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前,云潆给每一个孩子都分了一颗糖,让英卓课后把作业收齐交到办公室。小小的女孩像是得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捧着那颗粉红色的糖果看了又看,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
云潆一手粉笔灰舍不得洗,她喜欢细腻的粉末沾在皮肤上的感觉。她立在班门口,手指藏在身后愉悦地捻阿捻,看见操场上,方校长正在跟课上睡觉的男孩说话。
男孩的头低得很深,一言不发。
...
英卓来得很快,怀里抱着薄薄一叠画纸,小脑袋在门口探了探。
云潆朝她招手:“来。”
孩子腼腆起来,走到老师桌前,门口又有个小脑袋探出来,是拉玛。
云潆又招招手,拉玛却更加害羞,嗖一下缩回小脑袋。
英卓快快交了作业就往外跑,一旁的语文老师哎了声:“正好,你们班的作文拿回去。把你自己那篇贴后黑板上让大家都看看,下节课我要当做范文点评。”
云潆露出一个哇你好厉害的表情,女孩闹脸红了。
小英卓抱着作文本跑出去,和拉玛叽叽喳喳地:“香香的!云云老师好香!”
“糖果我吃啦,桃子味呢!”
“哎呀快跑,老师要听见惹!”
办公室里,云潆友好地问赖老师:“吃糖不?”
小赖老师摇摇头。
“吃嘛!”她把糖放桌上,无意间扫见小赖老师的教案。
语文课,什么是课本里的内容什么是老师自己扩展的一看便知,云潆咦了声:“你还讲啊?那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吗?”
“能,还挺爱听。”小赖老师道了声谢,把糖收进抽屉里。
再也没碰。
当天晚上,云潆在宿舍抱着小象抱枕非常嫉妒地看彤妹费劲吹她那把长头发时,得知小赖老师刚来这里快两百斤,现在已经减掉了一个小英卓的体重,正在继续努力,自我管理十分严苛,别说糖果,她连食堂厨子做的西红柿炒蛋都不吃。
西红柿炒蛋是阿金的拿手菜!
云潆晚上刚吃过,有点他们本帮菜的意思,一咪咪糖,又鲜又甜,拌饭绝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偷偷掀开睡衣揩了揩肚皮,有点后悔自己没控制住又添了一次饭把菜汤全扒干净……
翻个身,在吹风机呜呜的白噪音里,转念又想……以后不控制体重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彤妹终于关了吹风机,很烦,手指上卷着几根头发丝。
云潆认真数过,三根。
她有点受到惊吓:“彤彤老丝!你洗头就掉三根头发啊?”
“哪可能!差不多六根吧。”
床上小小一枚的粉红姑娘鼓起脸,响亮亮哼了声,这种炫富行为校长不管吗??
彤妹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
“算了。”云姑娘搂紧她的小灰象,“我们秃秃女孩的痛你根本不会懂!”
她是细软发,尾巴攥起来一小簇,每回扎丸子头都得多捆一层假发发圈在视觉上增加发量,吃了一吨黑芝麻都不管用。
彤妹自然不能理解,要她说,头发少洗头真的很方便啊!
但这话不能说,否则小姑娘能从床上蹦起来咬她。
彤妹像个大姐姐似的包容着,出去扔头发,看见操场上的人,回来的时候叹了口气。她这样乐观的人叹气的时候极少,云潆趿着拖鞋跟出去瞧了瞧。
是方清源。
他一人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星星。
彤妹小声说:“说好了今年过年阿源要带老校长去看□□的……我听他们做攻略,还要去上海,香港回归的时候我们村没有电视,老校长带着我们一帮孩子走到市里去看,借了兄弟学校一个教室。我就记住了胖肚子的东方明珠。”
云潆也小小声:“门票好贵的,我本地人都没花钱上去过,我身边的人都没上去过。”
“不好看吗?”
“还是好看的,站在外滩看对面,会觉得自己的祖国很牛逼。”
云潆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与这个古老而璀璨的国家相比。
彤妹说:“真羡慕你。”
云潆幽幽地:“也挺没意思的。”
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不一样的人。用心工作用心交朋友,到头来却成了罪人。
彤妹看了她一眼,很少见这姑娘脸上有这样落寞的表情。
两个姑娘软趴趴地搭在半腰高的围栏上嘀嘀咕咕,因为海拔高,所以夜里的风凉爽,温柔地拂过女孩们细瘦的胳膊。彤妹有意逗她,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另外一个短头发齐刘海的姑娘小母鸡似的咯咯笑起来——
方清源其实早就知道她们俩在看他,忍了又忍,最终是抬起头。
那个新来的云老师一放学又穿得粉红粉红的了,捧着她的相机。
二楼的两个姑娘嗖一下缩起脑袋。
...
