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宋黎低下头。
盛牧辞夹下嘴里的烟,磕了磕灰:“那这是怎么了?是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
今晚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宋黎一时没能消化,脑子里乱得很,没多余心思想其他。
宋黎没有回答,只说,我们回去吧。
盛牧辞在昏暗里凝视着她,也跟着沉默了。
那辆军绿色牧马人就停在公园旁,盛牧辞已经先将十四送回家,车内寂静,宋黎独自坐在副驾驶,手里的巧克力糖纸捏得窸窣响。
盛牧辞抽完那支烟后,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手搭在了方向盘,却迟迟没去开动车。
车在路灯下,昏黄的光似在玻璃前窗镀了层薄薄的金,映得车内明一处,暗一处。
两个人都静着,各怀心事。
过一会儿,盛牧辞忽然出声:“不想和我去京市,是不是因为觉得……”
略一停顿,他偏过脸对着她道:“我没那么喜欢你?”
宋黎听得一愣,抬起眼。
对视间宋黎明白到,他是误会自己今晚心情阴郁的原因了。
前一刻宋黎还在深思,如何都想不通妈妈当年为什么会对一个不肯娶她的男人死心塌地,明知道那是天边不可能摘到的星,却依旧念念不忘,一直到死。
但这一瞬间,盛牧辞的目光笼罩着她,宋黎倏而就意识到,她不也有一颗心心念念的星星,甚至,她喜欢上的是月亮。
想着别人不理解,她自己却也是戏里的人。
不想去到京市,是怕他的喜欢不够深吗?
当然不是的。
宋黎摇摇头,犹豫片刻后,没来由地问他一句:“你知道……应封吗?他就是今晚演唱会的神秘嘉宾。”
话题岔得有些突兀,盛牧辞顿了两秒,才去想:“京剧院那个?我小时候他就很有名了,现在京市好多广告牌,还都是他。”
确实是很有名气,演艺圈的老前辈,在戏曲、话剧、影视、唱演……都有经典代表作,剧院有他的演出,场场座无虚席,一票难求。
尤其在京市,宋黎在京市念书那些年,只要一出校,就能随处可见那张脸。
所以如无必要,她几乎不出校门。
宋黎坐着不动,在黑暗里,去望他的眼:“他是我爸爸。”
盛牧辞眼里掠过诧异。
“我是他的……私生女。”她轻声又说。
听着她不为人知的事,盛牧辞难得失了语。
宋黎垂下眼,不再看他:“我妈妈在京市医学院毕业那天,去看了他的演出,对他一见钟情……后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那时候他应该对我妈妈很好吧,不让她辛苦工作,心甘情愿养着她……”
“再后来,应先生的父母为他安排了婚姻,他选择了听从家里……”宋黎克制着渐重的鼻音,声音很低:“但他们分手的时候,我妈妈已经怀孕了……”
盛牧辞看着她,眸光沉浮。
想要尽可能平静地回想过去的事,可惜很难,宋黎酸着眼睛:“她不惜与我外婆外公决断,也要生下我……我出生那天,我外公气得去世了,所以我从来不过生日……”
所以,外婆一直不喜欢她,不想看见她。
“等我大些了,我妈妈带我去京市,想让应先生认下我这个女儿,但纠缠无果。”
宋黎双眼越发酸涩,眼泪强忍在眼眶里:“她一直都有产后抑郁,在我五岁那年跳河了……”
她在黑暗中满眼水光,余光里,男人的影子动了一下。随后,他的手掌压到了她后背。
盛牧辞搂她过去,按她的脑袋到自己颈窝。
宋黎脸低埋着,鼻息间充盈的全是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和烟草香。
也许是这些年来头一回,在她想起往事心里难受的时候,有人给她稳实的拥抱。
宋黎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洇得他颈侧的皮肤一片湿热,轻声叫他:“盛牧辞……”
“我就是想说,我不愿意去京师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她吸吸鼻子,带着些微哭腔:“我不想……生活在到处都是应封的世界里。”
其实也有过害怕,害怕盛牧辞和应封一样,害怕自己是在重复妈妈的人生。
最迷人的也最危险。
盛牧辞眉眼凝重地敛下来,深刻觉得自己此时不该再说任何话,任何劝她和自己回京市的话。
他静着,手压在她后脑,轻轻拍抚。
如果是工作,或是舍不得谁,都不是大问题,他都能帮她解决。
偏偏这个问题不是人为能够化解的。
不想生活在到处都是应封的世界里。
这句话,就像王母娘娘用玉簪子一划,划出了不可逾越的天河。
那晚回到家,盛牧辞什么都没做,只是抱着她睡了一夜,整宿都搂得很紧,仿佛稍微一松开她就要跑不见。
但那天后,盛牧辞回到京市,宋黎继续着日复一日的工作,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找对方聊过天。
盛牧辞是怎么想的,宋黎不知道,不过她要承认自己还是不够坚定,明明前几天刚迈出了去美国进修的那一步,却在演唱会上看到生父时,决定去京市的心又动摇了。
那几天,宋黎在医院忙得昏天黑地,甚至还自己要求加班,像是刻意不给自己留一分一秒的时间多想其他事。
终于有一天晚上,宋黎洗澡的时候,那条情侣红绳手链不慎滑下手腕,浴室下水道的网盖正巧开着没合上,掉了进去。
似乎是有了宣泄的口,宋黎绷不住地哭了。
那夜苏棠年过来陪她喝酒。
鹿枝苑对面那家她们常去的烧烤店,宋黎醉眼醺然,泪雾朦朦,双颊酡得如同扫了腮红。
苏棠年这边安慰着,宋黎那边掉着眼泪。
“棠年,我喜欢他……”宋黎抱着啤酒,红着眼伏在桌面,眼里盈满了委屈的泪花:“好喜欢他,真的真的好喜欢他……”
老板坐在柜台后,抻着脖子往她们那儿瞅,见识过那小姑娘发酒疯,能把一百二杀价到五块……不由担心,这回喝成这样,总不会要他倒贴一百二吧?
