茶,嫌苦,喝了两口就皱眉放下了杯子。 她吃了一会儿饼干,觉得渴,起身准备去厨房冰箱里找点饮料。 “青青你要么?” 夏郁青没有犹豫地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吧。” 陆西陵正与陆爷爷讲话,不由地抬头瞥了一眼。 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可他细想,她今晚话少得反常。 陆笙拉开对开门的冰箱,问夏郁青想喝什么,冷冻室里还有冰淇淋,也可以试试。 夏郁青指了指椰子水,“我喝这个吧。” 陆笙将其拿出来,又开橱柜门找玻璃杯。 这时候门口传来汤希月的笑声:“有什么喝的吗?” 陆笙又将冰箱门拉开,“希月姐你自己看。” 汤希月看见了流理台上的大瓶装椰子水,说:“我也喝这个吧。” 她走到夏郁青身边去,接过陆笙递来的玻璃杯,拿起椰子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放下时,她笑了声,抬眼看向站立一旁的夏郁青,“你在看我吗?” 夏郁青回神,耳朵顿时红了,“……因为你好漂亮。” “你也好漂亮。”汤希月笑说。 重回到客厅,坐了没一会儿,陆奶奶说把蛋糕切了吧,再晚吃她一个老年人就要不消化了。 蛋糕是陆笙定的,自然也是她兴冲冲地从冰箱里取了出来。 低糖的慕斯蛋糕,拆开以后,她数了九支蜡烛,“一支代表三岁。” 陆西陵对这些仪式感的东西兴趣缺缺,但通常他都会配合。 包括蜡烛点燃以后,熄了餐厅的灯,叫他许愿。 以往他都是什么也不想地闭眼几秒钟,就这么敷衍过去,奶奶追问,他就说愿望说出来不灵。 今天闭眼之前,他目光略过了夏郁青的脸,她正望着蛋糕,烛光摇曳着投映在她脸上,他无端想到了蓝色水族箱里,缓慢游过的,橘红色的热带鱼。 他闭上眼,在父母去世之后,许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愿望。 蜡烛吹灭,灯打开,陆笙积极给大家分蛋糕。 夏郁青端着的那一牙,有漂亮的青玉色裱花,她小心地刮下了那朵花吃掉,除此之外,就再无一点胃口了。 她被“不要浪费粮食”的原则折磨,最终还是咬牙,几下勉强将其吃完。 陆笙说这是低糖的,可她依然觉得甜得发苦。 蛋糕吃完,收拾干净,大家复又回到客厅里,喝茶聊天。 陆奶奶趁机催婚:“西陵,你这都二十七岁了,多少也得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吧。” 陆西陵一贯不与家人正面起冲突,尤其奶奶,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又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他抬眼,目光如轻烟一般略过坐在对面的夏郁青,说道:“正在考虑。” 以往他的回答总是“忙过这一阵再说”的敷衍,今天这态度明显不同,陆奶奶笑说:“这才对嘛。像你这回受伤,身边就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才好。你瞒着家里,固然是不希望我们操心,但总得有个人,替我们为你操心,你说是不是?——还有,专门替你请的那沉香手链,你怎么还是不肯戴着?这年还没翻过去,要再应了大师说的话,又出点什么事儿……” 夏郁青听到这里却是一惊,急忙瞥了陆西陵一眼。 他倒仍然是一副漫懒姿态,“今年也不剩多久了。” 陆奶奶很不认同:“照阴历算还有好几个月呢!” 陆西陵就又哄着:“我回去就戴。” 晚上又落了一场雨,雨停的时候,已是十点过了。 今日聚会便告一段落。 陆奶奶留陆西陵今晚就在这儿睡,陆西陵称明早有个会,得早起,回公寓方便些。 两位老人起身将人送到门口,陆奶奶一再叫汤希月和夏郁青下回有空再来玩。 出门,雨后空气潮湿而微冷,混着泥土和草木气息。 汤希月自己开车来的,就说不劳相送。 她拉开副驾车门,从座位上拿了个纸袋递给陆西陵,“礼物。祝你又老一岁。” 陆西陵挑眉,“我再老你不也比我大一岁。” “……你嘴这么毒真能找到老婆吗?”汤希月翻个白眼,随即绕去驾驶座打开门,刚要上车,她似想起什么,“我这个破记性。上回你落我家里的衣服,还要不要了?” 之前汤希月收拾好了公寓,办了个派对,那时候陆西陵下了班,过去喝了杯酒。穿着正装去的,嫌热就脱掉了西装外套,走的时候忘拿了。 之后汤希月去东城培训,一去一个月。回来以后两人作息又扣不上,汤希月两回叫他去拿,他两回被事情耽误,回家的时候汤希月已经睡了。 “你今晚几点睡?我一会儿过去拿。”陆西陵说。 “两点以前都行。过时不候啊。” 汤希月转头,笑着对夏郁青和周潜说了声拜拜,便上车走了。 此刻,周潜看向陆西陵,自觉笑说:“陆总,我有点头疼,想回去睡觉,要不你自己开车送夏姑娘回去。” 陆西陵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说:“倒会偷懒。” 周潜自己走到路边拦车去了,陆西陵按车钥匙给车解了锁,对夏郁青说:“走吧,送你回去。” 夏郁青点头。 路上浅坑蓄了雨水,车胎碾过去,卷起水花的声响。 陆西陵看一眼副驾的夏郁青,她垂着头,依旧很沉默。 “今晚怎么话这么少?不开心?”陆西陵出声。 他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但今晚的场合,一直没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借以过问。 夏郁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没跟我说,手链是奶奶替你求的。因为我你才扔了它,才会出事……” “还是大学生呢,这么封建迷信。”陆西陵看她,“就为这个心事重重?” 不是,当然不是。 可是她有什么立场问:为什么你的衣服在汤姐姐那里?你们为什么住在同个小区?你们是什么关系?已经这么晚了,等下你真的还要去找她吗? 她其实真的很少自卑。 哪怕院里同学三分之二都家境优渥,哪怕不会有人比她的起点更低,“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所谓众生平等,不就如此。 但是,每每在陆西陵这儿,她体会到一些差距注定难以逾越,上次是陆笙过生日,她无法融入;这次是碰上汤希月,陆西陵的青梅竹马,那么漂亮大气的姐姐,她连嫉妒的心思都不敢有。 陆西陵是她的秘密,她的心事。 她唯一的自卑。 她所有的爱慕,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都怪苏怀渠的那通分析,害她过度妄想,此刻期待落空,才会这么难受。 “没有……可能因为下周有个随堂测试,我还没复习好,有点紧张。”夏郁青选择说谎。 “你已经是年级第一,别人比你更紧张。” 夏郁青实在提不起精神多聊什么,“……我可以听一下广播吗?” 陆西陵抬手按下车载广播的按钮,又看她一眼,“你要是累了,就睡会儿。” “嗯。” 电台在播慢调的情歌,雨后的深夜,路上车辆寥寥,地面湿漉漉地发着光,空间极其安静。 夏郁青歪靠着,一直没说话。 陆西陵时不时地转头看她,那恹恹的神色,他第一次见,绝不是为考试紧张这样的理由能推脱过去的。 最终,他还是问道:“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夏郁青摇头,“没有。” “有什么心事,跟我都不能说了?之前不是很坦诚吗?”他言辞毫不严厉,反而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 “真的没有……”夏郁青抱着帆布包的手指微微收拢,别过脸,“我想睡一下。” 她阖上了眼睛。 装睡比强颜欢笑容易。 一时间,空间更加寂静。 陆西陵不确定夏郁青是否真的睡着,但也不再出声。 一直到车将要开到清湄苑,他才叫她。 夏郁青睁眼。 陆西陵问:“回学校,还是送你去别墅。” “回学校吧。” 陆西陵看了眼时间,“你们宿舍不是十一点关门?” “跟舍管阿姨说一声是可以进的,会被骂两句。明天上午要跟朋友出去玩,回去收拾行李比较方便。” “去哪儿?” “郊区的山里,有一家新开的民宿。苏怀渠有个朋友过生日,请我们过去玩。” 陆西陵一顿,“你跟他单独去?” “还有我室友。” “去多久?” “两天一夜。” 那时候陆笙谈恋爱,也是一行人出去旅游。 后来回到家,她遮掩颈上的吻痕,被他抓个正着。那不是他作为兄长该管的事,顶多只能嘱咐她一句,注意安全。 陆西陵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克制自己扭曲而嫉妒的情绪,“这时候倒不紧张周一的随堂测试了。” 夏郁青听出这语气有些奇怪,“……我不可以去吗?” 陆西陵声调毫无起伏,“我不过觉得你更应该对学业负责,分清主次。” “可是是你说的,不必所有精力都扑在学习上。” “我只是以长辈的身份提点你两句。”陆西陵看她一眼,语气更淡,“作为你的资助人,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前途负责。” 夏郁青睁大眼睛,似觉得惊讶,“你说话前后矛盾。你之前说过,你已经不是我的资助人了,我往后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陆西陵缓缓踩下刹车,待车子靠边停下之后,他方才开口,“你的意思,我作为长辈,劝诫两句的资格都没有是吗?” 夏郁青不再说话了。 片刻,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霍然抬手揿亮了头顶的阅读灯,随即从帆布包里拿出了手账本和钢笔,松开那松紧绳,翻开一页,拔下钢笔笔盖,一边写,一边说道:“学费、杂费加上住宿费,每学年1500元,4年一共6000元;生活费每月1000元,48个月一共48000元。加在一起一共是54000元……” 陆西陵一惊,“你算账做什么?” “给你写欠条。”夏郁青声音平静又坚定,“五万四,我会还给你的。” “……” 是了,一个敢逃离大山,千里迢迢独身奔赴未知城市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陆西陵冷声道:“手账本和钢笔也都是我送给你的,不如一并还了。” 夏郁青顿住。 陆西陵径直伸手,将她手里本子和钢笔夺了过来,“不准拿我送你的东西,跟我撇清关系。” 随即,又夺了她攥在手里的钢笔盖,盖上以后,连同手账本,一起扔到中控台上。 夏郁青茫然地垂下目光。 手里和心里一起空了。 陆西陵说:“资助就是无偿赠与,你写什么欠条。” 沉默许久。 夏郁青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钱还清了,是不是我就不必拿你当长辈,我们就可以平等。” 她声音有种潮湿感,也像是刚刚落了一场雨。 陆西陵心里五味杂陈。 他看了她很久,所有的私念和戾气,都在她此刻难过无比的表情中化作灰烬。 他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不应当。 恢复理智之后,陆西陵冷静地说:“抱歉。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道歉。那是话赶话,不是我的本意。你原本就跟我是平等的。” 顿了顿,他最后补充一句:“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事。” 说罢,他拿下中控台上的本子和钢笔,递还到她手里。 碰到了她的手指,发现是冰冷的。 他不再看她,害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会伤害她。 那是她的自由,他应该尊重。 车子重新启动。 在水底一样潮湿的静默中,不知不觉间,到了校门口。 夏郁青这时候才动了一下,将手账本和钢笔放回包里,随即拿出一个小小的纸袋,递给他,低声地说:“……生日快乐。” 她不看他,反手拉开了车门,抱着包,飞快下去了。 陆西陵瞧着那道身影,踏过薄薄的积水,跑进了校门里,一直看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 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复又启动车子,在前方掉头折返。 电台还在播放,他嫌吵,烦躁地关停。 不知是否错觉,空气里似乎还残余她的气息。 他打开窗户,单手掌着方向盘,点燃一支烟,沉沉地吸了一口。 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陆西陵看了一眼屏幕,陆笙打来的。 他按键接听,陆笙的声音一贯的吵吵闹闹:“哥!我给你的礼物你忘了带回去,你什么时候自己回来拿,还是我给你送去。” 陆西陵不耐烦,“随便。” 陆笙仿佛预判了他的行为,“别挂我电话!你会后悔的!” 陆西陵手指一顿。 “重要情报你要不要听啊?”陆笙嘻嘻一笑,“我先跟青青聊天才知道,她根本就没跟苏怀渠在一起!她说她不喜欢苏怀渠,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不肯说。不过不管怎么着,这是你的机会……” 陆西陵当即将车子驶入左边车道,在前方掉头。 他按了一下额头,自嘲地笑了声,“蠢货。” 陆笙:“……你骂谁?” “挂了。”陆西陵不再听她废话。 车开到校门口,陆西陵将电话拨给夏郁青。 电话连着车载蓝牙,机械女声回荡于车厢,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31章 夏郁青在校门口的共享单车点发现自己手机自动关机了。 她这部千元手机用了一年多,开始发热卡顿,她不是手机重度依赖者,所以用着也不觉得妨事,唯独电量15%以下会随机突然跳到空电状态,而后自动关机,有些让人困扰。 没办法,她只好步行回宿舍。 下过雨的空气有股湿重的水汽,像往肺部吸入了整团的湿棉花。 她催眠自己,我才不是会伤春悲秋的人。 然而经过梧桐树下,忽被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啪”的砸中,那雨水溅上额头,她脚步顿了一下,难过像一阵汹涌的风袭来,她觉得自己今天处处都在被针对。 到宿舍楼下,已经过了十一点半,门口聚了三四个晚归的女生,大家一起讨得一顿骂,在册子上登了记,才被放行。 程秋荻和方漓都还没睡,两人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她。 她进门时,她们聊得热火朝天的话题,一时停了。 “青青你回来了。” “嗯嗯。” 夏郁青放下包,征得方漓同意,拧开了她的充电台灯,提起开水瓶和面盆,去阳台那儿洗漱。 一边刷牙,夏郁青一边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程秋荻笑说:“聊你这种小朋友不能听的话题。” “什么什么?”夏郁青十分好奇。 方漓说:“秋秋在犹豫要不要带成套的内衣。” 夏郁青刷着牙,含混说道:“内衣还有成套的?” 室内一阵沉默。 “……你们什么意思嘛。”夏郁青笑着吐出牙膏沫。 程秋荻笑说:“这个话题目前对你而言有点超纲了,等你学到这课了我们再讨论。” 洗漱完,夏郁青将手机接上充电。 “秋秋你们定闹钟了吗?” “定了,七点钟的。” “那我就不定了。”空电的手机要充一会儿才能开机,夏郁青懒得等它,将手机放在桌上,直接爬上床。 她在黑暗里空落落地发呆,以为会彻夜失眠,结果却没有。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不记得了。 只做了一个梦,梦到别人告诉她妈妈跑了的那天,她不信,自己偷偷跑出门,一个人走了一个半小时到镇上,一路打听着问到了客运站的位置。她在那里坐了一天一夜。 夏郁青起床以后,将手机开机,丢到一旁,就洗漱去了。 她昨晚回来得晚,摸黑不方便,所以没洗头发。 洗了个头,吹干头发,准备收拾东西时,才听见手机在振动。 拿起一看,竟是陆西陵打来的。她犹豫片刻,刚要接通,那边挂断了。 点开通话记录,准备回拨过去,才发现,竟有八通未接来电,不免惊讶。 她背靠书桌,将电话回拨。 只响了一声便接通。 “起床了?” 陆西陵的声音听似寻常。 “嗯。” “你们今天不是要出去玩,怎么过去?” “苏怀渠朋友开家里的车,带我们一起去。”夏郁青发现自己还是改不了本性,他说什么,她就会一五一十地回答什么。 “什么时候出发?在哪儿集合?” “八点半校门口集合。”夏郁青克制自己不去反刍昨晚的情绪。 “好。” 程秋荻这时候喊她,叫她帮忙拉一下后背的拉链,她应了一声,对电话那头说,“我室友叫我,我先挂了。” “去吧。” 八点二十分,宿舍三人一块儿出发,步行至校门口。 雨后风和气清,水洗蓝色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出游群里,苏怀渠发了车牌号,叫她们到校门口以后在群里说一声,他们好把车开过来,门口大路上车不能久停。 抵达校门口,在镌刻“南城大学”四个大字的石碑前,夏郁青在群里发了句:已就位。 这时候,程秋荻忽拿手肘轻轻地撞了她一下。 夏郁青抬头,“怎么了?” 程秋荻朝她背后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叔叔。” 夏郁青吓了一跳,刚要转身,一只手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头,自背后传来的声音清冽而温和,“过来,我跟你说两句话。” 夏郁青急忙回身,那放在肩头的手落下来,将她手腕一牵,他并没有用力,她还是不由自己地跟了过去。 到了旁边的香樟树下,陆西陵停下脚步,松了手。 “还生气吗?”他低声问。 叶间漏下的光斑落在他内搭的白色衬衫上,边缘模糊,重叠处微微发亮,她瞥了一眼,发现他还穿着昨晚的那一身。 “我没有生气。”夏郁青说。只是有点难过。 “那电话关机一晚上。” “恰好没电了。”夏郁青意识到什么,“……你晚上也给我打了电话?” “嗯。” 陆西陵昨晚没回市里,宿在清湄苑,直到两点入睡之前,他每隔十到二十分钟拨一次电话,始终提示关机。料想她在校园里,不会出什么危险,但很后悔那时候应该留一个她室友的电话,不然也不至于联系不上。 今早他七点起来,洗漱过后就赶来校门口了,七点四十的时候电话开机了,但无人接听。 他无法形容八点左右,电话接通那一瞬间的心情。 说是“失而复得”、“重获至宝”都不为过。 夏郁青觉察到陆西陵一直在注视着她,目光没有一刻偏离,“……您要跟我说什么?” “昨晚我话说重了,我跟你道歉。” “您已经道过歉了,我也没有怪您。” “不怪我,但记仇是吧?” “才没有。” 陆西陵不以为然,哪里没有,称呼都变回去了。 此刻,石碑那儿的程秋荻喊了一声:“青青,车来了!” 夏郁青和陆西陵齐齐看过去,路边停靠了一辆七座SUV,车窗落了下来,副驾驶座的苏怀渠招了招手。 陆西陵抬腕看时间,他早上有个重要的会,这时候赶回去已经要迟到了,夏郁青他们也得出发,又是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当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他忽地往前迈了一步。 夏郁青心脏一悬,退后半步,背后便是树干。 他低头,又问:“明天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我们到时候会一起回来,明天晚上还定了一起去吃海底捞。” 陆西陵便说:“等你吃完我去接你。我有话跟你说。” “现在说不可以吗?” “不可以。” 得正式一点。 微风吹经陆西陵的薄风衣,夏郁青嗅到一股比平日浓重的烟味。 一阵嗡鸣声,似乎是他的手机响了,他手抄进衣服口袋,拿出来先行拒接了。 那边,程秋荻开始催促。 陆西陵一步退远,看着她,“玩得开心——明天晚上见。” 说完转身走了。 夏郁青抬手使劲捏了一下耳垂,瞟一眼陆西陵的背影,朝连番催促的程秋荻跑去,“来啦!” 一行八人,404舍三人挤在一排。 夏郁青坐靠窗位置,不由自主地往外张望。 她顺着陆西陵走去的方向看去,那边似乎是校外的收费停车场。 SUV起步,往前方开去,她瞧见从那停车场里开出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那车在前方掉头,汇入对面车道。 两车往相反方向错行时,她转头朝左边车窗外看了一眼。 那车的驾驶座车窗是落下的,陆西陵也在看她这边,虽然这车车窗紧闭,隔着贴了防窥膜的玻璃,应当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仿佛被他一眼锁定。 上午十点多,抵达山里的民宿。 大家check in之后,汇聚于民宿后方的花园,开始准备中午的烧烤。 大家都不大会,手忙脚乱的。 倒是夏郁青发挥学霸优势,稍稍试错之后,极快上手,稳定产出高质量的成熟烤品。 程秋荻看她忙得自己没空吃上一口,拿来一串新鲜羊肉递到嘴边。 “谢谢秋秋。” “你别光顾着给大家服务了。”程秋荻说。 “没事,我也不太饿。” 苏怀渠这时候过来看玉米烤熟了没有,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 苏怀渠还是拿了几串生土豆片,放到了铁架上。 夏郁青提醒:“要刷油,不然会黏上。” “哦。”苏怀渠照做。 熏面的热气里,苏怀渠见程秋荻走了,便跟夏郁青聊起早上的事,“你们有进展了?” “可别提了,你害惨我了。” 苏怀渠哑然失笑,“……怎么怪到我头上。” “都怪你说的话,让我心存幻想。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 苏怀渠陷入沉默。 可他看见的,哪对“叔侄”说话要靠得那么近? 假如那位陆先生没那个意思,他只能揣测他这位纯朴的同学是不是被骗感情了。 那些纸醉金迷惯了的人,或许觉得夏郁青这一款很少见,故想尝口鲜的,这样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你要不跟他开诚布公?”苏怀渠提议。 “你敢跟你女神开诚布公吗?” “……不敢,告辞。” 两人都笑起来。 夏郁青叹气:“我们两个好像学渣抱团取暖哦。” 苏怀渠也叹气。 吃过饭,大家休息过后去爬山。 听说附近有个很大的茶园,辟了一块地,要建什么茶文化博物馆。大家兴冲冲跑过去,结果那地还荒着,根本还没开始动工呢。 不过茶园里空气好,炒茶工房附近便有茶园直营的店铺,卖一些成色极好,价格公道的茶叶,倒也不算虚行。 夏郁青买了一小罐,想着下回若要拜访陆家,好送给陆爷爷当礼物。 而就在从茶园回程的路上,夏郁青接到了一通电话,竟正好是陆爷爷打过来的。 陆爷爷的声音听似很是平和,甚有一种夏郁青与他当面相处时,没有感知过的慈祥之感:“青青,是不是在上课啊?打搅你没有?” 而这也似乎是陆爷爷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夏郁青忙说:“没有没有,我跟同学在外面玩——不知道您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她抬眼一看,落后了大部队,急忙加快两步。 陆爷爷说:“倒没什么吩咐,只是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家里一趟,陪爷爷说两句话。” “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明天五点以后都可以。” “那就明天晚上吧,你来家里吃饭。” 夏郁青忙不迭答应下来。 电话挂断前,陆爷爷又多叮嘱了一句:“就是我们爷孙聊几句心里话,这事儿就先不必惊动你陆叔叔。” 回到民宿,吃过晚饭,大家去了苏怀渠朋友住的大套间,一起玩剧本杀。 一个很复杂的本,玩了一晚上,盘得头昏脑涨,最后真相无比牵强,大家都觉得浪费时间。 404宿舍三人住一个家庭房。 程秋荻洗过澡就出门了,说去跟她男朋友说说话。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程秋荻都没回来。 夏郁青困了,临睡前问方漓,“要给秋秋打个电话吗?她什么时候回来。” “……”方漓失笑,“不用管她,她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 夏郁青顿了一下,缓缓睁大眼睛,“她……” 方漓点头,“嗯。” 这时候,夏郁青才后知后觉,所谓的“成套内衣”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直到中午,程秋荻才和她男朋友出现在餐厅里。 吃过中饭,程秋荻就回她们三人的家庭套房里睡午觉去了,一直睡到了下午三点,将要返程的时候才起来。 行程结束,车往回开,晚上的海底捞之行,夏郁青退出了,直接乘地铁去了陆宅。 出乎意料,今日陆笙和陆奶奶都不在家。 陆爷爷说,两人去陆奶奶那边的一个亲戚家吃酒去了,家里清净,正好说话。 夏郁青笑着送上昨天买的茶叶。 她努力不使自己露怯,即便她已隐约猜到,陆爷爷将要对她说什么。 保姆端上晚饭,其中有一道是之前做过的铜锅洋芋,因为她提过她最喜欢的食物是土豆。 至此,鸿门宴的气氛已彻底渲染到位。 陆爷爷请她坐下,亲自为她舀了一碗甜汤。 晚饭开始,陆爷爷却只唠家常:“陆西陵有没有对你提过他父母的事?” 夏郁青笑着摇摇头。 “西陵也是个苦命孩子。高三那年,他父亲在勘探回程途中遭遇泥石流去世,半年之后,他母亲也投湖身亡。” 夏郁青拿筷子的手一顿。 “遭受那么大打击,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差点没挺过去,那时候都靠西陵支撑,才不至于叫陆家整个垮了。后来我遭到车祸,家里又差点失火,大师算命,说是我早年造的孽,报到了子孙头上。也因此,才有了后头资助你读书的事。” 陆爷爷一头白发,面容沉肃,声调虽缓,却不免仍有沉痛之感。 “那么多人里,数青青你最有出息。瞧你如今未来前途无量,我们都欣慰极了。” 夏郁青努力保持笑容,“好好念书是我应该做的。” “这想法就对了。你还年轻,往后读研读博,或是想出国留学,凡你想读,我们一定支持。以后事业有成,想成立自己的家庭,那陆家自然就是你的第二个娘家。” 说到这儿,陆爷爷将那道铜锅洋芋往夏郁青面前推了推,“这是你喜欢吃的,你多尝尝。” 夏郁青笑一笑,夹了一箸。 陆爷爷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左右三四年,要再运气好,撑得过五六年,也就大限将至了。临了也没别的心愿,一是看你成材,二是看两个不成器的孙辈各自成家。尤其是陆西陵,也到了该议论婚事的年纪。陆家的事业,是从我手里传下去的,我倒不指望一定发扬光大,只求守成,保得家业即可。你陆叔叔这人有点独,又喜欢逞强,我想,还是得选一个势均力敌的,无论事业还是生活,也好襄助他。到时候我哪怕走了,也能走得放心。” 夏郁青不疑惑陆爷爷怎么会看出端倪,她前天晚上那么失魂落魄,一定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泄露了心底秘密。 陆爷爷这一番话说得好委婉,又极尽体面,一点也没叫她失了面子。 她这还不承情,那就是不知道好歹了。 她于是笑说:“我觉得汤姐姐就不错。” 陆爷爷定睛打量她片刻,也笑说:“希月跟西陵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确实是知根知底的——不说这个了,吃菜吃菜。” 夏郁青食不下咽地吃完了这顿饭,又陪坐了一杯茶,便决定告辞了。 陆爷爷安排了家里的司机送她回学校,她没能推脱得了,只能从命。 昏暗车厢里,她脑袋靠着后座车窗玻璃,看见照在上面的自己眼睛。 眼泪无声掉落,她又无声地抹掉了。 回到宿舍,夏郁青打开灯,放了包,在椅子上坐下。 她伏下去,脸靠在桌面上,安静地发了好久的呆。 所有的事情全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霍地坐起身,抬手,闭眼,使劲地拍了几下自己的双颊,发出清脆的响声:“夏郁青!你来南城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想男人的!” 斜上方床帘里传出“噗嗤”一声笑,程秋荻掀开一线,探出头来,“你在想哪个男人啊?” 夏郁青吓傻了,“……你怎么在宿舍啊?” “太困了,吃饭没去,回来睡觉了。”程秋荻坐起来,又问,“你在想哪个男人?不是都跟苏怀渠处成闺蜜了吗?” “没有谁!”夏郁青颇觉羞耻,脱了外套,飞快抄起睡衣、洗漱篮子、毛巾和校园卡,“……我去洗澡了!” “你跑也没有用,我一猜就能猜到,是不是你叔叔啊!” 夏郁青“砰”地摔上了门。 一秒钟后。 “啊……秋秋,我没带钥匙!” 程秋荻笑得捶床。 夏郁青洗完澡,回宿舍敲门,程秋荻不开,非要她先承认。 夏郁青心如死灰:“……是的。” 程秋荻打开门,将她拉进屋,按坐在椅子上,要她从头开始交代。 “……我要吹头发!” “好好好,行行行,你先吹头发,别搞感冒了。” 夏郁青吹完头发,刚收起吹风机,电话就打过来了。 她才想起来,昨天早上陆西陵跟她约定今晚见面,说有话对她说。 要说什么,也来敲打她不要痴心妄想吗? 夏郁青拿着手机,不知道该不该接。 铃声停止。 片刻后,又打来第二遍。 程秋荻笑说:“你快接电话!听得我好焦虑。” 夏郁青只得接听。 “吃完饭了吗?”陆西陵问。 “……我已经回学校了。” “怎么不等我去接你。” 夏郁青没作声。 陆西陵又说:“我现在过来找你。” 夏郁青说:“就在电话里说可以吗?” “不行。” 夏郁青说:“我已经打算睡了。” “这才九点钟不到。” “……我有点累。” “就跟你说两句话,说完你就回去休息。” 夏郁青从没这么烦躁委屈过,“……我不想见你。” 那端沉默一瞬,声音再沉沉地传过来,“为什么不想见我?” 夏郁青不知该说什么了。 “乖。就给我五分钟行不行?” 她第一回 听陆西陵用这样仿佛哄人语气跟她说话,那低沉的声音是有温度的,像是直接烫到了她的耳朵,使她不得不下意识将手机拿远了寸许,“……就五分钟。” “好。” 等陆西陵过来的这四十分钟,夏郁青可谓是如坐针毡。 程秋荻还在一旁捣乱,一定要她讲一讲这段禁忌的心理历程。 她都不知道,是跟程秋荻待在一起更煎熬,还是即将要面对陆西陵更煎熬。 电话终于响起。 夏郁青赶紧接通。 陆西陵问:“8栋?” “啊?” “我在你宿舍楼下。” 她这手机哪怕不功放,通话音量也实在大得很,一旁的程秋荻露出了一副“天啦”的表情。 夏郁青面红耳赤,“……我马上下来。” 挂断电话,她脱掉睡衣,飞快换了套干净衣服,拿上手机和校园卡,跑下楼。 8栋门口有棵梧桐树,夏郁青从门口闸机出去,一眼便看见,陆西陵站在树影底下,黑色的长风衣,比夜色更深,衬得他身形茂立,有种浮云野鹤的翩然。 她脚步稍顿,呼了一口气,才不急不缓地走过去。 陆西陵此时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就站在树下,等她一步一步走近,快到跟前时,他抬腕,将腕表递到她面前,叫她看分针位置,“你可以开始计时。” “……” 陆西陵轻笑了一声,“你要不着急,就陪我走走。” 夏郁青没说话,但迈开了脚步。 两人一时都没出声,并肩而行,她只听见风擦过他身上风衣料子的声响。 焜黄灯光下,两道影子,拉长又缩短。 离宿舍楼群远了,拐了个弯,夏郁青无意识地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陆西陵开口:“为什么不想见我?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 “那为什么?” 陆西陵见夏郁青仍不说话,靠近一步,而她却迅速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陆西陵脚步一顿,“躲我做什么?” “……我没有。” 陆西陵便又走近一步,伸手,去碰她手臂。 她两手往后一背,仍然躲开。 陆西陵哑然,“就这么讨厌我?躲这么点距离怎么够,要不我送你出国,躲得远远的,也不枉你叫了我一年多的叔叔。” 夏郁青终于抬头,“你是来跟我吵架的吗?” “你觉得呢?”陆西陵低头看她,目光里有比夜色更深重的情绪,“……青青,跟我说实话。” 夏郁青睫毛一颤,为他的称呼。 一时间,好似所有气息都滞在喉间,凝固成一种生咽柠檬的酸涩,“……爷爷让我离你远点。” 陆西陵神色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晚上,我去陆家吃了饭。” “他说了什么?” “……他有两桩愿望,一是看我成材,二是看你和笙笙姐成家。” “然后呢?” 夏郁青咬了一下唇,“他要给你找个势均力敌的对象,可以襄助你事业和生活。” 陆西陵原本只有三成把握,他一个作风激进的人,哪怕只有一成胜算,今晚也是非见她不可的。 可这傻姑娘,直接把谜底摊给他看了。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陆西陵哭笑不得。 “爷爷比你辈分高。” “辈分高又不代表说话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我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是,我受你们的恩惠……” “夏郁青。”陆西陵打断她,“妄自菲薄可就不像你了。” 夏郁青抬眼,看他一瞬,又低下目光,“我没有妄自菲薄,我是有自知之明……” 那声音是渐沉的,至最后一个字,已不可闻。 陆西陵一惊,急忙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头往她脸上看去。 为什么哭,为什么掉落的眼泪比钻石还要漂亮。 他骤然有些无法思考。 此刻有学生经过,频频往此处打量。 陆西陵四下张望,看见教学楼后方似没什么人,便就捉着她的手腕,牵着她往那边走去。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到了建筑的背面,停了下来。 所有的喧闹都远了,只有夜色里,擦过树梢的轻而薄的风声。 陆西陵低头看一眼,没再犹豫,直接拉开风衣衣襟,伸手,按住她的后背,将她搂入怀中。 夏郁青身体一僵。 那样微冷的气息,一时占据她所有的呼吸,她像是被那积雪的森林本身拥抱。 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害怕。 条件反射伸手,去推陆西陵的胸膛,然而,她的手指立即被他一把攥住,用了十分的力气,挣扎不得。 陆西陵垂眼看着她:“你要是讨厌我,我就准你推开我——你讨厌我吗?” 夏郁青摇头。 下一瞬,陆西陵低头。 湿雾一样的呼吸,落在她耳畔。 “……你要是不讨厌我,就做我女朋友。” 所有的声息都静止了,连同风声,连同她的心跳。 她似乎连指尖都在发抖,只凭本能,磕磕巴巴地说:“可是……” “没有可是。 “可是……” “我说了没有可是。” “……可是你是我叔叔。” “已经不是了——叫我的名字。” “陆……”她声音颤抖。 “叫。” “……陆西陵。” “乖。” 第32章 谁更有得偿所愿之感,无法比较。 这样微冷的秋夜,她身上仍有一阵夏日清晨的气息。 他想拥抱她,想了好久了,是以贴在她后背的手掌按得很紧,低头贴近她耳畔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深嗅。 而她在他怀里,克制不住微微颤抖,像瑟瑟的枯叶蝴蝶。 陆西陵觉察到了,“冷吗?” “不是……”她发出近于呜咽的声音,“我好害怕。” 陆西陵脑袋退开,低头去看她,看见一脸真切的惊惶,哑然失笑,“怕我?” 夏郁青摇头。她像是被巨大的美梦砸中,此刻心脏竟是微微泛疼。 “那就是怕爷爷?” 夏郁青也摇头。 陆西陵还在思索,而她忽地抬手,递到他嘴边,“……你咬我一口,咬重点。” “……”陆西陵攥住她的手指,拉到自己身后,觉得她实在可爱,“你要是在做梦,敢不敢梦个更大的。” “……已经很大了。” 此处背风,倒不怎么冷,陆西陵却将风衣掩得更紧,将她牢牢圈在自己的领地,“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在为汤希月不高兴。” 陆西陵今天一整天的会,案牍劳形,分神的间隙全用来分析夏郁青的事了。 她其实非常单纯,像山间透明的风,只要弄清那风的来处,一切都是可解的。 夏郁青点头,有些耻于承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嫉妒,“因为她好漂亮。奶奶还说,她是你的青梅竹马。” “她初中以前都随翻译官父亲生活在国外,我跟她初二才认识,算哪门子青梅竹马。” “……那你的外套怎么会落在她家。你还跟她住一个小区。” 陆西陵低笑,她吃醋起来过分可爱,而他希望多多益善,“她在附近上班,出国多年对南城情况不了解,托我帮忙找房。外套是她搬家办派对,我去玩落下的。” 他工作中一贯横眉冷眼,有时候下发的指示,手下的人不甚明白,他有心情就解释,没心情就叫人自己去揣摩。可以说,只有研发部那些心气高的精英骨干,他才稍稍耐心以待。 而此刻他哄着女朋友,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还怕她不相信,额外多说了一句:“我跟汤希月真要是一路人,高中那会儿就已经在一起了。” 夏郁青点点头,“对不起,我那时候乱发脾气。” “别跟我道歉,是我在乱发脾气。” “那你是为什么生气?”夏郁青扬起脸看他,“说那么伤我自尊心的话。”语气其实毫无半分怨怼。她不记仇的,情绪过去了就过去了。 “……” 陆西陵沉默。 他总不能说,我误会你跟苏怀渠是一对儿,还误会了大半年吧。 他早舍下莫名的自尊心,多问一句,也不至于耽误到现在。 夏郁青还定定的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她五官生得非常舒适,有种书卷气的漂亮。 而陆西陵一贯觉得,她的一双眼睛最为漂亮。要论苦难,他们圈子里多半都是锦衣玉食,通身无病呻吟的富贵病,有谁真有她吃的苦多,可他们偏偏就没有这样一双,不见半分阴翳的眼睛。 陆西陵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失神,直到她又追问一句,他才低头,“……真想知道?” 夏郁青点头。 他凑到她耳边说:“我以为你要跟苏怀渠出去过夜。” 夏郁青顿觉窘然,“我早就不喜欢他……不,不是,我没有真正喜欢他。” “我知道。”他微挑眉,“你喜欢我。” “……” 夏郁青直接伸手去推他。 “别动。”他将她手腕攥在手里。 她仍然挣扎。 他叹气,“别动!” 她终于停了下来。 陆西陵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不想叫她感觉到自己的异常。 而夏郁青死死低着头,根本不敢再看他。 一声低笑自头顶落下。 他指尖温热,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这两天玩得开心吗?” 她点点头,“我学会了自助烧烤和剧本杀!” “开心就好。”陆西陵轻笑。 他抬起手臂看一眼腕表,离她们宿舍关门不到二十分钟了。 “明天上午几点钟上课?”他又问。 “早课。八点。” “真有随堂测试?” “是真的啦。不过我早就复习好了。” “我就知道,小骗子。” 还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不必急于这一时。 陆西陵伸臂,再将她紧紧一搂,“你送我的礼物,怎么是个U盘。” “你还没看吗?” “还没来得及。” “那你可以看一下。” “嗯。” 陆西陵不再说话了,只抱着她,于静默中聆听她的呼吸与心跳。 从没这么满足和平静过。 不管是新品获批上市,业绩逐年增长,或是市占率节节攀升……他看着那些报表与数字,始终有种汲汲营营之感,仿佛自己是滚轮上的仓鼠,是责任推动他一刻也不得停。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找到了一种内生的动力。 夏郁青微微眩晕,如在云端,此刻倒比方才更像是一场梦。 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嗅闻他身上的气息。 过去十分钟,陆西陵再度看了一眼手表,“送你回宿舍。” “嗯。” 这样说着,他却一时没有松开她,又抱了一会儿,才退开,指节碰碰她的脸,手垂下去,将她的手一牵。 自教学楼背后走出去,回到路上。 迎面碰上陌生人,夏郁青顿时面红耳赤。 怎么会这样,在亮处的牵手,比在暗处的拥抱更要让她害羞。 一直走到了8栋门口,陆西陵刚要开口说几句道别的话,他的手,被夏郁青一把甩开了,她自己则飞快地弹开了两步。 陆西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旁边走来了一个推着行李箱的女生。 女生招手打招呼:“青青!” 夏郁青同样打声招呼。 她说:“谢谢你帮我拿快递。” 夏郁青说:“没事没事!不过我看那个快递是发的顺丰冷链,你回去最好看一下东西有没有坏。” “好的好的!谢谢——你还不进去吗,要关门了哦。” “我马上进去。” “那我先进去了。” “嗯嗯!” 夏郁青看着女生进了门口闸机,方才回头,看向陆西陵。 他微微挑眉看着她,也不说话。 “……对不起!” 陆西陵没生气,但有意想逗她,“是嫌我见不得光?” “没有!我只是条件反射……” “哦,条件反射。” 夏郁青最怕他重复她的话,完全捉摸不透。 “要我原谅你可以。”陆西陵说。 “你说!” “过来抱我一下。” 她耳朵又开始发烫,不说话,也不动。 陆西陵说:“那我生气了。” 话音刚落,她像阵风似的涌了过来,张臂飞快地抱了他一下,又以更快的速度后退。 他伸手,还来不及捉住,她已经退得远远的,“我,我进去了!陆叔叔晚安!” “叫我什么?”陆西陵失笑。 她掏出校园卡刷了一下闸机,进去之后,转身朝他挥手,“晚安!” “晚安。”陆西陵单手抄袋,一直目送她逃跑似地拐进了走廊。 夏郁青没带钥匙,敲了敲门,方漓过来开了门。 方漓脸上挂着迷之微笑。 程秋荻也探出头来,看着她。 夏郁青只好坦诚宣布:“我脱单了!” 说罢,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程秋荻和方漓虽有好奇心,但也懂得界限,并未过分穷根问底,就像夏郁青和方漓,也不会追问程秋荻和她男朋友的恋爱细节。 应付完了两人的“盘问”之后,夏郁青换回睡衣爬上床,躲进床帘里,给陆西陵发了条微信:路上注意安全哦。 陆西陵秒回:好。 夏郁青:你不是自己开车吗? 