夜里熄了灯,云潆躺在床上问彤妹:“方校长是个怎么样的人?”
彤妹想了想:“很好的人……可怜人。”
“他住这里都不回家吗?”
“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他的妈妈呢?”
“阿源没有妈妈了。”
在此之前,云潆一直以为操场旁边那间小矮房只是方清源的宿舍,这一晚她知道了,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五岁时,老方校长卖掉了县里的房子给学校铺了水泥操场,从此,父子俩住在这里,以校为家。
老方校长几次拒绝提拔,在往后的二十多年里,守着这座最好的时候能有两百多个孩子的学校,一直到生命结束。
方清源则从这里一路往外走,县里的初中,市里的高中,北京的大学,最后公费出国,在国外一直读到博士后。
他离开过,最终又回来。
为什么回来?
云潆在黑暗中睁着眼,想不出答案。
她坐起来翻看刚刚拍的照片,小小的镜头里盈满了方清源孤寂沉默的背影和漫天的繁星。
城市里已经没有这样的星星了。
第4章 奈何人生04 以为是个小甜瓜,没想到……
云潆下一次去给三年级的孩子们上课时,那个睡觉的男孩不见了。
教室里空了一个位置,剩下的学生们习以为常。
但这在云潆看来却是那么震撼,就在她身边,一个孩子,在该上学的年纪辍学了。
未来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些娃娃,也会离开吗?
云潆扫过后黑板上的几个大字:讲普通话,写标准字。
她清了清嗓子,捻起一根黄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松鼠。
英卓送来的作业里,大部分孩子并没能画出他们房间的布置,甚至有人全部涂黑,但他们显然喜欢那只小松鼠,所以她想教会他们。
太用力了,粉笔头咔地断掉,那条弧线不再流畅,云潆停下来,觉得要是那个孩子能上完今天这节课就好了。
下了课她恹哒哒回到办公室,小声与彤妹说起这件事。
“听说是跟叔叔去打工了。”
“还是个孩子呢……”云潆瞪圆了眼,“最起码……九年义务教育总该念完啊……不识字出去能干什么?”
她对彤妹提起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大山里走出去的,从小被资助长大,工作后很多年还在还助学贷款。同样情况下他拥有了另外一种人生。
彤妹叹了口气:“我们这里很多这样的孩子,环境不行,身边的人念下去的很少,就觉得学习不重要,浪费时间,更想去打工赚钱。年纪小也没关系,后厨洗盘子,有人来检查就躲开,一个月能挣几百块钱。”
云潆趴在桌上,心里不是滋味。
赖老师抱着讲义去上课,经过云潆的桌子,她看起来对这件事并不触动,打过上课铃后,这个不算大的校园里传来阵阵读书声。
彤妹悄悄说:“你别看她这样,第一次有孩子走的时候赖老师哭了好久呢。”
办公室不知什么时候走空了,云潆摁掉经纪人的电话,从木制窗户望出去,发现有人蹲在操场上干活。
黑色的衬衫多吸热啊,他就那样将后背晾在烈阳下,后颈晒到发红。
很快,一把小小粉红的太阳伞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圆圆的凉影,正好遮住了他。
方清源没抬头,瞥了眼身边那双染着红砖屑的小白鞋,往旁边挪了一下,挪出凉影,重新晒在太阳下,后颈全是汗。
撑伞的小姑娘跟着挪了挪,又把伞兜头照下。
方清源这才抬头,发现她没给自己打伞,一张脸晒得通红。
这是高原下午三点半的炙热,只需要五分钟,紫外线就能将人晒黑一个度。成天把自己裹成木乃伊的女孩这时候却不在意了,反而好奇盯着他手里拌好的水泥浆,问他:“你在干什么?”
“补操场。”男人的声线沉沉的。
几十年的老操场,边边角角都脆,有的时候篮球砸得重了都能砸裂一道缝。
方清源是熟练工,铲掉不结实的,用水泥浆填满,刮平,拿白纸板围起来,等干透了就又能用了。
那双手,很修长,却不干净,像是拿笔的手,却也像是做工的手。
手背粗糙,手指上沾了灰色泥浆。
云潆更把伞往他那儿举了举,这个人,修的是他的家,是五岁后老方校长用家换来的东西。
“你早知道阿木会退学?”
方清源收拾着工具,嗯了声:“上学的路太远,很多人没坚持下来。”
她蹲下来,看了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