好在他顾虑的事没有发生。
宋黎直接喝醉了,桌上一片狼藉,她趴在其中不省人事。
见她没知觉了,苏棠年正抓着头发犯愁,怎么将她扛回家,刚想问问傅臣他们有没有人在附近,倏地,一只修长的手凭空出现眼前。
苏棠年下意识抬眼,在看到盛牧辞的刹那,她大吃一惊,愕然得说不出话。
“我送她回去。”盛牧辞俯下身,揽住宋黎后背,另一只手勾到她腿弯,轻轻一下就将她抱了起来。
意识到这句话是和她说的,苏棠年猛地回神,只会疯狂点头,支吾着哦哦哦,好好好。
然后任由他把宋黎带走了。
那晚大约是宋黎这辈子喝得最醉的一回,本身酒量就很浅,一连几瓶下去,酩酊得一句酒言酒语都没了。
只是痴醉间,她感觉自己被人放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接着面前覆落温热的毛巾……那人又轻轻在解她的马尾,恍惚听见他在耳边说,这样她能睡得舒服些。
但宋黎记不清了,他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翌日醒来,宋黎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眼惺忪地望着天花板,偏过头,十四在床边摇着尾巴,一如既往地有活力。
宋黎坐起来,迷糊着,揉了一把蓬松散乱的长发。
没还等她理清错综复杂的思绪,一通电话将她激灵了醒。
是外婆的邻居张奶奶的来电,张奶奶着急地告诉宋黎,她外婆在家里晕倒,刚刚被救护车送去二院了。
宋黎立刻清醒,昨夜残留的醉意蓦地消散,她着急忙慌地起床出门,赶去医院。
心律失常,反射性晕厥,老年人常有的毛病,万幸没有大碍,中午就从急救中心转去了普通病房。
宋黎和张奶奶一起在抢救室外焦急地等了一上午,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
昨夜喝酒后她一直未进食,到现在犯了低血糖,出门得急没有带糖,头有些昏昏的。
但宋黎还是牵挂着外婆,径直往住院部去了。
病房里,老太太半靠在床头,插.着鼻导管,人已是清明的状态。
听护士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宋黎走进病房,看到外婆闭着眼,靠在那儿虚弱无力,才发现她头发花白,脸上的褶皱深了,比上回见时又老了很多。
“外婆,您好些了吗?”宋黎温声唤她。
听到声音,老太太忽地睁开眼,见她站在病床前,脸色一沉:“谁让你来了?出去!”
“我就是来看看您……”宋黎小声说。
老太太情绪很不稳定,亏虚着声也要冲她发火:“你是来看我还是想气死我!”
宋黎咬住下唇,不敢再出声。
张奶奶上前打圆场,说黎黎知道她昏倒都急死了,叫她冷静些和孩子好好谈。
老太太压根不听,连声让宋黎走,她当时还很虚,一急就喘不过气,猛得一阵咳嗽。
宋黎一慌,忙走近拍背帮她顺气:“您别生气,先躺下来……”
老太太抓起旁边的水杯就砸过去。
宋黎刚靠近,话落就被水杯砸到了胳膊,她吃痛一声,往后退开,玻璃杯掉在地面摔了个粉碎。
好在杯子里的水不是很烫,宋黎只是上臂有点疼,衣服湿了些。
“走,走啊!”老太太合着眼不看她,面色很难看,气若游丝地赶她。
张奶奶见情况不妙,轻声劝宋黎先回去,说是让她放心,她会在这里看着的。
宋黎泛红着眼。
突然砰得一声,病房的门踹开了。
房间里的三人都惊了下,宋黎望过去,讶异的看着盛牧辞大步朝自己走过来。
盛牧辞捉住她手腕,冷眼睨着病床上的老太太:“老子跟她接吻都怕她疼,你凭什么?从今天起,她是我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的出现始料未及,宋黎还惊诧着,盛牧辞二话不说,有几分强硬地拽她出了病房。
那时宋黎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一来,她的泪就簌簌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