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方清源接手学校事宜后与他有一阵没见的当地同事笑着打招呼:“方所!几天没见,又帅了!”
方清源卯了眼身边兴冲冲的小姑娘,想起她说他白开水。
同事好奇:“这位是?”
“学校的美术老师,来采风。”方清源手里提着云潆的写生袋。
“我们这……有啥好画的?”
方清源四处望了望,找了棵树,能遮阳,问云潆行不行。
她随便怎么样都行,不敢耽误他正事,自己乖乖坐在树下,没了学生们,又开始戴口罩戴帽子撑伞,小小一坨粉红色窝在那儿,没一会儿巴掌大的纸上就铺满了底色。
农科所里有很多不同的小组,负责不同的作物,每一次的育种都要在基地里记录生长周期中遇到的问题和最后产粮,优胜略汰,最终进行推广,把苗栽进老百姓自己的地里。他们会雇佣当地的农民来基地帮忙,自己时常也会卷起裤脚下田。
这里的人,都和方清源很相似。
身上有书生气,同时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云潆时不时回头望,看方清源在忙什么。
只见他们一起讨论,一起蹲在地里做记录,和来帮忙的农民们咨询着什么,他们立在太阳地里,专注并且专业,叫云潆不敢靠近。
但她又忍不住充满敬畏地去看方清源。
每当她偷摸摸盯着他瞧了好几秒,乖乖扭回头画画时,他的目光就会追过去,看一眼那个身影。
等一切终于结束,云潆已经挪了两个地方,画完了三张纸。她立在一旁,看同事们邀请方清源留下来,方清源摇摇头,说还要赶回去。
等人散了以后,他朝她招招手。
云潆哒哒哒跑过去,他立刻闻到了她满身的驱蚊水味。
“觉得这里有意思吗?”之前非要跟着来,带她来了,又担心她会无聊。
“嗯嗯!这里和红尖镇不一样,离水更近!”
镇子边缘挨着海子,水面很宽阔,波光粼粼。
“方清源。”她问他,“这么多水果,你最喜欢哪种?”
“菠萝。”
“为什么?”
“我以前第一次吃菠萝,酸倒了牙。”
在他小的时候,种植的水果还很少见,漫山遍野,野生的都能吃,对于一般家庭来说,这样的零嘴是很珍贵的,他舍不得扔,吃完嘴都麻了。
永远都记得那种酸涩的味道,记得自己舍不得扔掉的心情。
这种经验云潆没有,她自小活在富足的物质条件里,但她大概能想象,小阿源是怎么皱着脸吃完了那颗野菠萝。
她安静下来,她安静的时候显得特别乖巧,方清源看着她,说我给你讲讲我的研究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点点头。
“除了果树,这几年,我的工作更多是在破译菠萝基因。”他比了一下,“如果解码了所有基因,就相当于创造了一本菠萝字典,可以找到控制自交不亲和的因子,把自交不亲和变成亲和。”
“虽然不太懂,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呢。”云潆托着脸蛋,听财务报表都没这么起劲。
方清源尽量简显地解释着:“许多植物在进化过程中经历了基因组的多次复制“加倍”。从根本上改变DNA的含量、染色体数量。菠萝出现在六千多年前,它有一种特殊的光合作用方式,与大部分C3植物都不同,我们称作CAM。CAM植物使用的水只有典型C3作物的百分之20,所以CAM植物可以在不适合大多数作物的干旱环境和贫瘠土地中生长。”
“我们在三株野菠萝中发现两次全基因组复制,验证了菠萝基因组与一些禾本科植物拥有共同的祖先,菠萝的基因组比水稻刚好少一次‘全基因组复制’。”
方清源说到这里停了停,云潆没有催促,风中可以闻见湖水的潮腥,他抬手帮她挡了挡太阳,低调含蓄地对她说:“这项研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菠萝将成为研究谷类作物最好的对照植物。通过了解它的呼吸开关,改良光合途径,未来,我们可以在任何贫瘠土地上实现丰收。”
“袁爷爷的盐碱地水稻!”云潆举起手抢答。
方清源点点头。
“很不容易呢。”她挨着他,感叹。
“会实现的。”他说。
所有人都能吃饱,都能脱贫,所有的孩子都能吃到不酸的菠萝。
云潆深深睨着他,你从来不会从他口中听到困难和放弃,他永远向前看。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但云潆知道,如果可以从头选,他还是会去做同样的事,走上一条不好走但必须要有人开荒的路。
他在这里,告诉他自己研究的意义和未来,与她来说,何其荣幸。
云潆的心,扑通快了一拍。
她红着脸,不是因为热,心中的欢喜像身后的海子,风一吹,暗暗涌动。
这阵风,吹醒了云潆,却吹得方清源后背阵阵发凉,这片菠萝园,他所做的事,他这个人,于她来说,只是匆匆过客。
...
回去的路上,云潆安静到方清源有点不习惯。
怕她中暑,让她伸手。
云潆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乖乖听话,那嫩白的掌心横过档位,摊开在他胸口位置。他碰了碰,并没觉得温度过高,稍稍放心。
云潆把手收回来,捧着方清源送她的保温杯,更安静了。
一会儿后,方清源接了个电话,镇里启动紧急预案,让他快点回去。
他挂了电话,瞥了眼身边的女孩,说:“大象要来了。”
就见这个姑娘支棱起了脑袋。
他再加码:“有只大象怀孕了。”
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这里没有学生,不需要淡定,所以云潆可以很疯,嗷嗷叫,攥着方校长的衣角边边:“什么!!宝宝!!哪一只??我怎么没发现!预产期说是几号丫?”
