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父权制社会和资本的结构性压迫下,男性和女性都是被剥削的对象,深层次职场焦虑的来源是相同的。
“……随着社会生产方式的演变,社会观念的改变,男女平权趋势向好,男性开始更多地去理解和尊重女性,男女性别差异在职业上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泾渭分明。
“《2019年中国女性职场现状调查报告》显示,92%的男性认同男性和女性应当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发展机会……猎聘职场调研的数据也显示,比起五年前,80.8%的女性认为自己的职场地位明显提高……”
“最后,我方认为,自我封闭与隔绝不仅不利于职场问题的解决,更会把职场焦虑升级为性别对立,人与人的悲喜有时候可能并不相通,但……*”
苏迢迢在听到这句荒唐的“自我封闭与隔绝”时,不可置信地扬起眉梢,嘴角跟着轻抽了一下,甚至有点怀疑正方是不是拿错辩题了。
合着女性在职场感觉到焦虑是因为自我封闭与隔绝???
然而紧接着还有一句更加经典的“性别对立”,直接把她给气笑了,一边在纸上写下相关的速记,一边抬眼扫过正方的座位,头一次认真打量他们的人员安排。
只有三辩是女生,一辩稿大概率是一个男生写的,内容离谱得仿佛在现身说法男性真的不能对女性感同身受。
好在这样的一辩稿折磨到这里总算结束,正方一辩读到最后气都有点不够用,在时间还剩十三秒的时候落座。
大屏幕上的计时器很快切换到反方四辩的轮次,主席开口:
“感谢正方一辩,下面有请反方四辩质询正方一辩,回答方只能作答,不能反问;质询方可以打断,但被质询方每次发言有五秒保护时间。双方共计时四分钟。”
底下的观众闻言,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从正方席位移向反方四辩。
陆礼动了动手中的签字笔,一手撑着下巴,也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抬眼看向她。
第7章 . 迢迢有礼 红缨烈烈
苏迢迢原本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人,在这种新手局应该拿出点气度来,至少不要在质询上就搞得对面太难看。
可谁叫对面的一辩稿一上来就听得她窝火,这会儿拎着稿子站起来的表情不太好看,语气拔凉语速紧凑,刷刷刷跟放冷箭似的:“感谢主席,请问对方辩友,您刚刚说感同身受的定义时是指虽未亲身经历但像亲身经历一样,对吗?”
正方一辩显然还没从刚才那一千多个字的一辩稿中缓过来,握着话筒的手还在轻轻颤抖,只好用另一只手握住右手手腕,一面开口回答:“是的。”
“很好,那么经历同样的事之后产生同样的感受那不叫感同身受,今天我们需要讨论的对象应该是只有女性会经历的职场焦虑,”苏迢迢迅速拍板了对面的定义,紧接着又问,“对方辩友,您方刚才举了天灾的例子,是想以此类比女性的职场焦虑吗?”
她的提问确实符合他们一辩稿的阐述,对面找不出理由反驳,只能再次点头:“是的。”
“那么对方辩友我想请问一下,天灾人人都可能经历,注意我说的是可能,但女性的职场焦虑男性可能经历吗?”苏迢迢的语速逐渐加快。
“嗯……具体的焦虑不一定,但我方已经指出了,女性职场焦虑的来源和男性实际上是一致的,都是父权制社会和资本的结构性压迫。”正方重申一辩稿的内容。
“那么对方辩友你也承认,许多女性的具体焦虑男性是无法经历的吧?即便是同一个结构的压迫,男女身处其中的处境也大不相同。”苏迢迢抬眼看向对方,漂亮的眼睛攻击性十足。
“处境是不相同,但是我方刚刚已经指出了,即使经历和处境不同,人还是可以感同身受……”正方继续滚车轱辘。
但苏迢迢没管他后面的话,只是第一时间揪住对方的让步锁定共识:“好的,对方辩友承认当下两性在职场中的处境不相同,那么稍后我方一辩将会给大家具体论述到底不同在哪里,并且我方认为,在处境具有巨大鸿沟的前提下,女性的职场焦虑无法和天灾这类事物进行类比——”
“为什么无法进行类比?人们对天灾的恐惧……”正方一辩下意识开口反驳。
然而像苏迢迢这种打强进攻出身的三辩,几乎是在对面插嘴的第一秒就横起视线,截断他的话头:“对方辩友请不要打断我的质询,谢谢。”
“……抱歉。”正方一辩也意识到自己犯规,抬手示意她继续。
于是苏迢迢的攻势继续:“对方辩友刚才还提到在传统父权制社会男性也是被剥削的对象,请问这一结论如何证成?”