陆西陵:司机在开。 夏郁青:那叫他遵守交规,开慢点。 陆西陵:他是专业的。 夏郁青:你今天回得好快,我有点不适应。 这条微信过后,大约过了三分钟,陆西陵才回复:这样适应了吗? 夏郁青看着手机屏幕笑出声。 黑暗里传来程秋荻的揶揄的“啧”声。 夏郁青笑说:“你跟你男朋友刚在一起的时候不也是这样!” 陆西陵又发来一条,不过这回变成了语音。 她想他可能是真的不爱打字。 她点按语音条,凑到耳边,那微沉的声调说:“你睡吧,我要一会儿才能到家。” 夏郁青打字回复:好。那晚安。 陆西陵:晚安。 夏郁青:你到家以后,可不可以给我发一条留言,这样我早上起来就可以看到。 陆西陵:好。 夏郁青按锁手机,平躺下来,酝酿睡意。 但是很难,喜悦和兴奋冲击大脑皮层,无法平息。 她从枕头下摸出耳机,插上耳机孔,点开音乐软件白噪音的歌单,听了二十来分钟,还是辗转反侧。 她索性不再做徒劳尝试。 将耳机和手机放到枕边,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 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厚外套,又套了双棉袜,靸着棉拖鞋,揣上钥匙,放轻动作地打开门。 程秋荻和方漓同时发出笑声。 方漓说:“我们睡得晚,你可以就在宿舍打。 “……还是不要了。” 走出宿舍,夏郁青轻声穿过走廊,到了尽头的晾晒阳台。 她将耳机戴上,径直给陆西陵拨去电话。 一瞬便接通了。 陆西陵声音带笑,“还没睡?” “睡不着……”夏郁青两臂搭在阳台上。 “不是有早课吗?” “嗯。” “早知道你睡不着……”陆西陵话只说了一半。 “嗯?” 顿了一瞬,他才说:“……我就把你带走了。” 这一句的声音更沉。 凉风拂面而来,也带不走她脸颊上沸烫的热度。 她害羞得不知道如何作声。 而陆西陵那边也不再说话。 沉默了好久。 “陆……”她还不习惯直呼其名,方才是被他逼的;也无法继续叫他“叔叔”,太有悖逆之感了,于是暂且直接省略了称呼,“……你在想什么?” “想你。” 第33章 到家是在深夜,陆西陵脱了衣服进浴室洗澡。 热水淋下,洗去一身紧张和疲乏。他围上浴巾,去洗手台处吹头发,往镜中瞥一眼,才知自己脸上竟还带着笑。 方才小姑娘与他絮絮叨叨地聊了一路,车驶入地下车库,他也没急着上楼,坐在车里,又聊了十来分钟,直到哄得她愿意回宿舍去睡觉。 他这十年加起来,恐怕也没今天笑得多。 吹干头发,换上睡衣,他去书房拎上笔记本电脑回到卧室,靠着床头坐下,拿过一旁床头柜上的U盘。 读取成功,那U盘前缀名称她都修改过。 改成了“GIFT4U”。 U盘里只有一条8分多钟的视频,点开之前,他先拿过了蓝牙耳机戴上。 手指滑动触控屏,黑色小箭头移到视频文件上,双击。 背景音乐是一段悠沉的大提琴,画面渐显,出现干净明亮的图书馆,和穿着白色T恤,伏案背对的女生。 音乐缓慢流淌,镜头渐渐推近,越过女生的肩头。 女生正捏着黑色钢笔写字,镜头继续推进,于纸面上特写定格。 一笔一划,浮现如下内容: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 …… 时间轴到了一分钟,那大提琴的声音隐去,切入轻快的吉他,画面里,女孩放下笔,起身走到了窗边,镜头切向窗外安静的树,慢悠悠的云。 及至一分半钟,一道干净女声开口唱歌,歌词便是前面纸上写下的内容。 配合歌词,陆西陵在八分多钟的视频里,看见了湖底游过的红色的鱼,水杯里的夕阳,一张、两张、三张被风吹落的白纸,簌簌落花的晚樱树,掉落在水面的枯叶,缓慢穿过走廊的身影,水龙头哗哗漫过浸泡着白色连衣裙的洗衣盆,深夜路边亮灯的自动售货机,操场上漫长的落日,面包店里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屋檐下睡觉躲雨的猫…… 意犹未尽之时,一首歌已经唱完了。尾奏的音乐中,黑屏上渐渐浮现字幕: BGM:程璧/莫西子诗《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摄影:夏郁青 剪辑:夏郁青 协助:程秋荻、方漓 这一页翻过,屏幕单独一行字: 特别鸣谢:陆西陵 画面全黑,音乐同时停歇。 就在陆西陵以为已经结束时,全黑的画面一闪,回到了开始的场景。 镜头再度越过女生的肩膀,定格于纸面上。 这一回,黑色的钢笔变成了彩色的记号笔,在空白纸上写下了四个字:生日快乐。 视频结束。 陆西陵不觉会心一笑。 将进度条拖到起始位置,又看一遍。 夏郁青七点起床,打开手机,看见微信上多了一条信息,陆西陵一点钟发的:睡了。晚安。 她回复:我起床了,早安。 料想陆西陵不会这么早起,就退出去,打算前去洗漱。 手机放到了桌上,又被她拿了起来。 点开微信,点进陆西陵的头像,右上角置顶。 傻笑一声,这才锁了手机。 七点半,宿舍三人一起离开宿舍,去食堂里买了份便于携带的早餐,在路上边走边吃完了,踩着点进了教室。 英语随堂测试,夏郁青昨晚没睡好,做听力题时频繁打呵欠,导致有两道题拿不准选项。 还好一学期有两次随堂,且平时成绩只占30%,不然她一定要骂自己一谈恋爱就开始不务正业。 上课的时候,夏郁青一贯会将手机静音。 等到第一节 课下,她拿出手机一看,八点钟时,陆西陵回复了她的消息,一条是“早安”,一条是“把你课表发给我”。 她手机锁屏就是课表,原想直接截图,又怕字小看起来费劲,还是从相册里翻出了原图,发给了陆西陵。 又问:要我课表做什么呀? 或许陆西陵已开始忙公事,没有立即回复。 到第二节 课下,去往另外的教室上专必课之时,夏郁青看到半小时前他的回复:你说做什么? 夏郁青:我不知道呀。 到第三节 课下,她再看手机。 陆西陵:方便配合你的时间。 陆西陵:你这日程也太满了。 夏郁青一边笑,一边回复:有的课可以逃的。 没想到,这一回陆西陵却是秒回,且发的语音条。 陆西陵:“你今天晚上的课能逃吗?” 她刚听完,第二条又“咻”地弹出来:“一起吃晚饭。” “咻”,第三条:“顺便见见你。” 夏郁青招架不住了。 像是饮了满杯的高糖分葡萄汁,甜,且毫不解渴。 她挣扎以后,还是回复:晚上的课要点名,可能今天不行。 陆西陵依然发的语音:“总要吃饭?你晚上的课不是七点才开始吗。下午五点校门口见。” 以前,夏郁青被夸自制力强,她自己不很以为然,总觉得这种程度的自制,只要有心,其实都能做到。 但今天一整天,她都开始有些佩服自己了,竟能生生忍着不去想陆西陵,不偷偷和他聊微信。 下午只有一门课,下课之后,夏郁青回宿舍放了东西,略待了一会儿,差不多四点四十分,拿上了晚上课程要用的东西,出发去往校门口。 在门口等了五分钟,视野里驶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那车靠边停下,后窗落下,她望过去,确定是陆西陵之后,立即跑过去拉开车门。 车内一股淡暖而洁净的香气。 她卸下背包,放在一旁,转头瞥了陆西陵一眼,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已被一种害羞的情绪笼罩,只得倏地移回视线。 陆西陵原是靠左边车窗而坐,这时候往右边移了些许,侧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声音压低:“怕我啊?” “……才没有。” “那怎么不让我看看你。” 夏郁青克服情绪,刚要抬眼,手腕被一把捉住,拽曳的力道,使她来不及伸手去撑,已稳稳倒入他的怀里。 她慌张欲推,下意识想往司机那儿看一眼。 陆西陵已预判她的行为,抬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呼吸贴着她耳朵:“嘘。” 她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体温、香气与衬衫的衣料,每一样都叫人眩晕。 她忍不住要摸摸自己的心口,因为怀疑心脏已经罢工。 和陆西陵在一起的时候,她这颗心脏不是过速就是骤停,好像就没有好过。 陆西陵在想陆笙生日那晚的事。 那时也是在车上,他半借酒醉,半放纵本能地将她拽了过来,彼时如果没有克制,大抵她就会像此刻这样乖乖地在他怀里。 他深嗅她耳畔发丝的香气,很久也不曾放开她,偏执为修改那晚的记忆。 “昨晚打完电话回去就睡觉了?”陆西陵问。 “还失眠了一小会儿。” “难怪看你有黑眼圈。” “……都怪你。” 陆西陵笑,“嗯。都怪我。” 夏郁青所有的视线都被他的怀抱遮挡,看不清是在往哪里去,只知道车好像掉了个头。 “是在去哪里?”她问。 “自然是拐你走。” 夏郁青印象中,初识的陆西陵,是个非常肃冷而有距离感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开她的玩笑,已经不太有印象了,而现在他变本加厉,开始捉弄她。 她应付得了有距离感的陆西陵,却有点应付不了当下促狭的这个。 只好说:“我晚上有课的。” “那我可管不着。” 陆西陵的语气太认真,她不免有些信了,抬起头去看他的表情,想借以判断。 她抬眼的瞬间,他便低下头来。 陆西陵的眼睛是一种偏浅的棕色,她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这不是一双冰冷的眼睛,就像他性格的底色一样。 然而看了没超过两秒钟,她就受不了两颊攀升的热度,立即低下头,额头相抵。 她听见陆西陵在笑。 车开到了清湄苑。 让人意外的是,进门后的场景不是一贯的空当而冷清,餐桌上摆放着四道家常菜,厨房里有阿姨忙碌的身影。 陆西陵解释说,他对学校门口的餐馆不了解,怕踩雷,饭点时候人多,又要排号,吵吵闹闹的场合,想安静说两句话都不行。 夏郁青笑说:“其实我本来想请你吃食堂的。我们三食堂有个窗口的炒菜还蛮好吃的。” “不了。谢谢。”陆西陵一脸的敬谢不敏。 他在某些地方特别的大少爷脾气,尤其有关于吃的。 两人上桌。 夏郁青发现,陆西陵没怎么吃,只拣最清淡的两样菜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 “还不饿吗?”她问。 “我晚点还要去应酬。” “忙的话就不用这么远过来的。” “嗯。”陆西陵手背撑着头,如此应着,只顾着看她。 夏郁青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她是她们宿舍三个中食量最大的。 她有心想把自己吃胖一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脑消耗大,吃得再多也增重有限。 “……你不要再看我了。” “不看你看谁。” “……” 吃完饭,阿姨收拾餐桌,陆西陵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见夏郁青站在落地窗前,仰着头,似乎打算往玻璃上呵出白雾。 陆西陵走过去,“天再冷点儿了你再试试。” 夏郁青说:“其实我不太喜欢冬天。” “为什么?” “我手上和脚上有冻疮,冬天的时候好痒。不过南城气候好像比较暖和,我去年复发的时候没有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严重。” 陆西陵拿起她的手,仔细去看她的手背。 现在看,倒看不出什么痕迹。 她手上皮肤并不细腻,因为以前这是一双要干农活的手。而除此之外,右手中指指节上,还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胼胝。 他不说话,只将她的手指握在手里,轻轻摩挲。 陆西陵要赶回市里参加一个饭局,夏郁青要回学校上课,两人没待多久便走了。 仍是车先将夏郁青送到门口。 天已彻底黑了,沿路路灯装裹霓虹。 路上,陆西陵忽说:“视频我看了。” 夏郁青立即抬头,期期艾艾看他,“我剪得还可以吗?” 陆西陵说:“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守约啊。” “守什么……”说出口,夏郁青便立即意会——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陆西陵不让她闪躲,继续问:“怎么想的?送我这个不等于跟我摊牌吗。” “是试探!”她小声纠正,抬眼,她又说,“我其实以为你是看了视频,昨天晚上才来找我的。” “这么有自信?” “我觉得拍得还蛮好的。”她很诚恳地说。 陆西陵笑说:“是不错。” 该怎么说,假如他忙里偷闲看到了这支视频,不管是不是已经解除了误会,他都会出手。 他清楚自己的道德感已经岌岌可危,只是她那晚生气,才将其稍稍拉了回来。 迟早会再度崩盘。 陆西陵看她一眼,又说:“还得感谢你。” “嗯?” “没让我做坏人。” 夏郁青听不懂。 而陆西陵也不打算解释了,虽然他此刻心情极好。 不知不觉,车到了校门口。 打起双闪灯,倒计时似的开始催促。 陆西陵说:“后面几天很忙,不一定抽得出时间过来。我尽量。” 夏郁青叹气,“都怪我没早生几年,要是还在老校区读书,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陆西陵看她,“这么舍不得我?” 夏郁青立时就不说话了。 他就是喜欢看她害羞的表情,所以才故意动辄说这些话。 就在他看她赧然而不知所措,打算替她解围时,她却忽然倾身,携一阵清暖的香气,一把抱住他。 他顿了下,伸手按在她背上,沉沉地说:“……青青。” 陆西陵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只想这样叫她一下而已。 那么多人都这么称呼她,但他叫起来是不一样的,心脏又紧又疼的奇怪感觉无法形容,自然更不知道如何排遣。 他会懂吗,可不可以教教她。 陆西陵低声说:“我会给你打电话。” “什么时候?” “可能任何时候。” 这一处临停有时限,终于,陆西陵松了手,“去上课吧。” 夏郁青退回去,拿上包,伸手去拉车门。 她下车前一直看着他,单纯的性格,连“依依不舍”都那么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陆西陵挑眉:“你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她立马下车摔上了门。 车启动,陆西陵目送她的背影。 手机里来了条微信。 被他置顶,昵称已改做“青青”。 青青:你不要再欺负我了! 陆西陵扬起嘴角,愉快回复:这就叫欺负?那你以后可有得被我欺负。 第34章 陆西陵从饭局上离开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去,先去了趟陆宅。 陆奶奶已洗漱过,陆笙陪她在客厅沙发上看一档连续剧,古装题材的,不知演了什么,只觉她们看了一个月都还没看完。 瓶插的鲜花换了新,微暖的空气里有股幽淡的清香。 他在门口换鞋,陆奶奶好奇:“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吃夜宵吗?叫人给你温一点醪糟汤圆?” “不用。”陆西陵脱了外套挂在玄关处的衣架上,“爷爷呢?” “他除了泡在书房还能在哪儿。”陆奶奶撇嘴。 书房里常年有股纸张堆积的淡涩尘味。 陆爷爷靠坐在真皮椅子上看报,那印刷的小字让老花镜都费力,须得拿着放大镜逐行阅读。 陆爷爷听见开门声,抬眼:“今晚是去跟薄院长吃饭了?” “嗯。”陆西陵走到书桌斜前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不似一贯正坐,斜攲着扶手,像有些人困酒乏的疲惫。 陆爷爷赞许笑说:“这路子是对的。” 陆西陵一时没说话,手里颠倒着一只银色打火机。 陆爷爷说:“你要能通过薄院长打通一医的关系,凭薄院长在心血管领域的泰斗地位,往后要推试什么新产品也容易。” 陆西陵此时抬眼,平静出声:“是谁告诉的您我今晚的行程?临时更换的,整个秘书处的人都不知道。周潜?您讨厌他,而且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陆爷爷脸色一变。 陆西陵慢条斯理说道:“那就是司机了。” 陆爷爷扔了放大镜,“我是你长辈,又是董事长,连知晓你行程的权利都没有了?” “您别偷换概念。这还是您教的我,不忠心的人不堪大用。退一万步,我的私人行程您也得了如指掌?”陆西陵语气仍属平静,态度却锋芒渐露。 陆爷爷将报纸一合,往桌上一拍,“陆西陵,你知不知道你是在跟谁讲话?” 陆西陵瞥他一眼,却仍就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您既然知道我今晚上去跟薄院长吃了饭,那去吃饭之前,我去见了谁,您也一定清楚。” 陆爷爷沉着脸,一时没接他的话。 “您背着我把人偷偷叫来敲打,这我就不计较了。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往后要再有这样的事,您也别怪我不再顾忌您长辈身份。” “怎么着?你还真打算跟那农村来的野丫头认真?” “我说这话您肯定不乐意听——还真是。” “陆西陵,你少给我摆弄儿女情长的脾气,学得跟你爸一模一样!你要想叫她给你解解闷,我也不反对,但你要想较真,那少不得我也得跟你较这个真。你今天既然见了薄院长,应该也知道薄家的态度,得空我来安排,你叫薄家千金来家里吃饭。” 听到此处,陆西陵笑了一声,“您打算怎么跟我较这个真?不如把陈叔请回来,我让贤。他儿子不正缺一门好亲事?” “你!” “我真不是有心气您,您也别激动。关上门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 “这事儿在我这儿就没得商量!”陆爷爷激动得喉间生痰,端起茶杯想喝口热茶,发现里头已经空了,又重重放下,“以前,你妈进了陆家门,撺掇得你爸放着好好的文职工作不做,背井离乡去做什么勘探;凌家一帮亲戚天天上门骚扰,害得陆家鸡犬不宁。怎么着,你也想学你爸,娶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的……” 陆西陵凛声打断:“您有什么资格提我妈?” 回应他的,是骤然掷过来的空茶盏。 瓷器碎地的清脆声响,让客厅里陆笙和陆奶奶都吓了一跳。 陆奶奶推陆笙:“笙笙你快过去看看怎么了?是什么摔碎了?” 陆笙赶紧起身走过去。 她一打开门,便和眉目沉冷的陆西陵迎面撞上。 书桌那儿爷爷激动得直咳嗽:“我告诉你陆西陵,凡我还活一天,你就别想如愿!陆家不可能再进来第二个凌雪梅!” 陆笙蓦地听见母亲的名字,心头突的一跳,急忙抬眼去看陆西陵,讷讷地地喊了声:“哥……” 陆西陵没理她,撞过她的肩头,径直往外走去。 陆笙再一看,陆爷爷咳得面红耳赤,便先赶忙跑过去捶背抚胸,又喊保姆赶紧倒杯热水。 陆奶奶也起身走了过来,伸手一把拉住陆西陵,“西陵,你爷爷他……你别生气。” 陆西陵捉住奶奶的手,轻轻将其拉开,平静说道:“没事。奶奶您先休息,我回去了。” “我我……要不我送你到门口吧?” “不用。您休息吧。” 说罢,朝门口走去。 书房里,陆笙则在安抚陆爷爷:“您别跟我哥一般见识,他一直是这个臭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一杯热水喝下去,陆爷爷咳嗽稍缓。 陆奶奶走了进来,小声对陆笙说:“笙笙你去门口瞧瞧你哥哥,看他是不是司机跟着的,我看他喝了酒,又在气头上,别出什么事。” 陆笙跑出门,恰好赶上陆西陵正在开除司机。 她知道自己兄长脾气不大好,但两人毕竟是兄妹,陆西陵嘴上对她嫌弃得不行,遇到什么事儿却总是第一个护在她前面,给零花钱时也从不眨眼。 但她鲜少直面陆西陵真正冷酷的一面。 那司机吓得不停求情,偏偏陆西陵一个字也不肯松口:他手底下容不下卖主求荣的人。一个贴身司机要是嘴都不严,也不必在这行干了。 司机还要张口,陆西陵叫他自己去找人事辞职,马上滚,一秒钟也别再待在他跟前。 眼见陆西陵这儿再无转圜余地,司机后退了一步,瞥见了陆笙,忙说:“陆小姐,陆董在不在家?” 陆笙说:“我劝你还是听我哥的吧。相信我,我哥比我爷爷好说话多了。你觉得办事不力,又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我爷爷那儿会是什么下场?” 司机哑口,自知木已成舟,留了车钥匙,转身垂头丧气地走了。 陆笙走到陆西陵跟前去,“哥……” 陆西陵不理她,转身去拉车门。 “你喝了酒的!你疯了吧。”陆笙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用力从他手中抠下了车钥匙,“我开车送你。” 陆西陵瞥她一眼。 “拜托我拿驾照至今只扣过两分好吗。”陆笙将他往副驾方向一推。 车驶出巷子,拐入大路。 陆笙说:“爷爷刚刚是不是提到了……” 她没有听见应答。 转头看一眼,陆西陵打开车窗,点了支烟,一臂撑在窗框上,看着窗外。 陆笙便不再追问了。 父母之死是陆家的禁忌,凌雪梅更是陆西陵的逆鳞。 偏偏爷爷今天不但提及,还似乎是贬损语气。 最后那句话,爷爷说了什么? 陆家不可能进来第二个凌雪梅。 陆笙先前没细想,此刻恍然意识到:“哥,你跟青青在一起了?!” 陆西陵转头瞥了她一眼,“怎么?” “嗨呀,你可真是禽兽。” “……” 陆笙自顾自说:“效率也太高了吧?从你知道她不喜欢苏怀渠,这才过去了几天?你不是坑蒙拐骗的吧?青青多单纯啊……” “你能安静点儿吗。” 陆笙笑起来,“你自己大晚上的不跟女朋友约会,非要回来跟爷爷吵架找不痛快。” “就你知道得多。你但凡懂点事,我也能少操些心。” “现在店里经营良好好吧,保证半年就能回本。” “那零用钱明天就给你停了。” “别呀!我圣诞还要跟希月姐去东迪呢!——哦对了你问问青青去不去呀,你带她一起去呗。” 陆西陵语气淡淡:“懂不懂常识,圣诞节不是法定假日。” “……你这个老板当得可真没劲。” 公寓离得不远。 陆笙将陆西陵送到小区门口之后,就自己开车折返了。 一梯一户的高档公寓,那电梯常常是空的。 陆西陵后背靠住厢轿,目光淡漠地盯着数字屏里跳转的楼层,垂直上升的微眩失重感中,他闭了一下眼,伸手,倍感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进屋以后,陆西陵蹬了鞋,头一回懒得把它们摆弄整齐,拖鞋也懒得换,直接穿着黑色棉袜,踏着深灰色木地板走进客厅。 他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躺倒下去,在被一片死寂吞噬之前,他摸过手机,给夏郁青打去电话。 女孩的声音,有种一口咬下青梅的清脆,“你应酬完啦?” “嗯。” “这么晚?也太不容易了吧?” “是啊——你在做什么?” “刚刚洗完衣服。天气已经好冷了啊,我手都要冻僵了。” “学校没洗衣机?” “有啊,不过经常被占满了,而且内……有的衣服也不方便用公用洗衣机洗。” 陆西陵不由地笑了一下,为她连这样的词语都不好意思明说的小小心思,“没热水?现在倒是不怕冻疮又复发。” “有时候偷懒不想打热水嘛。” 陆西陵按下免提,将手机放到一旁,这样,她清脆而元气的声音,好似就可以充满整个空间。 “圣诞节想不想去东京迪士尼玩?”陆西陵问。 “我看看……”片刻后,女孩说,“不行的,那天不是周末,而且一天都是专必课。我很难请假,也不好逃课,院里老师都认识我。” 陆西陵“嗯”了一声。 那端静默了片刻,女孩再开口,“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听得出来?” “很明显。——遇到什么事情吗?” “跟人吵架。” “啊……是跟爷爷吗?我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他是不是很生气?” “那你要不听他的?” “不,我听你的。” 陆西陵笑了声,“那如果我让你现在过来找我?” “如果你是认真的话,我就过来找你。” “不。我就随口一说。”他太了解她了,不听劝,一个人那么远跑去找他探病,执行力惊人。 “那……这周五我请你吃饭吧?我还一直欠着你呢。” “好。” “吃完饭……你要不要看电影?”她声音有种骤然屏息的小心翼翼。 “好。” 陆西陵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坐在电影院里是什么时候了。 电影院,学生谈恋爱的必经桥段,过分纯情,可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愿意配合。大她八岁,他已经占尽便宜,不要叫她的初恋不似他人的一样完整。大抵,是这样的心态。 “那我等下看看有什么电影。”她的声音变得雀跃。 陆西陵仰躺看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 这一片空间如无垠寂静的海底,而她的声音是有颜色的,跳跃、穿梭,如色彩斑斓的热带鱼。 “青青。” “……嗯?” 得到她的回应,他却不再说话,因为,他需要的即是回应本身。 夏郁青承认有一瞬间动念,想让程秋荻帮她化个妆,但转念又作罢,因为担心这份隆重,反倒会让她在陆西陵面前不自在。 她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抵达校门口。 这应当是理论上的第一次约会,即便这几天与陆西陵打过无数通电话,微信哪怕不用置顶,恐怕也会一直上浮在最顶端,她还是有些紧张。 五分钟,黑色的车影分开了夜的霓虹,驶入她的视野。 落下的是副驾车窗,她往驾驶座上看了一眼,走过去,拉开了车门。 她坐下以后,拉出安全带,一边扣,一边看他。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的白色套头毛衣,而巧的是,他今天不是固定的衬衫与西装或者风衣的搭配,而是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 陆西陵手指点着方向盘,打量着她,“怎么不说?” “啊?” 陆西陵轻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你刚才心里想的话。” 他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我什么都没有想!”她觉得,“情侣装”这种说法过分幼稚,陆西陵一定会笑。 秋天的雨,一场比一场冷。 昨天刚下过雨,从车窗望去,那本是暖色调的路灯,却给秋景平添几分萧瑟。 车内却温暖极了。 夏郁青留意到,空调温度开得很高。而她第一次坐陆西陵的车,那时的气温,冷得她至今记忆犹新。 “你今天没带着司机?”夏郁青问。 吃饭的地方是程秋荻推荐的,不太贵,又有氛围,那里自酿的梅酒很不错。如果陆西陵自己开车的话,那可能便喝不了酒了。 陆西陵说:“怎么,你还希望有人围观?” 夏郁青这时候转向他,正色说道,“你再动不动说这种让我害羞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真的吗?” 看她认真点头,陆西陵比她更认真,“那我更要说了。” “……” 第35章 那吃饭的小餐馆十分隐蔽,是在南城博物馆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十分不好找,地图导航更是纯粹给人添乱。 夏郁青找程秋荻问了两次路,才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去之后,却是清雅得别有洞天。当然,和江南小馆相比还是要差一些。 夏郁青拿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第一时间是去看每道菜后面的标价,在确定如程秋荻所言,自己负担得起之后,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而这也没有逃过陆西陵的眼睛,他端起黑陶茶杯,喝了口茶,很寻常地问道:“你奖学金真够花吗?” 夏郁青将菜单递给他,他让她先点,她拿回去,一边翻一边说:“节省一点差不多是够的,我一般都是在学校食堂吃饭,周末偶尔跟室友出去逛街也不会花太多钱。我还做了一些线上兼职,每周也会有一些进项,虽然不是太多。” “你课表都这么满了,还有时间做兼职?” “有些通识课或者选修课蛮无聊的,我就会把这个时间利用起来做兼职。” “都做些什么?” “写软广,简单的应用文翻译,还有游戏文案外包,这个可以拿到千字一百到四百不等,不过千字三四百一般是剧情类,这个我很不擅长,只能写一写道具描述。我不是自学了剪辑视频吗?有时候也能接到一些视频后期的外包,不过不太多。哦还有还有!我还注册一个了咸鱼账号,卖手写字。” 陆西陵是见过夏郁青的字的,清正隽秀,确实很好看,不过,“这也能卖?” 夏郁青点头,“当然可以。” 她便向他详细介绍,一般一到两块钱一个字,商用价格翻倍。她之前也不懂,研究过之后才知道有这么多的门道。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一直源源不断,有时候一天吃饭的钱就够了。为了提高竞争力,她去自学了photoshop,纸上写的字,拍照以后导入ps,再进行后期排版,加上一些好看的模板,价格可以再加倍。 说得陆西陵都来了兴趣,要瞧瞧她作品。 她暂且放下了菜单,拿出手机,点开分类相册递给他。 都是些缱绻的文句,加上一些元素做装饰,确实有种文艺的美感。 ……虽然他不大懂。 夏郁青这时候看他一眼,“不过我没有系统地练字过,所以卖不到高价。如果是你的字,一个字是我的百倍价格都不止吧。”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的字?” “……你给我回过纸条留言的,你忘啦?” 这样一说,陆西陵想起来了,还是去年那会儿,他第一次在清湄苑留宿,也是那天,总算知道了她身上那夏日香气的由来。 陆西陵笑说:“你学新闻有些屈才。脑筋这么灵活,应该去经商。” 夏郁青说:“我不可以的,人无法赚到自己认知之外的钱,我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我不可能像你一样,一个人可以管理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的人。我们学生会宣传部长想推我接任我都没答应的。” “为什么不试试?就当是锻炼了。” 夏郁青露出一个苦笑,“……我试过的,帮部长主持过一次会议。结果或许是因为我太没威严,太容易跟人打成一片了吧,最后……最后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会议室玩起了狼人杀。” 陆西陵听得撑住额头笑出一声。 “朋友都说我是搞笑角色,我跟苏怀渠也是……” 陆西陵听到这名字,看了夏郁青一眼,而她的神情是一点不觉得同他提及苏怀渠有什么,反倒让他怀疑了一秒钟,自己是否太过狭隘。 他听她继续说:“我跟苏怀渠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出去玩,我忘了,我跟他在面馆吃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跟他掰起了手腕,还差点掰赢他。后来苏怀渠提到这件事,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某些时候是真的有点脱线。” 陆西陵忽地手肘撑住桌面,立起手臂,朝她伸去。 夏郁青一愣。 “来,试试。”他说。 她犹疑了片刻,方放下菜单,也立起手臂。 陆西陵来握她的手,虎口相贴,“准备好了?” 她迟缓地点头,“……嗯。” 空有发力的念头,却突然好似不知道如何使力,陆西陵掌心的温度,与她的相贴,她只觉得手掌发烫。 她目光更注意到,他筋脉分明的手背,以及自黑色毛衣袖口伸出的一截手腕,那皮肤是霜雪一样的冷白色。 “咚”的一声。 是她的手臂倒下去,手背轻敲上木质桌面。 她感觉掌心皮肤已浮起一层细密的汗,急忙想抽手,却被陆西陵更紧地攥住,他笑,带了点儿漫不经心的懒散,“放水了?” “……没有。”她此刻才知,跟做什么根本没关系,而是跟做什么的人有关。跟喜欢的人,哪怕是跟他掰手腕呢。 “没有?那就这点力气,你那位姓苏的同学不行。” 她一下笑出声,“那再来一局?” 陆西陵却施施然收回手,“一局定胜负。” 才不给她机会,让她替苏怀渠正名。 两个人聊着天,玩着幼稚游戏,唯独,忘记了点菜。 吃完饭,出发去商场看电影。 影城在七楼,门口便立着巨大的人形广告牌,正是他们今晚要看的电影,一部名叫《雁门关》的武侠片。 夏郁青指一指从中间往左数第三个,那穿着一袭红衣的女角色,说:“是我室友推荐的。她说这个演员是南城人。我们来支持一下你的老乡!” 陆西陵瞥了一眼,觉得这女演员的名字有两分眼熟,想了想,“她似乎是我高中校友。” “真的吗!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陆西陵告诉她,那时候这位女演员艺考第一名,上了北城电影学院,学校张贴过荣誉榜,所以他有点儿印象。 这样一说,夏郁青好似更对其产生了天然的亲切感,将他手臂一拉,催促他快点进去。 电影票也是夏郁青买的,她很坚持,说难得可以请他一次。 她去取票的时候,陆西陵去柜台那儿买了大桶爆米花和可乐——小孩儿都喜欢这个。 约莫等了十分钟,检票入场。 周五八九点钟的黄金时段,几乎满座,但夏郁青早早订票,抢得两个最佳观影位置。 坐下之后,她卸下小包,放在腿上,又从包里拿出手机,特别遵守规则地,提前就将手机设置为了静音。 不知为什么,陆西陵十分喜爱她身上守序的这一面。 她好像做任何事情都在尽力朝着世俗所要求的道德的纬度靠近,却不显得虚伪或死板,更不会拿她自省的这套标准去要求别人。 陆西陵将爆米花桶递给她,她拈一个送进嘴里,而后说道,“其实,我来南城之后才第一次进电影院看电影,以前只看过高中学校组织的露天电影。” 陆西陵朝着她的位置稍稍倾身,“第一次跟谁看的?” “室友。怎么买票和二维码取票,都是她们教我的。” 这时候有一对情侣走了过来,要进他们里面的空位,陆西陵往旁侧了侧,夏郁青抱着爆米花桶,踮脚往回缩。 没聊多久,影厅灯光熄灭,电影开场。 开头便是大漠孤烟的壮观景象,一群人相聚于塞外客栈,爆发矛盾,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戏。 陆西陵没怎么看银幕,手臂撑着扶手,基本只在看夏郁青,和她看书一样,她看电影也同样入戏,跟着剧中角色不停转换心情,看到紧张处,更是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手臂。 等到节奏松缓处,她才舒一口气,记起爆米花的存在,抓几粒送进嘴里。 她一手拿起可乐,一手将爆米花桶往他面前递了递,示意他也吃。 陆西陵摇摇头。 夏郁放下可乐杯,仍将爆米花桶放在腿上,伸手拈了一颗。 手腕被一把攥住。 黑暗里,陆西陵低下头,一口咬住了她手指间的那颗爆米花。 好似无数纷乱电流,带着一种烫而微刺的感觉,涌上面颊。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就像上次,他也是这样吃掉她手指间的巧克力。 下意识想抽回手,陆西陵却用力攥得更紧。他温热手指顺腕骨往下,扣住了她的手指,不许叫她挣开的架势。 她心跳骤然失衡,像装着玻璃弹珠的铁盒被人打翻。 不敢转头,只敢偷偷朝旁边瞥去一眼。 陆西陵并不在看她,放松斜靠的姿势,正看着银幕。 自此,她再也无法平静。 出发前,她偷偷找程秋荻讨教,第一次跟男朋友出来看电影,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程秋荻说,电影院是初次接吻的高发场景,最好做好心理准备,程秋荻还贴心塞给她一条草莓味的漱口水,叫她去电影院之前可以用掉。 而她此刻才想起来漱口水的存在。 好在,好在陆西陵似乎只打算这样握着她的手。 电影播放过半,剧情重新拉回夏郁青的注意力,因为那陆西陵的高中校友饰演的红衣女子死了,尸体被人绑在胡杨树下,许久才被一个少年发现。 陆西陵隐约听见一声哽咽。 急忙转头一看,夏郁青正拿空着的那只手擦眼睛,似是伤心得不得了。 他哭笑不得地松了手,掏出纸巾,拿出一张递给她。 “谢谢。”她小声说,拿纸巾擦了眼泪,片刻,又几分局促地看了他一眼。 陆西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小时候的陆笙是个大哭包,经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纸巾,擦了眼泪又擤鼻涕。 她似乎为难极了,他轻声笑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当听不见。” 她这才窘然地别过脸去。 四十五分钟后,电影播完,大灯骤然亮起,立即有人起身退场,夏郁青坐着没动,“我想听完片尾曲。” 陆西陵毫无异议地点点头,转头看她,她鼻头泛红。 他笑说:“有那么难受吗?” “因为你说那是你校友,我好像先入为主地共情了她的角色。”夏郁青转头看他,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好像太容易被文艺作品触动了。” “也没什么不好。”陆西陵说。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不怎么会哭的女孩。 等到片尾曲结束,夏郁青收拾东西准备离场。 看着满场其他人扔下的没吃完的爆米花和可乐,她抱着自己同样没吃完的,一时间为难极了。 陆西陵打量她片刻,随即明白她为难的原因——有限的几次一同吃饭,陆西陵观察过,夏郁青有空盘的习惯。 他伸手,将她怀里的爆米花桶接了过来,替她抱着,另只手将她的手一挽,说,“走吧。” 夏郁青只觉心里似有温暖潮水浸过。 外婆去世,她刚到伯父家那一年暑假,一直吃不饱饭。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本来多少东西吃下去都填不满,何况一顿统共就那点米。家里偶尔有肉,上桌没一会儿就会被大伯和堂哥抢得一干二净。后来她帮着做饭,会趁人不注意先偷吃一部分;开学以后吃食堂,倒不至于再饿着。 但不要浪费粮食,似乎是被那段并不算长的饥饿记忆,塑造出来的本能。 到了车上,夏郁青接回了那桶爆米花,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吃着。 车驶上地面,她看着窗外街景,在心里复盘行驶的路线,意识到,不是往学校方向开的。 陆西陵要带她去他家吗? 她咀嚼的动作停顿一瞬,骤然有些紧张,但没多问。 经过这一年半的相处,陆西陵是什么人品,她非常清楚。 陆西陵这时看了她一眼,“还剩多少?” “不多了。” “赶紧吃完吧,放久就潮了。” “那你帮我吃。”她递过去。 “不。”陆西陵严词拒绝。 “帮帮我嘛。” “……不。”陆西陵不承认自己为这近乎撒娇的语气有一刻动摇。 “好吧。”夏郁青叹了声气。 车子开进了那高层公寓小区,再一路驶入地下车库。 夏郁青也赶在停车之前,吃完了爆米花。 她按出安全带,拿着包和捏扁的纸桶,跟在陆西陵身后,沿路经过一个垃圾桶,将纸桶投了进去。 两人走进电梯。 和陆西陵并肩的时候,夏郁青意识到,自己匆忙吃完爆米花,是一个错误。 如果这时候还抱着它的话,至少她不会这样紧张。 明明已是第三次来,却一次比一次更紧张。 厢轿里十分寂静,陆西陵一直没作声。 她有点受不了这个氛围,便说:“……电影还蛮好看的。” “嗯。”陆西陵应得心不在焉。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继续该说什么,也就住了声。 而没想到,陆西陵却又接上了这似乎已经结束的话题:“你喜欢这题材?” 她晃神了一下,“和题材无关,喜欢故事本身。 电梯抵达。 光洁地面映照头顶浅白灯光,他们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似有回响。 陆西陵停在门口,按指纹解了锁,打开了门,一手掌住,叫她先进。 她走进去,记起上回来,陆西陵是按门边的开关开的灯,也就借门外的光,伸手探过去。 “砰”的轻响。 门关上了,那半扇光也随即消失。 她按在开关上,正要揿下去的手被握住, 温热的,用力的触感。 黑暗使得嗅觉和触觉的感知成倍放大,他站在她身后,微冷的气息里,混进一些玉米和蜂蜜的甜香。 捉着她的手垂落下去,搂住了她的腰,指引她转过身去。 深海一样的寂静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湿雾一样荡在她的鼻尖。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霍然收紧,她身不由己地往前进了一步,几乎是直接地撞上他。 腰间的手掌抬起,拊住她的后颈,使她仰起头。 玄关的百叶帘没有拉得严丝合缝,借由窗外城市夜景的黯淡光线,她勉强可辨陆西陵五官的轮廓。 他在看着她,呼吸一深一浅。 明明目光隐藏于黑暗中,却仍似有灼烫的温度,呼吸也是如此。 已经这样近的距离,都能听见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可是,他却没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像在等待、犹豫,或者,与什么对峙? 她微微张口,喉咙里像是塞着方才整颗的爆米花,无法发出声音。 或许声音是不必要的。 她于是伸手,克制自己心脏的颤抖,细长手指自他心口上探,一把揪住他毛衣的领口,随即踮起脚尖。 吻落了下来。 第36章 陆西陵搂着夏郁青腰际的手掌极为用力,遇风燎原的欲念,藏在每一次无法自控的呼吸中,偏偏落在她唇上,却只有极尽克制的浅尝辄止。 他被一种知觉烫伤,但不是源于她还带着奶油爆米花香气的柔软的唇,而是她赤诚勇敢而带给他的些许负罪感。 没多久他便退开,低头,两臂将她搂入怀中。 夏郁青心跳和呼吸都无法平息,此刻更是心悸。腿软,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是种不可控的本能反应。 她两手揪紧陆西陵腰际的毛衣,脑袋靠在他胸膛上,那粗针的纹路压着脸颊,皮肤发烫,以至于有种痛感。 黑暗里,谁也没有说话。 陆西陵抱了她好一会儿,伸手,将灯打开。 灯光倾洒的一瞬,她脑袋不由地往他怀里躲得更深,好似方才那主动踮脚的人不是她。 陆西陵一声轻笑,拥着她,也不催促,直到她自己主动退离,蹬掉鞋子,靸上拖鞋往里跑,说口渴,想喝水。 来过两回,夏郁青对此处布局已是熟门熟路,她走到中岛台,拿了只挂在杯架上的干净玻璃杯,淋水冲洗。 接水的时候,她瞥见陆西陵往卧室方向去了,立马放下了杯子,将刚被凉水冲过的两只手掌,贴上此刻仍然隐隐发烫的脸。 她喝水的时候,陆西陵自卧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墨黑色,巴掌大小的方盒。 他走过来,站在她身旁。 “是什么?” 陆西陵看她一眼,她好奇的时候,也会眼里发光,他说:“我说过再送你条别的手链。” 夏郁青闻言放下玻璃杯,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 方盒被他打开,那里面并不是手链,而是一块手表。 银色金属表带,墨蓝色表盘,细长优雅的走针,六点位置为指示日期的月相盘。 这手表跟陆西陵的那一块外观一模一样,唯一区别是表盘和表带的尺寸都小了一圈,显得更为秀气。 “跟你的一样?” 陆西陵“嗯”了一声,拉过她的手腕,“同系列的女士腕表。” 他解开表扣,捉着她的手,从指端套上,按表扣,“咔”的一声锁紧,随即持着她的手,端详。手表与她纤细手腕,相得益彰的优雅。 夏郁青只觉几分沉,金属的表带触感微凉,但戴上没一会儿,就与体温相差无几了。 她将他的手臂拉过来,与自己的挨在一起,对照观察,“为什么想要送我手表?” 陆西陵低头看她一眼:“你上课的时候几乎不看手机,手表更实用。” 这自然不是全部的实话。 他送这个,是受父亲的启发。 凌雪梅是含蓄而节俭的人,陆颉生送她的戒指,她不爱戴,一怕张扬,二嫌做事不方便。陆颉生做地质学研究的,自然不像陆爷爷做实业挣得多,他自结婚以后,带着凌雪梅自立门户,没再花过家里的一分钱。自己的那点工资,拿到手几乎全部上交给老婆养家,并无多少结余。后来陆颉生把烟戒了,攒了好长一阵子的买烟钱,买了一对腕表。 那年代的石英表质量极好,从长子出生,一直戴到二人相继去世,中间只小修过一两次,也算是戴足了“一生”。 石英晶体物化性质都十分稳定,正如时间本身。 恒久绵亘,磐石无移。说的是忠贞。 夏郁青笑说:“听起来确实很实用。谢谢,我好喜欢,不过……” 陆西陵直接打断她的“不过”,说道:“贵肯定贵,你也别去搜价格多少。我送你的心意,你戴着就行。” 夏郁青便乖巧点头,“好。” 时间已经不算早了,夏郁青低头往表盘上看了一眼,从电影院回来,一直被她有意忽略的问题,此刻已无法逃避了,她故作镇定地问:“我先去洗澡么。” 陆西陵比她更镇定,“洗手台下方搁板上有套新睡衣。”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告诉她,冰箱里有纯净水。 “……好。” 夏郁青一边朝浴室走去,一边拆下头绳,将头发绕一绕盘上去,随意地扎起来。 走进浴室,她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才走到洗手台前,弯腰,查看下方搁板。 那下面果真有一套睡衣,拿磨砂质感的袋子装着,拆开来有一股已经洗涤过的清香。浅灰色,长袖两件套,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比棉还要柔软三分。 除了睡衣,夏郁青还发现了一次性内裤,以及台子上多出的其他东西:新的电动牙刷,未拆封的洗面奶,整套的护肤品。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陆西陵居住的空间,没有半点女性用品的痕迹。 这些都是新添的。 是有“预谋”的吗?还是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就像她没派上用场的草莓味漱口水。 洗完澡,夏郁青换上睡衣走出浴室。 陆西陵在沙发上抽烟,身上的衣服还没换,那黑色毛衣,衬得他人似冷玉,眉目极有一种清疏之感。 但当他听到脚步声,转头朝她看去,她所见的目光却是清润而又温和。 他朝着前方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你睡那个房间。” 夏郁青点点头。 她拿上自己的包和手机,走到门口,问他,“你洗完澡就睡觉么?” 陆西陵瞥过来的目光有种轻雾一样的缈然,“嗯。” “那……晚安。” “晚安。” 夏郁青走进房间,关上门之前,最后往沙发那儿瞥了一眼,陆西陵正探过身体,将烟碾进烟灰缸里。 房间很大,一端是衣帽间,一端是浴室。 和外面一致的装修风格,就连床品,都是一种不显深沉的灰色。 她意识到,这里可能是主卧,是陆西陵平常睡觉的地方。 他把主卧让出来了,那他自己睡哪里? 夏郁青小心翼翼在床沿上坐下,她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都没法让自己坦然地躺下去。 陆西陵洗完澡,去了趟书房,随意拣了本此前没看完的期刊杂志,拿上以后去了客卧。 客卧今早刚叫人收拾出来。 他靠在床头,翻开杂志。 看了没半页,响起敲门声。 他一顿,“请进。” 把手下压,门被轻声打开,夏郁青站在门口往里看,“你已经睡了吗?” “没有。怎么了?” “我们换个房间吧。” 陆西陵看着她,“怎么?” “……我不习惯睡太宽的床,会没有安全感。”夏郁青扯了一个十分禁不起推敲的理由。 “那你睡沙发吧。” 夏郁青点头,转身要出去。 “……”实心眼的孩子,说什么听什么,陆西陵叫住她,“回来。” 夏郁青脚步一停。 陆西陵阖上杂志,“啪”地扔在了床头柜上,“过来。” 夏郁青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过去。 她刚走到床边,手臂被一把抓住,往下一拽,她膝盖一弯,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陆西陵斜靠着床头,在清洸的灯光下看着她,却不说话。 她呼吸不自觉放缓。 陆西陵伸手,将她垂下的长发,往耳后一捋,他手指擦过她的耳廓,似带过一阵低伏的电流,他看着她,眼底幽深,声音也似沉了三分,“一个人嫌宽敞,那睡两个人?” 气氛骤然一变,是她无法应对,属于成年男女之间的暧昧过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嗯?”陆西陵的手掌轻按着她的侧脸,低声,慢条斯理,“我都安排好了,你跑过来敲门。低估我,还是高估我?” 低估是什么意思?高估又是什么意思? 夏郁青无法反应。 陆西陵不再说话。 抬手,依次按下了顶灯与台灯,在黑暗笼罩,而半开的门切入客厅灯光的同时,他伸手紧握住她的手臂,再将她一拽。 她没有倒下,而是直接倒进了他的怀里,伸手去撑,撑住的是他穿着睡袍的胸膛。 昏朦之中,她的下巴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掐住,混着刚刚洗沐过的,木本香气的水汽,一个吻再度落在她的唇上。 她没有想要挣扎,但按在他胸口的手指还是被紧紧攥住。 这样的禁锢叫她察觉出几分危险意味,因为陆西陵从未对她展露过这样的强势。 像是一把往火堆上加了太多的枯叶,一时间掩盖了火势,以为已经熄了,却倏然腾起更剧烈的火舌。 这是彻彻底底的,陆西陵的主场。 她只觉思绪灼沸,无法思考,被动而笨拙地应承着。 下一秒,她却听到了一声叹气。 她急忙睁眼,还没借着昏暗光线去辨别他的眉目,他已出声,那声音简直有两分无奈,“……夏郁青,张嘴。” 她睫毛乱眨,想也不想就照做。 然后,是什么闯入,她彻底无法思考了,只尝到了薄荷的清凉。 她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草莓漱口水的真正用意。 氧气耗尽。 即便不看,她也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是满面通红,不单单是因为缺氧。 她伸手推了他一把,以为自己已经很是用力,却发现手掌绵软得毫无力度,好像她所有的力气,都从戳破的气球里漏得一干二净。 但陆西陵一瞬就退开了,她获得新鲜氧气,竟咳嗽了一声。 “……笨。”陆西陵声音黯哑地笑说了一句,伸手,搂住她的后背,让她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心肺都隐隐发疼,她头深深埋在他肩窝处,“……我又不懂,你经验比我多,你要耐心一点教我。” “我经验比你多?”陆西陵的呼吸贴着她耳朵,气流拂得她蜷缩脖颈,“这我怎么不知道?” 夏郁青反应了一秒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已知,她是零经验,那么…… “可是,你刚刚……” 陆西陵知道她想说什么,低声一笑,“所以我说你笨。” 黑暗里,陆西陵感觉到她抬起了头,因为她的嘴唇轻擦过了他的下颔。 那呼吸攀上来,她声音几不可闻地,“……那再来一次,我要追上你自学的进度。” “……” 第37章 陆西陵脑袋一偏,避开了,她嘴唇只擦过他的脸颊。 他并不敢乐观估计“再来一次”的结果。 “睡觉吧。”陆西陵搂着她的腰,低头在她额角碰了碰,低声说,“你不是每天十一点准时休息,还不困?” 夏郁青只有一点累,困倒是不觉得,但还是点点头。 像她这样作息规律的人,哪天要是没睡饱觉,白天就会格外想打瞌睡。 怕夏郁青又要傻乎乎去睡沙发,陆西陵语气寻常地补充一句:“就睡这儿。” 夏郁青稍顿,又点点头,小声说:“不过我手机还在隔壁房间。” “还要用手机?” “定闹钟。” “我帮你定。几点起?” “八点吧。我明天下午还有双学位的课。” 陆西陵松手,掀开了被子,示意她躺下。 床品应当刚刚浣洗过,带一股干燥而洁净的香气。 夏郁青躺下来,拉被子盖过下巴。 身侧微陷,是原本靠床头坐着的陆西陵也躺了下来。 她平躺着,手脚都伸得板正笔直,陆西陵却径直将她的腰一搂,让她转身侧躺,话语也是直接的:“我抱抱你。” 她整个地陷入他的怀中,即便刚刚经历过那样一个激烈的吻,此时意味单纯的拥抱,依然让她觉得眩晕,“陆西陵……” “嗯?” “你说,我是足够幸运,才遇见你;还是遇见你,才变得这么幸运。” 这大抵是陆西陵从她嘴里听过的,最文艺腔的一句感慨了。 他回答:“我倒觉得,这是我的幸运。” 第二天早上八点,闹钟一响,夏郁青便精神奕奕地起床。 反观陆西陵,称不上萎靡不振,但也算得上是精神不济——某人心是真的大,跟他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打呵欠,他叫她睡,她不到半分钟便真的睡着了。 陆西陵绝对算不上是重欲的人,平常实在太忙了,尤其刚接手公司那两年,大厦将倾的烂摊子,每天斗智斗勇耗尽心力,深夜到家倒头就睡。他敷衍奶奶催婚请求,说自己忙,真不单单只是一句托词。 有时候有生理需求,也就趁着洗澡的时候,顺便自己解决。 眼下的情形,则完全不一样。 怀里的人呼吸沉绵,一团暖香,让他备受折磨。 他睁眼熬了半晌,好不容易睡着。后半夜夏郁青翻身,手臂打过来,将他打醒。然后,又是新一轮的折磨。 他原本就有些入睡困难,一晚上深度睡眠的时间有限。 于是这一晚睡了,却又好像没睡。 陆西陵带夏郁青去吃过早餐,自己开车将她送回学校,回来以后去小区内业主专属健身房的恒温泳池里游了几圈,疲惫稍减,回公寓冲了个澡,又补了两小时的觉,才似活过来。 接下来那一阵,夏郁青变得很忙。 要准备十二月的六级考试,考完六级,期末各科作业也都布置了下来,加上双学位的课程,作业多得她根本腾不出时间。 陆西陵有试过将她带到家里,反正是写作业,哪里不是写。 但看她在校外通过校内学生专用接口登陆知网、维普或者万方等数据库,却每每掉线重连时,他不忍心看她继续这么抓耳挠腮,就又将人送回了学校。 两人虽有见面,但少有大块的时间相处。 一直到了元旦。 夏郁青这学期的所有课程都已经结课了,只等期末考试。 陆西陵要带她去上海迪士尼乐园玩,同行的还有陆笙和周潜。 陆笙刚跟汤希月从东京回来,还没歇上两天呢,但一听说是工作狂的兄长要带女朋友出去玩,自觉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陆西陵又提议,把周潜也带上。 陆笙没什么异议,正好她懒得提包拎箱子。 年末的最后一天,处理完工作事务,陆西陵带着周潜,去陆宅接上了陆笙,再出发前去学校接夏郁青。 夏郁青按照约定时间,拎着一只小号行李箱,等在校门口。 来接她的不是那辆熟悉的轿车,而是一部SUV。 车还没停稳,前方副驾车窗便落了下来,陆笙探头招手,“青青!” 夏郁青也笑着摆手。 周潜停了车,陆西陵拉开后座车门下去,走到路边,接过夏郁青的行李箱,又垂眸去打量。看她穿着羽绒服,系着围巾,戴着手套,十分保暖,便放心下来。 夏郁青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眼里有忍不住的笑意。 他走去后备厢,她也跟着走了过去。 “你先去车上坐着。”陆西陵伸脚一探,感应式的后备厢门打开。 他往里一看,倍感无语。他的箱子是最先放进去的,周潜的和陆笙的后放。那么宽敞的后备厢空间,却叫他们两人的箱子塞得没一点空余。 陆西陵将陆笙的箱子拎了出来,夏郁青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 陆西陵将三只箱子都提了下来,按照大小顺序重新整理放置,留出多余空间。 他正要转头去提夏郁青的那只,却见她已经一手拎了起来,另只手一托,稳稳地放了进去。 “……” 夏郁青看他,“怎么了?” 陆西陵不说话,将她箱子再往里推了推,抬手按钮,关上后备厢门,伸手随意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上车吧。” 夏郁青在后座坐下,陆笙笑眯眯地转头,“哥,你来前面坐吧,我想跟青青坐一起。” 陆西陵毫不留情:“不行。” “……小气!” 陆笙拉开前方储物格,拿出里面的一只纸袋,转头递给夏郁青,“是从东迪带回来的一点周边,你可以选一个。” 在确定要跟陆西陵去迪士尼玩之后,夏郁青就抓紧时间做了相关的功课。 经过一些视频科普,她已经能分辨大部分的角色,比如此刻纸袋里的两个挂件,一个是雪莉玫,一个是星黛露。 夏郁青知道陆笙喜欢星黛露,就选了雪莉玫的那个。 车出城,上了高速。 节假日,又是新年,明天的人流量可想而知。 为了游玩体验不至于太糟糕,除了买了快速票,四人今晚将下榻于乐园酒店,以便明早优先入场。 陆笙又从前面递来一袋子零食,夏郁青挑了一小袋吃起来不麻烦,也不会脏手的果汁软糖。 “青青,你猜我哥上一回去游乐园这种地方玩,是什么时候?”陆笙拿回袋子。 夏郁青顺锯齿撕开包装,笑问:“什么时候?” “高中。高一吧好像。南城本地有个挺大的游乐园,前几年收益不好,停业了,还蛮可惜的。那时候是万圣节,有个鬼屋主题,我不敢一个人去,就求他跟我一起。结果他说,去可以,但我得帮他写作业,你说是不是离谱,他让一个初中生帮他写作业。” 夏郁青笑出声,转头看了陆西陵一眼。 他倒是没太大的反应。 她问陆笙,“写哪一科的作业?” “语文周记——不对,这不是重点啊。重点是,十多年了哎,陆总总算愿意玩这些幼稚的项目了,是吧?”最后一句话,陆笙是冲着陆西陵说的。 陆西陵连眼皮都懒得掀,“你再啰嗦一句,下回不会再带着你。” 陆笙“哼”一句,“我算是看出来了,女朋友和妹妹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夏郁青倒被说得不好意思,默默地往嘴里塞了一粒果汁软糖。 她转头瞥了一眼陆西陵,无声问:“你吃吗?” 陆西陵摇头。 她看了看,此刻陆笙面朝前方,周潜正在认真开车,便迅速伸手,将软糖往他嘴里一塞,又迅速地收回手。 她听见陆西陵轻笑了一声。 上高速没多久,天便彻底黑了下来。今日南城刮大风,一百二的时速,使得车窗外所有的风声,都变成了一种朦胧的白噪声。 陆笙在混杂着白噪音的车载音乐里睡了过去。 陆西陵伸手揽夏郁青肩膀,低头轻声问:“你要不要也睡会儿?” “还不怎么困。”夏郁青同样放低声音。 上车以后,夏郁青就将围巾和手套摘了下来,放在一旁。 陆西陵拿起她的手,仔细查看,手背上没什么异常,“药每天都在擦?” “嗯嗯。” “有复发吗?” “没有。我有很注意保暖。” 陆西陵问的是冻疮药。 他做医疗器械的,跟医院和医生打交道最多,那时候咨询了一位皮肤科的老专家,问他拿了几支他们科室里据说“密不外传”的药膏,治冻疮效果极好。 此后交给了夏郁青,叮嘱她每天都得擦,直到冬天过去。 这一阵,他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发给她两个字:擦药。 陆西陵压着声音,继续与夏郁青闲聊,问她什么时候考试,复习好没有,寒假什么安排,等等。 夏郁青说:“我寒假可能要做兼职,已经联系好了。” “还是线上的?” “嗯。” “那寒假去我那儿住。” “……好。”夏郁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哦,对了。”她想到什么,又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她寒假可能要来南城玩。” “你跟你高中同学都有联系?” “不多了,就几个,虽然拉了微信群,不过也就刚建群的那段时间活跃过一阵。她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 陆西陵点头,“到时候给你派个司机,你带她玩。” 聊着天,夏郁青不知不觉打了个呵欠,将脑袋往陆西陵肩头靠去,“我睡一下。” “好。” 车上carplay连的是陆笙的手机,她的歌单一锅杂烩,什么风格都有。 几首欧美抒情歌曲过后,下一首是重金属摇滚,鼓点一起,还醒着的人都吓了一跳。 陆西陵朝前方低声喝道:“赶紧把这歌单关了。” 周潜立马抬手将音量调到最低。 陆西陵低头看夏郁青,确认她有没有被吵醒。 驾驶座的周潜瞥了眼后视镜。 即便不是第一回 瞧见这种场景,但不管看几次都觉得新鲜——石头开花一样,任谁都觉得新鲜。他到底没憋住,笑了一声。 陆西陵:“笑什么?” “……您管得也太宽了,我笑都不许笑了。”周潜委屈。 深夜,车抵达酒店。 夏郁青和陆笙一路一时睡一时醒,仍觉得困得不行,两人打着呵欠下了车,后备厢行李交由两个男人去处置。 走进灯火煌煌的大厅,夏郁青抬头打量。 白色石膏圆柱,延伸至高高的穹顶,连接处却似教堂花窗的设计。两侧楼层,拱形阳台外伸,铁艺的栏杆上,挂着应景的节日装饰。 入住登记须排队,还要一会儿,夏郁青便将背包卸了下来,从里面拿出相机。 陆西陵推着他与夏郁青的箱子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往相机的取景屏上瞧,“在拍什么?” 夏郁青指给他看,“那里,好像教堂花窗,亮灯好漂亮。” 陆笙这时候喊:“哥,过来排队!” 陆西陵看过去,“你俩排着。我们拍会儿照。” 他们一共定了三间房,陆笙和夏郁青一间,陆西陵和周潜各一间。 办好入住,拿上房卡,四人乘电梯上楼。 三间房不在同一层,周潜先出了电梯。 陆笙看手里的房卡,又看看陆西陵和夏郁青。 电梯抵达房卡所示楼层,她先一步走出去,笑说:“青青,我睡眠不太好,不习惯有人跟我睡一个房间。就委屈你跟我哥凑合一下了。他那个房间大,景观也好。” 说罢,她直接按下了关门键,在电梯门闭合仅剩一条缝隙之前,她摆了摆手,笑说:“祝你们晚安!” 第38章 电梯到了他们所在的楼层,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进入相应房间。 夏郁青将行李箱拖进房间,放倒在地上,打开箱子,拿换洗衣服。 陆西陵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说:“过来。” 夏郁青跨过行李箱走过去,陆西陵指了指窗外,“那就是城堡。” 玻璃窗户上反射着室内灯火,看不太清楚。 夏郁青脸紧贴玻璃,拿手掌挡在脸颊两侧遮住光。 陆西陵觉得好笑,转身走到床边,将屋里所有灯都关上了,“能看见了吗?” “嗯嗯!” 越过花园,不远处有一片黑沉湖水,湖面上倒映着对岸的灯火,而在岸上,那亮着紫色灯光,清晰可见钟楼高高尖顶的建筑,应当就是城堡了。 夏郁青看得入迷,觉察到陆西陵又走回到了她身旁,她转头看他,“城堡晚上也不熄灯么?” “嗯。” “真好。童话都是不熄灯的吧。”夏郁青无法克制自己感慨的心情,“我好像在做梦。” 陆西陵笑,伸手摸摸她的后颈,“还没入园呢。” “已经像在做梦了……这是两年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陆西陵稍顿,手掌用力,使她仰头看着他,“我不许你再有这种没出息的感叹。你的余生还长,只要努力,很多你觉得遥不可及的事,实际都是触手可及。” 夏郁青神情认真地点头。 陆西陵于黑暗中凝视她的眼睛,片刻,低头吻下去。没有试探,没有过渡,直接闯入,交缠,直至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搂住他后颈,整个人好似被抽尽力气地倚在他身上,他才退开。 他呼吸她的呼吸,声音染上几分夜色的黯哑,“……想我吗?” 他们上回见面是圣诞节那天。满课的夏郁青,只跟他一起吃了顿晚饭。 夏郁青脸埋在他胸口点头,“……所以我这几天都在认真写作业,想写完了早点找你玩。” 陆西陵笑了声,“你是小学生写家庭作业吗?” 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又得起得非常早,两人便去洗漱。 出发之前夏郁青特意洗过头发,这样就不必额外耽误时间。 房间里有两张床,夏郁青挑了靠里的那一张躺了下来。她沾枕头就想睡,在浴室响起嗡嗡的吹风机的声响时,差一点睡着。 终于撑到陆西陵从浴室出来,他往她那儿瞥了一眼,径直走到靠外的那张空床躺下。 夏郁青打个呵欠:“你不跟我一起睡么?” 陆西陵有时候真拿她这份单纯没办法,她总能坦然说出叫人震惊无比的话。 陆西陵几分不爽地说:“我还想睡个好觉。” 夏郁青露出疑惑的目光。 刚要再问,陆西陵直接打断她,“睡觉。不准再说话了。” “好。” 陆西陵抬手关上了所有的灯。 安静片刻,黑暗里,夏郁青又出声:“那个……” “还有什么事?” “你还没跟我说晚安。” “……晚安。” 次日一早,夏郁青洗漱过后,先去了陆笙的房间,请她帮忙化妆。 化完妆,再吃过早餐,便乘坐酒店的接驳车入园。 陆笙带着其余三人直奔加勒比海盗那个项目——她是资深乐园玩家,最知道什么项目最好玩。 早上人少,几乎不必排队。 除了拍照,夏郁青几乎全程挽着陆笙的手臂,挂件似的寸步不离。 相机重,陆西陵替她拿着的,她有需要时他再递给她。 夏郁青提前查的资料,很多人都推荐这个项目,她有预期会很好玩,但没想到那么好玩,球幕的壮观景象,剧情与载具的起降行进结合,声光影动的全方位体验,以至于结束时只觉得意犹未尽。 此后依次是飞跃地平线和创极速光轮。 创极速光轮这项目,陆西陵没有陪玩,任凭夏郁青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松口。 陆笙在背后偷偷诋毁兄长,告诉夏郁青说陆西陵从小就不喜欢这种强烈失重体验的项目,说白了就是怕——他连七个小矮人矿山车那种小学生级别的过山车都不敢坐。 等玩完这三个项目,园区里人陡然便多了起来。 他们又去排了一个快速票上的项目,而后找地方稍作休息。 附近有工作人员兜售周边气球,双层气球,外层透明,内层五颜六色,那样一大把,映衬着今日淡蓝色的天空,和不远处粉蓝色调的城堡,瑰丽又梦幻。 休息过后,便去就位蹲点午间的花车巡游。 之后,他们回到了“宝藏湾”,在巴波萨烧烤吃中饭。 稍作休息,便投入下午的“征战”。 陆笙自诩玩咖,常常可以通宵蹦迪再去悠哉吃个早茶,但游乐园里逛一整天也会稍显精力不逮,快天黑那会儿,她已觉得脚痛,步伐明显放缓许多。 再看夏郁青,仍旧神采奕奕。 陆笙不禁感叹,夏郁青很多地方,都还蛮“怪物”的,不是贬义。 天黑以后,最热门的项目便成了旋转木马,那样灯火绚烂的梦幻场景,少有人不会动心。 陆笙一个厌恶排队的人,也拉着夏郁青加入长长的队列,背包之类的东西都交给周潜和陆西陵保管,她们两人只揣着手机,轻装上阵。 夏郁青跟着队列挪一阵,便会下意识转头去看一眼不远处等待的陆西陵。 他今日穿毛衣,休闲裤和黑色羽绒服,分外闲适的打扮。 她看过去的时候,陆西陵也会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视线,她露出笑容,他会微微地挑一下眉。 陆笙的话,将夏郁青一时晃神的思绪拉回:“……其实我哥高三之前的性格,跟现在不太像。” “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夏郁青好奇。 “虽说那时候就有些毒舌了,不过他那种有点散漫,又有点桀骜的性格,其实还蛮招人喜欢的。你是不知道,多少女生要我转交情书给我哥。要是哪天家里不少燃气了,就靠烧那些情书,都够我们过一阵的。” 夏郁青笑出声。 “但高三以后,他就渐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夏郁青犹疑地说:“高三的时候,你们父母……” 陆笙点头,“那件事对我们的打击都很大,我还休了三个月的学……那时候爷爷奶奶都垮掉了,唯独我哥,特别冷静地接管了家里大部分的事情。我们妈妈的葬礼,基本也都是我哥跟陈叔几个长辈操办的。” 陆笙排在她前面,这时候转身看向她,“我一直觉得,从那以后,我哥有一部分就封闭起来了。虽然说我是他妹妹,但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些年工作之外的事。即便有时候看他不开心,问了他也是不会说的。他也不怎么会把情绪带到家里来,因为奶奶会担心。” 夏郁青一时没有说话。 她想她一直以来的直觉没有错,陆西陵其实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说实话,当我知道我哥喜欢你的时候,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我本来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考虑谈恋爱的事,他是个边界感特别重的人,讨厌束缚,讨厌麻烦,他自己说的,在他看来,恋爱就是第一等的麻烦,要汇报行踪,保持联系,自由受限,傻子才受这种罪。如果不是不敢,我一定会问他,打脸痛不痛?” 夏郁青笑说:“我这么说不是在妄自菲薄,其实到现在我都还会觉得很不真实,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普通。” “不是不是,你才不普通好吗?要是把我放到你的生存环境,我肯定早早就放弃了。我觉得我哥这个人本质还蛮慕强的,他会对那些有真本事,或者精神上出类拔萃的人特别心悦诚服。” “你是在夸我吗?”夏郁青故意夸张地捧住脸。 “是夸你!别的女人做我嫂子我还真不一定服气,但如果你的话,我完全OK.能有一个人可以陪陪他,对他好,我也挺开心的。” “……笙笙姐你不要这么称呼我。”夏郁青耳朵霎时便烧起来。 陆笙笑说:“救命,辈分好乱!——你不会还叫他叔叔吧。” “没有了——爷爷是不是一直还在生气?” “不用在意爷爷的想法。他是老一辈的人,门第观念很重。家里的压力,你都交给我哥去解决,他大你八岁,老牛吃嫩草,这点麻烦都摆不平,也是白活了。” 夏郁青笑着点点头。 她们聊着天,不知不觉便已排到。 木马启动,绚丽的灯火里,夏郁青转头再去找陆西陵。 他站在灯火的背面,在寒夜里有种积石如玉的气质。 他正看着她这边,手里端着相机。 两个女孩子坐完旋转木马,四人汇合,往城堡前聚拢,等待灯光烟花秀。 他们去得已不算晚,但永远有更早的人,观赏位置早已密压压的全是人。 夜里起了风,天气很冷,陆西陵怕夏郁青冻着,又怕人多两人挤散,掀了一侧羽绒服的衣襟,将她圈在怀里。 夏郁青两手搂着他的腰,借毛衣的温度捂手取暖,仰头看他,问道:“你刚刚给我拍了照?” “嗯。” “我想看看。” “回去再说。” 她点点头。 “冷吗?” 她摇摇头,又说,“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你开心就行。” “不。我想知道你开不开心。”她看着他,目光很是较真。 陆西陵低头,在她嘴唇上倏然一碰,“嗯。” 灯光秀开始。 城堡被各色灯光照亮,流光溢彩,烟火冲天,照亮夜空,又似星点四散开去。 是诗词里的场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夏郁青不觉看得呆了。 应当不会有人对着烟花许愿。 可是流星也是一瞬即逝的东西,凭什么这样漂亮到极致的东西,不可以同样地承载一些心愿,即便那只是大海捞针的妄想。 她在心里说:妈妈,我想再见见你。你可以不用认我,也不必跟我团聚。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过自己的生活,如果你也幸福的话,那就更好了。 灯火秀结束,他们离园,仍旧回到下榻的酒店。 逛了一整天,大家都有些累,白天里吃了不少零食,倒不怎么饿,陆笙提议先各自回房间休息一下,等饿了的时候,再去吃夜宵。 进门,夏郁青按下开关,脱掉外套,放下包和下午买的周边产品,先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之后,她站在落地镜前,摘下了还戴在头上的米奇头饰。 陆笙化的妆,下午又补过一次。 夏郁青脸颊凑近镜面,拿指尖轻轻扒着眼下,查看从眼皮上掉下来的珠光眼影。 她脑袋像是变成了一枚海螺,里面还不断还回荡着方才那轰鸣烟花声。 直到此刻才觉得累。 陆西陵原本准备走过去拉上窗帘,从夏郁青身后经过,脚步一顿。 他往镜子里瞧一眼,她捂了两个冬天,已是正常而偏白的脸颊上,晕着很淡的浅红色,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衍上的一点腮红。 嘴唇上,浆果色的口红褪了一些,两分斑驳,有种落花将谢的靡丽。 或许,她还不那么适合化妆,原生素颜的样子已经足够大方清丽。 但这抹红模糊了她的年龄,让她跳出了他为她预设的框架,也成功唤起了去年那日,在酒吧里的记忆。 夏郁青动作顿了一下,因为看见镜中的陆西陵,欺身往前走了一步。 她还没出声,那双指骨分明的手已伸过来,夺掉了她手里的头饰,往旁边一扔。随即,触感微凉的手指,强势却不失温柔地按住了她的下巴,使她转过身。 她刚听见近似失控的,沉沉的呼吸声,吻偏劈头落了下来。 陆西陵膝盖挤入她的双膝之间,将她钉于镜墙之上,她骤然腿软,有种跌落的错觉,伸手想去攀他肩膀借力,手却被一把攥住,反按在了镜子之上。 身体里升腾起澎湃又陌生的感觉,像高压蒸腾的热气,向上顶住她的心脏。 很奇怪,很慌。 “……耳朵怎么这么红?”陆西陵哑声问。 她还在思索,便有温热潮湿的触感落在耳垂之上。 她被按在镜子上的手,挣脱不得,手指倏地蜷缩。 像有一脉滚烫熔岩,自耳垂到耳后,再到颈间,以及毛衣被扯落,暴露于微热暖气中的肩膀。 她脑中只有火山爆发之后,遮天蔽日的灰,混沌,无法思考。 甚至,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害怕,因为对面是陆西陵。 吻落在她肩头的时候,陆西陵终于觉察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睫毛尤其如此,像被雨淋湿的鹅羽,亟需抖落沉重水滴。 她的口红已经彻底花了。 他一顿,便停了下来,拉起她的毛衣,两臂合拢,将她搂入怀中。 许久无人说话。 唯一的声息是心跳与呼吸。 寂静之中,他感觉到她抬起了头,他垂眼,对上她的目光。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伸手将她脑袋又按回去,不想与她对视,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从不过分自我高估——那双眼睛总是清亮,却也在此刻,因为他而染上一些绮靡的颜色。 “不能告诉你。”他低声说。 “为什么?” “怕吓到你。” “……我胆子又不小。” 但他还是不能。太早了。也太珍惜她,甚至都不舍得告诉她他肮脏唐突的想法。 又拥抱许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陆西陵松手退开,不觉得遗憾,甚至有些感谢这打扰。 他又看了夏郁青一眼,拿大拇指将她唇角的一抹口红擦去,确定再看不出有什么,转身,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门外是陆笙,拿着卸妆油和化妆棉,“青青,你要不要先卸妆?” “好!”夏郁青声音有两分不自然,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转头瞥了一眼镜子,又拿手背擦了擦嘴角,才走过去。 陆笙脸上敷着面膜,递过东西也不进来,只说:“我跟周潜准备点外卖,你们要吃吗?” “吃什么?”夏郁青问。 “麦当劳吧,好像比较快。” “我可以。” “那我加个汉堡,再加对辣翅。”陆笙看向陆西陵。 陆西陵说:“一样。” 陆笙比个“OK”的手势,“那等下外卖来了,你们去我房间。” 陆笙离开,关上了门。 夏郁青拿着卸妆油,也不看陆西陵,飞快往浴室走去。 陆西陵瞥了她一眼,轻笑,“耳朵还这么红?” “……我不理你了。”她重重关上了浴室门。 第39章 隔日晚上,一行四人回到南城。 元旦假期结束,夏郁青便回学校投入复习。 等考完试,她收拾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搬进陆西陵的公寓。 隔了两天,夏郁青高中最好的朋友宋苗来南城玩。陆西陵派了部车,方便夏郁青带人出去玩。 宋苗家庭状况相对夏郁青较好,但也只是普通农村家庭,毕竟是学生,预算有限。宋苗原本订的是青旅,夏郁青征得陆西陵同意,让宋苗在清湄苑借宿,一则条件更好,二则也可以省下一笔住宿费。 头天,夏郁青去高铁站接上了宋苗,下午带她逛南城大学老校区,晚上陪同她一起住在清湄苑。 隔日逛了一整天的著名旅游景点,晚上两人又一块儿宿在清湄苑。 到第三天,陆西陵坐不住了。 据夏郁青说,她这位同学要在南城玩五天,那岂不是整整五天他都见不着人?假期一共也就那么多天。 是以第三天晚上,他提出得尽一点东道主的礼数,请夏郁青的这位好朋友吃晚饭,地点就在江南小馆。 陆西陵忙完了工作,从公司出发去餐馆。 夏郁青和她的朋友已经到了,坐在“黄雀雨”那一间包厢里喝茶,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分外投入,他推开虚掩的门,她们一时间都未察觉。 直到他出声,夏郁青才转过头来,“你下班啦?” “嗯。”陆西陵脱了外套坐下,“你们点菜了吗?” “已经点了。”夏郁青说完,向宋苗介绍,“这是我男朋友,陆西陵。” 她说到“男朋友”这个词的时候磕巴了一下。 又向陆西陵介绍,“我高中同学,宋苗。” 宋苗为住宿问题,礼貌向陆西陵致谢,陆西陵则说举手之劳不值一提,清湄苑原本一直都是空置的。 片刻,服务员送上一块热毛巾,陆西陵擦了擦手,问她们白天在玩什么。 夏郁青说:“我带苗苗去逛了街。” “买什么了吗?”陆西陵前几天强硬地塞给了夏郁青一张卡,让她这两天带朋友吃喝玩乐可以任意消费。那卡绑定了短信通知,但三天过去了,一笔钱没动。他倒不觉得意外。 “就买了些小东西。”夏郁青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纸袋。 菜已经提前点好了,服务员询问过后,开始上菜。 吃饭时闲聊,陆西陵得知宋苗跟夏郁青不单单是高中同学,小学和初中也是同校。宋苗如今在江城大学,是他们高中那一届考得比较好的几个学生之一。 “你们高中一个班?”陆西陵问。 “对。我跟苗苗还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不过那次月考没考好,老师觉得我俩上课的时候一定是在偷着玩,就不让我们坐一起了。”夏郁青一边笑着回答陆西陵的话,一边将桌上的一道江南特色菜挪到宋苗面前,让她多尝尝。 陆西陵问宋苗:“菜还合口味?” 宋苗忙点头,“合口味的。就是稍微有点清淡。” 夏郁青则说:“完蛋了,我都不觉得清淡,看来我的味觉已经被这边的口味同化了。” 宋苗问:“那青青你今年过年要回去吗?可以跟我一起回去,正好彭老师的事情,也需要我们帮忙。” 夏郁青说:“我可能暂时还是没办法回去。老家那边就拜托苗苗你多辛苦一下,其他事情都交给我就行。” 陆西陵记得夏郁青有本书的扉页上,写了句赠语,落款是“彭树芳”,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彭老师。他问:“是你们高中老师?” 夏郁青点头,“高中语文老师。” “遇到什么事?” “刚刚苗苗告诉我说,彭老师家里有人生病了——详细的情况我之后单独跟你说吧。” 陆西陵点头。 吃得差不多时,夏郁青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陆西陵提起茶壶,给宋苗斟了一杯茶,闲谈口吻地问起:“除了伯父一家,青青在你们老家还有别的亲戚吗?” 宋苗摇头,“没有了。青青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去世都很早,她外婆在她读初二的时候也去世了。” “没有舅舅、姨妈之类的亲戚?” “她舅舅十几岁跑出去打工,在外面惹了事,斗殴时受了重伤,送医院路上就死了。” 陆西陵几分沉吟,“她妈妈离开你们老家以后,再也没跟家里联系过?” “青青说,头一年她妈妈有往家里汇钱,后来就联系不上了。她外婆去世,她妈妈都没有回家,可能……” 自己生身母亲过世都不回家,要么彻底音讯隔绝,要么……已经不在了。 宋苗说:“其实青青五年级的时候,想过在省报上登寻人启事。千辛万苦找人打听,才知道登报要钱,按行数计费。她负担不起,就想以后自己当记者,能更方便接触到媒体。这可能是她学新闻的初心之一吧。” “她这些年一直还在找人?” “有时候老家回来了去外省打工的人,青青听说以后都会找过去打听。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我觉得,青青自己可能也觉得,她妈妈可能已经……” 陆西陵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 夏郁青从洗手间回来,陆西陵结了账。 三人下楼,陆西陵问夏郁青晚上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今天逛了一天了,就直接回去休息吧。”夏郁青说。 陆西陵瞥她,“那走吧,我送送你们。” 陆西陵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待命的司机转头一看,立即打声招呼:“陆总。” 这位司机不是别人,正是夏郁青来南城第一天,去车站接她的王师傅。 这几天,王师傅作为在南城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司机”,给她们推荐了不少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苍蝇馆子。 王师傅一直对夏郁青的印象很不错,第一面就觉得小姑娘落落大方不露怯;之后他介绍的家教工作,小姑娘也是应聘成功,出色完成任务,以至于后来她因为要实习辞掉家教一职,家长还不断找他,希望他能在中间传个话,让夏郁青无论如何再教个半学期;他不过接送过一回,介绍过一个兼职,夏郁青却一直感念在心,一直到今天,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还能收到夏郁青的祝福短信。 他们司机之间,消息最为灵通。王师傅珍惜工作机会,不敢乱传八卦,但前一阵听别人说,公司的陆总,似乎跟他资助过的一个小姑娘在一起了——他们一些粗人,肯定不是用的“在一起”这么文雅的表述,原话实际更难听。 他听说以后一直不怎么信。 但前几天他接到周潜指令,要他给夏郁青做几天司机。 这两三天,在车上时,夏郁青每每会接到陆西陵的电话——她没避讳过,都是直呼其名。她跟电话那端的人,聊天的语气和内容,坐实了他一直不大相信的传言。 他多少有些心情复杂,但不是因为听信了夏郁青“傍大款”的那些诋毁,而是因为陆西陵一个浸淫商场的人,最是长袖善舞,大了小姑娘七八岁,又是资助人与被资助人的关系,细究起来,似乎总不怎么磊落。 上位者拥有绝对的地位与话语权,夏郁青真是心甘情愿的吗?他担忧这个。虽说,这压根不是他一个司机、一个外人该操的心。 他总觉夏郁青像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孩儿,知晓她在南城适应得很好,他这个起初的“摆渡人”,也很觉得欣慰。 他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女儿提到过夏郁青,让她好好跟人学习,倒不是要说成绩多拔尖,但至少得有股拼搏的劲儿。 当他瞎操心,他私心不忍心看到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小孩被人骗,自误前程。 如今,陆西陵陪着夏郁青坐在后座,手臂直接搭着她肩膀,两人凑近了不知在聊什么。 王师傅的心情便更加复杂。 陆西陵在问夏郁青,晚上是不是还要陪着宋苗待在清湄苑。 夏郁青说:“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 “但是?” 陆西陵笑了声,“没但是。你爱待着就待着,难得你同学过来一趟。” 车到了清湄苑,陆西陵没进去坐,怕两位小姑娘不自在,直接便折返了。 夏郁青和宋苗进了屋,先没急着去洗澡,打开电视,边吃水果边聊天。 夏郁青跟程秋荻和方漓的关系都很好,但跟宋苗多了一层知根知底的自在。 她们两人高考结束之后就没再见过,终于重聚,这一年半以来彼此都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一聊起来一时半会便很难停下来。 宋苗一边剥橘子一边说:“你男朋友找我问了一下你家里的亲戚状况,感觉他还蛮关心你的。” 夏郁青嘿嘿笑了声。 “说实话哦,你说你男朋友是自己开公司的,又还大你八岁,我第一时间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个秃头老男人的形象。” “二十七也不老的吧。” “是不老。但是哪个有钱人长得还好看?” “那见了面有没有放心一点?” “你要听实话吗?” 夏郁青点头。 “我们学校前阵子出了一个‘师生恋’的新闻你关注了吗?” “一个硕导诱奸、PUA自己的研究生那件事?” “对。我们那时候还讨论过,那个老师平常看起来还蛮风度翩翩,谁能想到私底下是那个样子。他是导师,学生的论文能不能过,给不给毕业,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这种地位上的不对等,就太容易形成剥削关系了。” 夏郁青点头,也随之换上严肃神情,“苗苗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或许我没法担保别人的人品,但你了解我的性格,我绝对不会将就任何一段我感觉不舒服的关系,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 宋苗说:“那确实。