噼啪打电话再次骚扰朋友们:“贝贝!你知道吗?那群大象啊!里面有一个妈妈呢!是啊是啊,怀着宝宝呢!”
“阳阳!呜呜呜阳阳宝!我马上要看到怀孕的大象惹!个么慢点要生象宝宝呢!”
方清源一直用余光看着这样的云潆,她头顶一小撮毛翘起,说话的时候一颤一颤的,他很想帮她摁下去。
第25章 月溅星河07 你昨天是不是又折腾我菜……
方清源发现, 云潆再也没碰过她的相机,即使大象马上就要来了,她也只是空着手, 跟着大家站在学校最高的屋顶上,安安静静等着。
他知道是为什么。
这一晚,全镇的人似乎都在过节, 买好了水果, 按照行动预案待在高处, 尽量不发出声音, 等待着大象的到来。
彤妹捧着一盒木瓜,插一块给云潆:“吃一块哈?”
云潆嫌热, 脑袋上扎着啾啾, 和一旁乖乖蹲着的憨狗一个发型, 一模一样的桃子发圈。十分坚定地摇摇头,啾啾一颤一颤,她凑过去说悄悄话,说完彤妹鼻子一哼, 又贪婪地在小姑娘胸口瞅了瞅,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小马甲。
云潆的iPad正在放直播, 大象从大路拐进了红尖镇。
一共十五个伙伴……不,现在是十六个了!
它们走在主路上, 惬意地呼扇着大大的耳朵, 长鼻子卷起, 脚印是圆圆的形状。
方清源站到了她的身边。
低声问:“为什么这么喜欢大象?”
云潆踮起脚, 小小声:“我小时候有一个大象抱枕,和我现在的这个一模一样,我哭的时候它陪着我, 生气的时候也只有它在身边,我什么秘密都告诉它,它是我的好朋友。”
或许,这番话对于一个26岁的女孩来说过于幼稚,但正如方清源对于菠萝的味觉记忆,云潆对于大象,是另外一种无法割舍的记忆。
该有多孤单,多难过,才会二十多年,那么执着地喜欢大象。
“那个抱枕被我锁在保险箱里了,好好保管着。”她垫得累了,攥着他的衣服稳住,有些得意地嘿嘿笑,说她有一个巨大的保险箱,里面还放了很多用pp棉做的芭蕉和玉米,陪着她的“朋友”。
方清源问她,那个抱枕是哪来的?
云潆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同一个屋顶上,阿金喏了声。
他端着手机,画面是他家厨房的监控视频,一只大象进了他的家,在厨房翻找食物。
云潆扒拉着阿金的肩膀,阿金不自在地躲了躲,被彤妹重重拍了一下,阿金幽幽看彤妹,把手机递给云潆。彤妹避开他的眼神,不跟他说话。
于是,得到了阿金手机的小姑娘掩着嘴咯咯笑起来:“方清源,你快看!它鼻子好灵活哦!”
男人高高的个子,因为她的话微微俯身,似乎像从背后拥着她,也认真看视频,看见那头大象卷着鼻子打开了阿金家的电饭煲。
它是怎么进去的呢?
一脑袋撞破了厨房的墙,从外头把鼻子伸进去,高兴地哼哼叫唤,除此之外,没有破坏任何东西。
事先已经说好了,不论大象破坏了什么都会照价补偿,所以老百姓都很淡定,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野生动物,一个劲感叹:“么么!”
即使云滇市每年都会有大象,即使他们祖祖辈辈已经和大象和平相处了许多年,看到实物依然会震惊,依然能会惧怕大自然的力量。
人与动物怎么共同生存延续,这一课题似乎有了完美的答案。
云潆从手机里拔出目光,看着远处,象群把怀孕的大象和未成年的小象围在中间,有食物也让他们先吃,她看入迷了,用眼睛记住它们的样子,好像在和一群老朋友打招呼。
蓦地,回头找谁,发现方清源一直守在她身后,很开心地拉住他:“你看到象宝宝了吗?它鼻子好短哦!”
他看着她,唤:“云潆。”
“恩?”她分神听着。
“你的相机呢?”
她支支吾吾:“我收起来了。”
“拍吧。”方清源终于是抬手摁了摁她的脑袋,揭穿她过于乖巧贴心的“照顾”。
他已经好了,不会因为一部相似的相机再陷入难过。
他很清楚,云潆是不一样的。
“拍下来。”他的手指碰了碰发圈上的水蜜桃,“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大象,挺有意义的。”
...
熄了灯的学校,有两个人从顶楼下来,高的那个牵着矮的那个手腕,一路带领着她回到办公室,他们亮起手机屏幕的微光,从抽屉里取出相机,幸好,还有电。
然后,他们原路返回。
上楼的时候,大象已经到了学校门口,用象鼻卷着铁门,哐哐作响,似乎在打招呼,似乎在道别。
云潆觉得这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