你是我朋友中本身性格最刚硬的一个。” 夏郁青笑说:“所以,你相信我的眼光就好。” 聊完这个话题,她们又开始聊宋苗和她“crush”的进展。拖拖拉拉的,她们相继洗完澡,躺在一张床上,又继续闲聊,好像不拘话题大小,什么都能聊到一块儿去。 像回到了高中暑假,两人躲在罩了蚊帐的木架床上,偷偷聊同学间的八卦,一台行将报废的老旧电风扇吹出一点风,出了汗的皮肤粘在凉席上,一直聊到半夜,不知谁先没了声音,沉沉睡去。 陆西陵坐在后座,拿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与夏郁青发消息——那边回得慢,常常一句发过去,半天没有回音,好不容易回了一条,下句又没影了。 料想她应当是在跟朋友聊天。 陆西陵鲜少跟司机交谈,但今天例外,因为王师傅是夏郁青亲自指定的。 “开几年车了?” 王师傅未料陆西陵突然出声,差点吓一跳,“二十几年了。” 陆西陵平声说,“我之前的司机辞退了,新调来的用得不顺手。你跟我助理和人事打声招呼,以后过来给我开车。” 王师傅沉默一霎,“请陆总恕我冒昧。是夏……夏小姐的提议吗?” “是我看你开车还算稳当。” 前方是红灯,王师傅将车徐徐停稳,方说:“我知道做司机首要不得干涉领导的私事,恐怕我不符合陆总您的要求。我听到过几句话,事关夏小姐……” 陆西陵听出王师傅话里的犹豫,“你说。” 王师傅到底多管了一回闲事,把他听来的一些蜚语流言告诉给了陆西陵,当然他没指明是谁,只说公司里都在传。 王师傅说这些话其实很逾距了,他说完也很忐忑。他的生计,是这位老板一句话的事。 哪知道,陆西陵没发火。 不但没发火,语气也很平和:“知道了——找人事调岗的事,抓紧去办。我周一要见到你人。” 王师傅忙说:“谢谢陆总!我明天就去办。” 两天后,夏郁青送走了宋苗,回到了陆西陵那儿。 那指纹锁录入了她的指纹,门禁卡陆西陵也给了她一份,她可以随意自由进入。 陆西陵今晚有个饭局,说是晚上九点钟才能回。 夏郁青白天一整天待在公寓里,做那线上的兼职。她中午吃的外卖,有些心疼钱,考虑基本整个寒假都在待在这儿,或许自己做饭才最划算。 但这公寓的厨房明显一次火都没开过,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什么都缺。 犹豫了一会儿,就过了晚上八点。 她闷得慌,便想下楼去走走,顺便去便利店看看,买份便当。 穿好外套,拿上门禁卡和手机,刚走到电梯那儿,却听“叮”的一声,电梯门弹开。 这公寓一层一户,出来的不会是别人。 夏郁青惊喜:“你不是九点才回来吗?” 陆西陵穿着一身正装,黑色大衣挽在手臂上,衣料纤维沾染了薄薄的酒味,他的目光也似比平日浮了两分,“要下楼?” “我还没吃饭,想去趟便利店。” 陆西陵径直将她肩膀一搂,“我陪你一起去。” 电梯门阖上的一瞬,陆西陵倏然将她往角落里一推。 她觉察到他呼吸落近,立即闭上双眼,然而,那带着酒精气息的呼吸已凑近只余咫尺,却并没有落下。 陆西陵笑了声,伸出手指,拨了一下她乱抖的睫毛,便又退远了。 他喝了酒,怕酒味让她不喜欢。 便利店很近,不一会儿便到。 陆西陵拿了一瓶冰水,接过夏郁青手里的便当,递给店员一块儿结账时,他目光自一旁架子上的计生用品上略过。 终究没拿。 酒精会削弱他的意志力,加上一旦有了“措施”,多半就有恃无恐了。 折返的路上,陆西陵问:“你朋友已经走了?” “都已经到家了。” “我记得前几天,你说你老师家里有人生病。” 夏郁青没想到陆西陵还记得这件事,“我高中语文老师彭老师,她姐姐得了癌症,要先化疗放疗,缩小肿瘤之后再手术治疗,术后可能还要做三四期的化疗。其中涉及到一些自费药,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不了,总体治疗费用有点吓人。” 陆西陵稍顿:“什么病?” “宫颈癌。” 陆西陵说:“我跟南城的三甲医院多数都打过交道,如果需要,可以叫她们到南城来治。” 夏郁青一点不意外陆西陵会这么说,但她摇摇头,“彭老师她们已经在我们省里的三甲排到号了,比较近,也不用再奔波折腾。” “治疗费用负担得起?” “我跟苗苗打算帮彭老师在平台上发起一个筹款。” “要我帮忙吗?” “不用。”夏郁青很认真地说,“彭老师性格一直比较要强,这次她姐姐生病的事,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是班里同学和其他班上的老师聊天,才知道彭老师请了很久的假,带她姐姐去省里看病去了。我们学生的善意聚沙成塔,我想她不会拒绝,但是她可能不会接受某一个人单向的捐款。” 陆西陵点点头。 夏郁青挽住他的手臂,仰头看他,“如果我们最后没搞定的话,再拜托你好不好?我想,如果有你当我的退路,我做任何事情都更敢全力以赴一点。” “好。”陆西陵抬头摸摸她的脑袋。 回到公寓,陆西陵强忍自己一身的酒味,坐在夏郁青对面,陪她聊天,等她吃完了便当,方才去洗澡。 时间尚早,洗过澡的夏郁青问他想不想一起看个电影。 他叫她选部喜欢的,自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夏郁青点开一部电影,转头一看,陆西陵占完了沙发的空间,便直接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 陆西陵手垂下,轻抚她一头刚洗过,柔顺的墨色长发。 随即手指按住她的下巴,使她朝后仰头,他撑起上半身,低头吻她。 “还有酒味吗?”他问。 “好像没有……不对,好像有一点。” 像是求知精神爆发,她转个身,跪在地毯上,再主动凑近去亲吻,舌尖探入,想求一个真切答案。 陆西陵手掌按住她的肩膀,一顿,随即往后一推,“……坐着好好看电影。” 他此刻可禁不起半点撩拨。 “……你先亲我的。”夏郁青委屈,“也是你问的问题。” “……”陆西陵不想再说话了,他几乎叹气,“夏郁青,你别太相信我。” “为什么不相信你?” 话音落下,静了一瞬,陆西陵霍然起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按坐在他膝头。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更多用了几分力,就这样捉着,直接朝某一处探去。 夏郁青吓到了,急急地想抽回手,他却抓得极紧,就那样按着,似乎想叫她识辨得清楚。 陆西陵原本被酒精浸染得几分浮靡的目光,此刻却分外严肃,语气也冷冽:“明白吗?别太相信我。” 夏郁青反而不挣扎了,虽然她双耳已经烧得通红,“……你会伤害我吗?” “不会。” “那为什么不可以呢?” 陆西陵却顿住了。 他一度头疼她的“懵懂”,或许这只是他的傲慢。 他松了手,手臂搂住她的背,紧紧合入怀中,沉声问:“你真的完全理解这件事的性质吗?” 夏郁青不说话了。 会考试的人都知道,选择题选项涉及“完全”、“绝对”这种表述的,都是陷阱。 她完全理解吗?她不能这样绝对肯定。 她觉得“可以”,只是建立在对陆西陵信任的基础上。 而他说了,不要太相信他。 陆西陵低头亲她一下,弯腰,捞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电影进度条倒回到初始位置,“看电影吧。” 第40章 夏郁青时常觉得长大后的时间过得很快,或许宇宙中有更高纬度的文明,偷偷调快了时间的流速。刻度上显示的一小时,实际早已是缩水过的一小时。 放假的时间尤其。 似乎还没休息几天,就已到了除夕。 陆西陵问过她要不要回一趟老家,他可以陪她一起回去,也可去探望她那位语文老师。 夏郁青毫无意愿,对她而言,老家已经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至于彭老师,夏郁青给她打过电话,她现在仍然陪着姐姐在省里,放寒假的女儿也接了过去,多半过年不会回家。 陆西陵这边,自上次跟爷爷争吵过后,两人一直关系紧张。他只固定每周回去吃两顿饭,跟爷爷也不会多交流。 每当爷孙两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陆笙和奶奶都极为提心吊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又针尖对麦芒。 陆奶奶委婉提及一句,大过年的,放着夏郁青一个小姑娘孤零零怪可怜的,不如喊到家里一起过除夕。 陆爷爷自然严词拒绝。 陆西陵倒没提这要求:爷爷要是不能完全接纳夏郁青,他不会把人带回去受冷眼和委屈。他的人他自己就能护得周全。 陆西陵早早放下话,除夕当天,他在陆家吃早饭和中饭,晚上则与跟夏郁青单独过。 陆爷爷觉得不成体统,发了一通火,陆西陵没与爷爷争辩,反正他下定决心的事情,绝无更改可能。 除夕早饭那顿很是简单,自家熬的百合粥,配三样馅的小笼包,和一碟春卷。 吃完以后,陆西陵写了几幅春联,大门和厨房各张贴一副,多余那副,待墨迹干了,预备下午带回去跟夏郁青一块儿贴。 中午吃过饭,陆西陵陪着奶奶聊了会儿天,到下午三点钟,便准备走了。 奶奶起身,“真要走啊?”她转头打量陆爷爷,语气犹豫,“要不,要不你叫人把青青接过来一块儿吃晚饭吧?过年毕竟是团圆的日子……” 陆爷爷沉着一张脸。 陆西陵态度坚决,“答应了的事,我不好食言。” “那你稍坐会儿,我拣点儿点心你给青青带过去。”陆奶奶经过陆爷爷身边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一会儿,陆奶奶从厨房出来,递给陆西陵一只精致的小篮子,和一封红色缎面的红包,“都是自己做的点心。红包你也交给青青,说是奶奶的一点心意。” “还有我的。”陆笙转身,往陆西陵手里再塞了一封红包。 夏郁青下午在研究蒸烤箱的说明书。 她前两天跟陆西陵一起逛超市,买了一袋点红的馒头,想蒸来尝尝——这勾起她小时过年的回忆,那时候蒸白糖包子,是拿红曲自己点的红。 下午三点半,响起开门声,她放了说明书迎上前去。 陆西陵将手里拎着的竹篮和纸袋递给她,脱了大衣挂起来,一边换鞋一边说,“奶奶和陆笙给你的。” 夏郁青揭开竹篮盖子看了一眼,四样精致的小点心,样式颜色各不相同。 纸袋里的则是两封红包,一卷春联。 红包鼓鼓囊囊,极沉,夏郁青忙说:“去年给的不是这个数呀?你是不是自己偷偷往里面添了?” 陆西陵失笑,“去年跟今年能一样吗?” “我能不能数一下?” “你数。” 夏郁青拿着东西回到沙发坐下,将两封红包一一拆开数点,奶奶给的那封是一万整,再加上一张崭新的一元纸币;陆笙给的那封是六千。 “不行不行,这太多了……”她如今一分一厘都是自己挣得,陡然拿到这么多压岁钱,简直惶恐。 陆西陵说:“就第一年这样,以后不会再给这么多。这是她们的心意,你收着,不想花就存进银行,就当以防万一,拿来救急。” “好吧。”夏郁青将钱装回红包里,想着等年后银行网点恢复营业,第一时间存进去,存个定期。 “我其实应该上门去拜个年的,但是爷爷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吧?”夏郁青说。这里头没有陆爷爷的红包,其原因不言自明。 “奶奶知道你的心意,不用拘泥形式。”陆西陵瞧见茶几上的说明书,又看了看厨房,“中午吃的什么?” “随便煮了个面条。我想晚上做得丰盛一点。” “什么时候开始弄?我帮你。” “现在还早。四点半开始吧。” 陆西陵捉着她手,将她从沙发拉起来,“去把春联贴了。” 陆西陵在书房里寻得一卷无痕双面胶,穿过玄关,走到敞开的大门口时,夏郁青已将春联展开了,正在认真欣赏那上面的字。 “是你自己的写的吗?” “嗯。” “好好看!” 陆西陵小时候练字没少被爷爷挑刺,从字形到字意,似乎无一合他心意。 而夏郁青则仿佛觉得他什么都好,不管是字,还是别的。 两人配合,陆西陵调整位置,夏郁青贴双面胶,没一会儿便贴好。 夏郁青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仰头看去。 有天皆丽日,无处不春风。 横批:喜乐。 如此简单又不俗。 夏郁青叫陆西陵等一下,自己哒哒哒跑回客厅,拿上相机,回到门口,拍了几张照片。 到下午四点半,两人开始做饭。 厨房的整套东西,都是这一阵置办的。陆西陵原想叫个阿姨来烧饭,夏郁青不想过年的日子有外人打扰,而且自己动手也更有乐趣。 陆西陵在家务这块可谓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今日却有无限的耐心耗在厨房里给夏郁青打下手。 汤是先煨上的,蓝色珐琅锅里汩汩作响,浅黄灯光下萦绕少许白气与水雾。 他想起小时候,念幼儿园之前,还跟着父母在外地生活,那时候陆颉生一下班,便会进厨房跟凌雪梅一块儿做晚饭。他在餐桌上拼模型,时不时地往厨房里看一眼,看见他们肩并肩站着,空气里飘来食物的香气。彼时还小,无所谓“幸福”这个概念,但回头想,那就是了。 虽知两个人吃不了太多,夏郁青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 餐桌的广口花瓶里插着前天刚到的花,大朵的粉荔枝,开得正好。 女大学生吃饭,手机摄像头总是第一个闻香气,拍完照片还要套滤镜和模板,发在朋友圈里。 陆西陵觉得好笑,却也不催促,只等她终于走完这一套流程,放下手机,说“好了”,他才提筷。 吃晚饭,陆西陵问夏郁青是想出去逛逛,还是待在家里。 今日天气很糟糕,阴沉一整天,又刮北风,夏郁青走到落地窗边看了一眼,看见楼底下的绿化树似要被风连根拔起,立即放弃了出门的念头,在家里吹着空调抢红包,难道不好吗。 陆西陵今日才对夏郁青的好人缘有个确切认知,她的手机好像一刻都没消停过,每隔一秒钟便有一条新消息。 自己的私人时间陆西陵从不喜欢被打扰,所以该发的拜年消息发过之后,他就将手机静音,扔到了一旁。 见夏郁青一直抱着手机不放,他不高兴了,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手机一抽。 夏郁青反应过来,笑说:“对不起我消息实在太多了。” 陆西陵手指卷起她的一缕头发,“给你那位老师拜年了吗?” “嗯嗯。我白天打过电话。” 夏郁青跟宋苗帮忙在某平台上发起的那捐款,经过高中班上的学生,各自扩散转发以后,筹集目标短短五天就达成了,这笔钱至少能撑到术后做完三期化疗。 彭树芳朋友圈难得更新一回,选在今天除夕发了一封感谢信,称教书育人的成就感莫过于此,满园桃李,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 夏郁青点开朋友圈给陆西陵看,忍不住感叹:“我觉得我真的运气好好,一路上可以碰到这么多善良的人。” 陆西陵捏捏她的脸,“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善意跟善意会相互回应。” 他们开着电视,吃东西聊天——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夏郁青在吃,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夏郁青考虑要不要先去洗个澡再接着玩,大门那儿忽然传来敲门声。 陆西陵起身,按住她肩膀,“我去开门。” 门口是陆笙和周潜。 门开的一瞬,陆笙探头,“Surprise!——干嘛啦!不要关门!青青!青青快来救我!” 陆笙以蛮力推开门,突破兄长的封锁,蹬了鞋子,直接跑进客厅里。 周潜笑说:“陆总,陆笙一定要来,我也没办法。” 陆西陵倒没真的生气,纯粹跟陆笙闹着玩。毕竟是过年,人多一些总归更热闹。去年也是这配置,夏郁青就挺开心的。 这一回,陆笙有经验了,带了麻将、扑克、骰子和几个桌游,还有那种音响话筒一体的K歌麦克风。 不过怕扰民,最后一项直接被否决了。 陆西陵这色彩单调的公寓里,一时间被五颜六色占满,茶几上扫出一部分空位,摆上了大富翁。 玩游戏看运气,运气可不管在座四位当中谁是真的“大富翁”,陆笙两回将陆西陵送进“监狱”,一回害得他“倾家荡产”,高兴极了。 玩到零点过了倒计时,陆笙饿了,央求夏郁青给她热点儿夜宵。 两人走进厨房,陆笙从冰箱里选了几样偏小吃的剩菜,递给夏郁青放进微波炉加热。 “对了,青青,有个事情我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陆笙说,“前一阵我哥叫我帮你约了个HPV九价疫苗——你应该还没打是吧?” 夏郁青一愣,“没有。” 之前,宿舍里程秋荻提过一句,九价超级难约。她当时没有特别留意,但这段时间因为彭老师姐姐宫颈癌的事,她查资料时做了相关的了解,正准备开学以后就去试着预约。 但没想到,陆西陵想到了前面。他如此安排一定也是因为这件事。 陆笙说:“我已经打过了,我帮你约的就是我打的那家。到时候会发短信通知你什么时候去打,你照着时间去就行了。当天没时间,推迟一两天也可以。” 夏郁青说忙说:“谢谢!笙笙姐你费心了。” “没事儿,就一句话的事。你宿舍小姐妹也想打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那是家私立医院,对外挂出的价格要比公立高,我可以帮她们拿到公立的价格。不过名额不多哦,顶多三个。” “好的!我回头问问我室友。” “嗯嗯。到时候把她们的身份信息发我就行。” 微波炉“叮”的一声,夏郁青拉开,拿出里面的烤鸡翅。 陆笙此刻往外面瞥了一眼,凑到夏郁青耳边,低声说:“你跟我哥,是不是还没有那个过?” 夏郁青耳朵顿时变得通红,“……嗯。” 陆笙想笑,又怕夏郁青更加不好意思,只说,“那正好。现在打效果最好。” 吃过夜宵,又玩了一个多小时,陆笙便跟周潜离开了。 夏郁青坐在地毯上,趴在沙发上,累,但不觉得很困,虽然已经严重超过了她平常的入睡时间。 她想到去年除夕,她担心这样的快乐可一不可再,而陆西陵说,不是有我吗。 他好像从来没有食言过。 陆西陵收拾客厅,叫夏郁青先去洗澡。 夏郁青伸手,他笑了声,一把抓住,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站稳,一手揪着他的衣领,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便飞快退开,朝浴室去了。 洗完澡,夏郁青先去了卧室。 趁着陆西陵洗澡的时候,夏郁青回复了一些微信消息。 一会儿,陆西陵洗完澡出来,定了个闹钟,熄灭了主灯,随即躺下。 夏郁青锁上手机,翻个身,朝向陆西陵。 陆西陵平躺着,偏头看她一眼,“眼睛睁这么大,还不困?” 夏郁青摇摇头。 她有话要说,但似乎亮着的台灯阻碍了她,“那个……可以关一下灯么?” 陆西陵抬手揿灭。 黑暗里,夏郁青靠近陆西陵,“笙笙姐说,你叫她帮我约了九价疫苗。” “嗯。” “那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至少半年……” 她听见陆西陵轻笑一声,“你在替我操心?”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之后认真考虑过了,也……也做了一些功课。我明白你的用意,你是希望,我做任何决定都是基于对事情全貌的理性判断。但是,但是……” 她声音小下去,“但是”了半天,最终还是一鼓作气说道:“但是我喜欢你呀,喜欢这件事情,怎么可能理性。你不喜欢我吗?” 后背蓦地被一把搂住,挨着她耳畔的声音几分低沉,“你说呢?”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那呼吸落在她的唇上,随即便是吻。 节日的快乐,似乎不只是感染了她,陆西陵也比以往更热烈。手掌自脊柱逡巡往下,将她的棉质睡衣揉出褶皱,停了片刻,他像是下定决心,终于径直自下摆伸入。 窗帘制造了绝对的黑暗,但人并不完全依赖于视觉。他像是握住了一只怕冷的小鸟,它瑟瑟发抖,那坚硬的鸟喙在啄他的掌心。 陆西陵再度吻她,吞掉她断续的呼吸声。 他分辨不出她是不是怕,但她一直是个勇敢的姑娘,就像此刻,她也在悄然无息入侵他的领地。他差一点来不及捉住她的手。 她挣扎了一下,不肯让他拿开她的手,她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要帮你。 陆西陵抬手按亮了台灯。 他已发现规律,她的大胆总在暗处。此刻灯一亮,她立即拉过被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陆西陵笑了声,拿过纸巾盒。 陆西陵先去了趟浴室,紧跟着夏郁青也起身,过去洗了个手。 她往镜子里看一眼,拿被凉水浸得微微发冷的手指,按住耳垂,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不自觉反复回想,无法驱逐的一幕,实则是,那时候陆西陵在他耳畔,用被欲念浸染,沉哑的声音叫她“青青”。 重回到黑暗里。 陆西陵拥着她,声音带笑,“你都做了什么功课?” “……不告诉你。” 她才不能说,她去请教了程秋荻。 程秋荻的意见是,保护自己,除此之外,日后哪怕两人分开,亦不会觉得后悔,那就行了。如果有一丝忧虑,那都不要。女孩子要对自己负责,永远有说不的权利。 然后,程秋荻给她分享了一些不正经的教材——某个“脸红心跳”的网站,程秋荻慷慨共享了账号和密码,告诉她可以只看她收藏和购买的那些。 她抱着认真学习的态度,点进一篇书名最好听的,看了十章,然后就做贼似的关掉了。 如此反复,好多次才将一本看完。 实话讲,还是学到了东西的,至少她搞懂了全部的流程。 学霸的行为准则,永远是学以致用。 陆西陵伸手碰碰她的耳垂,果不其然还是烫得惊人。 他不再逗她,低头亲她一下说,说:“青青,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第41章 夏郁青的大二下学期,较之上学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忙碌。 专业课开了《新闻写作》、《新闻编辑》、《新闻摄影》和《中国新闻史》等课程,此外,还有一门双语课《英美报刊选读》。双学位的课程也增加了,整个周末时间都被占据。 她与陆西陵见面,除了法定节假日,就只能在这繁忙的日程表里见缝插针。有时候会周五周六晚上去陆西陵那里过夜,大早赶回学校上课。 同宿舍的程秋荻和方漓,有志于申请英美大学的研究生,这学期分别都报了雅思和托福课程。 苏怀渠也在开始准备托福考试,且将留学目标瞄准了他“女神”当年读硕博的某藤校,为此他必须得保证四分制的情况,自己的GPA不能低于3.6。 两个学霸都一样学到头秃,区别在于,夏郁青这个情感上的“学渣”已经笨鸟先飞,和自己的“秘密”在一起了,而苏怀渠的秘密,至今无法宣之于口。 陆西陵那边,经过去年一整年的整顿与重组,今年开年以来,研发部捷报频传,好几样研究突破技术难点,待实验和改进之后,便可报送专利和产品审批。 彭树芳老师的姐姐三月份做了手术,预后效果不错,只等随观后续化疗结果。 陆笙的买手店经营得有声有色,收回成本,开始盈利。相对而言,感情方面就不大顺了,上半年一次恋爱也没谈过,好不容易碰见两个看得顺眼的,一个是Gay,一个隐婚有家室。 陆笙终于认识到,想从她如今那些酒肉朋友的圈子里,找个顺眼又靠谱的男朋友,其难度无异于屎里淘金,于是决心“封心锁爱”,专心经营店铺。她败了兄长那么多钱,头一回尝到自己挣钱的快乐,一时间难以自拔。 只觉得时间一晃,就到了暑假。 夏郁青投了多个实习,好几个都过了。 南城电视台招募实习生的流程最严格繁琐,两轮笔试两轮面试,最后统共只招不到五个人。 这样的难度,夏郁青也通过了,或许正是因为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拿到市台的实习offer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拒绝掉了其他的。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夏郁青就前去市台报道。 一上午,签实习协议、办工卡、认领工位、激活OA系统权限…… 夏郁青办完手续,被带教老师带去跟栏目的制片人打过招呼以后,就先回去了,下周一正式实习。 回学校收拾好东西,又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陆西陵去学校接她。 陆西陵今日没带着司机,自己开车来的。 车内凉爽极了,排挡的杯架上,还放了一杯陆西陵买给她的冰奶茶。 夏郁青插入吸管,喝了一口,是乌龙茶鲜牛乳,覆一层淡甜的鲜奶油,非常爽口,“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冰还没化?” 陆西陵说:“我顺便去了趟研发部,从科技园过来的。” 高新科技园离大学城比较近,地铁四站路。 夏郁青喝着奶茶,陆西陵问她:“办完入职了?” “嗯嗯。下周一去上班。” “办公室环境怎么样?” “一般般,不如我去年实习的那个互联网公司。我们栏目组都挤在一个办公室里,给实习生的工位,就是随便找了个角落,临时凑起来的,特别窄。”夏郁青的语气,倒没有半点对环境的不满意,“不过我们带教老师说了,市台下半年要搬到新大楼去办公,我们栏目组在首批搬迁名单上。” “你在什么栏目?” “《南城民声汇》,你听过吗?” “奶奶经常看。” “真的?”夏郁青像是额外又被注入一剂鸡血,跃跃欲试,“那我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让奶奶在编导组名单里看到我的名字。” 陆西陵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 车驶入市中心,却没有去公寓或者陆家,夏郁青留意到,是在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夏郁青好奇:“去哪里?” 陆西陵语气很淡,“陪我去见个人。” 车开到郊区,再驶入山中,穿过一条两侧遍植蓊郁松柏的林荫道,视野的尽头,出现了“XX山墓园”几个大字。 夏郁青心下了然。 墓园停车场附近有几家花店,陆西陵买了两束白菊。夏郁青也自己掏钱买了两束。 墓园里很是清净,草地上的露水已被上午的太阳晒干,夏郁青跟在陆西陵身后,攀上一段灰白色的干净石板路,右转。 陆西陵停了下来。 统一样式的黑色墓碑,并列的两座,分别镌有照片,刻有陆颉生和凌雪梅的名字,凌雪梅的那一座,边缘还刻了五瓣梅花的花纹。 陆西陵沉默放下花束。 夏郁青也将白菊放下,起身后朝墓碑上看去,方寸照片里,凌雪梅明眸善睐,美丽和婉。 碑上镌刻着生卒时间,显示她的祭日,正在今天。 陆笙去国外的vintage市场淘货去了,不然今天也会一起来。 陆西陵始终没说话,夏郁青站在一旁,也未出声打扰。 这样无声地站了好一会儿,陆西陵上前一步,碰了碰那墓碑上的一朵梅花,随即收回手,抄进兜里,“走吧。” 回市里的路上,陆西陵一直没怎么说话。 车直接开到了江南小馆附近的停车场,陆西陵说中饭在这儿吃。 推门进去,夏郁青一眼看见,柜台上今日摆了一只竹青色的瓷瓶,里面插着一枝白色的梅花。这季节不可能有梅花的,想来是仿真花,但制作得栩栩如生,一眼看去便似真的一样,连鹅黄的梅蕊都纤毫毕现。 他们仍旧去了“黄雀雨”那一间。 柜子上黑色陶瓶里的芦苇草今天也换了,同样换成了仿真的白梅花。 服务员送来菜单,陆西陵接过,对夏郁青说,今天他来点菜。 几道都是家常菜,荷塘小炒,清蒸鲫鱼,青豆汤,藕粉糕。 夏郁青手背托着腮,待服务员收走菜单,离开包间后,她轻声问:“是阿姨生前常做的菜么?” 陆西陵瞥她一眼,“嗯。” 他点了一支烟,在淡青的烟雾里,人有种清疏的寂寥,“这店也是她生前开的,做私家家常菜。后来我盘了下来。” 他没说得太多,两句话解释清楚缘由。 难怪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对他如此客气,平常吃饭也是,想得起来就结账,想不起来便不结。 “这间包间名字,出自她最喜欢的一句诗。”陆西陵平静地说。 “哪句?” 陆西陵看夏郁青带着包,问她带纸笔没有。 夏郁青直接拿出了他送的手账本,翻至一页,连同钢笔一块递给他。 这年头还用钢笔的人不多了,陆西陵是一个,夏郁青是一个,两人都耐得下那份心,每天灌墨。 陆西陵写的时候,夏郁青就凑近去看。 笔走龙蛇,落墨如烟。 「九月江南秋色,黄雀雨,鲤鱼风。」 吃过饭,陆西陵将夏郁青送回公寓,自己回公司开会。 一下午,夏郁青都在看《南城民声汇》往期的节目,虽然他们实习生进去多半只能做一些螺丝钉的工作,但她也想尽可能掌握这节目的调性,哪怕不能直接参与策划、采编等工作,她也可以“偷师”,能学一点是一点。 晚上,陆西陵回来陪她吃饭。 饭是请的阿姨做的,陆西陵坚决不愿意她继续在诸如做饭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偶尔一两次是乐趣,多了便是机械的重复。有这时间,他宁愿她拿去多做点喜欢的事情。 吃过饭,各自忙一阵,到十一点,便去休息。 夏郁青一贯睡眠很沉,室友都常常调侃,大概是十个喇叭环绕播放某音神曲都难得吵醒的程度。 但今晚她莫名其妙地醒了,既不觉得渴,也不需要上厕所。 随即,在沉沉的黑暗里,她听见陆西陵喉间发出了含混的声响。她对这情景不陌生,立即支起身体打开了台灯。 陆西陵额上一层冷汗,她急忙去摇他手臂,直到声息停止,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又做噩梦了。” 陆西陵注视着她眼睛,没有作声。 “……其实,我有去查。”犹豫了片刻,夏郁青轻声说,“你知道我一直就没那么听话,而且好奇心又很旺盛。” 所谓“巨人观”,是指高度腐烂膨胀的尸体。 夏郁青看着他,“……你可以告诉我吗?” 陆西陵没说话。 对于她的任何要求,陆西陵一贯是有求必应的。 她想,这件事之所以例外,一定对他造成的冲击很大。 她便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等你愿意的时候。” 陆西陵伸手,将她手臂一拽,她躺倒下来,被搂入他的怀里,那沙哑的声音,只说:“我抱一下。” 夏郁青窝在他怀里,一动也动。 陆西陵深深呼吸。 梦境总是从湖底开始,黑暗而窒息,他在溺水的边缘挣扎,然后身体便似升空,变成俯视的视角。与那黑沉湖水融为一体的,是如藻类疯长的长发,白裙子飘在水里,像一朵凋零的梅花。 那场景又美又异常诡异。 但那不是真的。 真实的只有下一瞬,他蹚着湖水靠近,将那白裙黑发的女人翻了过来,所见的,便是他在派出所,民警揭开裹尸袋的那一幕,被湖水和高温,泡得面目全非的…… 陆西陵无法再回想。 他只能紧紧拥住怀里的人。 只有夏郁青,她是清香的,温暖的,干净的,光明的真实。 第42章 夏郁青在电视台适应得很快。 不如说,把她放到任何陌生环境,她都能依靠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其变成自己的舒适区。 他们这一批进来《南城民声汇》这栏目的一共有三个人,开始实习没几天,有个女生被《早间新闻》组给要走了,剩下夏郁青和另一个男生。 男生名叫李添,南城传媒学院大三播音主持专业的。一般念播音主持的形象都不错,李添也是。他相貌周正,性格随和,又比较会做人,比如空调检修的时候请全组人喝冰奶茶,比如拜托常常出国的家里人帮各位女员工代购奢侈品,因此很得大家喜欢。 刚实习没两周,就有一位资历高的老员工跟带教老师说,李添这人靠谱,到时候可以直接发三方。 夏郁青和李添同为实习生,自然走得更近一些。 组里就有人打趣他俩“金童玉女”,夏郁青正式不正式解释过好多次,自己有男朋友,但大家仿佛失忆了一样,下回该开玩笑继续开玩笑。 职场环境跟相对单纯的学校环境不大一样,有时候有些事不能太“较真”,不然保不准就有人在背后给她记上一笔“开不起玩笑”的罪状。 夏郁青改变不了别人说什么,就开始更加注意跟李添只保持工作上的必要来往。 她还往工位上放了个陆西陵的相框,手机屏保也改成他的照片。 有人好奇问这是哪个明星,她就趁机介绍说是自己男朋友。 但没人信。 女同事说,现在谁没有七个八个的“男朋友”? 他们都以为是哪个十八线电影明星,夏郁青是他的“女友粉”。 夏郁青好气。陆西陵那张脸,真要去混娱乐圈,怎么可能只十八线。 他们栏目一天一播,一期呈现出来的只有二十分钟,但背后有数不清的繁琐工作,哪怕有两三个小组同时推进选题与策划工作,加班也是常有的事。 这天,夏郁青一直忙到晚上九点。 市台离陆西陵的住处不远,地铁也就三站路。凡能正常下班,夏郁青就会自己坐地铁,加班的时候,陆西陵必然会开车来接。 乘电梯的时候,碰上李添。 电梯门将要阖上了,夏郁青赶紧按了一下开门按钮。 李添两步跑过来,进电梯说了声“谢谢”,又问:“准备走了?” “嗯——你今天也加班?” “演播厅录综艺节目,我被拉去坐前排当托。” 夏郁青笑出声。 一块儿下了电梯,出了广电大楼,李添问她:“去坐地铁?” “我的车已经到了。”夏郁青抬手,指了指路边打着双闪灯的黑色轿车。 李添瞥去一眼,笑说,“现在豪车都出来开滴滴优享了?” “是我男朋友。”夏郁青笑着摆了一下手,“我先走了。” 李添愣了下,又盯着那车多看了两眼,迟缓地说,“嗯。那明天见。” 夏郁青跑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陆西陵启动车子,开口时语气几分平淡:“都看到我了还跟别人磨磨蹭蹭。他谁?你同事?” “跟我一起进来的实习生。” 趁着掉头之前,陆西陵往她那一侧的窗外瞥了一眼,“你们节目最近换的出镜记者就是他?” 夏郁青笑说:“你追了节目?” “奶奶反馈,说新的记者播音腔太重,不如原来的有亲和感。” 夏郁青解释说:“原来的悦悦姐请产假了。本来只准备让他代班一期试试效果的,但后续我们短视频官方号上他出镜的那期点击还不错,领导就让他先继续代班。他长得还比较帅,很容易营销出圈。” 陆西陵微微挑眉,刚要开口,夏郁青又切换为了吐槽模式:“……不过他不在我的审美点上。而且,我觉得奶奶说得对,他太端着了。” 陆西陵便不再说什么。 到家,夏郁青先去洗漱。 夏天天气热,有时候又要跟着跑拍摄,在空调房里闷上半天,整个人都黏糊糊的不清爽。 她洗完以后,换陆西陵去。 陆西陵洗完澡,自主卧浴室出来,在客厅里没看见夏郁青的人影,看见书房亮着灯,走过去一看,她正坐在椅子上,趴着书桌写日记。 她过分投入,他走进去时,她都没发觉。 陆西陵在书桌旁站定,“你再不阖上,我就要看到了。” 夏郁青吓得回神,下意识掩上了手账本,抬头一看,陆西陵上半身没着衣服,又不知道该不该移开目光。 陆西陵问:“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点——你这里有墨水吗?我买的放在办公室了。” “有。” 陆西陵走到她身旁去,拉开了右手边抽屉,从中取出一小瓶黑色墨水。 他伸手,她将钢笔递了过去。 他旋开笔杆的时候,夏郁青不经意间又瞥到了他腹部上粉色的疤痕。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见都觉得惋惜。 像是下意识,她伸出手去轻触了一下,“这个疤没有办法消掉么?” 陆西陵只是稍顿,手上动作没停,仍旧专心致志灌墨。 片刻,他拿了张纸巾,擦了擦旋拧上的钢笔的笔尖,递给夏郁青,又擦了擦墨水瓶瓶口,盖上盖子。 夏郁青手指夹在手账本之间,要翻不翻,她转头看了陆西陵一眼,“你站在这里我没办法继续写。” 陆西陵垂眸看她,“那就先不写了。” 说完,他伸手将她手里的手账本,连同钢笔都抽出来,“啪”的一声扔在旁边桌面上。 随即攥着她的手腕,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两只手臂搂住她的腰,转身,一把将她抱上书桌。 他轻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跳下来。 一手垂下去,捉住了纤细的手指,靠近他腹部疤痕的同时,低头吻住她。 她想要蜷住手指,但陆西陵紧紧攥住了,不肯,她指腹轻贴疤痕,感觉那是烫的,是因为她指上的温度,还是他的体温,她不知道。 下一瞬,陆西陵手掌在她肩头一按,她身体朝后倒去,不得不伸臂撑住了。 书桌上台灯亮着,照出一圈扇形的光。 她的手就撑在那一片光里,像积雪的月光,但不觉得冷。 力气尽失的夏郁青,是被陆西陵抱进浴室的。 但她立即将他赶了出去,反锁上门,听见门口有笑声,脚步声远了,她才走进淋浴间,取下花洒。 磨蹭了半晌,打开门出来。 走出主卧房门的时候,和自客卫过来的陆西陵迎面撞上。 他应当是洗了一把脸,面颊上还沾着水滴。 夏郁青脑袋像是锈住,无法思考了,更不敢去回想他之所以要洗脸的缘由。 陆西陵瞥她一眼,却是神色如常,好像知道她会不好意思,他连语气都很平静:“快把日记写完,过来休息。” 夏郁青讷讷地说不出话,只点了点,绕过他,脚步飞快地回到书房里。 她第一时间是去检查桌面。还好还好,都是干净的。 她拿过一旁的深绿色皮革手账本和钢笔,又将彼时被她不小心打翻,被陆西陵扶起来的台灯,往面前移了移。 挪动这盏台灯,看见那扇白光时,她整个人又像是沸起来。 在椅子上坐下,翻开手账本,揭开钢笔笔帽。 写到还剩几句的日记,记录的是今天工作上的事,但这些内容,相比较于方才的惊涛骇浪,平淡得不值一提。 她低下头,额头抵在本子的纸张上,伸手揪住了心口的衣服,好像这样可以让心悸之感稍缓。 但是没用,她错觉这空间里还残留某种气息,来自于陆西陵伏于她膝间,她在几乎失控的惊叫里,捂住了自己的嘴,却没有办法阻挡的潮涌。 夏郁青将今日的日记草草结尾,收进背包里,按上了台灯,关上了书房灯,回到主卧。 陆西陵半躺着,借台灯光翻阅手里的一册杂志。 她过来时,他只扫了她一眼,神情依然寻常。 夏郁青躺下去,拉被子盖住半边脸,一声不发。 片刻,她听见杂志被轻轻扔在床头柜上的声音,一切灯都灭了,陆西陵躺了下来。 他伸手来搂她的腰,“这么快就睡着了?” “嗯。” “那现在是谁在跟我说话?” “……反正不是我。” 一声轻笑。 她发烫的耳垂被他微凉的手指捏了一下。 她问:“……你从哪里学的?” “这也要学?” “以后不准这样了。” “不喜欢?”他低声笑问。 那呼吸只是温热,却也像是水蒸气一般,燎过她耳后的皮肤。 或许因为,陆西陵的声音总有种雪意的清冽,让他说任何情话都不显得甜腻,包括刚刚,他说青青一点都不脏,哪里都是干净的。 她今天翻来覆去地越不过去书房的记忆。 一时间没有作声。 他一副了然语气,“那就是喜欢。” “没有!” 陆西陵笑着,搂住她似乎想要来打他的手臂,“好了好了,睡觉。”如果不是没备着措施,他今天一定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 “你每天都写日记?”陆西陵问。 “基本是的。特别忙的话也会写一句话。” “你日记里有我吗?” “……你早就出现在我的日记里了。” “是吗?”他仿佛心情极好,明明都休战了,却又忍不住开始逗她玩,“那今天的事呢?写了吗?” “……”夏郁青实在忍不了,伸手重重地锤了他一拳。 今天的事情哪里需要记,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她力气一贯大得很,这一下锤出了“咚”的声响。 又忙问:“没事吧?” “你说呢?没轻没重。怎么刚刚倒是不打人……” 夏郁青去捂他的嘴,举手投降:“……求你了,别再说了。” 陆西陵发出愉快的笑声。 第43章 夏郁青清早到办公室没一会儿,群里通知上午有个防灾知识宣讲会,每组要出几个人参加。 一般这种性质的讲座,老员工不愿意去,又要应付行政部门的点名,都会派实习生或者仍处于试用期的新员工去。 自进来实习以来,夏郁青已经参加过好几回了。是以一看到群消息,她就收拾好了本子、笔和一本用来打发时间的书。 夏郁青等了等李添,两人一块儿往外走时,和她带教老师沈老师迎面撞上。 沈老师端着个保温杯,从茶水间过来的,问夏郁青:“去哪儿?” 夏郁青说:“防灾知识宣讲会。” “一会儿你跟我开选题会去。哪有这闲工夫让你摸鱼。” 夏郁青忙说:“好的。” 一旁的李添有点进退不得,沈老师说的是“你”,不是“你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沈老师,那我要去吗?” “你不去谁代表我们栏目签到?” “……好的。”李添瞟了夏郁青一眼,拉开门出去了。 中午,夏郁青跟组里几个人一起点了外卖。市台是有食堂的,但午间人流量大,菜品口味也很一般。 外卖到了,夏郁青跟李添一块儿下楼去拿了上来。 两人提着几个袋子进会议室,有个女同事打趣,“今天金童玉女又一块儿行动啊?” 李添一边解开外卖袋子,一边笑说:“红姐可别开玩笑,小夏有男朋友,还是开宾利慕尚的,我哪儿敢跟她炒CP?” 女同事看向夏郁青,“真的假的?”明显,让她震惊的不是“男朋友”,而是“宾利慕尚”。 夏郁青对车类知识可谓一窍不通,能区分得出蓝白标和三角标已经是她的极限。但听李添的语气,可能这车比这两种更要豪华吧。 她像是咽下了一口苍蝇,但仍然如平常一样保持着笑容,“添哥什么意思呀?“ 李添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什么什么意思?” “你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酸,是羡慕我男朋友有钱呢?还是羡慕我不是单身?还是说,添哥你该不会是暗恋我吧?” 李添顿时有点讪讪。 夏郁青笑说:“开玩笑的!我一直说话不过脑子的,添哥你千万不要当真。添哥你姐姐不是经常出国么,家里条件一定也很好。而且长得又这么帅,隔壁综艺部门的小姐姐都在追你,你怎么可能羡慕我呢,是吧?” 李添只闷头把外卖盒子递发给大家,说不出话。 一旁的女同事笑问:“青青,你真有男朋友啊?” “有啊,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还真是你相框上那个?” “对呀。” 原本大家都是不信的,但由李添一爆料,这事儿似乎就变得合理了起来。 女同事说:“青青,你不会是隐藏的富二代吧?” 夏郁青笑说:“富二代玩变形计也不会挑电视台吧,也太累了。” 大家都笑起来。 这之后,李添就不怎么跟着夏郁青一起活动了。 原本他一直笃定自己毕业以后一定能跟台里签三方,因为组里人对他的喜欢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但最终会在他们实习证明上签字的带教老师沈老师,却似乎更器重夏郁青。 他们两人刚进来那会儿起步都是一样的,后来他代了出镜记者的职,夏郁青还在做一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板砖。 但没过多久,沈老师就明显会把一些很重要的活派给夏郁青去尝试。 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是去采访一个机床厂的清洁工阿姨,她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了焊接和编程,收集厂里报废的材料和零部件,给她念小学的女儿,做了一个一比一还原的“钢铁侠”盔甲,那盔甲真能穿上,头盔可开合,还可语音智能操作。 采访录制当天,所有人都已经就位,只等李添。 李添却打来电话,说家里出了点事,有个长辈突然昏倒,他和他姐姐跟救护车去医院了。 录制轻易不能取消,再约时间会打乱计划,影响后期剪辑和审片等一系列的进度。 沈老师打量了一眼,在场的几个人,他作为编导和摄影,一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旁边负责录音的男同事,又高又壮,理着寸头,不知情的人以为是刚放出来的。 再看过来跟拍学习的夏郁青,白体恤牛仔裤,扎着一把马尾辫,清爽的像株小绿竹。 沈老师拍板:“夏郁青,你出镜主持。” 夏郁青“啊”了一声,“沈老师我不行,我,我面对镜头紧张,而且我普通话还不标准。” “台本大纲熟吗?” “熟。” “那就别废话了,赶紧的,老张你把话筒给她,我先测光……” 夏郁青完全是懵的。 好在,这期节目的前期选题、台本大纲、串场词基本全都是她写的,她对此熟悉得不得了。 她将台本上的开场白默念了几遍,就硬着头皮上了。 开始因为紧张卡壳,NG了三四次,等开场白录制成功,她有了一些信心,后续便渐入佳境。 拍完,素材送后期剪辑,初审通过,送给栏目主任和分台台长二审和终审。 夏郁青一直觉得自己赶鸭子上架的这一期一定过不了审核,哪里知道,三审都通过了,排期在了下周二播出。 夏郁青收到确切排期的这一刻,才给陆西陵发了条微信,叫他提醒一下奶奶,下周二的节目一定要看。 播出那天,夏郁青守在办公室里。 沈老师的那台电脑是接了直播信号的,可以直接切节目过来看。 沈老师已经制作了两百多期的节目,送去播出部前,样片他也已经看过了无数遍,但每次节目播出,他仍会第一时间蹲直播。 夏郁青撑着大腿,站在沈老师侧后方,打算偷偷跟着看一眼。 沈老师拉过了旁边同事的椅子,“怎么跟做贼似的。坐。” 夏郁青笑着道声谢,坐了下来。 《午间新闻》结束,几分钟广告之后,便开始播放本期的《南城民声汇》。 片头过后,先是三十秒的简介,关于今天将要采访的主人公。 简介过后,画面跳转,是站在机床厂大门口榕树下,未语先笑的夏郁青。 隔屏幕看自己,总有种陌生感。 夏郁青录制当天只觉得极其尴尬,但回头再看,因这分陌生感的原因,倒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糟糕。 单论说话腔调,她肯定是比不上受过专业训练的李添,不过她也算是吐词清晰,不疾不徐,而且她刻意控制过,再紧张也没有犯NL不分的老毛病。 播完了,沈老师转头看她:“还行,要不下次你继续上?” “不不不!我不行,这个可比策划编导难多了!” 沈老师笑说:“快去吃饭吧。” 节目每期都会剪辑几段一分多钟的内容,发布在短视频APP上,进行二次传播。 夏郁青这一期,以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火了: 采访的那个清洁工阿姨,就住在厂房后方的员工宿舍里。 他们到的时候,在二楼打扫的阿姨发现了他们,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打招呼。 厂房里生产线启动后的巨大轰隆声盖过了谈话声,夏郁青与阿姨交谈,出现了一段鸡同鸭讲的对话—— 夏郁青:孙阿姨!您在工作吗?” 阿姨:我不坐!等我下来开门,你们进屋坐! 夏郁青:不做?您已经辞职了? 孙阿姨:我女儿不叫芝芝,叫小梅! 夏郁青:您女儿也在?她今天不上学吗? 孙阿姨:这大夏天的,又没有冤屈,哪里会下雪哦! 《南城民声汇》原本基调就是轻松诙谐,泪中带笑,所以这段是沈老师拍板的,特意没剪。 这段对话的评论区,全都是类似这样的评论: “从未见过如此顺畅的跨服聊天”。 “你们新来的这个代班主持,脑子好像有点不太好使的样子(狗头)”。 而后,经过微博等其他网站的三次传播、四次传播,这一期的线上点击直接进了节目有史以来的前三名。 隔壁综艺部一档节目的制片副主任甚至过来半开玩笑地想挖角,说他们那边正好缺个搞笑类的女主持,问沈老师能不能割爱。 沈老师把这副主任叉出去了。 新媒体时代,流量为王。 栏目的制片主任不可能眼睁睁放过这流量红利,先是让夏郁青也跟正式员工一样,去短视频APP上开通自己的账号,然后又想让夏郁青多录几期看看效果,和李添做对比,择优而取。 后者沈老师据理力争过,但制片主任毕竟是他领导,他也拗不过。 夏郁青又录了几期,大家比较播出后的平均点击率,发现,夏郁青主持的那几期,相对李添的,线上至少能多出20万的播放量,多的能超过50万。 大家正儿八经地开了个研讨会,最后得出结论,夏郁青那种跟谁都能唠两句的开朗性格,更接地气,亲和力方面,也不输之前的正式主持悦悦。 主任慎重考虑要把李添换下来。 李添自然不乐意了。他一个播主专业的,被新闻系业余选手比下去,颜面尽失。 夏郁青也不乐意。 她的兴趣更多还是在编导方面,她虽然不排斥出镜,但现在领导的用意是想要将她往网红方向培养,有时候为了刻意突出她的“搞笑”和“有梗”,甚至会在台本里加一些人为编排的桥段,这让她很不适。 最烦躁的是,领导还要求她好好经营个人的短视频账号,拍点儿日常,发发自己的实习心得之类的。节目组还能配合她,做几期“青青带你游电视台”的vlog。 那一阵夏郁青账号的私信,几乎不能看,除了商务合作,就是各种猥琐男想方设法躲避屏蔽词的性骚扰,言辞之下流叫人作呕。她只能将私信关闭。但评论领导不让关,说都是数据,要纳入考察范围。 夏郁青十分郁闷。 陆西陵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阵下班去接夏郁青,她的神态远不像开始的样子。那时候虽然累,但是充实,白天做了哪些工作,都会兴致勃勃的汇报给她听。现在却很沉默,甚而有几分颓丧。 是以今天接到人之后,看见夏郁青坐在副驾上一言不发,他问:“我们的女明星怎么了,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你不准取笑我。” 陆西陵转头看她一眼,声音更温和三分,“怎么了?” 夏郁青未语先叹气,“我现在做的事,跟我一开始想要认真学习,做一些聚焦底层的节目的初衷,相差太远了。” 陆西陵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在幕前,“奶奶倒是很喜欢看你主持。” “如果有意义,我会喜欢,但现在我的定位,只是个吸引流量的吉祥物。我也跟我的带教老师聊过,但是他的话语权太小了。他以前做的是档深度调查的节目,收视率不高,广告商也不想冠名,直接被砍了,就被分配到了现在的栏目组,头上压了好几个官。” “他是什么意见?” “他说,如今大家看新闻就想图个新奇、刺激、奇葩。学新闻的,最开始都有初心和理想,被无冕之王的名头忽悠入行。他让我最好对这行调低预期,现在的环境,已经不是纸媒时期的黄金年代了。” 陆西陵暂且没有发表意见,先问:“你自己怎么想?” 夏郁青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是那种,只要是真正想做的事,会一直往前走,直到自己亲自撞了南墙,确定没路才会回头的人。因为不自己撞上去,谁也不知道那是真南墙,还是障眼法,对吧?” 陆西陵点头。 “而且,我一开始就打算要把新媒体、电视台和报纸都轮一遍,最后再选择自己最喜欢的环境。实习就是试错!而且试错成本低。” “你想辞职?” “是的。” 陆西陵说:“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嗯。”夏郁青转头看他,做洗耳恭听状。 “辞职是及时止损,这想法没错。但进入社会以后,你一开始很难找得到百分之百符合你心意的工作。反正只实习这两个月,你何不试试自己的耐受力?如果实习结束,他们想挽留你继续实习,或是邀请你毕业以后直接签订三方,你就可以谈条件了。” “不可以以辞职谈条件吗?” “这是最被动的方式。实际上,大多数人都高估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夏郁青默默思索片刻,“我明白了。” 陆西陵补充道:“在事业上获得绝对自由之前,大部分人都要忍受相当程度的不自由。我也不例外。” 夏郁青说:“那我明天再去做一次争取。实在不行的话,我还是会坚持本职工作,到实习期结束。” 陆西陵看她一眼,轻笑道:“我倒是有个别的方法能解决这件事。” “什么?” “冠名你们节目。” 夏郁青笑说,“拜托,已经有嫉妒我的人在传谣,说我是你养的金丝雀,这下岂不是要坐实?” “那就坐实。” “……” 夏郁青跟领导又聊了一次,没争取到什么自主权。这一类传统行业,身居上位的人,有时候出奇的固执,他甚至不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出名。 至此,夏郁青放弃继续沟通了,只想做好本职工作,把能学的知识都学到手,这样结束实习的时候,也不会觉得遗憾。 这天,夏郁青作为出镜记者,跟沈老师他们出去采访回来,刚在位上坐下没多久,运营栏目官方短视频账号的同事过来找她,说后台收到了几条特殊的私信,想让她过去看看。 夏郁青跟着同事到了她工位上,同事点开私信,“你看。这个人连续发了好几条,我感觉语气很认真,所以想跟你确认一下。” 夏郁青接过鼠标,滑动屏幕,快速扫过那几条错别字连篇的私信内容,只觉心里一震: 这人一开始就开门见山自报家门,说自己名叫齐秀英,如今生活在广城。 她无意间刷某音,看到了夏郁青最出圈的那条视频,觉得跟她曾经同屋的一位工友长得十分相像。她那位工友名叫余玉兰,曾提起过自己在老家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儿,具体名字她已经忘了,只记得姓夏,小名是“青青”。 她拜托节目组将私信内容传达给夏郁青,问问她,她的妈妈是不是叫余玉兰。 如果是的话,拜托夏郁青联系她。 她有重要的东西转交。 第44章 那私信附上了电话号码,夏郁青按捺立即拨出电话的冲动,将号码抄了下来。 同事不免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小夏,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 夏郁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知道,可能是吧,我得跟她确认一下。” “需要回私信吗?” “不用,我……我自己打电话跟她确认。” 回到座位上,夏郁青将这号码输入搜索框查询,号码归属地确实是广城。 她点开手机拨号盘,一个数字一个数字键入,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迟迟无法按下。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否就是这个意思。 “夏郁青!开会了!还傻坐着干什么!” “……来了!”夏郁青骤然回神,抄上本子和笔,朝沈老师走去。 开会期间,夏郁青全程心不在焉,在空白纸上写满了“余玉兰”的名字。 会议终于结束,到了晚饭时间。 夏郁青没胃口,今晚又没有加班的安排,便打算先回去,跟陆西陵聊聊这件事。 收拾东西时,制片主任刘主任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面,“小夏,你来会议室一趟。” 夏郁青拿了纸笔,走进会议室时,发现主任、副主任和沈老师都在。 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同事了。 她倍感莫名,拉开了离会议桌主席位最远的椅子,主任却招招手,笑说:“人又不多,坐近点儿好说话。” 夏郁青只得在沈老师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刘主任拧开水瓶喝了一口,依然一派笑脸地说道:“小夏,是这么个情况,新媒体小组的小林,说你收到了一条私信是吧?” 夏郁青顿生戒备,但明显刘主任是有备而来的,这种有文字证据的问题,不适合撒谎。 “是的。” 刘主任笑说:“我刚刚找行政和人力,对你的情况做了一个了解。是这样,我跟赵副主任两个人做了个商量,准备全程跟拍你寻亲的过程,我们会派一支团队,陪你一块儿南下广城。老沈,小夏是你的徒弟,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吧。” 沈老师一脸莫名,瞥了眼夏郁青,“什么寻亲?” 夏郁青看着刘主任,“……您好像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刘主任笑说:“现在这不就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您这是在通知。” 赵副主任喝到:“怎么说话的?你们入职之前没培训过?要有组织有纪律,电视台不是什么散漫的地方……” “老赵。”刘主任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转而又对夏郁青笑说,“我们是觉得这种素材,可遇不可求。现在你不单是栏目组的红人,也是台里的红人,这也是栽培你的一种方式嘛。老沈是你的带教老师,他做节目的风格你了解,你要是怕来煽情这一套,咱们就收着点。千里寻亲也算是人生大事,你就不想做个记录?以后回看,也有个纪念意义——你给那位齐女士打过电话没有?” “……还没。” “那等会老沈把机器拿过来,找个地方,我们就从你打电话开始拍。” 夏郁青抬头,直视刘主任:“抱歉主任,这是我的私事,我真的不想拿来博取眼球。” 刘主任见惯场面似的波澜不惊,仍旧笑呵呵说道:“你不是不想再出镜吗?这事儿好办。包括暑期结束,你也可以继续在这儿实习,一周过来三天就行。等大四毕业,咱们直接签三方,你实习的周期抵试用期,直接给你转正!” “我不是想跟您谈条件,刘主任,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答应。”夏郁青语气强硬了几分。 沈老师在一旁听着,虽然不知具体原委,但大体知道了是件什么事,这时候便开口替夏郁青解围:“主任,他们年轻一代都注重个性和隐私,要不还是别为难小夏了。 赵副主任冷哼一声,“都主张个性,我行我素,那谁来建设集体?现在正是台里需要她的时候……” “那我辞职。”夏郁青出声打断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亦冷静极了。 赵副主任拧眉,脸色一沉,“实习证明上谁给你签字,你心里有没有数?” “实习证明我不要了。”夏郁青将摊开的笔记本一合,“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似是没有料到这小姑娘可以这么“刚”,一时竟无人说话。 夏郁青起身,将椅子推回去,冲着沈老师微微颔首,“沈老师,我先下班了,明天早上来办离职。” 说罢,走过去径直拉开了会议室玻璃门。 回到工位上,夏郁青将桌面上的东西胡乱往包里一塞,因想到明天就要离职,又拉开抽屉,将重要的资料也一股脑地都塞了进去。 她单肩背上双肩包,走到办公室门口,拿工牌刷过打卡机,一边往电梯走去,一边给陆西陵打电话。 陆西陵先出声:“下班了?” “嗯……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你不是说今天不加班吗。我已经过来了,十分钟到。” “……那我在楼下等你。” 下班高峰期,广电大楼门口人车喧哗。 夏郁青往旁边让了让,等了大概六七分钟,陆西陵的车便驶入视野之中。 今天是司机王师傅开的车,陆西陵坐在后座。 她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坐下,泄气似的卸下背包的同时,眼泪也倏然滚落下来。 陆西陵一惊,探身抬手托起她的脑袋,“怎么了……” 夏郁青只是抽噎,一声不发。 陆西陵拿起她腿上的背包,扔到一边去,伸臂搂住她的后背,一把合入怀里。 陆西陵没有急着追问,夏郁青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安安静静地哭了一路。 到了公寓的地下车库,陆西陵拿上她的背包,绕到这一侧拉开车门,将她拉下车,揽着她进电梯,上楼。 进门之后,夏郁青走进客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 转头一看,陆西陵正倚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等她自己主动开口。 “……我辞职了。”夏郁青说。 陆西陵“嗯”了一声,不发表什么意见,只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今天,管短视频账号的同事给我看了一条私信,有位女士自称是……是我妈妈曾经的工友,她让我联系她,说有东西给我……” 陆西陵一震,“你联系了吗?” “还没有……我不敢。”她背靠着流理台,朝陆西陵伸出手,“你看,我的手一直在发抖。” 陆西陵一步踏进来,握住她的手。手是微凉的,不知是因为刚刚洗过,还是因为绵绵的冷汗。 “然后,我们领导知道了这件事,想要跟拍直播,我不答应,他们不同意,我就辞职了……” “辞了就辞了,这不重要。”陆西陵低头看着她,“你想现在打电话吗?” 夏郁青点头,“但是我好害怕,我……” 那位齐阿姨说的是,有重要的东西转交,而不是她知道下落线索,那是不是意味着…… “别怕,我帮你打——号码在哪儿?” 夏郁青掏出手机,将通讯录里存储的号码找出来,递给陆西陵。 “你想现在打,还是再等一会儿?” “……现在吧。” 陆西陵点头,看她一眼,按下拨号键,打开免提。 夏郁青两臂环抱,焦虑地咬紧下唇。 “喂,哪位啊……” 那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声音传出来的一瞬,夏郁青心跳都停止了。 陆西陵自报家门:“您好,请问您是齐秀英女士吗?” “我是,你哪位啊?” “我是夏郁青的男朋友……” “余姐的闺女?青青?”齐秀英声音激动起来。 夏郁青声音发梗,“齐阿姨您好,是的,我是夏郁青。我妈妈叫余玉兰……” “哎呀!总算联系上了!青青,青青你现在在南城?念大学了是啊?现在还好吗?” “我很好,我……”夏郁青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我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那边骤然沉默下去。 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来,夏郁青抬手捂嘴,抽了一下鼻子,哑声问,“……她已经不在了是吗?” “对不起啊青青,余姐她……过世好多年了。我们那时候一起打工,有个缅北的老板来招工,说不看学历,工资还高,余姐就跟我们几个工友一起过去了。我有个表妹也跟着去了,结果一去就没了音信。家里派人过去找了大半年,才找到人。我表妹说,他们人一到缅北就被扣了护照和身份证,被安排搞诈骗,打黑工。余姐她跟两个工友想办法逃了出来,结果坐的那个面包车翻车,直接翻到悬崖下头去了……” 齐秀英哽咽着说:“那个时候我找余姐借了三百块钱,一直还没还。我这儿还有几张余姐的照片,青青你看你有没有时间来广城一趟,我把东西给你。你要是没空,我就给你发个快递……” “我过来见见您吧……” 齐秀英连说了三个“好”,“那你加我一个微信嘛,我的微信号就是我的手机号。” “好……齐阿姨谢谢您,我们微信上聊……” 电话挂断时,夏郁青泣不成声。 陆西陵从身后搂住她,她肩膀颤抖,手掌撑在洗手台上,用力得指节泛白。 第二天一早,夏郁青去台里办离职手续。 沈老师很为昨天的事情愧疚,诚恳地挽留了几句,见夏郁青去意已决,也就由她了。 临时辞职,一般不可能立即办离职手续,沈老师打了声招呼,叫行政那边帮忙特事特办。 夏郁青办完手续,交还了工牌,跟相熟的几个同事打过招呼之后,提着东西将要走时,沈老师走过来,递给她一张副主任签了字的实习证明。 沈老师说:“我也就只能为你争取到这个了。” 夏郁青接过,笑着道谢:“我知道您一定为我说了不少好话。如果问我这次实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一定会说认识了您这样一位好老师、好前辈。” 沈老师也笑了,“那微信上常联系。你毕业以后,不管想去哪儿,我都有人脉能帮你介绍。” “那我一定要紧紧抱住您的大腿了!” 沈老师笑说:“中午还有事,不然得请你吃饭。” 夏郁青笑说:“那我下回请您。” 夏郁青没了工牌,刷不了出门的门禁,她正准备叫坐靠门位置的同事帮忙刷一下时,李添走过来了。 “我送你下去。”李添说。 进了电梯,李添转头看她,“怎么突然辞职了?” 夏郁青笑说:“你失去了一个竞争对手还不高兴?” 李添很是严肃,“我认真在问你。你是不是……”他犹豫一瞬,还是继续说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没法拒绝的事,比如……要是这种情况,你别忍气吞声,最好曝光出来。” 夏郁青立即意会,“没有没有,放心。确实主任对我施压了,但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 李添点了点头。 夏郁青一直觉得李添有时候太会来事,又有点小肚鸡肠,但她没想到,大是大非面前,李添还是有点血性的。 到了大门口,夏郁青对李添说:“加油。祝你早日转正。” “你也加油。” 因不放心夏郁青,陆西陵下午很早就回家了。 夏郁青正躺在沙发上,脸上盖着一个摊开的软抄本。 她手边还有好几个本子,其中便有她刚来南城那会儿,随身带的那个深蓝色硬壳本。 “睡着了?”陆西陵在沙发边坐下。 “没有。”夏郁青揭开本子,露出脸。 “这些是什么?”陆西陵指了指她手边。 “都是日记。” “回宿舍拿回来的?” “嗯……原本,想要哪天找到我妈,送给她看。但现在……”她叹气声,“不知道怎么处理。” 陆西陵说:“去广城你妈妈生活过的地方逛逛,那时候你就会有答案了。” “你可以陪我去吗?” “当然。我行程都安排好了。” 夏郁青偏头看他,笑了一声,“陆叔叔,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该怎么办。” 陆西陵再听这称呼,竟有些不习惯。 他伸手,按住她的额头,很认真地说: “如果没有我,你也会好好长大。” 野蛮生长。 一往无悔。 第45章 夏郁青是第一次坐飞机。 她还记得初来南城时,独自一人搭乘高铁时激动又忐忑的心情。 候机大厅穹顶高阔,玻璃幕墙透出外面湛蓝的天空。 夏郁青一只手推着自己的行李箱,另一手被陆西陵牵在手中。 沿路打量各航司的值机柜台,与无数行色匆匆的乘客擦肩而过。 夏郁青弯一弯手指。 “怎么了?”陆西陵侧低头看她。 “马上要值机了,我应该注意些什么吗?” “注意一直牵着我的手,别走丢了。”陆西陵笑说。 值机、安检、候机、登机……夏郁青任何时候不忘学习本能,将这一套流程牢牢记住。 升空后,从舷窗望出去,如在云端,她不顾阳光刺眼,趴着看了好久,拿手机拍下无数云海照片。 两个小时后,落地广城。 南方沿海的城市,夏天是另一种潮湿的炎热,高大的南国植物,在烈日下蒸腾出浓郁的木腥气。 两人于酒店办理入住之后,乘了一部车,前去拜访齐秀英。 下了出租车,照着微信上的指示,在一家名叫“周记”的烧腊店门口等了片刻,便听身后有人唤:“青青?” 夏郁青回头,却见巷子口站着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 夏郁青急忙招手,“齐阿姨!” 齐秀英快步走了过来,站在夏郁青面前,托着她的手臂,细细打量,一时间眼含泪花,感叹道:“像。真像。” 寒暄片刻,齐秀英领他们到家里去坐。 她家在没有电梯的老居民楼,推开贴了无数小广告的黑色铁门进去,便是一段逼仄的楼梯,墙皮剥落,越靠近地面越是剥蚀得厉害,空气里沤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夏郁青问:“阿姨,您是租的房子,还是自己的房子?” 齐秀英说:“我老公的房子。前几年说要拆迁,结果传着传着没影了。现在政府没钱,怕是拆不起了。” 到了四楼,齐秀英敲了敲门。 里头传出一道女孩的声音,“来了!” “哒哒哒”的脚步声靠近,门打开,探出个扎双辫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 “这我女儿,小淇。小淇,这是青青姐姐。” 女孩害羞一笑,露出豁口的门牙,“青青姐姐。” 夏郁青便趁机递上一早备好的礼物,说是给小淇买的一点学习用品。 进屋以后,齐秀英关掉电风扇,打开空调和电视,倒上两杯凉茶,让小淇把餐桌上的课本收起来,等会儿再做作业。 小淇很乖,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也不打岔。 齐秀英回屋,拿出一本相簿,从那里面翻出几张稍稍泛黄的彩色照片,递给夏郁青。 “这是在鞋厂门口拍的,我们四个都是住一个屋的。你妈妈是我们里面年纪最大的,那时候是三十……三十一吧,我那时候才二十二。今年我也三十一,跟余姐进厂那会儿一个年纪了。”齐秀英感叹,“余姐又漂亮,脾气又好,对我们又照顾。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夏郁青默默看着照片,想拿手指碰一碰,又怕没塑封的照片,沾了汗会弄花。 “余姐那时候跟我们提到最多的就是你,说家里有个闺女,又听话,成绩又好,闺女就是她天天加夜班的念想。” “那她……为什么不联系家里。”夏郁青没忍住问道。 “余姐说,她很想给家里打电话,又怕一听到你的声音,就忍不住要跑回去。家里穷,要待那山沟里,一辈子也就望到头了。” “……您知道我妈妈走的时候,为什么没跟家里打招呼吗?”如果只是为了打工,余玉兰不至于不告而别。 齐秀英这时候看了看坐在夏郁青身旁的陆西陵一眼,像是有点难以启齿。 夏郁青说:“没关系齐阿姨,他是我最信任的人。” 齐秀英这才说,“你是不是有个伯伯,还是叔叔?” “伯伯。” “你爸走了,你妈妈年轻守寡,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齐秀英不想将话挑得更明白了。 夏郁青只觉脑中热血翻涌。 她想起来了,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大伯就常常去她家里晃悠,嘘寒问暖,好几次,她都撞见母亲恼羞成怒地赶大伯走。 那时候她还小,根本不懂。 现在回想,余玉兰一定是受了什么说不出的委屈吧。 村里人没少戏弄她,说她妈妈一定是跟野男人跑了。 那些人就想看她哭,看她恼羞成怒,她偏不,一次没让他们如愿过。 她一直相信,妈妈没有抛弃她。 这份笃定的信任,终于跨越数年以后得到回应。 照片齐秀英送给了夏郁青,还有当时借的三百块钱,连本带息。 后者夏郁青不要,齐秀英让她一定收下,说余玉兰也从来都是有借有还的人,那时候她拿到的工资,大部分寄给家里,只给自己留下少部分吃饭穿衣的钱,她自己过得节省极了,可姐妹们要有个手头紧的时候,她说借就借,从不犹豫。 “哦,余姐那时候下了班,还会看书写字,说自己只读到小学就辍学了,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余姐要是知道,自己女儿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地下有知,一定欣慰极了。” 这句话说得夏郁青又要落泪。 闲聊之后,夏郁青和陆西陵留在齐秀英家吃饭。席间氛围轻松些,齐秀英才问起两人的事。 夏郁青没做隐瞒,全都说了。 齐秀英得知陆西陵就是资助她考上了大学的人,又是一番感慨。 下午,齐秀英带着夏郁青去她们曾经上班的鞋厂门口逛了逛,那附近四位工友同租过的楼房,早已被推平,变成了一片绿地公园。 除此之外,余玉兰在广城留下的记忆不多,彼时身上没多少钱,一分一厘都有用处,不能随意挥霍,她几乎不怎么吃喝玩乐,下工后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 逛到傍晚,齐秀英又执意请两人去餐馆吃了晚饭,跟夏郁青约定了微信上常联系,以后有空,她也会去南城瞧一瞧。 齐秀英要上班,今天是专为他们请了一天的假,明天没空陪玩了。 分别时,齐秀英又抹了抹眼泪,叫夏郁青一定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 坐车回酒店的路上,夏郁青沉默了许久。 陆西陵也就无声陪着她。 外面高厦林立,灯火璀璨,夏郁青盯着看到双眼模糊,忽然开口:“其实,我好像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难受。”她低声说,“可能已经有预感了,坐实以后,反而像是石头落地。她没有抛弃我,我一直相信,我只是……” 她垂下目光,“……我只是有点难过,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为我做打算。她好像没有过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陆西陵目光一时深了几分,陷入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沉默 片刻,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去海边走走?” 去看海的地方,在一个形似海鸥的小岛上。 夜里渔村静谧,绿道时有骑行的人经过。 他们在堤岸上找到一处地方,下了海滩。 退潮后的海边,露出泥质的沙地,海风微咸,拂面而来。 夏郁青脱了鞋,提在手里,直接赤脚踩在沙地上。 她朝着海水逐岸的地方靠近,想去踏一踏海浪。 山里的小朋友还是第一次看见海,不免新奇,虽然这海岸的风景,不是碧海金沙那般漂亮。 陆西陵喊道:“你包拿过来,我帮你提着。” 夏郁青往回走,卸下了双肩包,一把塞进陆西陵怀里,“那就送给你了。” 陆西陵一愣。 包里装的是她的那些日记。 她背了一整天,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处理掉,最好是在余玉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烧掉。但这一天下来,她意识到,这里只是妈妈暂时落脚的客乡。 夏郁青笑着,背着手面朝他退后两步,“要好好保管哦!” “只让我保管,还是……” “可以看!但是不要当着我的面!” 夏郁青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彻底卸了下来。 不再执着,彻底释然。 她将提着的帆布鞋往陆西陵身旁一扔,转身,轻快地朝海边跑去。 海浪拍打沙滩,海水没过她的脚踝,快速上涌,淹过小腿,又顷刻后撤,在皮肤上留下微咸的痒。 下一个浪又打过来,这回更大。 夏郁青眼看着水要没过膝盖,急忙往后退,脚陷进泥沙里绊了一下,海水退回的同时,她也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陆西陵扔了外套垫在沙地上,将夏郁青的包放上去,也脱了鞋,走到她身边去。 他伸出手,坐在地上的夏郁青一把捉住。 他刚要用力,夏郁青却猛地往往下一拽。 她的力气从来不容小觑。 陆西陵趔趄一步,还是被她拽倒,手掌在沙地上撑了一把,紧跟着也坐下。 她却没有跟他坐着,立即跑过去继续踩水。 这一回,那海水来得又急又快,她笑着往后跑,还是没来得及,水花直接将防晒衬衣的下摆都溅湿。 她回头看一眼,转身去拉陆西陵,让他一块儿玩。 早有防备的陆西陵,此刻纹丝不动,待她卸了劲,打算抽手的时候,他骤然用力一拽。 她直接手掌撑着他的肩膀,在他两膝之间跪坐下来。 陆西陵隔着防晒衬衫,搂住她的腰,低头瞥了一眼,她穿着牛仔短裤,露出的笔直双腿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些沙粒。 下意识伸出手掌,一抹。 她皮肤被海水吹得微凉,他因此觉察,自己的手掌是热的。 他收起了自己此刻明显不合时宜的走神,手掌用力,想将她推起时,她倏然低头,吻上他的唇。 像是报复,手掌在他肩膀上猛地一推。 两人一起倒了下去。 夏郁青就躺在他的身上,与他交颈的呼吸里带着咸潮的气息。 她主动的举止里,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在寻求温暖,吻的意味也单纯极了。 片刻,她的下巴被陆西陵手指钳住,他偏头,像是在躲避她的呼吸,沉声说:“夏郁青,你起来。” “可是我想抱你一下。” “起来再抱。” 夏郁青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立即反应过来,两分慌乱地在他腹部撑了一把,飞快坐起身。 她撑的这一下,陆西陵“唔”了一声。 “对不起!我力气太大了……” 陆西陵没搭理她,躺在沙滩上,露出几分生无所恋的表情。 深夜,两人回到酒店,各自洗了个澡,洗掉一身的沙子和海水。 陆西陵自浴室出来时,看见夏郁青裹着被子,似乎已经睡着了。 舟车劳顿的一天,想必她也累了。 他定好了闹钟,躺下,关上了灯。 片刻后,黑暗里一阵窸窣声响,是夏郁青从床沿的那一边挪了过来,挨近了他。 她声音几不可闻,“……我看到床边柜子里有那个。” 陆西陵刚要说话,她又出声,“……不过我穿的不是成套的内衣。” “……”陆西陵哑然失笑,伸手,捏着她肩膀将她扳过来,“谁教你的?” “……没有谁。”夏郁青小声说。 陆西陵顿了顿,轻声而郑重地说:“青青,我不喜欢酒店的环境。” 夏郁青点点头。 然而,那呼吸停了一瞬,便循着她的唇,径直落下。 睡裙是基础款式,领口有些敞,轻易露出锁骨。陆西陵吻在那里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膝盖。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那样的冷气,也还是轻易叫人出一身汗。 或许吹了太久的海风,总觉得静默中还在回荡着彼时的海浪声。 像他们方才在回程的出租车上,看见水面停着老式的渔船,以桨击水,荡开层层涟漪。 夏郁青几乎是逃进了浴室,也不肯让陆西陵开灯,只借着夜灯的幽淡光线。 暴雨过后,丛林泥泞。 她未曾低头去看,直接扳开开关,让热水淅淅沥沥浇落。 自浴室出去,外头灯仍然没有开。 直到她躺了下来,脸整个埋进枕头里,才低声说,“你可以去了。” 陆西陵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笑一声,随即下了床。 夏郁青不敢在脑中回放方才场景,拂之不去的赧然,为方才其实只差最后一步的掩耳盗铃。 没多久,陆西陵回来了,很是强势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笑说:“晚安都不跟我说了?” “……晚安。” 第46章 【3月6日】 妈妈,这是你离开的第十天。 村头的张老头说你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我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他家窗户上新糊的报纸捅破了。谁让他乱讲。 【4月21日】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妈妈,这次我考了第一名。 以后我都考第一名,好好学习,不偷懒,不再惹您生气。 您早点回来好不好? 【1月28日】 老杨家在外面打工的姐姐过年回来,我问她,有没有在外面听到过你的消息。 姐姐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想找一个人不容易。 那我要自己去外面,自己去找到您! 【3月15日】 外婆最近总是腿痛,她说是关节炎。 我好想快点长大,早点挣钱,让她不要那么辛苦。 …… 【9月1日】 我今天升初一了! 外婆又乱花钱,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 我长得太快了,三月份买的新裤子,裤脚已经短了。 我已经比苗苗高了半个头了,外婆说我长大以后肯定也像您一样高。 苗苗跟我不在一个班,不过我们都在一层,一起玩很方便。 …… 【5月7日】 外婆走了。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再不回来,我要恨你了。 …… 【7月5号】 大伯供不起我的学费,让我辍学,跟村里的姐姐一起出去打工,攒一点嫁妆,十八岁就回来嫁人。 妈,您还记得芳姐姐吗?她怀孕了,马上要办酒席。她今年才十七岁。她男朋友在镇上汽配店打工,一个二流子,非常花心,也没什么钱。芳姐姐不想结婚,可是她爸妈骂她,被人搞大肚子已经够丢人了,还想去打胎?名声已经坏了,以后村里哪个男的敢娶? 我好害怕,如果我不能继续读书的话,以后是不是…… 【8月20日】 学校联系我,说有个好心人将会资助我继续读书! 只要我愿意,他(她)会一直供我到读完高中。 妈妈,你能明白我激动的心情吗? 【8月25日】 今天我去镇上给资助文件签名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资助人的名字,他叫陆西陵。 老师带我去农商银行办了卡,说以后生活费每个月都会按时打到这个卡里。 失而复得的读书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10月1日】 妈妈,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我过得一点也不开心。 我的银行卡,被大伯抢——不,偷走了。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翻我书包,找到了卡。 他威胁我,如果我不说出取款密码,他就把我关起来,不给我饭吃,也不会再让我去上学。 算了……只要还能上学,什么我都可以忍受。 【6月29日】 中考成绩出来了,我考了年级第三! 苗苗是年级前五。 我们应该都能进尖子班。 我今天去给外婆和爸爸扫了墓,祈求他们在天上可以保佑您平平安安。如果,他们能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您就好了。 【9月20日】 高中课程好难,和初中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下个月月底就要月考,我必须好好努力了。 【11月3日】 我和苗苗绝交了。 我真的很生气,她明明那么聪明,竟然会看不清陈宇轩那个人不靠谱。我拿她当真朋友才会跟她说实话的,如果是其他人,我才懒得管。 【12月10日】 我偷偷看了苗苗的这个月月考的成绩单,她名次下降得很厉害。 我很担心,但是不知道能做什么。 【5月17日】 苗苗跟我和好了。她主动来找我道歉,说她跟陈宇轩已经分手了。陈宇轩这次月考考得特别差,他爸妈找到学校,一定要让苗苗给个说法——陈宇轩对家里说的是,是苗苗主动追的他,害得他成绩下滑。 苗苗快气死了,也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这个人。 苗苗跟我约定,以后再也不分心了,我们两个人要一起努力,考上枝川大学。 【9月27日】 今天翻地图册,发现鹿山和西陵峡之间,仅隔着几座大山! 妈妈,你觉得“陆西陵”这个名字,会跟西陵峡有关吗?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好振奋,原来我与外面的世界,离得并不远。 【2月18日】 今天隔壁普通班有个女生辍学了,因为成绩不好,家长觉得读下去也没前途,不如早点出去学一门手艺。 她跟我们班有个女生的关系很好,今天过来道别的时候,我看到她抱着她朋友一直在哭,她说家里已经安排好了,让她去枝川跟一个远房亲戚学做美甲。 她说,书上说,人人都有光明的前程,她觉得这句话是错的。 妈妈,你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有光明的前程吗? 【2月19日】 冻疮还没好,又疼又痒,今晚晚自习数学小考的时候我一直忍不住挠,烦躁得要命。 这次可能没考好。 好累……高中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 【6月25日】 高考出分了! 我数学考了满分,总分比当时的估分还高了近十分。 苗苗也是超常发挥。我们原本定的目标是枝川,但现在应该能去更好的学校。 我想去南城大学,因为那位陆先生就在南城。 明天要翻一翻报考指南,看看南城大学历年的分数。 【7月23日】 我逃出来了! 今天绝对是我活到这么大最刺激的一天。 谁能想到,我清晨还在村里,晚上就已抵达南城。 我现在正躺在一栋非常漂亮的别墅里写今天的日记,据说,这房子也是那位陆先生的。他虽然没有露面,却已经替我打点好了一切,让我刚来陌生地方就有片瓦遮身。 真觉得无以为报。 …… 【8月22日】 我今天见到了陆西陵陆先生。 怎么说呢,他和我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其实我一直以为,他应当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但没想到本人这么年轻。 他看起来很不好接近,而且因为我私自动了他的花园,好像惹得他不高兴了。 我应该怎么跟他道歉呢? 【8月27日】 今天是陆爷爷的生日,我受邀请去了陆家吃饭。 陆奶奶和陆先生的妹妹,都非常热情,陆爷爷则相对严肃,但对我也没有丝毫敌意。 吃完饭,陆先生送我回家,在车上我交代了自己逃出来的前因后果,似乎取得了他的谅解。 哦,以后我要叫他陆叔叔了。 …… 【2月10日】 今天是除夕,我一个人在别墅里看电视。 我买了菜,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电视里在放春节联欢晚会,很热闹,但是我觉得有一点寂寞。 妈妈,今天的除夕你是怎么过的? …… 上面的内容不做数! 今天是外婆去世之后,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除夕! 陆叔叔带着笙笙姐和周潜过来了。陆叔叔陪我打牌,连赢了好多把。 不过,有时候我会很害怕这样的快乐,因为担心无法复现,如果明年,或者往后的除夕,我又要一个人过,想到今晚,我一定会难过得没有办法。 但是,陆叔叔说,“不是有我吗”。 我珍惜别人承诺时的善意,即便未来爽约,我或许会觉得失落,但一定不会怪罪。 是我太贪心吗?我希望他可以对我信守承诺。 【4月16日】 今天陆笙姐姐过生日,我第一次去了酒吧,第一次自己点了酒…… 不,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我好像…… 他是长辈,又是我的资助人,更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太坏了,我竟然会对他产生那样奇怪的想法。 而且,我应该喜欢苏怀渠才对…… 不过还好,他说他以后会很忙,应该不会有空经常见我。 见不到也好,至少我不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6月11日】 今天考完了四级,我估计成绩还不错。 想联系他…… 【6月23日】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的感冒还没好。写案例分析的大题时一直在擤鼻涕,差点没写完…… 想给他发微信…… 不知道会不会打扰。 【7月13日】 今天推送的公号有一个很搞笑的错别字没有检查出来,被主管骂了一顿,中饭没吃,下午又下雨,还没带伞。 ……我想,我可能只是想见他了。 【8月20日】 今天偶遇了! 我全程好紧张,好怕自己的言行举止会露馅。 咖啡让我现在还很精神,我今天一定会失眠。 但我好想早点睡,希望在梦里能再见他一面。 【8月25日】 心情不好。 虽然今天见了面,但我觉得他更加遥不可及了…… 【10月1日】 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用这个本子写日记了。 他送了我新的手账本,非常漂亮,还有舵和帆船的小挂饰,我明白他祝福的意思,“直挂云帆济沧海”。 虽然受了一点小伤,但是我很开心,因为或许,那不只是我单方面的痴心妄想。 妈妈,我最近好像不常会想到你了,你会不会怪我…… 现在的生活这样充实,让我觉得,我必须把握好当下的每一刻,才不会辜负自己。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们一定要促膝长谈,我想把这些,全部都讲给你听。 夏郁青半夜渴醒,撑起身体,拧亮了台灯。 端起水杯喝水时,往旁边看了一眼,却发现身旁位置是空的。 推开卧室门,黑暗里的客厅里,有一角淡白的灯光,是从半掩的书房门里投出。 夏郁青走过去敲门,里面传出陆西陵微哑的声音,“请进。” 空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烟味,陆西陵坐在书桌后面,手里夹着一支烟,桌上放着五六本日记。 “……你大半夜不睡觉,回来第一天就偷看我的日记。” “怎么叫偷看,你已经送给我了。”陆西陵朝她招了一下手。 夏郁青走过去,“你已经看完了?” “看完了。后续呢?”陆西陵笑问。 “……没有后续,后续不会给你了。” 陆西陵挑挑眉。 他一手拿远了烟,一手搂她的腰,让她在他膝头坐下。 夏郁青手臂搂着他的后颈,伏在他肩头,轻声说,“不用对我发表读后感。” “好。” 他伸手碰她脸颊,她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烟草味。 凌晨两点半的夜里,有种世界沉堕的安静。 “青青。” “嗯?” “你恨过你妈妈?” 夏郁青点头,“有一阵是的,尤其外婆刚刚去世的时候。” “后来怎么自我开解?” “不知道……好像不知不觉就不恨了。她对我那么好,却要离开我,一定有她的不得已。后来我见识过了村里那些女人婚后的生活,我会觉得,她出去了也好,哪怕她是真的抛弃我,只要她过上了自由快乐的生活,那也没关系。” 陆西陵一时没说话。 他夹在指间的香烟,逐渐凝蓄一截灰白的烟灰。 许久,他伸臂在烟灰缸里掸了一下,才又平静地说:“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康乃馨。” “……嗯。” 正如玫瑰总与爱情联结,康乃馨则成了母亲的某种象征,是否同样是消费主义的洗脑话术,已不得而知。 “她是投河自尽。” 夏郁青微微点头,“爷爷跟我提过。” “其实,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凌雪梅就已试图自杀,但被陆西陵发现了。 彼时凌雪梅因为陆颉生的死,精神状况很差,整夜整夜地失眠。陆家做医疗器械,与医院和医生最为往来密切。她分数次,同时从好几个医生那里拿到安眠药,攒了大半瓶,藏在床头柜里。 有一回陆西陵回家,看见书房门没有掩,她坐在书桌后面,边流泪边写什么东西。陆西陵没有打草惊蛇,隔天趁凌雪梅出去买菜,从抽屉里翻到了她写好的遗书。 然后又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瓶安眠药。 他不知恐惧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直接把整瓶药,连同撕碎的遗书一同冲进了马桶里。 后来凌雪梅回家,应当很快就发现东西没了,找他质问,他半哀求半劝说,让凌雪梅想一想他,再想一想妹妹。 他们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没有妈妈。 他让凌雪梅答应他,不要再有轻生的念头。 他是长子,他马上就成年了,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去扛。 在他不断地恳求之下,凌雪梅终于答应,不会再寻死。 之后的那一阵,凌雪梅似是从丈夫去世的沉痛打击里恢复过来,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亲的模样。 陆家死气沉沉的氛围,似乎也终于稍有起色。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三个月不到,那年夏天的某个傍晚,凌雪梅消失了。 没留下任何东西,也没带走任何东西。 报警之后,直到第四天,陆西陵接到电话,让他去派出所认尸。 她还穿着她常穿的那条素色碎花长裙,只是整个人,已经高温的湖水泡胀得面目全非。 那时他没有别的想法,背过身去就吐了。 之后的整整两个月,他几乎每晚都做噩梦。 梦醒来,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既觉得怨恨,又觉得后悔。 怨恨在于,她答应过,她发过誓,她说过不会抛下他们兄妹不理。 而后悔在于,或许,那瓶安眠药能够让她走得轻松一些,她那么漂亮温柔的人,死状却那样可怖。 他更多的,是憎恶自己的自私与无能为力。 父亲去世以后,爷爷对凌雪梅更加刻薄,他总觉得,是凌雪梅撺掇得陆颉生放弃文职工作去做野外考察。 前些年害得他们父子不能团聚不说,现在又间接害死了陆颉生,要是陆颉生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里,哪会碰到什么狗屁山洪泥石流。 彼时爷爷怨气冲天,奶奶以泪洗面,妹妹休学在家。 她撑了半年,再也撑不动了。 于是,第二次的道别无声无息,半封遗书都不曾留下。 人世间总用教条规训,“为母则刚”,好像做了母亲的女人,就不可以自私,不可以软弱,就理应奉献牺牲,挣得一个“伟大”名声。 人类亏欠无数母亲,只肯许以“伟大”的空头支票。 甚至,他似乎都在用这条法度去要求凌雪梅,直至现在才全然醒悟。 如果放弃生命,和陆颉生重逢,是对她而言更自由的选择,那么,没关系。 他已经承担起了长子的责任。 而她可以自由地做一个女人,而不必是母亲。 陆西陵将还剩一截的烟,碾在烟灰缸里,伸手,抬起了夏郁青埋在他肩头的脸颊,一时哑然失笑,“这也要哭啊?” 夏郁青呜咽一声,“我心疼阿姨,也心疼你。” “那你亲我一下。” 夏郁青抬头轻碰一下。 “太敷衍了。” 夏郁青再碰一下。 陆西陵笑了声,仿佛无奈,伸手捏捏她的耳朵,“走吧,睡觉去。” 她摇摇头,仿佛非要取得他的认可不可,第三次抬头去亲他,不再蜻蜓点水。当她舌尖轻扫过他的唇缝,将要退开时,他蓦然伸手,一把按在她脑后。 主动权交替,她抓紧他的衣领,对抗一种体力尽失,沉入沼泽的错觉。 陆西陵退开,夏郁青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他颈窝处。 他侧低头,手指拂开了她头发,露出她发烫的耳朵,他轻笑着捏了一下,目光随即自她耳后扫去,看见她背后,脊骨微微突出的第一节 。 他用微凉手指轻触。 夏郁青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对。 只一瞬,他喉结微动,折颈垂头,一秒钟也没再犹豫,直接将吻落在她脊骨骨节处,像将一粒火星,投入干枯的芦苇丛。 只为亲吻已经远远不够。陆西陵一把抱起她,回到卧室。 绝对的黑暗予以夏郁青绝对的安全感,他想让她不要那样紧张。 缓慢而耐心的,像是将一首夜曲的序章,弹奏过无数回合。 陆西陵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吻她,比在皮肤上烙下一枚不可更改的印记还要郑重,“……痛就跟我说。” 她摇头,双臂拥抱他,微颤的声音里有种决然的坚定,“我不怕。” 等日出是突发奇想,因为天已经要亮了。 这楼层足够高,阳台的视野也足够开阔。 夏郁青新换的干净睡衣外面,又披了一张薄毯,抱膝坐在放置于落地窗前的坐垫上,透过黯淡夜色,去捕捉江面上船只的灯火。 一阵冰凉贴上脸颊。 夏郁青缩一下脖子,伸手接过她指名要的冰可乐。 陆西陵坐下,支起一条腿,转头看她一眼,顺便将她肩头滑落的薄毯往上捞了捞,轻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夏郁青别过目光,不好意思看他,拉开拉环时,摇了摇头。 ——自诩不怕的人,真正到了那个时刻,却莫名其妙怕得要死,明明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痛觉,她却好像根本控制不住眼泪。陆西陵吓到,要退出她也不让,就这么抱着他,抽抽噎噎地让他继续。 她说,她觉得自己隐约怕的是一些抽象的东西。 从前她反正是一无所有,做什么都有种豁出去的孤勇。 现在却会害怕失去。 夏郁青喝了一口冰可乐,发出微微畅快的一声叹。 随即将可乐递给陆西陵,“你喝吗?” 陆西陵摇头。 一时促狭的心思,她自己喝了一口,偏头凑过去,刚要碰到他的唇,突然怂了,立马往后退。 陆西陵自然不让,伸手搂住她的后颈,将她按回来,她这个人总在奇怪的地方大胆,又没本事大胆到底。 陆西陵吞去她那一口可乐,这才笑说:“也就这点胆子。是不疼了是吗?” “……你什么意思。还不够是吗?” “你觉得呢?” 夏郁青打他一下,“……我会死的。” “怎么死?”陆西陵挑眉。 她立即双手蒙住耳朵。 闹了一会儿,夏郁青将易拉罐放远,枕在他肩膀上。 不过片刻,她便开始打呵欠。 “青青。” “嗯?”夏郁青转头看一眼,为他骤然严肃的语气。 阳台的灯没开,只有客厅里亮了一盏落地灯,外面夜色一分浅似一分,露出黑色被洗褪色后的天光。 在黯淡的光线里瞧,他不笑时,眉目总有薄雪微霜的冷,可这样的人一旦燃烧,却是焚尽一切的热烈。 而她是他的火种。 陆西陵平声说:“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或许不会永远拥有某些东西,但你一定永远拥有我。” “永远吗?” “永远。” 她可以不必相信其他人,但或许可以相信陆西陵。 他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 夏郁青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日出,在天亮之前,就已经趴在陆西陵的腿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陆西陵喝完了那一罐可乐,拿手机替她录了一段日出的视频,而后连人带毯子地一把抱了起来。 某人喝了可乐没刷牙,希望不要明天睡醒了嚷着牙疼。 第47章 夏郁青睁眼的时候,全身绵软,像是打了一场对抗强烈的排球赛,又紧跟着跑了一个三千米。 卧室的遮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昏瞑得难辨时间。 她摸过一旁的手机,按亮屏幕,眯眼一看,才知已是下午一点钟。 她是第一次这样昼夜颠倒。 牙齿隐隐作痛,迫使她立即爬了起来。走过去拉开窗帘,扎起头发,去浴室拿上牙刷,挤上牙膏,一边刷牙,一边走出主卧。 室内安静极了,从落地窗玻璃倾泻进来大片金色的阳光。 喊陆西陵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挨个房间都找过之后,确认他不在家。 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看微信,有陆西陵两小时之前的两条留言。 第一条是:公司有事,我去一趟,醒了叫阿姨来做饭。 第二条是:晚上想吃什么?考虑好了回复我。 夏郁青洗漱完毕,回复陆西陵:我醒了。 消息片刻只片刻便回复过来:休息好了吗? 她回复了一个“嗯”字,又说:你整个下午都要待在公司吗? 陆西陵:怎么? 夏郁青:没怎么,就问一下。我现在不用实习了,突然闲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 陆西陵:那你过来找我。 陆西陵:我叫人过去接你。 夏郁青懒得把阿姨叫来现做一顿午饭,自己简单地煮了一份番茄肉酱意面,配两个煎蛋。 吃完换了身衣服,稍坐片刻,来接她的车便已到了小区门外。 走到小区大门叩,却和一身正装,抱着一叠文件夹的汤希月迎面碰上。 夏郁青笑着打招呼,“希月姐!” 虽然同住一个小区,平日里偶然碰到的次数却不多。 汤希月笑问:“去实习?” “我实习已经辞掉啦。准备去陆西陵公司找他。” “那正好,他那件外套,拜托你给他拿去吧,放我那儿都快长霉了。那衣服到底不便宜,不然我早就扔了,上回有人去我家里,我差点解释不清楚。” 汤希月叫夏郁青在门口等会儿,她现在上楼去拿外套,一会儿就下来。 几分钟后,汤希月提着一只黑色纸袋下来,递给她,笑说:“喏。上回叫人上门取衣服干洗的时候,也顺便送洗了这外套。你叫陆西陵把干洗费转给我。” 夏郁青笑说:“我一定传达。” “下回你跟陆西陵要请我吃饭啊。”汤希月送给她一个其意自明的wink。 “一定一定!”夏郁青被漂亮大姐姐的这个wink迷得晕晕乎乎。 开车的是王师傅。 一般单独坐车的时候,夏郁青都会跟王师傅唠两句。王师傅作为陆西陵的私人司机凡事都得谨慎,她体谅这一点,聊的事儿从来不涉及陆西陵。 车子直接开到公司楼下停车场,王师傅用自己的卡,替夏郁青刷了电梯楼层。 抵达二十六层,周潜已在电梯门口等候。 他刷卡带夏郁青进去,穿过两侧都是磨砂玻璃墙的走廊,到了尽头的办公室。 幸好不是夏郁青脑补的开放式办公环境,要是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越一整个办公室,其效果无异于公开处刑。 周潜笑说:“陆总还在开会,你先坐会儿。要喝点什么?” “给我拿瓶水就行。” 陆西陵的办公室十分宽敞,黑白主色调的简约设计,旁边书柜里除了医学杂志,便是资料文件。 她拉出椅子坐下,手背托腮,翻了翻他摊在桌上的一册《柳叶刀》。 全英文期刊,她仗着六级分不低,英文双学位也修得有模有样,尝试挑战阅读,结果没看几行,就遇到从未见过的专业词汇,频频卡壳。 她不服气地点开了词典APP。 陆西陵只听了半程会议,剩余的事,他叫各部门负责人自行斟酌。 他拿上手机,走出会议室,一路穿过安静走廊,停在门半开的办公室门口。 推门,却见夏郁青一手拿笔,一手端着手机,口中念念有词。 他停等片刻,夏郁青仍没意识到门口有人,便刻意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目光越过她肩膀,往桌上一瞧,她正用他的钢笔,在一张A4纸上誊抄着医学专业词汇,横线划出了词根,标出了重音位置。 她一头长发只是松散地扎了一把,耳畔发丝垂落,她腾手去捋。 手指被一把握住。 她吓得霍然回头。 陆西陵笑:“还能有谁?” 夏郁青目光一触及他清峻的眉目,便立即别过头去。 他穿着白色衬衫与黑色西裤,这样正式风格的装束最衬他的气质,像是岭上一丛雪,或是沉于泠泠清水中的玉石。 分明清贵禁欲得不可接近,她却不合时宜地想到昨晚的事,那样热烈甚而有几分狂乱,用行动,以及她决计想象不到,他平日会说出口的言辞,逼迫她沉坠与妥协的,同样是他。 好在陆西陵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只问:“休息好了吗?” “嗯。” “中午吃的什么?” “意面。”夏郁青盖上了钢笔,“你下午要忙么?” “要等两份报告。”陆西陵背靠桌沿,低头看她,“你要是想出去玩,我就陪你出去。” 夏郁青摇头,“外面好热,暂时不想出去。” “嗯。那就待一会儿吧。” 夏郁青莫名觉得他语气有些心不在焉,抬头看去,他却转身,捞起了一旁的烟盒与打火机。 敲出一根,低头点燃,吸了一口,看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声音听似平静极了,“今天还疼吗?” “……”她觉得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像是刚出炉的糖炒栗子一样烫。 夏郁青不说话,将纸张的边角卷起来,又展开。手心里有汗。 陆西陵瞥她,声音更轻缈,“不该叫你过来的。” 夏郁青立即抬头看他,“我打扰到你了么?” “打扰到我了。” 她愣了一下。 经柔纱百叶帘过滤后的阳光,像落雪清晨的天光,毫不刺眼,而他倏然凑近的眼里,却沉着浓稠的夜。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他弯腰低头,修长手指擎住她的下巴,径直吞没她未及发出的声音。 那清淡的烟草味叫她隐约目眩,像兜头罩了一层夜色,神思也迟滞,闭眼几乎是本能反应。 不知不觉间,她被他搂了起来,换他在椅子上坐下。 她坐于膝头,感知到了西裤料子的微凉,以掌心去推他肩膀,那微微破碎的声音根本不是劝诫,而更似一种毫不自知的邀请,“……这是办公室。” “……管他的。” 夏郁青嘴角紧抿,连呼吸都克制。不明白自己去推胸前脑袋的手掌,为何渐渐违背了本意,以至于只感知到了他墨色发丝的柔软。 在淡白的天光里,她不敢落下目光去发挥视觉的功能,只好久久地闭着眼睛。 因而捕捉到,陆西陵衣服上那积雪森林的气息,变得更加具象。 那清冷的气息,还混杂了些许烟草的味道,仿佛似他本人,因为她而沾染了欲。 夏郁青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尚且懵然不觉的时候,就已受到他外表的吸引,他的五官,他的气质,他戴银色金属手表的手腕。 而或许最喜欢的,就是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陆西陵此刻,就叫她直接感知。 “铃铃铃!” 内线电话陡然响起。 夏郁青身体一僵,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陆西陵空着的那只手,按住了她立马去挣扎的手臂,随即伸臂,直接免提键接通。 那头是周潜的声音,“陆总,现在有空吗?” “什么事?”陆西陵语气冷静极了。而他另只手仍然不停,继续捣搅水声。 “郑部长想找你汇报点事儿。” “叫他十……十五分钟后进来。” 陆西陵在此刻低头,无声问夏郁青:够吗? “……”夏郁青头低下去,一声不吭。她要疯掉了。 周潜说:“好的。” 夏郁青以为这通电话要结束时,周潜忽的又说,“吴院长的秘书刚才打来电话,说他这两天要去北城参加一个会诊,饭局只能排期到他回来以后。我定了周五晚上。” 陆西陵说:“知道了。” 周潜这才说:“那我先挂断了。” 电话终于静默。 陆西陵低头,在夏郁青耳畔笑说:“我得快点了。你听到了,一会儿财务部长要来。哦,你还认识他。记得吗?那时候你回南城,坐过他的车。” “……你太过分了。”夏郁青眼里蒙着淡淡雾气,只能发出气声。 “没有。别乱说。” 陆西陵不再说话,全副的精力投入。 她根本不是对手,只坚持了五分钟不到。 陆西陵亲她一下,看她微微失焦的目光,朝着旁边的一道黑色木门扬了扬下巴,“那儿是休息室,有淋浴间。你去躲会儿吧,不然我说不清。” “……”夏郁青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休息室面积不大,放置了一张沙发,一张小几,一台壁挂电视,一个落地式的小书架,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 夏郁青从淋浴间出来,躺倒在了沙发上。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她立马弹坐起来。 门又被叩了两下,她终于出声,“什么事?” 陆西陵打开了门,并不进来,扬手,将她落在外面的手机扔了过来,“继续背单词吧。” “……我才不背单词!” 陆西陵笑了声,关上了门。 大约五分钟后,夏郁青听见外头传来隐约的敲门声,有人进来了。 紧跟着,是两人谈话的声音。 她躺在沙发上,没什么目的地刷了好一会儿手机,刷到了一篇感兴趣的微博长文,打开,看到一半,努力睁眼,又看了两段,还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道外头的对话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醒来时因为呼吸不畅,陆西陵捏住了她的鼻子。 她还没彻底清醒过来,陆西陵已将她从沙发上搂了起来,侧头看她,“还困啊?” “几点了?” “五点。” “……我睡了这么久?” “饿了没有。” 夏郁青摇摇头,“你看完报告了?” “嗯。可以回去了。” “那走吧,回去吃晚饭。”夏郁青双脚落下去,惺忪着眼睛去找鞋。 或许因为下午睡太久了,她觉得头很晕。 陆西陵弯腰,依次拾起两只鞋,给她套上,一边系鞋带的时候,他一边笑问:“回去先吃点别的,行不行?” “……”夏郁青严肃地说,“我真的会死的。” “不会。”陆西陵系好两个工整的蝴蝶结,直起身后,低头亲她一下,比她更严肃,“我怎么舍得。” 第48章 夏郁青的假期只剩下一半不到,时间短,重新再先找个实习也难。 陆西陵劝她,学生最难得的就是假期,等以后上班了,想休息都难,不如趁此机会多玩几天。 夏郁青是完全闲不住的性格,无所事事地在家待了两天,就像全身生锈似的不对劲,于是又找了个线上兼职。 除了必须的应酬,和一周一次回陆宅吃晚饭,陆西陵基本一到点就回家。 晚饭过后,两人看电影或是散步,除此之外,还开发出了一项共同的爱好。 附近有个专业的羽毛球馆,公寓的住客常会去那儿打球。 夏郁青学过排球,有一定的对抗性球类运动的基础,学起来很快。她个儿高,体能好,弹跳力惊人,练习一阵之后,就能跟陆西陵打得有来有回。 有时候碰到其他双人的情侣,对方会邀请他们双打。 夏郁青这人做什么都有点胜负心,体育运动也不例外。她跟陆西陵单打的时候,反正只当锻炼身体,输了也无妨,但对上“外敌”,就有非赢不可的执着,每次不管输赢,都要拉着陆西陵复盘、研究战术。 这天来挑战的是刚搬进来的一对合租的租客,其中那个年轻女人长得特别漂亮,描着精致的妆容,一把亚麻色大卷束成马尾,运动服是成套的香芋紫色。 但在夏郁青这儿,怜香惜玉是不存在的,上场之后,不遗余力地进攻和防守才是她尊重对手的态度。 打了没两局,对面年轻女人就招架不住了,坚持着打完了这一局,就撂下球拍,坐在地上喘粗气。 夏郁青拿毛巾擦汗,提醒对面运动过后最好不要立即坐下,年轻女人瞥了她一眼,不说话,仍旧坐在地上。 歇了一会儿,夏郁青问他们还打不打,年轻女人摆了摆手。 夏郁青和陆西陵换了场地,单打了几局,今天运动量已经足够,便收工准备回家。 场馆内有个装修得特别适合打卡的水吧,每次打完球,夏郁青都会跟陆西陵一块儿过去,点一杯果蔬饮料。 点完单,夏郁青将东西交由陆西陵保管,自己去往洗手间。 陆西陵手臂搭着椅背,跷着腿,两分懒散地坐在椅子上等人。 视野里出现一抹香芋紫,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 是方才一块儿打球的年轻女人。 她笑着挥了挥手,“你还没回去?” 陆西陵淡淡地“嗯”了一声。 “想喝点儿什么吗?我请你。” “不用。我们已经点过单了。” 年轻女人打量着他,又笑说:“跟你一块儿打球的女生,是你朋友?” 陆西陵已不大耐烦,“请问你有什么指教?” “没有没有……”她发出两分有些夸张的笑声,“只是没见过进攻性这么强、这么会扣杀的女生,所以有点儿惊讶。” 陆西陵眯起眼睛,刚要出声,身后传来夏郁青的声音,“哈喽哈喽,你要约我们下次再一起打球吗?”她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问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瞟她一眼,笑说:“没有,你太厉害了,我不敢再跟你打了,刚刚有个球扣过来,我接得手臂都要脱臼了。看你身高和体能,你是体育生吧?” 夏郁青笑了一下,“你是这么觉得的吗?谢谢你的夸奖。”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夸奖,是阴阳怪气地暗示她没有女人味。 年轻女人拿不准她是装傻充愣还是四两拨千斤,反而一时没再出声。 夏郁青的手腕忽被陆西陵一把捉住。 她低头,却见他摸了摸运动包,从里袋里掏出她觉得会影响她挥拍速度,于是摘了下来的腕表,套上去,给她扣上。 年轻女人自然也看到了这明显不过的动作。 打球时,她一眼就注意到陆西陵腕上的手表,那品牌的贵重,十分合衬他清贵的外表。 但没有想到,那表会是一对的。 实话说,有些男的能扬手送一个十万的包,但未必送得起这样一块表。 手表戴好以后,陆西陵也不松手,手臂就势伸过去揽住夏郁青的腰,仰头对她说,“饮料带回去喝。这儿太冷了,刚运动完容易感冒。” 夏郁青点头,“好。” 她抬眼,看了看对面,笑问:“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年轻女人干笑了一声,“下回一块儿打球。” “好啊。” 都没有当真。 那女人走了以后,夏郁青立即去推陆西陵。 陆西陵反将她搂得更紧,“做什么?” “我才离开五分钟不到……” 陆西陵笑了声。 两人回到公寓,夏郁青放了东西,先去洗澡。 陆西陵这时候跟了过来,她眼疾手快地关门,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掌着门挤了进去,夏郁青两臂将他往外推,“你快出去,我要洗澡!” “一起不行?” “不行。” “醋坛子,还生气?”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西陵笑着捉住她手臂,反将她往自己跟前一拽,她没刹住,额头直接撞上去。她就顿在原地,轻声地说:“我不理解。” “嗯?” “我看起来很配不上你吗?” “说什么傻话。” 夏郁青便仰头看他,“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自己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有很多很多优点,但是那未必是你喜欢的——而且,你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我没说过?” “没有!” “可能你忘了。” “我记性很好的。” 陆西陵笑,“那行,我们一起洗澡的时候,我告诉你。” 说罢,他也不由她愿不愿意,直接一把扛起,走进浴室。他在热水浇落的一蓬蓬热气里,无法自控地吻她。 这个夏天如此热烈,一如他们彼此。 九月,学校开学。 大三本专业的课程骤然少了一半,只有双学位的课程安排相对紧凑,于是,夏郁青周末忙碌,工作日反倒相对轻松,且晚上的课程,只有周三这一天。 开学以来,她住在清湄苑的次数陡增,陆西陵在清湄苑那边备了几套衣服,有时候工作结束,直接从公司赶过去。 陆西陵迁就她的时间表,宁愿每天早上至少早起半小时。 时间一晃,又到了夏郁青的生日。 二十岁是个整岁,和成年礼一样重要,至少陆西陵这样以为。 她十八岁的生日,他没参与,只送了她礼物;十九岁生日,碰上陆笙的那一档子破事,她还受了伤。 今年无论如何,他要陪着她好好过。 但他知道她人缘好,生日理应热热闹闹,不能由他独占,于是提议,要不就在清湄苑办个派对,请她那些朋友来玩。 生日派对定在三十号晚上。 夏郁青的朋友南城本地人偏多,不需要赶着国庆节回老家过节。 当天下午四点多,陆笙提前过来帮她做妆发。 陆笙直接推进来一个行李箱,里面除了化妆工具,还有一条连衣裙,一双鞋。 那连衣裙挂在衣架上,罩在防尘罩里,取出来时,只有少许褶皱。 白色吊带长裙,上半身仿鱼骨收腰设计,裙身微蓬,软锻料子,带有浮雕质感的刺绣,整体稍有几分复古,但不显得过分庄重。 裙子漂亮极了,夏郁青颇觉惊艳地“哇”了一声,“笙笙姐,你选的吗?” “那当然是陆总选的。”陆笙笑说。 夏郁青说:“他眼光好好。去年选了打算送给你的那条裙子也好漂亮。” 陆笙一脸问号,“什么裙子?” 夏郁青将陆笙带进衣帽间,取出那条她最近从宿舍拿过来这边保存的,那条形似枯叶蝶的长裙。 陆笙一眼认出这是她常买的那个品牌,去年秋季的新款,“……他说打算送给我的?” 夏郁青点头,“尺码大了,所以借给我穿了。” 她之后提过要还,陆西陵说不用,再给陆笙买别的。 陆笙噗嗤笑出声,“他真会拿我当挡箭牌!这种话,也就能骗骗你这种老实孩子了。” 夏郁青恍然大悟,“所以……” “他从小到大就没送过我任何服饰类的礼物,包除外。哦,送包也不会直接送,都是打钱让我自己买。” “我不知道,我以为……”夏郁青顿有些不好意思。 “回头我要嘲笑他,论闷骚还是要看陆总的。” 回到梳妆台前,夏郁青换上了裙子,陆笙将她发量茂盛,发质极好的一头长发扎起来,先上妆前和粉底。 夏郁青说:“我感觉每次化妆都是在麻烦你。” “没关系呀!‘奇迹青青’还蛮好玩的。”陆笙笑说。 如果不是程秋荻正好在玩那款换装手游,夏郁青可能听不懂这个梗。 化妆的时候,两人闲聊,陆笙问夏郁青最近和陆西陵怎么样。 “蛮好的。”夏郁青在心里补充一句,就是很累。 “你好像最近一直没谈恋爱。”夏郁青又说。 “这个嘛……”陆笙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再说吧。还是挣钱比较开心。” 化完妆,陆笙拿卷发棒,将夏郁青的一头长发卷出蓬松的弧度,又从鬓上两侧顺出两束头发,编成麦穗形状,盘在脑后。毫不夸张的编发,正好合衬裙子微复古的风格。 没一会儿,程秋荻和方漓先到了,见面先夸夏郁青这一身漂亮极了,程秋荻怂恿她以后多穿裙子,长这么高,腿又细又长,不穿裙子未免浪费。 紧随其后的是苏怀渠及其朋友,等六点刚过,已经到了十来个人。 为了方便大家玩,陆西陵雇了厨师,将晚餐准备为自助形式。那些餐点一部分从酒店直接送过来的,一部分预制了在这边厨房再行加工。 陆西陵打来电话,说路上堵车,要比预定晚二十分钟到,让大家先吃。 夏郁青取了一些不容易弄花妆容弄脏裙子的食物,满屋游走,跟大家聊天打招呼。 有人问:“青青,你男朋友呢!别藏着掖着了,给我们瞧瞧!” 夏郁青笑说:“他一会儿就到。” 坐在通往二楼楼梯上一个女生举手,“他会打麻将吗?我一缺三。” “……你先再找两个人再说啦!” 夏郁青逛了一圈,回到沙发那儿,程秋荻、方漓和陆笙三人,已然聊到了一起去,她刚要坐下加入聊天,瞥见落地窗外车灯一闪,立即放下盘子,朝门口走去。 门打开,陆西陵和周潜正推开栅栏门走进来。 陆西陵身上穿一件质地偏软的白色衬衫,收敛了平日那偏于清肃的气质,多了两分世家公子感的衿贵洒然。 他目光望过来,看见站在门口的夏郁青,脚步不觉稍顿。 夏郁青盈盈笑着打招呼。 周潜走过去,递了份礼物,说生日快乐,随即往屋内瞥了一眼。 陆西陵叫周潜先进去,牵了夏郁青的手腕,将她带到一旁廊下,低头认真地看,“怎么这么漂亮。” “你挑的裙子。喜欢吗?” “……嗯。”陆西陵不管此刻窗边是否有人,直接搂腰吻她。 一会儿,才舍放开,仍旧牵着她,一道进门。 陆西陵露面的一瞬,室内喧哗都停止,大家齐齐转头望过来。 陆西陵统一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到迟了,让他们随意玩,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工作人员说。一派主人的架势。 随即,牵着夏郁青,走过去挨个地请她介绍,再单独一对一打招呼,周到又妥帖,一点不因为他们都还是学生而所有轻慢,或者摆高姿态。 一圈招呼打完,夏郁青被程秋荻她们叫过去说了会儿话,等再回神,却没再看见陆西陵的身影。 夏郁青逡巡一圈,隐约看见后面花园里有人,走过去一看,那门是半掩的,刚要推开,却听外头是周潜冷冷的声音:“……当然,你是大小姐。大小姐做什么事都有道理,睡过了也可以不认账……” 夏郁青被这话的信息量吓到,确认站在周潜对面的是陆笙,不敢再偷听,赶紧退了回去。 在楼上主卧,夏郁青找到了陆西陵。 夏郁青掌着门,看着坐在卧室角落单人沙发上的陆西陵,笑说:“我到处找你。” “刚接了个工作电话,正准备下去。” 夏郁青没有打耳洞,今日带的耳饰是耳夹式的,戴久了耳朵红痛,她不自觉伸手揉了一下。 “怎么了?” “有点痛。” “过来我看看。” 夏郁青走进去,习惯性地关上了门。 这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隔音极好,楼下的音乐声和欢笑声,一时间都变得模模糊糊。 夏郁青走到陆西陵面前去。 陆西陵借落地灯的光去看,手指捏着那白色花朵的耳饰,“要不别戴了。” “会不会单调?” “不会。” 说着,陆西陵将两粒耳饰轻轻地摘了下来,往一旁台面上一扔。 她两边耳朵都又红又热,像她平时害羞或是情动时那样。 陆西陵指尖摩挲她的耳垂,喉结轻轻滚动,片刻,将她一拽,叫她在膝头坐下,抬头,径直一口咬住耳垂,声音靡靡,“……青青。” 夏郁青手指攥紧了他的衬衫衣领,“你骗我。” “骗你什么?” “去年那条裙子,你本来就是要送给我的是不是?” 陆西陵不否认,只是轻笑,又低声说,“那时候我想亲你,你知道吗?”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自她耳后落了下去,按住了她裙子后方的拉链。 补充一句,说:“这儿。” 拉链缓缓滑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夏郁青急忙捉住他的手臂。 “你那时候觉察到了,是不是?”陆西陵声音与手指的动作一样慢条斯理。 夏郁青整个人都烧起来。 “是不是?” 没办法否认,她空咽了一下,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指甲的触感,轻轻地划过了她脊椎,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通电的钥匙。 夏郁青心脏一紧,握紧了他的手腕,“……楼下都是人。” “怕吗?” “……” “我锁上门,好不好?” “裙子……” 陆西陵吞掉她的声音,说,那就脱下来,不会弄脏。 陆西陵半刻也不愿离开她,腾出一只手,摸过手机,给陆笙发了条微信,说带着夏郁青去便利店买东西去了。 而后静音了手机,就这样抱起她,走过去将卧室门反锁。 夏郁青在浅灰色的床单上倒下,焜黄灯光弥散于安静的空间,像一个漫长的黄昏。 她与双臂撑在她身侧的陆西陵对视,他目光深黯幽邃,又静默如斯。 她伸手,揪住他衬衫的领子,随即仰头。 陆西陵以为她要吻他,她却是轻咬住他的喉结。他不由地闷哼一声。 之后的五感模糊,像是沉入无边的黑色的天鹅绒。 只听见陆西陵说,“青青,睁眼看我。”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低头来吻她。 楼下的喧嚣被彻底遗忘。 从浴室出来之后,陆西陵坐在床尾穿衬衫。 那料子偏软的衬衫,此刻已然满是褶皱,有一半是拜她的手指所赐。他扣子扣到一半,觉得实在看不过眼,又解开,扔到了一旁,去衣柜里挑了件干净的套上。 他整理好了,起身去敲浴室门。 “进来。” 夏郁青正站在流理台前照镜子。 她只有口红化了,那粉底液防水防汗,表现可喜。 裙子已经穿上,拉链拉了一半。她朝他背了一下身,也不说话。 陆西陵笑了声,走过去替她拉上,手指扳过她的脸颊,亲一下,“真乖。” 他们不想“消失”太久,实则省略了很多步骤。饶是如此,还是耽误了快四十分钟。 夏郁青不肯跟陆西陵一起下楼,自己先出去了。 她在楼梯口观望了一会儿,等周围没人的时候,静静悄悄的下了楼,先溜进书房里。 又观望了一会儿,才从后院门走了出去。 她在空荡荡的花园里给陆西陵发微信:“可以下来了。” 几分钟后,花园门被推开。 夏郁青转头看他一眼,又立即别过脸去。 陆西陵笑:“走吧,做戏做全套。去趟便利店。” 第49章 夏郁青和陆西陵一人提着一只塑料袋子进门。 程秋荻正站起身,准备去安静点的地方给夏郁青打电话,“青青,你去哪儿了?” 夏郁青举起手中袋子,“刚才有人说要吃冰淇淋,我们去了趟便利店。” 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陆西陵,稍稍低头,拿只有她一人能听见的音量,轻笑着说了声:“耳朵红了。” 夏郁青回头瞪了他一眼。 塑料袋子放在茶几上,立即有人围拢过来挑选。 陆笙也挑了个甜筒,“就买点冰淇淋,你们去了这么久?” 陆西陵现场给夏郁青演示,什么叫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顺便散了会儿步。” 陆笙点点头,拆开甜筒。忽的意识到什么,动作稍顿,又看了陆西陵一眼。 她瞅着兄长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散得够久的。”也就不当面揭穿,散的什么步,连衬衫都换了。 陆西陵还未吃晚饭,他今日占用寿星的时间够久了,就让她先陪朋友玩,他自己去拿点吃的。 等吃完东西,目光越过一屋子笑脸去找人,却没看见夏郁青的身影。 陆西陵绕过客厅隔断往后走,还没看见人,先听见楼梯上两道笑声,一道像是夏日琉璃杯里冰镇梅子汽水,属于夏郁青;另一道男声清越温和,有种少年感的清爽。 他猜测应该是苏怀渠。 夏郁青问:“你托福准备得怎么样了?” 那男声说:“准备下个月考一次试试。” “有把握吗?” “考105分以上才保险。还真没什么把握。” “别人不清楚,我觉得你一定可以。” “对我过分自信了啊夏同学。” “你暑假没实习?” “没。基本在上课。系里有人做创业大赛的项目,我打算跟着蹭蹭履历。” “申请国外的学校流程很麻烦是吗?”夏郁青问。 “现在都是委托留学机构,自己不用操什么心——你也想出国?” “我暂时没这个打算。辅导员也跟我聊过,说我保持现在的成绩,保研基本十拿九稳。我还是优先保研。而且我打听过,保研的学生,保底就有学业奖学金。出国的话,即便能申请奖学金,生活费也还得自己想办法,国外消费水平又那么高。” “你要想出国,你男朋友还能让你饿着吗?”男生笑说。 “那不行的。”夏郁青笑说,“我现在之所以可以跟他平等,就是因为学业和生活上我完全自立。我想的是,哪怕是要出国,也可以等工作几年,自己攒一些钱。而且那个时候说不定遇到事业瓶颈了,出去正好开阔视野。” “换其他人,能有这种捷径,早就躺平放弃努力了。” “因为我是想要跟他一直走下去的。”夏郁青笑说,“我要成长得更快才行。” “……拜托不要突然塞我一嘴狗粮。” 陆西陵原想露面把夏郁青叫过来的,听到这儿无声笑了笑,转身走了。 这里都是学生,陆西陵跟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准备去后方花园里抽支烟。 有个男生走了过来,紧张地问:“您是SE Medical的负责人是吗?” 陆西陵顿步,“有什么事吗?” 男生说:“汪介康老师是我们老学长。” 汪介康就是研发部的一把手。 陆西陵这才稍有兴趣,“你学生物医学工程的?” “是的。我想问问,您这儿招不招实习生?我看贵司研发部没有挂出实习岗位。” 陆西陵问:“你读大几?” “大四。” “研发部招聘至少需要研究生学历。” 男生说:“我知道。我已经在准备保研材料了,应该能保本校研究生。我大四除了做实验和写论文,没别的事,我想进贵司研发部做一点了解,哪怕打杂都行。到时候读研,我能更精准确定自己的研究方向。” 陆西陵说:“听你的意思,很想来SE工作?” 男生挠挠头,“不瞒您说,我弟弟几年前做心脏病手术,用的就是贵司研发的可吸收生物支架。那时候刚上市,还很贵,我们申请了当时贵司跟医院合作的一个优惠项目,减免了70%的费用。” 陆西陵完全没想到还有这层渊源。 男生说:“我是夏郁青朋友的朋友,今天是私人场合,其实不该打扰您。但是……” “无妨。”陆西陵点了点头,随即把周潜叫了过来,叫他给这男生一个邮箱地址。 陆西陵说:“简历我让汪介康亲自审,能不能过他说了算。” 男生激动地说:“好!谢谢您!太感谢了!” 男生拿到邮箱地址以后,稍稍躬身,就不再打搅了。 陆西陵想起刚认识夏郁青那会儿,还遗憾过她学的不是理科。 眼下通过她的“人脉”,倒是七弯八拐地又给他送来了一个好苗子——专业水平如何且不说,得叫汪老师评定,至少这和夏郁青同出一辙的不卑不亢积极争取的态度,让他很是欣赏。 奶奶说得对,夏郁青是福星。 认识她以后,他碰见的全是好事。 大家打牌、玩狼人杀、唱歌喝酒……一直到了临近十二点,酒店的工作人员从厨房里推出了生日蛋糕。 之所以要“推”,是因为那蛋糕有三层,圆形蔷薇城堡造型,又是裱花又是翻糖,那城堡的塔尖,和蔷薇花的边缘,甚至用了金箔点缀,非常漂亮,也非常……浮夸。 夏郁青被大家众星拱月地围在正中,在一阵阵笑声和怪叫声中害羞得手足无措。 抬眼一看,陆西陵站在对面最后一排,一手抄兜,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订这梦幻又浮夸的蛋糕的人不是他。 陆西陵本人可堪低调。 他所有的高调都有关于她。 陆笙的十岁生日就是这么过的,妹妹有的,女朋友也得有。 齐声的生日快乐歌歌声回荡,夏郁青闭眼,双手合十许愿。 她对待愿望,与对待生活一样虔诚。 许完愿,一口气吹灭蜡烛。 灯亮起来,大家都想尝尝这一看便华而不实的蛋糕。 一圈分下来,蛋糕所剩无几。 夏郁青端着带生日祝福牌的那一块,在吧台附近找到了陆西陵。 他手边那一纸碟的蛋糕,还一口未动。 “你怎么不吃?这是我的生日蛋糕哎。” 陆西陵看她,“这不是等你过来喂我。” 夏郁青叉起一小块递到他面前。 他捉住她的手腕,低头。 却是虚晃一枪,推远了她的手,垂头,飞速舔去了她唇角的一抹鲜奶油。 “吃过了。”他退远。 夏郁青直接傻掉,因为她看见前方不远处,陆笙睁大了眼睛,而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注意一下场合!”她低声说。 陆西陵不以为然,“这是我家。注意什么场合?” 吃完蛋糕,又玩了一会儿,今日聚会结束,大家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送走最后一位同学,夏郁青跟陆西陵回到屋里。 陆笙和周潜,分坐在沙发不同两端,离得远远的。 陆笙抬头问陆西陵:“哥,你今晚住这边?” “嗯。周潜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叫了车。”陆笙拎上自己的链条小包,不曾看周潜一眼,径直往外走。 周潜赶紧站起身,冲陆西陵颔了颔首,跟了上去。 工作人员在做扫除,陆西陵帮着夏郁青将所有礼物搬上楼,边走边问:“陆笙跟周潜是不是吵架了?” 夏郁青犹豫。 想着反正那是她偷听来的,就说:“我可能知道了一个秘密。” “什么?”陆西陵转头。 夏郁青踮脚,凑到他耳边低语。 陆西陵听完,没有太大的反应,只说,“出息了。” 夏郁青笑说:“是说周哥,还是说笙笙姐?” “都有。” “你不管么?” “随他们折腾吧。” 礼物在桌面上堆成小山,夏郁青失去了现在就拆的冲动,实在太晚,她又累得很。 卸妆的时候,陆西陵走了进来,靠着一旁门框,抱臂看她,“许了什么愿望?” “不是说说出来不灵吗?”夏郁青看他,“你去年生日有许愿吗?” “许了。” “是什么?实现了吗?” “实现了。” “是什么?” 陆西陵不答,只是微笑看着她。 夏郁青反应了两秒钟,“跟我有关?” “算是。” “该不会是,许愿要跟我在一边吧?” “不是。” 夏郁青好奇心被勾起,“那究竟是什么?” “不告诉你。”陆西陵往外走。 “喂!” “快洗澡吧。”陆西陵直接关上了浴室门。 打死他也不会说,去年生日,他许的愿望是,他要一个机会——证明他比苏怀渠更适合她。 那是他这辈子实现最快的愿望。 夏郁青洗完澡,倒在床上。 想再等一等陆西陵,哪想眼皮沉重,撑了没到三分钟就睡着了。 陆西陵从浴室出来,也没将她吵醒。 从抽屉里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礼物,放在了那礼物堆里。 他到她身旁躺下,刚准备关灯,她倏然醒了,“……几点了?” “你刚睡没一会儿,继续睡吧。” “不行……我今天的日记还没写。” 陆西陵被她的敬业精神折服,“明天再写吧。” “你知道破窗效应吗?” “……” 陆西陵起身去了趟书房,将夏郁青的包拿了过来。 她分明已经困到不行,却还是将台灯移了过来,将手账本摊在枕头上,拔下了钢笔笔盖。 陆西陵靠着床头,时不时看她一眼,抬手捋一捋她落下的长发。 以书写时间判定,她这篇日记篇幅比较长,她打着呵欠,好不容易写完,盖上笔盖,竖起手账本。 一张小纸片从本子里飞了出来,落在了枕头上。 陆西陵伸手拈起,“这是什么?” 夏郁青伸手去夺,他手抬远躲过,看了一眼,才发现,那竟是好久以前,前年冬天,他第一次在清湄苑留宿,她压在水杯下面的那张字条。第二天早晨,他早起离开,在字条背面回了她的留言。 “这都还留着?”陆西陵哑然失笑。 “……你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好好珍惜。”她小声说。到底是不好意思。 陆西陵拿过她的手账本,将其夹了回去,合上,拿过她手里的钢笔,一并替她放在了床头柜上。 手掌往枕头上一撑,低头亲她,“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她点点头。清幽的光线里,离这样近地看他,哪怕已经在一起这样久了,依然会心脏怦跳。 陆西陵低声说:“喜欢你不需要什么理由。不喜欢才得费心找理由。明白吗,青青?在我这儿,你什么都好。” 她怔然点头,似要溺在他深邃温柔的眼中。 陆西陵摸摸她的额头,抬臂关掉了她那侧的台灯,躺回去,将自己这一侧的灯也关上。 没听见她说“晚安”。 就当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挨近,手指碰上他的嘴唇。黑暗里,潮湿的呼吸靠近。 陆西陵轻笑:“不困?” “……你可以让我不困。” 陆西陵呼吸沉了三分,而她不再发一言,直接吻他。 因她的主动而起,他索性全交由她主动。她坐在他身上掌舵,亲吻他时,如芦苇低伏,一头长发垂落,像黑沉湖底里的水藻。 夏郁青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因为今日是生日,又是节假日,她才稍稍没有为自己的放纵而感到愧疚。 起身时,却见床头柜上的日记本上,多了张纸条。 以为是陆西陵写的留言,拿起一看,却发现,那是张揉得皱皱巴巴之后,又尽力展开的借条。 是她来南城的第一天写的。 隔日上午,陆西陵陪同夏郁青回老家。 暑假跟齐秀英见过面,知道了妈妈已经逝世的消息之后,夏郁青就联系到了老家的匠人刻碑。 趁着假期,她想回去一趟,请人帮忙立碑。除此之外,还可以顺便探望彭老师。 陆西陵不放心她一人,选择同去,同时,也想去看一眼她长大的地方。 他担心这一趟夏郁青的伯父一家有可能捣乱,不管对方是否有这个胆子,出于未雨绸缪的考量,也带上了周潜。 陆笙听说了,也想跟着去,她至今还记得夏郁青第一回 去陆家吃饭,提到的那些土特产。 可她正跟周潜闹别扭,很是犹豫,直到他们快出发了,她才急急忙忙地加入队伍。 飞机抵达枝川市,四人换乘周潜提前租好的一部SUV,开三小时车抵达鹿山县。 从县里再开一个半小时,赶往镇上。 夕阳下远山接翠。 夏郁青探出车窗往外望,看见熟悉的山岭与峡谷的起伏。 阔别两年,她依然能记起,那天清晨,逃离了家乡时的心情。 就是这些重峦叠嶂,将她的祖辈,将无数如她一样花样年纪的女孩,困缚了一生。 第50章 小镇闭塞,镇上的人难以离开,离开的人又不愿回来,于是被城市化的进程抛下,发展缓慢,时至今日仍是灰头土脸的脏乱模样。 夏郁青只在南城待了两年多,再回镇上,便觉得这小地方破败不堪,而明明读高中时,在她心里,镇上已是相对村里,极为繁华的存在。 她不由想要感叹眼界的重要性。 若她没有孤注一掷逃离家乡前往南城求学,恐怕她也将成为井底之蛙,以为井口大的那一方天空,就已广阔得不得了。 他们下榻的地方临着街,隔音不好,墙皮与纸糊的没什么两样,街上摩托车疾驰而过,那声音清晰可闻。房间小,无所谓装修风格,床品干净与否也禁不起细究。 而这已经镇上条件最好的宾馆。 夏郁青很怕他们住不惯,所幸还好,陆笙说,就当是来体验生活了。 镇上的夜宵文化倒是真不错。 临河一带,离高中和文化广场都近,整整一条街都是烧烤摊,天黑后各家陆续开张,烟熏火燎,最真实的市井气。 夏郁青读高中那会儿,周六晚上不上晚自习,学校也准许住读生自由活动,她有时候就会跟宋苗来这附近吃东西。 循着记忆找到那时候的那家店,所幸还开着。 夏郁青做东,点了店里的招牌烤鱼,可惜三位江南人士吃不得辣,叫店主少放了辣椒和花椒,口味逊色了不少。 休息一晚。 第二天清晨,夏郁青跟陆西陵和陆笙去了一趟刻碑的老师傅那儿,确认无误,支付尾款。 周潜不跟他们一路,陆西陵让他到鹿山县里去了,说是让他去办点事。 立碑的时间定于明天上午,依照老家的习俗,到时候少不了鞭炮、纸钱和香烛,夏郁青跑了趟奠仪店,将这些东西也备齐了。 下午两点,周潜回到了镇上,开着一辆似是新租的面包车。 这边,夏郁青他们租的那辆轻卡,也已经装载完毕。 一行三辆车,轻卡走在最前,夏郁青三人坐的那辆车紧随其后,周潜开的面包车殿后。 进村是泥路,车行颠簸,速度缓慢。 绕了几个大弯,四十多分钟,到达村口。 行在最前方的轻卡忽地停了下来。 陆西陵跟着停车。 夏郁青落了车窗探出头,问坐在轻卡车斗上的人:“师傅,怎么啦?” “有人堵路,不让过。” 夏郁青一愣,赶紧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陆西陵想阻止,迟了一步,也立即跟着下了车。 夏郁青跑到轻卡车前一看,前方唯一进村的路上,站了七八个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伯夏行财和堂兄夏浩。 夏郁青很难克制看见夏行财时,那一瞬间心里陡生的恐惧,“……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你妈跟人跑了,早就不是夏家的女人,烂裤裆的贱货,还想在我们夏家的祖坟里立碑?” 夏郁青被这样的污言秽语气得脸通红,“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妈!” “你跑城里傍大款,跟你妈一个样!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坑得老子欠一屁股债,还敢腆起个脸跑回来!” 陆西陵走了过来,将夏郁青肩膀一揽。 她抬头看他,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陆西陵声调不高,语气也平静:“麻烦让个路。” 夏行财拿酒色掏抠了一双眼睛打量着陆西陵,“你就是我侄女傍的那大款?少说人我是替你养到高中毕业了,你就这么把人占了,说不过去吧?看你也像个体面人,我们村里的规矩,嫁姑娘少说二十万彩礼。我也不多占你一分便宜。” 夏郁青急忙扯了一下陆西陵的袖子,“别听他的!” 陆西陵掀了掀眼,看向站在夏行财身旁的夏浩,“我记得你签过一份文件。” 夏浩脸色一变。 夏行财“呸”了一声,“莫拿什么狗屁文件唬人!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了算!” 两方对峙时,附近居住的村民围过来看热闹,大家都是认识夏郁青的,两年没见,只觉女大十八变,洋气得认不出,都有些惊奇。 又听夏行财说什么“傍大款”,一时间打量的目光都暧昧起来。 这时候,周潜走了过来。 不止他一人,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文质彬彬,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一份文件,出示给夏行财,“你好,我是陆先生的代理律师。我司已接受陆先生的委托,全权处理善款资金被贵方擅自侵吞挪用一事。这是我司出具的律师函。” 夏行财脸色陡然一变,抬手,似想把那律师函夺过来看个真切,却没敢。 夏浩这时候拉了夏行财一把,“老头,走吧!我说了,别个可以告我们,你不听。到时候我坐了牢,还到哪儿去说媳妇儿!” 夏行财怎么能轻易甘心,“有本事告我!老子供她吃供她喝,老子不用花钱?当时要不是老子收留她,她早就饿死了,还能活到今天来老子面前抖威风!” 他朝站在他身后,举着铁锹和木棍的那五六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即往前走了两步,抖起手里武器。 夏郁青想也没想地往前一步,挡在了陆西陵身前。 陆西陵一愣,伸手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搂入怀中,低头低声说:“做什么?” “我保护你。”夏郁青神情严肃极了。 陆西陵轻笑一声,“我是男人。拜托夏小姐给我个面子。” 陆笙一直坐在车上,打开了车门,将下不下,此刻听到外头愈发闹哄哄的,有点不安,便下了车,往前方走去。 刚走到车头那儿,周潜将她拦住,转头严肃地说:“别过来,去车上坐着吧。” “他们……” “别担心。” 陆笙自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不添乱,便点了点头,又走回去,坐回了车上。 周潜确认陆笙上车以后,转头,向着停在最后的那辆面包车做了个手势。 车门推开,七八人鱼贯而出。 全是超过一米八五,身材魁梧的壮汉,穿黑色T恤,戴大金链子,一水儿花臂,臂上刺青非龙即虎。 几人气势浩荡的走了过来,往夏郁青三人前方一站,人墙似的,密不透风。 都是满脸横肉,目光凶狠的主。 由不得人不发憷。 为首的是个粗脖子的光头,说话声音洪亮如钟,“老乡,烦请让个道。我这些兄弟伙都是几进几出的粗人,冇耐心,火气一大动起手来,我怕你们吃亏。” 夏行财一秒钟便换了脸色,立即哈腰赔笑,“好说好说……那走嘛,我们祖坟位置有点偏,我给你们带路。” 夏郁青出声:“我妈的碑会立在余家!以后跟你们夏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那光头没让夏行财出声,直接抢断:“妹儿都这么说了,你们赶紧让路,莫耽误我们时间。” 拦路的一行人,立马靠边站去,让出了进村的路。 那光头笑说:“以后往鹿山去,尽管报我彪哥的名号,我一定叫人关照。我搞不定的,我后头还有人,谢谢老乡今天给我这个面子。” 夏行财讪笑点头。 夏郁青和陆西陵上了车,继续送墓碑进村里。 这一行彪形大汉却不再继续跟车,说感谢夏行财“仗义”,不如送佛送到西,让他们去他家里讨口水喝。 夏行财哪儿敢拒绝。 轻卡开到了村里余家的坟地,雇的那几位师傅帮忙卸了墓碑。 车往回开。 到了村口,那面包车已经停在那儿等候了。 那位光头大哥招手拦了车,陆西陵将车停下,落下车窗。 光头大哥点头笑着递进来一只布袋。 陆西陵接过,“麻烦了。” 待光头大哥走了,陆西陵将布袋递给夏郁青,“看看,漏没漏什么。” 夏郁青掏出布袋里的东西,一时愣住。 那里面是她压在透明油布下的照片,贴在墙上的奖状,还有放在抽屉里的高考准考证,初高中的学生证、出入证、饭卡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凡有纪念意义的,都在这里了。 原来他们不是去讨水喝,是“洗劫”。 夏郁青展开了一张金橘色奖状,看着那上面“三好学生”的表彰,忍不住哽咽,“……谢谢。” 他怎么可以这样细心,这样温柔地,体察她再也不会回到夏家的决心,替她拾笼了这些零碎回忆。 陆西陵笑笑,伸臂,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隔日清早,仍由那几位魁梧壮汉护送——夏郁青回去问过以后才知道,他们是周潜雇来的,根本不是真混社会的。他们是个团队,都是演员,专门接这种吓唬人的戏码。 有了昨天那一出,夏行财今日完全没露头,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余家那边来了几个远亲,帮忙掘土立碑。 余玉兰的碑,就立在了外婆的墓碑旁。 这是夏郁青的意思。 除了怕立在夏家那边,往后夏行财去祭拜夏家祖先,反而会扰得妈妈不安宁。 更因为,她想让余玉兰死后的灵魂,不再是夏郁青的妈妈,不再是夏行茂的妻子。 而只是,外婆的女儿。 不远处鞭炮炸响,夏郁青在墓碑前点燃三支清香,闭眼三鞠躬,插上香。 取来黄纸焚烧时,陆西陵蹲在了她身旁,也拿了一沓纸,折叠,投入火中。 火光耀耀,群山静默。 一切结束,已过了正午。 夏郁青给这几位远房的堂舅发了红包,又拜托他们,往后麻烦路过时帮忙关照一眼,她怕夏行财再过来捣乱。 他们叫夏郁青放心,既然是余家的祖坟,作为余家的后辈,自然会时时留心。 有一位堂舅开玩笑说,余玉兰生了个名牌大学的女儿,现在葬在这儿,往后余家的人都能跟着沾光。 回到镇上,吃过中饭,稍作休息。 晚上,夏郁青带陆西陵他们去拜访彭树芳老师。 原是准备定餐馆请彭老师吃饭,彭老师却坚持要他们去她家里吃,而且让所有人都去,也不过是多添几双筷子的事。 彭老师家住在河对面,租的房子。 镇上房租便宜,租的是两居室。如今她上半年做过宫颈癌手术的姐姐也跟她们住在一起。 彭老师女儿今年五岁多,还在读幼儿园,因从小是个病秧子,性格很静,妈妈和大姨做饭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发呆。 见了陌生人也不怎么怕生,只是不爱叫人,彭老师催了两次,她都不出声。 这事儿还得看夏郁青的。 她给小女孩送上了几本几米的画册,以此为契机,获得了为她读故事的机会,而后,没到半小时,小女孩就“姐姐姐姐”地叫上了,连吃饭时都要挨着夏郁青坐。 这一顿晚饭吃了很久。 聊学习,聊实习,聊人际关系,聊未来规划…… 末了,彭老师感慨,“我生怕你去大城市里被繁华迷了眼睛,尤其女孩子,面临的诱惑尤其多。听你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就放心了。” 最后,彭老师以茶代酒,感谢陆西陵对夏郁青的资助。 吃完饭,彭老师送几人下楼。 夏郁青让陆西陵他们稍等一会儿,她再跟彭老师单独说两句话。 两人站在卷闸门前,夏郁青朝着不远处树下站立的陆西陵望了一眼,对彭树芳说:“彭老师,我不想骗您,其实我跟陆西陵在谈恋爱。” 彭老师微笑看她,“我听到一些不大好听的传闻,好像是从你伯父那儿传过来的。但我一直相信你,你是个对人生有目标有规划的好孩子。任何事情,只要你自己无愧于心就行。” 夏郁青认真点头。 彭老师叹息一声,不是伤感,纯粹感慨,“真好。每回在朋友圈看到你们的动态,我就觉得,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我希望你们飞得更高更远,只有你们撑起来的天空足够高,其他和你们一样的女生,生存空间才会足够大。” “我现在可能还做不了什么,但我一定会继续努力。” 彭老师笑说:“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激励高三的学生,都会拿你做例子,有你这么一个存在,他们就能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班上有好几个女生,说也想考南城大学,去给你当学妹。还问我能不能给你写信。” 夏郁青说:“可以!我很乐意!” “那行,回头你给我一个地址。”彭老师拍拍她的肩膀,笑说,“快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我再给您打电话!” 彭树芳点头,“去吧。” 镇子很小,过了河,走几步就到了宾馆。 进屋以后,夏郁青先将窗户打开透气,散一散这屋里淡淡的霉味。 深夜里还有人飚摩托,油门轰鸣,碾着一地灰尘,疾驰而过。 陆西陵走过来,点了支烟,“你很幸运,遇到这么好的老师。” 夏郁青点头,“不只是彭老师,还有你,还有笙笙姐……我真的很幸运。” 陆西陵低头看她,她趴在窗台上,长发被风吹得拂在了脸颊上,她抬手拨了一下。 素净的一张脸,如夜里静放的玉兰花。 “青青,我有个想法。” 夏郁青转头看他,“什么?” “我想成立一个项目,”陆西陵抬手,碰一碰她的脸,“长期项目。只要是你们村镇上,符合条件的贫困学生,都可以免费读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以后,再资助一笔奖学金,作为大一的学业和生活启动资金。” 夏郁青听得激动起来,“我可能是在慷他人之慨……但是我能再提一个想法吗?” “你说。” “我想,你们公司可不可以跟医院合作,向这些贫困生中的女生,捐助免费的九价疫苗。” “好主意。”陆西陵看她,“你给这个项目想个名字?” 夏郁青想了想,“……好像一时没有什么很好的想法。” 陆西陵沉吟片刻,“我倒是想到一个。” “什么?” 陆西陵咬着烟,捉过她的手,拿手指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写了下来。 夏郁青盯着那笔划顺序:“青……禾?” “对。” 青禾。 第51章 夏郁青笑起来,“这不是我名字的寓意?” 陆西陵挑了一下眉,“我出钱的项目,夹带私货理所应当。就这么定了。” 青禾。 郁郁青青的禾苗,假以时日,必将结出累累硕果。 用作一个助学项目的名字,再贴切不过。 有了初步的想法,夏郁青迫不及待要往这项目里填充细节:“学费和住宿费直接交给学校,生活费的话,是不是也可以一部分直接打进饭卡里面,就像现在大学的做法。还有一部分文具用品,统一采买,每学期或者每三个月寄送到学生手里。最后只直接交给学生一小笔可自由支配的生活费,这样即便这笔钱被家里挪用了,学生的基本生活保障也不会受影响……” 这明显是从她自身经验出发的设想,陆西陵带笑听着,点头,也不打岔。 她继续说:“哦,还有还有,女生还需要用到卫生巾。这个非常非常重要,也可以统一采买统一发放……还有,大四学生毕业的时候会扔掉好多书,我想,后期这个项目成熟以后,是不是可以跟学生会之类的群体对接,筛选回收这些书籍,捐赠给学校图书馆……” 陆西陵见她兴致勃勃,似是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便笑说:“饭要一口一口吃,前期得先跟学校沟通,建立渠道,后续才能慢慢落实你提这些建议。不急。——今天先洗澡休息吧,你还不累?” 陆西陵后洗澡。 自浴室出来,却见夏郁青正趴在床上,翻着他叫人从她大伯家里“搜刮”过来的奖状和学生证等零碎物件。 陆西陵在床沿上坐下,探身看去,此刻拿在她手里的,是初中毕业照。 他伸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一眼扫过,笑出一声。 “……不准笑!” “你初中是短发?” “嗯……” 短发,黑皮肤,又瘦又高,站在女生堆里,一眼看去,像个假小子,跟眼前这个长梗白色百合花一样舒展的女孩判若两人。 唯独那双眼睛,从未变过的清澈明亮。 留下的照片不多,除了毕业照,就是外婆的黑白照,和她父母的结婚登记照。 大红底,有些复古年代感的白色衬衫,镌于画面中的两人,带着两分羞涩笑容,目光温柔,仿佛正与照片外的人,溯过时间河流无声交谈。 第二天的计划是上午十点钟出发去枝川市,赶晚上七点半点的飞机。 出发之前,陆西陵还打算去夏郁青读书的高中看一眼。 陆西陵八点半起床时,却发现夏郁青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在回来的路上了。 陆西陵洗漱过后,收拾好了行李箱,大约九点钟,夏郁青回到房间,手里提了个结实的袋子。 “买东西去了?”陆西陵问。 “不是。我去了趟苗苗家,找她妈妈拿了点东西。”夏郁青敞开袋子给他看一眼,“腌芫荷和一点拐枣。腊肉和干黄花,是阿姨送给你们的——这些应该可以托运吧?” 陆西陵笑了声,“陆笙惦记的那点吃的,你倒是替她放在了心上。” 夏郁青也笑,“总不能让笙笙姐白跑一趟。” 放了东西,陆西陵和夏郁青一块儿出门,去了趟高中。 国庆放假,学校里空无一人,夏郁青说明身份,又跟保安说了几句好话,便被放行了。 学校不大,一排四层高的教学楼,几栋宿舍楼,一个标准大小的操场,一个很小的篮球场。 教学楼前空地上立着升旗台和旗杆,楼体上挂着“勤勉好学积极进取”八个大字。 为了节省时间,高三的教室就在一楼。最右边那一间,高三(5)班,就是夏郁青待过的班级。 门窗紧闭,只能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夏郁青指一指第三组倒数第二排,“我们座位是流动的,我高考之前的最后一个月坐在那儿。” 这就是个最典型的高三教室,前方黑板上留着没擦去的当日课表和假期作业,后方黑板上写着高考倒计时,两人一组的书桌,一眼望去全是课本堆成的山。 只要越过那些书山,也就能越过现实中的大山。 回过头看,夏郁青只剩感慨:“当时真的压力好大,也不敢去想,如果没考好会怎样。” 她转头看站在身侧的陆西陵,“如果我没有考上南城大学,应该也不会认识你,不会有后面的故事吧?” 陆西陵承认她说的多半是事实,可此刻他竟比她还要恐慌于这种假设,他隔窗看着后方黑板上的倒计时,悄然握紧她的手,“青青,谢谢你走到了我身边。” 在认识她以前,他做的事情微不足道。 是她自己,如溪流中的一朵小小浪花,蜿蜒千里地奔赴了他的峡谷。 回南城之后,陆西陵正式将“青禾计划”提上了日程,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工作室,招募专人负责。 夏郁青那边,收到了这一学年的奖学金,依然是一等奖。 下过两场雨,就到了十一月,陆西陵的生日。 由于陆爷爷的态度始终不见软化,陆西陵生日也懒得回家去过,只头天晚上回去吃了顿饭。 生日当天,白天夏郁青上完课,下午去找陆西陵。 她提前跟陆西陵说好了,今天由她来安排他。 晚饭是在一家临河的餐厅,河上飘着一艘仿古的游舫,挂着灯笼,倒映在河水中,潋滟生光。 吃过晚饭,夏郁青将生日礼物交给陆西陵。 两人离开餐厅,也不坐车,只从巷子里出去,走过一条正在落叶的安静街道,最后,停在了一个霓虹招牌下,闪烁的灯光拼出“放映厅”三个字。 如果不是这招牌,很难看出来这里竟有一家店。 小门进去,从一道狭窄楼梯上二楼,黑色布帘后面,便是那“放映厅”,一家私人电影院。 四面贴满了海报,黑漆的柜台后方,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笑说:“请出示票根。” 夏郁青看向陆西陵。 陆西陵也看着她。 夏郁青笑着提醒:“票根。” 陆西陵几分困惑,随即反应过来,将提在手里的,黑色礼品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本薄薄的诗集,纸张都已泛黄,散发一股尘旧气息。 诗集里夹了两张电影票——应当说,是已经验过票的票根。 电影是《浮城谜事》,而那上面的日期,是十年前的11月4日。 十年前的今天。 陆西陵微怔。 他拿在手里看了片刻,递给那旗袍女人,她煞有介事地验过,递还电影票,指了指后方,“2号影厅。” 私人观影厅,统共只有两排,八个座位。 陆西陵脱了风衣外套,放在一旁的座位上,又将那电影票拿在手里,笑问夏郁青,“这礼物是什么意思?” 夏郁青笑盈盈地看着他,“意思就是,我想跟十八岁的你一起看一场电影。” 陆西陵隔影厅的黯淡灯光去看她,目光一时深黯了两分,嘴上却笑说:“嫌现在的我老了?” “……哪有!” “那你也不想想,我十八岁的时候,你才几岁?” “……”一贯在关键时刻煞风景的夏郁青,终于逮到机会谴责陆西陵破坏浪漫,“是二十岁的我,和十八岁的你。” “怎么还大我两岁,占我便宜吗?”陆西陵笑意更盛。 夏郁青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诡辩,“……你好讨厌。” “我讨厌你还请我看电影。” 幼稚斗嘴没有继续,因为灯灭了。 两人不再作声。 电影基调压抑,接近真实感的风格,开场一场车祸,哗哗的雨声,似敲在这安静空间的顶上。 夏郁青小声说:“我是第一次看娄烨,真的好晃,我感觉……” 手腕被握住。 夏郁青倏然转头。 灰调的光影里,陆西陵带着雨夜般的清冽气息,劈头吻了过来。 声音被吞没,她一瞬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整场一个半小时,剧情彻底变成支离破碎的蒙太奇。 他似乎想要告诉她,如果是十八岁的他,会比如今更莽撞,所有的依恋都会外化,变成电影院里,无法压抑的,漫长的吻。 以至于电影沦为彻底的背景音。 电影结束,下楼才知,外面竟然真的下起了雨。 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彻底模糊。 陆西陵给司机打了电话,等车过来的时候,他们就站在门口一小片屋檐下躲雨。 陆西陵将她裹在风衣里,低头问,“票根是怎么弄到的?” “找人问的,找了好多人,最后在一个资深的影评人那里弄到的。”夏郁青抬眼看他,“我半年前就在准备了。” “怎么这么用心。” “你什么都不缺,我能给你的就只有用心了。你喜欢吗?” “当然。”陆西陵看着她。 车到了。 上了车,夏郁青趴着车窗,看了会儿雨。 或许因为陆西陵的生日在十一月,或许因为他们也是在十一月在一起的,这变成了夏郁青一年中最喜欢的月份。 天气尚不算冷,一切还未凋敝,连秋雨都有种静谧的情意绵绵。 她知道,她是爱屋及乌。 “在看什么?”陆西陵靠过来。 他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因为她一转过头,他便低头吻她。 王师傅开车的时候,陆西陵一贯规矩。 今天明显是破例了。 夏郁青觉得赧然,伸手去推,手指被他紧紧抓住,他的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别动。不然可不止这样了。” 车开到公寓地库。 出电梯,进门,阖上门的一瞬,陆西陵径直将她往门后一压,延续在车上的那个吻。 黑暗里,一切都有些跌跌撞撞,经过茶几下的地毯时,他们差一点绊倒。 深浅无定的呼吸声里,除了心跳,更清晰的一声,是皮带的金属扣被解开时的“咔哒”轻响。 夏郁青的双臂被举过头顶,按在沙发扶手上。 外面雨声更大,噼里啪啦地敲在玻璃窗上。 夏郁青偏过头,是为躲避耳畔灼烫的呼吸。 然而陆西陵以虎口卡住了她的下巴,要将每个字都如楔子一样,钉入她的耳中,“……叫叔叔。” 夏郁青大口呼吸,目光闯入他的眼里。 黑暗里视物不清,但那沉沉的目光里有分明的热度。 她好像是不由自主:“……陆叔叔。” “乖。” 这一声,好似天上大风,叫燃烧的旷野更成燎原之势。 陆西陵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条项链,叫人订制的吊坠,一株稻穗的形状。 他亲吻那吊坠,硬质的金属,在她皮肤硌出一点叫人迷恋的疼痛。 雨停了。 夏郁青拥着薄毯坐在沙发上,睁着大眼睛看着陆西陵,目光里不无谴责。 但她还是就着陆西陵的手,小口地喝了大半玻璃杯里的水。 陆西陵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这真是让她想要言语谴责都开不了口,仅仅回想字句都觉得面红耳赤。 但她是喜欢且享受的,她对自己从不说谎。 洗过澡,躺在床上,陆西陵去翻夹着电影票的那册诗集。 薄薄的册子,纸张脆黄,不知名诗人的作品。 版权页上的出版日期,果真是他出生的那一个月。 陆西陵低头看她,笑问:“送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夏郁青介绍说,这个诗人只出了这一本诗集,这诗集也只印刷了一次。 “所以呢?” “所以……”今天的夏同学仿佛开窍,格外精通浪漫。 “你是我的绝版诗人。” 第52章 北风过境,下了一场冷雨。 方漓过生日,宿舍三人进城,吃了顿热乎乎的火锅。 圣诞节临近,商场已换上相应主题的装饰。 被这氛围感染,三人吃完饭逛街,顺便挑了些圣诞礼物。 今日陆西陵有应酬,打电话叫她吃完以后自己先回去,因外头刮大风,又叮嘱她要注意保暖,尤其手套别忘带。 夏郁青和室友道别,乘地铁回到公寓。 她洗了个澡,拿上笔记本电脑去书房,一边写一门专必课的期末大作业,一边等陆西陵回家。 到晚上十点半,陆西陵仍然没有回来。 夏郁青担心他是否喝醉,打了个电话过去,但没人接。 大约十分钟后,陆西陵给她回了电话。 夏郁青边接通电话,边起身拿着杯子去厨房接水。 陆西陵在她之前出声,那声音里含了几分疲惫感,“可能得晚一点回来,你要是困了就先睡。” “你还在应酬吗?” “我在医院——爷爷洗澡时摔了一跤。” 夏郁青一愣,“那现在的情况……” “可能是骨折,具体等明天影像科上班拍过CT才知道。看情况不算严重,我跟陆笙都在医院,不用担心。” 陆西陵声音听来比较平静,她想问题应该不大。 “那你不要着急,先安顿好爷爷。”她选择不多问,不在这个时候给人添乱。 “好。那你早些睡吧。” 夏郁青一时睡不着。 她对陆爷爷怀有一种很朴素的尊敬和愧疚之情,即便陆爷爷不喜欢她。 但易位思考,陆爷爷对她的不喜欢也并非不可理解。陆家已经经历过太多变故,陆爷爷只想一切平顺,不要再生波澜。而她一个农村冒出来的野丫头,大抵就是个最不稳定的因素。 过了十一点半,夏郁青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即丢下手里的书跑到门口。 陆西陵挟一身清寒气息进门,大衣料子上似是沾上了消毒水的味道。 “还没睡?” 夏郁青摇头,“想等你回来。” 陆西陵脱了大衣,挂在架子上,“爷爷用过药已经休息了,我明天再去趟医院。” “我可以一起去吗?” 陆西陵看她。 “我觉得这是基本的礼数。假如爷爷不想看见我,我丢下花就跑。” 陆西陵被她逗得笑了笑,伸手捏她脸颊一下,“行。” 第二天上午,夏郁青跟陆西陵一起去了医院。 单人的VIP病房,相对清净。 陆笙、陆奶奶和家里的保姆已经到了。 陆爷爷早起抽过血,留过尿样。 此刻在吃早饭。 他右手被固定,动不了,左手灵活性差,拿不了筷子,只能用勺子。所幸是小个头的馄饨,还不必叫人来喂。 陆爷爷本是古板严肃的性格,在小辈面前威严惯了,这会儿这么狼狈,脸上很挂不住。 所以很不凑巧,夏郁青来得不是时候。 陆爷爷抬眼一瞥,沉了脸色,“你来做什么?” 夏郁青早有预期不会有好脸色看,是以丝毫不觉有什么,“我来看看您。” “看我是不是还没死?” 这话一出,所有人表情都是一僵。 陆奶奶将脸一板,刚要替夏郁青回顶一句,她已自己开了口。 “您这样说,陆西陵会难过的。您不知道他有多担心您。”夏郁青抱着花,一边朝床头柜走去,一边说道。她放了花,看向陆爷爷,很是认真地又说,“您一定长命百岁。” 自己心情不豫,话说得冲,陆爷爷心里也有数。而夏郁青这番回应,完全回避了锋芒,又是站的陆西陵的立场,一时竟叫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本是无可避免的难看场面,竟莫名其妙被化解了。 夏郁青践行昨晚定下的作战方针,真就放了花就准备走了,说要回学校上课了,不再打扰陆爷爷休息。 陆西陵要送她下楼,她忙将他按住,“不用,一会儿爷爷要去拍CT吧,你在这边方便些。” 陆西陵点头,“你叫司机送你。” 将夏郁青送到走廊里,陆西陵叮嘱了两句,便返回病房。 他也不提方才的事,只对爷爷说,“您早餐吃饱,今天一堆检查。” 陆爷爷冷哼一声,“你少在我跟前卖乖。” 上午做了检查,下午结果陆续出来,右手和腰椎骨折,不算严重。微创治疗,住院半个来月应该就能出院静养。 对老年人而言,摔伤髌骨最了不得,也是所幸陆爷爷倒地时,及时伸手撑了一把,才没造成严重后果。 下午陆爷爷要睡觉,陆奶奶年纪也大了,陆笙就让她先回去休息,照顾人的事情有小辈,有专业的护工,不用奶奶亲自操劳,不然一个好了,一个又累倒了就得不偿失。 下午陆西陵去了趟公司,晚饭以后过来医院,跟陆笙轮替——陆笙有事要去趟自己的店里。 旁边床头柜上,放着一叠报纸。 陆西陵拉过椅子坐下,“我给您读报?” 陆爷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陆西陵在头版挑了个政策解读的新闻,念过标题,瞥了陆爷爷一眼,见他似乎有兴趣,便继续往下读。 这是初中那会儿的习惯了。 陆爷爷爱看报,家里订了三四份。 他当年发家就得益于对政策风向解读准确,孤注一掷地跟对了风口,也因此教导陆西陵要养成看新闻的习惯,未来走势如何,都藏在那些看似枯燥的政策条文里。 那时候一周两次回陆家吃饭,吃完饭,陆爷爷就会将陆西陵叫到书房去,让他为他读会儿报纸。 这也间接培养了陆西陵对新闻重要程度的敏感性,因为一但选读得不对,爷爷便会不高兴,问他这有什么值得读的? 后来上了高中,课业愈忙,这习惯就废止了。 这一条读完,陆西陵翻到下一版,正在筛选时,陆爷爷出声了。 “你这几个月搞工作室,折腾那个什么‘青禾计划’,是个什么意思?还真打算转行做慈善家?” 陆西陵语气平静:“这您让我怎么回答?我要说我现在真是醉心慈善,您一定觉得我伪善;我要说我纯粹是为了夏郁青,您肯定又不高兴。” 陆爷爷蹙眉,“那黄毛丫头就有那么好,让你颠三倒四的。” 陆西陵抬眼看了看爷爷,“您当我瞧不出,您也不是真讨厌她这个人,您只是讨厌她的出身。” “你又知道了。” 陆西陵将报纸一合,叠了叠,重新放回到床头柜上,“她说我担心您担心得不得了,这话不假。您不知道,昨晚上我接到陆笙的电话,说您摔了,我是什么心情。说句难听的,到了您这个年纪,这一摔说不准就是最后一摔。” “听明白了,你就是盼我早死。” “我也听明白了,您反正是不怕我们难过。” 陆爷爷一顿,看向他。 陆西陵神情平静,“我爸去世的时候,您跟他心结还没解开,我不信您现在不觉得耿耿于怀。” 陆爷爷不做声。 实则,自陆颉生和凌雪梅相继去世以后,爷孙两人就几乎没有真正交心过了。 今天陆西陵姿态放得低,而他自己摔了一跤,确实心有余悸。 要真这么一摔不起,他也难瞑目。 这会儿说不上是不是互相坦诚的最好的时机,但真要有心去找什么时机,又未免落于刻意。 便没再说什么,由着陆西陵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陆西陵平声说道,“真正间接害死我爸的,其实是您自己。如果不是您一直咄咄相逼,他不会带着我妈离开南城。” “你是在怪我?”陆爷爷拧眉。 “我不该怪您?”陆西陵看向他,“你一直只记得你失去了儿子,但从没想过,我是失去了父母。” 这坦荡磊落的对峙目光,让陆爷爷一时未敢作声。 而陆西陵移开了视线,继续不疾不徐道:“您是长辈,但长辈不代表绝对正确的权威。我不是来跟您吵架的,我只是想跟您把话讲清楚。您愿不愿意听我无所谓,我只想您百年之后,我想起这件事不觉得遗憾,不跟您一样至今耿耿于怀。” 陆爷爷等他继续说。 “我不认同您对我妈的态度,但我也不执着让您承认,您确实做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局限,可能怨恨我妈,能让您心里好受点。一度我也是这么做的。” 陆爷爷心头一震。 因为陆西陵一针见血地戳中了他最大的心魔。 “……但她确实是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没有陆笙。我希望您至少念及这一点,往后不要在我面前侮辱她。”陆西陵语气依然平静,因为这些话,自上回看过夏郁青的日记以后,他就一直在思考。 陆爷爷更加沉默。 “再就是夏郁青。我仍然是这个态度,您接受她也好,不接受她也罢,我不强求。我已经照您的意思,继承了您的基业。我是长子,为了家人也是理所应当。但我不会为了您的自私,无限度让渡我的自由。” 陆爷爷张了张口,终于出声:“……就非得是她?” “是。” “她一个乡野丫头,对你的事业能有什么帮助?” “她永远不必给我提供什么实质的帮助。只要她这个人存在,我就会觉得,生命至少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更肉麻的话,也不必说了。 譬如他时常会在噩梦醒来之后彻夜失眠。 譬如除了对陆家的责任之外,他试图再跟这世界建立一些毫不功利的联系,所以他才养了那些热带鱼。但或许,饲养它们本身的目的就是功利,所以它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死亡。 后来他就认命了,可能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就是注定要成为责任的奴隶,就像他曾经也试图拿责任绑架凌雪梅一样。 他未尝没有赎罪心理。 而夏郁青,她是一个偶然,是黑暗荒原上由闪电降下的火。 此后他的生命才不是永夜。 “……”陆爷爷皱眉别过了脸,“我可真见不得你跟你爸一样没出息。” 陆西陵不以为意,抬手又拿起了报纸,“再给您念几条?” 陆爷爷板着脸,“换一份。这份我早让陆笙读过了。” 此后,夏郁青又往医院里跑了两三回。 陆爷爷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的。 她也不在意,该怎么探望怎么探望。 他心情好的时候,她就试探着跟他多聊两句;他要是心情不好,她就打完招呼就走。 该有的尊重和礼数,一点不落,却绝不有意卖乖谄媚。 半个多月,陆爷爷出了院。 因元旦那几天还在医院,出院以后,陆奶奶张罗着要补一顿家庭聚餐。 陆西陵当天离开公司之后,去了陆宅。 进门时,陆笙往他背后望去,“哥,青青没来吗?” “她要期末考试。” 陆笙颇觉遗憾地“哦”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这是托词,不自觉地看陆爷爷一眼。 陆爷爷脸上没什么表情。 夏郁青这个寒假没有找兼职,因为“青禾计划”那边的负责人,想让她参与一些细节拟定的工作。 负责“青禾计划”的工作室,跟SE Medical在同一栋写字楼的不同楼层,于是夏郁青短暂地跟陆西陵过了一段一起“上班”的生活。 中午,她会离开工作室,去陆西陵办公室吃饭。 提前点好的餐,从江南小馆送过来的。 陆西陵自己甚少在办公室里吃任何东西,因为讨厌空间里一股食物的气息。 但在她这儿,破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下班后,两人若还有精力,就会去探店,餐厅、酒吧……吃的玩的,全看心情。 打羽毛球的共同爱好,也没有落下。 夏郁青时常觉得,陆西陵真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几乎没有那种可以烦恼时喝一杯,掏心掏肺,无话不谈的铁哥们儿,以至于她是他女朋友的同时,又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她很难想象,这些年他不开心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这天上午,夏郁青意想不到地接到了陆爷爷的电话,喊她下午去陆家喝杯茶。 陆爷爷强调,单独。 中午吃过饭,夏郁青跟工作室的负责人打了声招呼,自己偷偷地前去赴约。 她自信自己一人应该可以应付得了。 到时,陆奶奶也在。 今日出了太阳,一层浅金色阳光照进来,陈设雅致的客厅里,分外静谧。 陆奶奶指了指后方花园,低声笑说:“他戴着牵引腰带,不能久坐,在后面散步呢。你过去陪他聊聊天吧。他要是又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就喊奶奶,奶奶给你出头。” 夏郁青笑容明璨,“奶奶您对我真好。” 后方花园不算大,角落里种了一棵夏郁青叫不出名字的树,此外都是花花草草,黑铁的栅栏上,攀满了藤本植物,即便冬日,亦有一种葳蕤之感。 而在角落里,夏郁青惊喜地发现,她当日送的那小盆姬月季,竟然还在。 连着花盆,一起长进了土里。 苍绿的植株长得高了些,纤弱轻薄的粉白色花瓣,在薄阳微风里轻轻晃动,明明那样纤细,却一派生机盎然。 陆爷爷撑着拐杖,站在庭院正中,瞧着那棵树。 “陆爷爷。” 陆爷爷回头看了一眼,语气没什么情绪,“来了。” 夏郁青迈下台阶,走到陆爷爷身边去。 “叫陆笙浇花,她今天又忘了。”陆爷爷扬了扬下巴,示意放在一条木凳上的黑色铁皮水壶,“你把这些花浇了。” 夏郁青点头,拿起水壶。 那里面是空的,她看见角落有个水池,便将其拿过去接水。 水壶长着细长的颈,洒出来的水珠细密而轻柔。 经冬尤绿的蜡质叶片上,水珠聚拢,缓慢自叶尖滚落。 陆爷爷打量着夏郁青。 有句话,陆西陵还是没说错的,他确实不讨厌夏郁青本人,他厌恶的是一种悲剧重演的宿命感。 夏郁青本人无法不招人喜欢。 这孩子做什么事情都有股生机勃勃的劲儿,就好像有些种子,你把它埋进冻土层里一千年,拿出来种下,给点儿水,它照样能钻破土壤,生根发芽。 这种精神气很能感染人。 “我听说陆西陵在筹备一个什么‘青禾计划’,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听到陆爷爷出声,夏郁青回身看了一眼,“是陆西陵自己提出来的。” “你没撺掇他?” 夏郁青动作一顿,她将水壶放在长凳上,转身,看向陆爷爷,“我可以认真地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让您总是把我往坏处想。” 陆爷爷一时语塞。他知道她是个很直爽的孩子,但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爽。 “你当时是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对陆西陵有非分之想?” “因为我目前还很弱小,我身份低微,所以我的仰慕就是‘非分之想’吗?还是您觉得,我会贪慕陆家的财产?” 陆爷爷没法接这话。 夏郁青指了指角落的姬月季,“和您眼前的这棵树相比,它太微不足道了,终其一生,它也长不到一棵树这么大。但我不会站在树的立场,去否认一朵花的意义,因为它每次开花也都用尽了全力。” 她转头再看向陆爷爷,“我确实违背了当时答应您的事,对不起。因为如果是二选一的选择题的话,我只能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陆爷爷一时恍惚。 他时常觉得这事儿像是一种轮回,不是没有道理。 因为这话他听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不过是当年陆颉生说的。他说,对不起,如果要在您跟雪梅之间二选一,我只能选择做一个不孝的人。 陆爷爷背过身去,“……你走吧。” “我可以告诉陆西陵我今天来过吗?” “随你。” 时间一晃,又到除夕。 除夕前两天,陆西陵回了趟家。 陆家刚做了大扫除,明净玻璃上贴窗花,所有瓶插的花都换了应景的新品种。 白天陆笙陪爷爷去了趟医院,检查恢复效果。 陆西陵回来就是问这件事。 他拿了CT诊断结果瞧了瞧,比预想中恢复得慢。 陆爷爷倒没表现得特别在意,“年纪大了不就这样。” 吃了晚饭,陪着喝了一盏茶,陆西陵便准备告辞。 陆爷爷还戴着牵引固定的腰带,不便久坐,每日都在屋内缓慢活动,这时候他从书房方向走了过来,叫住陆西陵,“你除夕什么安排?” 陆西陵看着爷爷。 陆爷爷脸上没什么表情,“还跟人单独在外面过?成什么体统。” 台阶只搭了半截,陆西陵还是顺着下了,笑说:“那只能把人带回来过年了。” 除夕是一年最重要的节日。 那种千门万户曈曈日,新桃换旧符的氛围,让陆爷爷眼里也染了两分笑意。 夏郁青跟着陆奶奶学做面点,以往这都是陆西陵的活。 陆奶奶连夸她,细致又认真,一点就透,比陆西陵可强得太多了。 陆西陵在一旁乐得清闲,捡了一粒冬枣,递到两手沾面粉的夏郁青嘴边,她张口咬住。枣核直接吐进他手心里,他再帮忙扔掉。 晚上吃完饭,夏郁青跟陆笙窝在沙发里陪着陆奶奶看电视。 陆奶奶一手搂着一个,笑得合不拢嘴。 茶几上盘子里的瓜果零食换过了两茬,到了深夜。 陆爷爷和陆奶奶给他们发了红包,便就去洗漱睡觉了。 陆笙观望片刻,确定二老不会再出来,立即抓上手机往外跑。 “去哪儿?”陆西陵喝住她。 “我……我出去买点东西。” 陆西陵毫不犹豫拆穿她,“去找周潜?”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陆笙理直气壮地白了他一眼,跑到门口,换了鞋就跑了。 陆西陵转而夏郁青,“你想出去逛逛吗?” “你小时候住在这里吗?” “不怎么住。只有个房间,有时候会过来留宿。你想去看看?” 夏郁青点头。 陆西陵瞧着她,似笑非笑,“不能让你去看。” “为什么?很乱?还是你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夏郁青笑问。 陆西陵朝她招招手。 她走过去,他将她手臂一捉,拽她在膝头坐下,低声问:“真想去看看?我会忍不住。” 夏郁青终于反应过来,“哎呀,你怎么总是……” “总是什么?” 夏郁青不说了。 陆西陵笑。 “……那我们还是去外面逛逛吧。”她可不敢在爷爷的地盘造次。 因反正是要回去的,他们直接收拾好了东西才出门。 夏郁青围巾手套全副武装,挽着陆西陵往外走。 刚拐过影壁,她“呀”了一声,慌忙转身,将陆西陵往回带。 但已经来不及了。 前方树影下正在接吻的两人迅速分开。 陆笙转过头来瞥了一眼,看到是他俩,放下心来。 陆西陵几分无语,“不能换个地方?” “……你管我。” 一旁的夏郁青“噗嗤”笑出声。 陆西陵牵着她的手,走出大门。 门口石板路洒了一地清辉。 反正离公寓不算远,夏郁青提议不如就步行回去吧,她还从没有在除夕夜散过步。 路上车辆寥寥,空旷的路面极有一种宁静之感,像年兽餍足后的酣眠。 两侧树上挂灯笼,橙红温暖的色泽。 那冷空气都不让人觉得冷,呼进肺里有种新鲜的清冽。 他们没说话,就这样安静地走着。 经过了一个路口,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 夏郁青笑,“你先说。” “你先说。” “我说……”夏郁青蹲下脚步,转头看着他,“我们……” 不必说出口,如果心跳有默契。 在树的影子里,陆西陵倏然低下头来,温柔而绵长地吻她。 第53章 开年之后,夏郁青进入大三下学期。 这学期本专业基本已经没课了,学院鼓励大家出去实习,甚有些媒体单位直接与院里合作,开放了相当数量的实习岗位。 夏郁青在互联网和电视台都待过,践行自己最初定下的目标,这一回选择了去报社实习。 院里也有同学去了外地的媒体,但夏郁青还有双学位的课程要上,首选留在市里。 省级报刊,整个省内发行量最大的晚报,相较于市一级的报刊,要求自然更高。 夏郁青作为年级第一,又有实习经验,简历亮眼,一投过去,立马被挑中。 进去以后,先跟了一个月的民生新闻,后来组别调整,社会组缺人,她就被“捡”了过去。 报纸跟电视台一样,不同栏目不同生态,有的忙得要死,有的闲得长草。 不同的是,报纸比电视台穷多了。 实习生没工资,只有版面费,又因为社里规定实习生不可单独署名,得在前面加上带教老师的名字。这版面费带教老师要不要分一杯羹,得看人品。 所幸夏郁青运气一直不错,带她的老师严厉归严厉,这方面却从来不占实习生的便宜。 但就版面费这点钱,连市内通勤都不够,吃饭还得夏郁青自己往里倒贴。好在她一直勤俭节约,过年收的红包也存了下来,有一笔不算丰盛,但足够应急的小小存款。 跟社会新闻组很累,每次都是重大新闻,又要讲求时效性,基本24小时待命,尤其新来的编辑和实习生,哪里出了新闻,带教老师一个电话,立马就得赶过去。有一回开会,他们有个资深编辑说了句很粗俗又很贴切的话:新闻来的时候,你哪怕正在拉屎,也得马上给我把屎给夹断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夏郁青周末在学校上课,工作日在报社实习,比陆西陵忙得多。 白天出去跑采访,晚上在编辑部写稿,新闻稿件刊登之前要经历三次审核,每次都有可能被打回重新修改。 哪怕好不容易回了家,也是抱着电脑不离手,不是查资料,就是写稿改稿。 那时候说要一起去踏青,夏郁青一再放陆西陵的鸽子,直到花期都过了也未能成行。 陆西陵想跟她多相处一会儿,就只能见缝插针,比如雷打不动地送她上下班,比如有时候她在报社,他便开车过去陪她一块儿吃中饭和晚饭。 陆西陵调侃她的档期比三甲医院的院长还难约。 陆西陵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三月的时候,周潜辞职了。 那天下班之前,周潜冷不丁地一封辞呈递上来,说南城最大的制药公司向他递了橄榄枝,要他过去做行政副主管。 当然,他会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帮陆西陵物色到最好的接替人选再走。 陆西陵问他:“怎么,是嫌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周潜听出陆西陵并没有生气,便也就放下工作上的身份,笑说:“陆总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陆西陵说:“我原本打算下半年就调你去分管行政,你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 “但我觉得,我要一直做你下属,就肯定做不成你妹夫。”周潜笑嘻嘻说道。 “……”陆西陵突然体会到了爷爷对他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但他这人,对勇于向上的人总会高看一眼,对周潜也不例外。 “那边给你的待遇怎么样?”陆西陵问。 “还算不错,我提了价,他们考虑过后答应了。反正赚的钱都是笙笙的,不会叫她跟着我受委屈。” 陆西陵倒没什么白菜被猪拱的心痛感,周潜和陆笙,谁是白菜谁是猪都还不一定。而且,相较于陆笙之前谈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男朋友,周潜不知道靠谱到了哪里去。 没有为难周潜,陆西陵批了他的辞呈,还多发了三个月的奖金。 周潜也算是尽职尽责,接任的助理由他亲自面试,交接的工作都做了两周,直到确认对方基本上手,才正式离开公司。 新助理业务能力不差,但有些默契得日积月累地培养,磨合了好一阵,陆西陵才算稍微觉得顺手。 五月的一天,陆西陵回到家的时候,夏郁青正在收拾行李。 行李箱摊在卧室地板上,她将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放进去。 陆西陵走过去,笑问:“要离家出走?” “要出差。”夏郁青转头看他一眼,笑说,“社里要做一个系列的扶贫项目专题报道。” “怎么摊派到你们实习生头上的全是这种苦差事。” 夏郁青笑说:“不然怎么是实习生呢。” “你一个人去,还是?” “跟一个正式编制的记者一起去。” 陆西陵一顿,“男的女的?” “女的啦。叫做姜颖,是我们学院毕业的研究生,算是我学姐吧。”夏郁青看他,“假如是男的,你会不让我去吗?” “我会跟你去。” “真的假的?” “你可以试试。” “陆叔叔才不是这种狭隘的人。” “别给我戴高帽。”陆西陵笑了声。 他蹲下来,翻检她的行李箱,冲锋衣、防晒衣、防晒帽、驱蚊贴……十分齐全,稍觉放心。 “去几天?” “要连着跑好几个地方,不好说,估计得四五天吧,中途不会回南城。” 陆西陵“嗯”了一声,瞧着她,忽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点半?” “前天呢?” “十点?” “大前天?” “也是十点半吧……”夏郁青一头雾水,“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呢?” 没给她思考的时间,陆西陵一把捉住她的手,将手里的外套夺了下来,扔进行李箱,将人打横抱起。 夏郁青在颠倒中后背着陆,只来得及小声提醒,“我还没洗澡……” 话也被吞没,陆西陵说,等会儿一块洗,捉她的手,不许她挣开,往下,隔西装裤叫她感受,“你晾着我太久了。” “……才三天。” 他声音更是沙哑,“每天都想。” 不知为什么,他坦荡承认他对她的迷恋和欲望,总让她害羞得不知所措。 隔天一早,夏郁青去火车站跟学姐姜颖碰头。 两人坐三小时火车到达第一个县,换乘大巴前往下辖的村镇,按部就班采访拍摄。 忙了一整天,晚上回到镇上宾馆住宿。 两人住的是一个标准间,洗完澡,夏郁青累得差点倒头睡着,赶在神志消失前的最后一秒给陆西陵发了条微信。 没得到回复,她撑不住了,捏着手机睡了过去。 是被振动吵醒。 被压在臂下的手机像个炸弹,她骤然睁眼,心跳还未平复,捞起手机一看,点亮的屏幕上是陆西陵的来电。 旁边那张床上姜颖发出细微的鼾声,夏郁青怕吵醒她,拿着手机下床,循微弱光芒走进了浴室里,接通电话。 这宾馆里信号很不好,陆西陵的声音听起来一卡一卡,她勉强听出来,他是在问她,这么晚了,到宾馆没有。 “我给你发微信说了的……” “发了吗?我没收到。” 夏郁青拿下手机,点开微信界面看了一眼,对话框前一个红底的感叹号。 她解释道:“这边网络信号太差了,我消息没发出去。” 陆西陵的声音又卡起来:“明天……还是……” “喂?我刚刚没听清,你说什么?我这里信号不太好。” “我说……” “喂?” 电话挂断了。两秒钟后,回拨了过来。 然而没让他们说上三句话,又开始卡。 这回夏郁青挂断,给陆西陵发了条手机短信。所幸转了半天,发出去了。 她说这里信号不好,她去楼下跟他讲。 陆西陵回复:不用。你安全我就放心了,快去睡吧。 夏郁青:嗯嗯。那我先去睡了,实在太困了。晚安。 陆西陵:晚安。 第二天早上,夏郁青和姜颖继续昨天没做完的采访任务。 晚上到宾馆,她勉强连上了wifi,给陆西陵打视频报平安。 视频接通一瞬,夏郁青刚说了一句“晚上好”,画面便卡住了。 好在陆西陵这张脸就是经得起细看,卡成PPT,一样好看得叫她犹豫了一秒钟才挂断,然后再次打过去。 这回也没撑过五秒钟,声音卡成断续的字节。 夏郁青放弃了,仍旧发手机短信,发过去一个“QAQ”的表情。 陆西陵:你还住的昨天那家宾馆? 夏郁青:是的。明天会去另外一个镇上。 陆西陵:采访还顺利? 夏郁青:方言听起来有点费力。等下还要跟学姐一起整理录音素材。 陆西陵:快去吧。时间也不早了,弄完了早点休息。 夏郁青:好的。那你也早点休息哦。 陆西陵:嗯。睡之前跟我说一声。 夏郁青:好。 然而,当夏郁青好不容易把那些方言口音浓重的录音素材全部整理完,已经困得头昏脑涨,盖上笔记本往旁边一扔,三秒钟睡着。 第二天早上看手机,多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睡了?」,一条是「晚安」。 夏郁青赶紧给陆西陵发了条短信,解释自己昨晚真是太困了。 陆西陵回复没事,让她今天工作加油。 今天去的乡镇便更偏僻,几乎是省内最贫困县里最贫困的地方。 她们深入村里,采访了当地村官,和最后一户摘帽的贫困户。那村支书是大学生,也是个女生,行事特别雷厉风行,给夏郁青留下深刻印象。 得知夏郁青是从山里读出来的贫困生,村支书一定要她去村里的初中做个“讲座”,分享一些学习和生活经验。 因额外耽误了一些时间,采访结束后天已经黑了,村支书个人名义请她们去家里吃了顿便饭。 夏郁青自觉日常生活也是一种素材,征得同意之后,拍摄了村支书的生活环境。 晚饭时,三位处于不同人生阶段的女生相谈甚欢,互相加了微信。 吃完饭,村支书找了位老乡,和老乡一人骑一辆电动车,将夏郁青和姜颖送回了镇上的宾馆。 洗完澡,夏郁青一边跟姜颖讨论明天的安排,一边整理采访素材。 手头事情告一段落,她拿过手机一看,才发现通话记录里有半小时前的未接来电。 回拨过去,又是断续卡顿的声音。 陆西陵都要气笑了,“你们那里就没有4G基站?” 夏郁青:“……什么鸡?” “……” 电话撂了,他们继续用原始但有效的手机短信聊天。 陆西陵问她接下来两天的安排。 夏郁青回复说,明天会去采访镇上的一个扶贫示范企业,后天再去邻镇拍摄那边去年出了两个清北学生的高中,之后就回南城了。 拟定的这专题报道的思路,基本覆盖了农业、工业、教育、医疗和政策等几个方面。 陆西陵:挺全面。 夏郁青:那当然。 陆西陵:我可没在夸你。 夏郁青还在打字,右边又跳出来一条新的短信:想我吗? 如果说,有什么文字,是单单看到便觉得心里打翻了甜味汽水,那一定就是这三个字。 夏郁青笑着,转头看了旁边床上的姜颖一眼,她戴着耳机在看手机里提前下载好的电影。 不得不说姜颖这方面就是比她有经验,知道这种偏僻镇上提供不了什么娱乐活动。 夏郁青放心继续聊天。 「有一点吧。」 她这样回复。 陆西陵:哼。 「真的,如果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抱着你睡觉。」 她点击发送之前,到底不好意思,又删掉了后面那句。 陆西陵:那你早点睡觉。睡了就能见到我。 夏郁青:你困了吗? 陆西陵:你不困? 夏郁青:……有点。 陆西陵:那快睡吧。 他们以晚安结束了今天的话题。 夏郁青再度被手机振动吵醒。 只振了三下便停止。 她被手机屏幕的亮光刺激得眯起眼睛,看见通知栏里跳出新的短信。 陆西陵:醒了吗? 夏郁青看了眼时间,是凌晨四点半。 她眯着眼睛,打着呵欠回复:怎么了?你是醒了,还是失眠? 陆西陵:你猜? 陆西陵没有给她留出“猜”的时间,很快发来第二条:你是不是住景逸商务酒店? 夏郁青:对。 陆西陵:那下来吧。 夏郁青几乎瞬间清醒,只打了一个“你”字,就误触了发送键。 而陆西陵肯定了她甚至都没说完的猜测:嗯。 夏郁青坐起来,双脚在黑暗里摸索着拖鞋,想到还没回复陆西陵,又把手机拿起来,回复道:等我一下! 她点亮了手机的手电筒,急匆匆脱下睡衣,一一穿上内衣、T恤和牛仔长裤,靸上帆布鞋,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打开门,又轻缓地阖上。 飞跑穿过走廊,爬楼梯下了楼——是的,这所谓的“商务酒店”,是个连电梯都没有的小宾馆。 穿过大堂,推开玻璃门。 沿街店铺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旧黄路灯光下,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窗落了下来,她定步看了一眼,两步迈下台阶。 走到路边拉开车门,看见驾驶座上白衣黑裤,带三分倦色的清隽面容时,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真的是你?” 陆西陵看着她,似笑非笑,语气凉凉,“不是说希望我在?我真来了你又这么惊讶。我看你就是不想我。” 夏郁青钻进车里,一下摔上门。 还没坐稳,陆西陵已撑着排档,倾身而来,手掌往她颈后一按,昏暗里,靠近她的脸,顿一瞬,声音低下去,“想我没?” “想……” “是吗。” 仿佛口头说的不做数,他径直吻上去,绞住她的舌尖探入,要确定她是真的想他。 一息未曾呼出,在心口堵出闷痛,她伸手,情不自禁抓紧他的衣领,呼吸间嗅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脏满涨,而后听见一声沉沉的喟叹,“青青。” 陆西陵的索求不限于此,黑暗是最好隐蔽,温潮的线索,从耳廓延伸至嶙峋锁骨,至衣领下的更隐秘处。她脑海里烟花轰鸣,手指抓他的头发,呜泣似的声音恳求,不可以在这里。 陆西陵退开时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 “……你就这么开车过来的么?”夏郁青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双臂伸到背后去扣排扣,实则耳朵已经通红。 “嗯。” “开了多久?” “发完短信就过来了。”陆西陵瞥见她扣好扣子,那一霎勒出微微起伏的线条,一时间喉结微滚,别过了目光。 开了五个多小时。 夏郁青算了一下,暗自惊讶,“大半夜开车好不安全,你至少应该带个人一起的。” “那你说怎么办?我看叫人把你绑回去最好。”他声音不咸不淡的。 临时起意的疯狂,或许不适合他这样的人。 方才在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深觉自己的荒唐。 可在沉沉夜色中,独身一人奔赴他爱的人,同时怀揣着秘密、期待与冒险精神,又有一种别样的浪漫。 夏郁青笑出声,“累吗?要不要先去休息。” 陆西陵在附近找了个空位将车停下,拎出后备箱里的小号行李箱。 前台没人,夏郁青喊了几次“有人吗”,才终于从旁边一道木门里走出来一个睡得头发蓬乱的女人,打着呵欠,不甚耐烦地开了一间空房。 或许因为之前去过夏郁青老家的镇上,陆西陵对此处的条件倒没觉得那样难以接受。 夏郁青出门着急,没拿自己房间的卡,顺理成章宿在陆西陵这儿。 她倒在床上听水声,看着门缝漏出的浅白色灯光,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 门打开了,陆西陵带一身水汽,在床沿上坐下,偏头看她,“睡着了?” 她睁着眼睛说,“嗯。” 不再说话,她手肘一撑,支起身体,凑近亲了他一下。 退开的后路被阻断,陆西陵托住她的后颈。像有山的阴影落下,却在她心里荡起水的潮声。 “明天几点起?”陆西陵虔诚叩服山脉的起伏。 “……八点。” 陆西陵伸臂拿过手表看一眼,已是五点钟,再过半个多小时,天都要亮了。 一旦知道时间,便像是进入某种催促的倒计时。 想让她再多睡会儿的体贴,但更多是一种只为满足自己瘾的迫切。 夏郁青不知缺氧的感觉是因为吻,还是因为热,让他们都差一点昏头。她推开他,以气声提醒,“那个……” 陆西陵动作一顿。 紧跟着脑袋颓丧地往她肩头一靠。 对不起,没带。根本没想到这回事。 他撑起身,不抱希望地拉了拉一旁床头柜的抽屉,果然那空空荡荡的抽屉没回报以希望。 陆西陵叹声气,亲吻她薄汗的额头,“……算了,睡觉。” 夏郁青拥抱他,脸往肩窝里一埋,安静了片刻,小声说,我帮你好不好。 陆西陵没有出声,但是捉住了她的手。 然而,她却一把挣开了。 陆西陵有些两分困惑。 随即,那呼吸远离了他耳畔。 窸窣往下的声响,黑暗里引人警觉,叫人联想到某种温顺的动物,蜷缩进被窝筑成的巢。 陆西陵花了一秒钟反应过来,立即伸手去搂她,阻止,“青青……” “没关系。”她笑说,“没关系。” 是真的没关系,他为她做过那么多次,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想让他知道。 “……我真的很想你。” 没全然合拢的窗帘,天色泛出一点鱼肚白。 将明而未明,制造一种梦境与现实无法区分的恍惚。 陆西陵第一时间将夏郁青搂了起来,即便“余震”尚未散去。 夏郁青偏头躲,他却将她脑袋扳过来,很是固执而疼惜地吻她,抓紧了她抗拒的手指。 她太青涩,可他最难抵挡的就是这份青涩,想坚持多一秒钟都觉得困难。 陆西陵紧紧抱住她,好长时间,才叫心跳平息下去。 他拿了旁边的柜子上的一瓶纯净水,拧开递到她手里,自己则起身,去往浴室。 再回来时,却见黯淡的天光里,夏郁青拥着被子,困意惺忪的眼睛,费力睁开,又阖上,又睁开,长睫毛落下灰淡阴影,人是白海棠将眠。 陆西陵走过去,拉拢了窗帘,遮住一分亮过一分的天色。 他在床上躺了下来,将她拥入怀里,轻声说,“睡吧,我帮你定闹钟。” 夏郁青甚至都没精力再点头,只眼睛半眨了一下。 陆西陵抓过她的手,亲吻手指,放回去,掖好了被子。 不知晚安还是早安更贴切。 他想了一秒钟,还是道晚安。 早安留给她醒来后的第一眼。 第54章 早上八点闹钟响起,夏郁青及时醒来。 所幸在陆西陵来之前,她已经睡了五个半小时,此刻倒并不是太困。 那闹钟同样也吵醒了陆西陵。 他眼睛没睁开,几分含混地问:“你们几点去采访?” “八点半。” “要我送吗?” “不用不用,就在镇上,不远。你多睡会儿吧。中饭的话,我们可能会在采访单位的食堂里吃。” 陆西陵“嗯”了一声,又问,“下午几点走?” “可能三四点——你下午要回南城吗?” “不回。到时候我送你们过去。” 夏郁青离开房间,挂上免打扰的牌子,轻缓地关上了门。 下午三点半,夏郁青跟姜颖采访结束回来。 她们的房间已经退房了,东西都寄存在前台处。她让姜颖稍等,自己上楼去敲陆西陵的门。 以为陆西陵可能还在睡觉,没想到来开门的人早已穿戴整齐。 “什么时候起来的?” “两点。” “吃过饭了吗?” 陆西陵点头,“准备走了?” “对。我们想先去下一个地方,办入住以后正好就到晚饭时间了。” 到了楼下,夏郁青互相介绍了姜颖和陆西陵。 上车时,姜颖偷偷打趣了夏郁青一句:“热恋期啊?出个差都要跟过来。” 夏郁青不好意思说,都已经在一起一年半了。 开车过去下个目的地的途中,陆西陵接到了新助理的电话。 没说两句,声音便开始卡顿。 陆西陵挂了电话,听见坐在后座的夏郁青偷笑了一声,放缓了车速,转头看她一眼,扔了自己的手机给她,没好气地说:“帮我回条短信。” 夏郁青笑得更大声。 陆西陵将她们送达以后,吃过晚饭,便准备回南城了。 夏郁青送他到停车的地方,坐上副驾,“真的不能后天跟我一起回去么?” “明天下午有个重要的会。”陆西陵转头看她,“现在知道舍不得我了?” “……本来就舍不得你。”夏郁青小声说,“你开这么久的车,就只见了这么一小会儿。” “能见到你就行。” 夏郁青探过身亲他,“下次不许这样了。” 陆西陵哼笑一声,“下次你求我我都懒得。” 出差结束,回到南城。 夏郁青的实习,仍然紧锣密鼓地持续。 实习一直到八月底结束。 这个暑假,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青禾计划”正式启动,首批资助的12个学生,即将在九月份入学,他们里面有三分之二是女生。 夏郁青作为过来人,更能体会“贫困生”这一群体敏感而高自尊的心态,为这项目实施,提供了很多细节方面的人性化建议。 彼时老家的学校想为这项计划策划一个启动剪彩仪式,夏郁青和陆西陵商量过后,婉拒了这提议。 他们不想邀功,更无须沽名,只要这项目切切实实推进下去,切切实实地帮助到几个人便足矣。 项目的宗旨也从来不是要贫困生必须成名成才,而是提供一个渠道,送他们出去瞧一瞧更广袤的世界。 九月开学,便是夏郁青在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 一时间,大部分人松了劲儿的发条都被重新拧紧,找工作、考研、出国…… 像一条河流流向终点,发散无数支流,大家终将奔向不同方向。 程秋荻、方漓和苏怀渠都在准备出国留学的申请资料,别寝的其他同学,开始参加一场一场的校招宣讲会。 反倒夏郁青,成了最为悠闲的那一个——她递交了保研申请材料,只等结果。 正闲得打算要不继续回报社实习时,夏郁青收到了之前在电视台实习时的带教老师沈老师发来的消息。 沈老师离开电视台了,去了某新闻周刊的新媒体部做的一档深度调查节目做副主编。那节目正在起步发展期,沈老师求贤若渴,问夏郁青愿不愿意去实习几个月。 夏郁青跟沈老师约了顿饭。 自去年离开电视台以后,夏郁青跟沈老师一直有联系,在报社实习时,遇到什么不懂的问题,向沈老师讨教,沈老师也十分乐意倾囊相授。 两人约的是烧烤摊。 户外几桌都坐满了人,吵吵嚷嚷。 见面的第一眼,夏郁青瞥见沈老师的第一反应是,“您胖了。” 沈老师笑着拍了下肚子,“嗐,压力胖!” 坐下点了单,夏郁青问沈老师最近怎么样。 “现在这节目我多少有点话语权,总归比在台里那会儿要好。现在别的没什么,就是缺人。” 服务员上了冰镇的玻璃汽水,沈老师拿瓶起子打开了递给夏郁青,“你不是在报社实习过了吗?觉得怎么样?能做选择了吗?” 夏郁青问服务员要了根吸管,插入瓶中喝了一口,笑说:“其实,虽然报社累归累,我觉得满足感是大于电视台和互联网的。看着自己采集的新闻登报发表,会有一种成就感。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对世界改变做出一点微小的力量,但感觉只要发声,就有机会被人看见。” 移山填海是一种力量,水滴石穿也是一种力量 沈老师笑说:“难得你初心没被磨灭,确实是纯正的学院派新闻人。所以以后还是想去报社?” “我应该要读研,等研究生毕业了再做选择吧——当然,沈老师正在用人之际,我肯定是义不容辞的。” “那太好了,我今天不算白跑一趟。” “不过我有个问题。” “你说。” 夏郁青一本正经,“实习有工资吗?” 沈老师哈哈大笑。 聊过工作的事,沈老师又多问了两句私事,“后来,你寻亲的结果怎么样?” 夏郁青微笑,“我已经让我妈妈落叶归根了。” 沈老师叹喟地点点头,“实话说,你那件事儿算是推了我一把,是我最终选择离开电视台的原因之一。大环境很浮躁,人都是身不由己,但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彻底沦为流量的奴隶。” 沈老师端起自己的啤酒罐,“来,碰一个吧。” 夏郁青拿起自己的玻璃汽水,“敬什么?” “就敬……”沈老师沉吟片刻,“雏凤清于老凤声!” 整个大四,夏郁青除了修双学位最后的几个学分,就是在沈老师那儿实习,以及,每个准毕业生绕不过去的最终考验,写论文。 夏郁青要写的论文,是双份的。 在写论文这件事情上,痛苦众生平等,不分“学霸”与“学渣”。 开题报告、文献综述、研究框架、问卷和深度访谈…… 过五关斩六将地蹚过去,纷纷折戟于最后一关:查重。 自某硕士毕业的男明星,自爆不知“知网”以后,查重就成了每个毕业生的噩梦。 程秋荻改论文改到熬夜爆痘,气得去那明星的微博下痛骂一顿,骂完继续,如此循环。 而一生要强的夏郁青,头一次向陆西陵“求救”:求求陆叔叔报销一点查重费用吧,孩子顶不住了。 二月份前后,程秋荻、方漓和苏怀渠,陆陆续续收到了国外学校的offer。 苏怀渠夙愿得偿,成功申请上了女神就读过的学校,即将从“师生”关系变成“学姐学弟”的关系。 四月中旬,论文预答辩结束。 宿舍三人预答辩都算通过,只需再小作修改。 毕业前的那最后两个月,夏郁青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宿舍。 那时候总觉得有许多时间可以挥霍,但回过神时发现所剩余额已经不多,这让她格外想要珍惜最后和室友相处的时光。 有天晚上开卧谈会,大家聊起未来的梦想,要求越夸张越好。 方漓说要做南城大剧院的院长,程秋荻说要做下一个董明珠。 轮到夏郁青,她说:“那我只能做中国的普利策了,不然都不配和你们做朋友。” 大家哈哈大笑。 下一个话题是,有没有什么遗憾。 方漓说:“还是应该谈一场恋爱的。” 程秋荻说:“还是应该多谈几场恋爱的。” 夏郁青说:“大一上学期学英语还是应该多努力一点的,这样我就每学期都是第一了。现在就第一学期是第二名,有点破坏队形。” 程秋荻笑得想抄起枕头打她,“学霸,收了你的神通吧。” 再下一个问题是,还有没有什么想一起做的事。 大家沉思片刻,异口同声说,“没有了。” 翘课,逛街,小组作业,演唱会,占座,抢课,熬夜剪片,彻夜不归,蹲日出,喝酒,短途旅游…… 关于青春的所有注脚,她们几乎都一起体验过了。 “啊,我有!” 程秋荻和方漓齐齐看向夏郁青这全村唯一的希望。 “我想打耳洞。我还没打耳洞,一个人不敢去……” 程秋荻说:“明天就安排上!” 第二天,程秋荻和方漓真就陪着夏郁青一块儿去打了耳洞,又一起买了同款的耳钉,等毕业典礼那天一起戴。 隔天夏郁青跟陆西陵一块儿在清湄苑吃晚饭,见面陆西陵就调侃她耳朵怎么这么红。 夏郁青凑拢给他看,“我打了耳洞。” 陆西陵指尖轻碰她耳垂最下端,感觉到一点热度,“不疼?” “有点。” “怎么突然想到打耳洞了?” “一直想打的,没机会。” 陆西陵看她,“那以后岂不是……” “嗯?” “我能送你礼物又多了一种?” 夏郁青笑说,“送得够多了,从头到脚都被你包圆了。” “是吗。”陆西陵不置可否的语气。 他目光落下,在她修长的手指上瞥过一眼,若有所思。 正式答辩的前一天,可谓是兵荒马乱。 班级微信群里不时弹出消息,问论文格式的,问封皮模板的,问哪家打印店比较划算的,问大家的参考文献一共有几条的。 提出最后这个问题的同学特意补充了一句,夏郁青就不必回答了。 大家使坏,疯狂在群里@夏郁青。 夏郁青本专业和双学位的正式答辩都顺利通过,结束后,如释重负的同时,开始有一种舞会散场的实感。 有个约饭群里,有人问大家答辩都结束没有,结束的扣“1”。 一时间满屏幕的“1”。 有个男生回了一句:这是什么“1”统江山的盛世。 不知是谁发起,大家纷纷响应,去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吧嗨一场。 宿舍三人同去。 夏郁青到的时候,苏怀渠已经到了,跟他的一个朋友坐在吧台那儿喝啤酒。 夏郁青走过去,“嗨,你好啊。” 苏怀渠笑,“你好啊。” 他打量她一眼,“你今天穿得跟平常不太一样。” “想做点没试过的尝试。”夏郁青笑说。 她在高脚凳上坐下,点了杯柠檬水。 夏郁青跟苏怀渠闲聊,“你们今天结束答辩的?” “前天。” “怎么样?” “通过后修改——你双学位答辩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 夏郁青接过酒保递过来的水,“你什么时候出国?” “可能七月下旬。” “到时候你们都走了,就我一个人留在南城。” 苏怀渠笑说:“以你的性格,在哪里交不到新朋友?” “那不一样的。你看我实习几次都没能交到朋友,感觉进入社会以后,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没那么纯粹。” 苏怀渠说:“我毕业以后肯定回来的。到时候还得仰仗你关照。” “回南城工作?” “看情况。也有可能读完博士再回来,争取留校任教。” 夏郁青笑说:“那时候你女神都要结婚了吧。” 苏怀渠苦着一张脸,“……所以只敢读到研究生。” “话说,毕业了就不算师生了吧?” 苏怀渠迟疑地“嗯”了一声。 夏郁青胳膊肘撞他一下,“还不冲一把吗?至少先刷个存在感吧。两年变数可太多了。” “你是说……” 夏郁青笑说,“毕业典礼!那天她肯定在,也绝对印象深刻。” “你让我觉得……”苏怀渠笑着比了个大拇指,“谈过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已经可以辅导我了。” “承让承让。” 晚上十点半,陆西陵去酒吧接夏郁青。 到之后,逛了一圈,才发现她就坐在吧台那儿。一身黑色装扮,短衫,半身裙和工装靴,一双自高脚凳上落下的腿,笔直而又修长。 陆西陵走过去时,也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她低头看手机,似在看有没有新微信,抬眼时,不经意扫过一旁,顿了顿,方转头看去。 靡靡灯火里,他们对视一眼。 夏郁青先笑了,“这位先生,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可以。你点吧。” 夏郁青便对酒保说,“那就来一杯金巴利,可尔必思兑苏打水吧。” 陆西陵挑挑眉,“小孩子才老喝一种饮料。” 陆西陵没坐,就靠站在她身旁,背对着吧台,“有人找你搭讪吗?” “你猜?”她笑。 酒调好以后,陆西陵却没喝,因为他开车过来的。 夏郁青两口喝完,跳下高脚凳,走过去跟程秋荻和方漓打了声招呼,就跟陆西陵先走了。 十分钟车程。 车子驶入车库,两人自副玄关处进了门。 夏郁青径直走去厨房倒水喝。 陆西陵跟了过去,抓着她的手腕,就着她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灯光下,她如玉兰花一样素净,唇上衍出欲燃的红色,被清水浸润,是另一种叫人心生破坏欲的美感。 陆西陵微微眯了眯眼。 夏郁青喝着水,说道:“今天晚上,班上有好几个男生跟我说,之前没细看,其实我还蛮漂亮的。” 陆西陵挑挑眉,“你怎么说?” “我说,我才不在乎你们怎么看。因为有人在我没那么漂亮的时候,就很喜欢我了。” “是吗?谁?”陆西陵笑问。 “是谁呢……”她也笑。 话音刚落,陆西陵蓦地伸手夺了她手里的杯子,往流离台上一放,手臂搂住她的腰,带到自己跟前,“故意的?” “什么?” “这身衣服。” “对。想给你看……好看吗?” “怎么都好……”陆西陵声音渐低,低头咬住那抹红。 夏郁青这条半身裙一直没褪,哪怕他们回到卧室,在那张单人沙发椅上,他叫她坐在他身上,抑或让她跪在皮质的沙发面上,他在她身后。 一点点酒精就能发挥很大作用,耻感似乎降低,他哄着她,叫她讲了一些平常根本不会讲的话。 一朵火焰燃起。 陆西陵划燃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抽一口,手臂拿远。 夏郁青还坐在他的膝头,伏在肩膀上平顺呼吸。他衣服依然相对齐整,只叫她扯落了一粒纽扣。衬衫的面料,透出熨帖的体温。 夏郁青轻声说:“其实我今天有点难过。” “怎么?” “像今天这样的聚会,是不是以后就很难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知道,但是……后面还有班级聚餐,我到时候可能会哭出来吧。” “哭也没什么。”陆西陵手掌按在她背后,温声说。 “可能对有些人而言,就是普普通通的大学四年,但对于我……你们都那么好。” 这是她第一次奔向的广阔世界,不单单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图景,更多的是人,室友,校友,朋友,恋人…… 是友善、包容、信任和爱意。 雏鸟离巢时总会眷恋。 陆西陵低头,挨着她的耳朵,沉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夏郁青在他怀里点头,“说好了哦,不准食言。” “对你我绝不食言。” 毕业典礼那天晴空万里。 在女朋友的要求之下,陆总“勉为其难”地“抽空”“赏光”参加。 似乎都是穿学士服人,穿梭于校园间,交谈合照。 陆西陵照微信上所说,走到了校图书馆。 大门台阶上,夏郁青正在跟她的朋友们花式合照,身边的人排列组合了好几次,每一次都会有她,人缘好可见一斑。 这时候,有个熟悉的男生走了过去。 就在两人并肩合影的时候,一直观察许久的陆西陵,终于迈步走上台阶。 他将手里的花束往夏郁青怀里一塞,“就不跟我合张影?” 夏郁青惊喜接过,“你来啦!” 陆西陵瞥了眼苏怀渠,“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 苏怀渠:“……” 陆西陵又问:“你们拍完了?” 夏郁青:“还没。” 陆西陵退后一步,“那先拍吧。” 他不大耐烦等两人拍完了照,走上去径直将夏郁青肩膀一揽,面向镜头。 转眼瞥一眼抱着花束,笑容灿烂的夏郁青,低声说:“再靠近点。” 夏郁青脑袋挨过来。 “咔擦”定格。 之后,全校师生去了体育馆,进行毕业典礼。 这一届毕业生逾七千人,单单拨穗就是个大工程。 陆西陵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一直耐心等到了夏郁青上台,举着相机录制下了全程。 场馆里太热,他先一步退场,出去给夏郁青发了条消息,说去外面等她。 没多久,夏郁青和她的室友走了出来,顺着台阶往下。 陆西陵单手抄袋地等在下方的雕像前方,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她们正聊着天。 而夏郁青这时候忽然抬眼,目光越过那段不算长的距离看向他,笑着举起了手里的证书和他送的向日葵摆了摆。 他看着她,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那明橘色的花束映在她的眼里。 而她在他的眼中,火光似的跳动。 走到跟前,夏郁青很不好意思地笑说:“我们等下还要去聚餐。” “去吧。” “那我晚上去找你。” 陆西陵点点头,却伸手,将她怀里只有个空壳的毕业证书一夺,“先押我这儿了,本人来赎。” 下午忙完,陆西陵就去了清湄苑。 过了晚上九点半,夏郁青回来,身上带了一阵烟熏火燎的气息。她晚上跟班里的几个玩得好的朋友吃烧烤去了。 陆西陵早洗漱过了,正坐在书房里,拿笔记本电脑处理些文件。 片刻,有人敲门。 抬眼一看,夏郁青站在门口,显然已经洗过澡了,换了睡裙,手里拿着她的手账本。 她走到书桌前,将手账本摊开,往他跟前一推,“拜托你一件事。” “嗯?” “可以帮我写一段毕业寄语吗?” “……小朋友,你哪个年代的人?” “拜托啦。” 陆西陵接了手账本,“你不怕我看你前面的内容?” “你不会。”夏郁青笑说。 陆西陵拿了钢笔,抬眼看她,“让我写可以,你出去,别在我跟前。” “好!” 夏郁青回到客厅里,打开电视。 大约等了半小时,陆西陵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淡淡地说:“好了。” 夏郁青立即起身,“我可以现在去看吗?” “可以。” 夏郁青走过去,经过陆西陵身边时,他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去哪儿?” 陆西陵说:“抽支烟。” 书房桌上,阖着她的手账本,里面夹着陆西陵的钢笔。 她翻开看,那刚刚干透的字迹遒劲洒脱,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气。 「青青: 恭喜你毕业。 我不知道应该以长辈,还是以你恋人的身份,写下这段寄语,因为我时常对你怀有两者兼有的复杂感情。 你时常说你很幸运,实则这是我的幸运。 在你之前,我被负罪感、怨怼和尘封的恐惧蒙蔽,觉得自己即将异化为只精准计较利益的怪物。我不相信亲密关系,不认为谁能恒久留在我的生命中,也不愿让任何人染指我的私人空间。 你的出现是偶然。 而此刻我愿意唯心地相信是天意。 你让我打破成见,看见生命本身的力量,和自由澄澈的灵魂。 最幸运的是,你无限信任我向善的一面,而我也似乎不得不为了你的信任,摒弃成见,摒弃固有的傲慢,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 这样的你,理应拥有一切。 你值得世间最好的事。 那我祝福你:永远拥有向上的自由。 PS. 我说过,我总在矛盾,就像此刻。 我希望你飞往更高远的天空,又劣根性地想将你牢牢拴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对你而言是否太早,所以我将选择权交给你。 打开右手边的抽屉。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来花园找我。」 夏郁青阖上了手账本,依言打开了抽屉。 顿时愣住。 一张洁白的卡片上,压着一只黑色丝绒的盒子。 她犹豫了一下,收回伸向盒子的手,先拿起了那张卡片。 「青青,请嫁给我。」 陆西陵抽了一口烟,瞧着眼前荒芜的花园。 最迟下个月,得找人把这花园种上。 不管是玫瑰,还是蔬菜。 全凭她的喜欢。 他缓慢地踱着步,不肯承认,此刻自己紧张得要命。 过去几分钟了? 看完了吗? 是否还在做决定。 身后花园门“吱呀”一响。 陆西陵一怔,倏然回头。 夏郁青拿着卡片与黑丝绒的盒子,站在灯光里。 她微笑的眼睛如星星一样明亮。 朝他看来的这一眼,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 后来,夏郁青将和陆西陵的合影夹在这一页,在日记里为这一日作结: 我一生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只有你是我千回百折的峡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