“……”毕竟是新手,赛前的一辩稿虽然是他自己写的,却没想过像这种非常理所当然的结论被问到时该怎么回答,以至于眼下被对面丢来的炸药包砸中后,免不了脑袋发懵,好半晌才开口,“不好意思对方辩友,我们说的是传统父权制社会和资本的结构性压迫。”
“那意思就是单纯的父权制社会男性不是被剥削的对象?”苏迢迢开始步步紧逼。
“当然也不是,父权制社会男性也要面临天价彩礼啊、赚钱养家这些问题。”对方一辩总算从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搜罗出了一些东西。
“因为这些彩礼问题,对方辩友认为父权制下男性和女性受到的剥削是相同的?”苏迢迢反问。
“是的。”对面再次老实认下。
于是苏迢迢再次愉快地确认了对方的观点:“好的对方辩友,我方认为您方显然在这父权制结构上存在认知误区,稍后我方二辩将会给你解释父权制社会中男性和女性所受到的剥削为何有着天壤之别。”
随后继续发难:“除此之外,对方辩友刚刚提到人身上的善良品质在一定条件下会产生共情能力进而使得人能够感同身受,那么请问您方所说的一定条件具体指什么?”
“我方认为一定条件就是指……”正方被这样一个模糊而庞大的问题扣上来之后再次陷入僵局,好在很快想起来去拿自己的一辩稿,从里面寻找答案,“就是比如说一个灾区外的人,他看到了天灾的可怕和灾民遭到的重创,他身上所具有的善良会促使他伸出援手,并且可能会引发替代性创伤,这种替代性不就是感同身受的具体表现吗?”
苏迢迢趁势总结:“对方辩友的意思是感同身受的条件是要先去看到天灾的可怕和灾民遭到的重创,是吗?”
正方本来说到“替代性创伤”时已经有点跑偏,没想到她还帮自己提炼了核心,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
他的话音落毕,屏幕上的计时器响起倒计时三十秒的铃声。
苏迢迢也没想到自己一轮质询竟然能打这么多东西,刚才还发冷的表情这会儿总算有了冰雪消融的痕迹,弯唇道:“所以我概括一下,对方辩友也认为感同身受的条件是要对事实情况有正确的认知,如果有人把一次十级地震当做一级地震看待,他对当事人产生的一些感受就不会是真正的感同身受,甚至有可能是一种误解,对吗?”
正方一辩听到最后忍不住皱起眉心,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这个观点对他们有没有利。
但苏迢迢已经不准备让他回答,视线转向评审席,开始紧锣密鼓的收尾:
“至于正方一辩在立论中所举证的一些数据,有许多与我方数据对冲,稍后我方将举例反驳正方所认为的两性在职场上存在的差异正随着社会生产方式的演变变得更好。
“此外,在认知层面,大多数男性对女性的真实处境都存在认知误区,无法达到感同身受的标准,这部分也会由我方一辩在立论中举证。”
在总结完了这次质询双方所达成的共识和产生的冲突后,苏迢迢看时间还剩八秒,又想到自己刚才咽不下的一口气,索性再度把视线落回到正方一辩身上,微微眯起眸子,开口反问:
“最后,正方辩友在立论末尾还提到了所谓的自我封闭与隔绝,意思是女性的职场焦虑来源于她们的封闭与隔绝?并且因为她们封闭与隔绝,还会进一步挑起性别对立?”
“嘟——”她的话音落毕,计时器的嘟声同时响起。
苏迢迢本来就没想让对方回答这个问题,听到铃声后,一秒收回刚才咄咄逼人的质询脸,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的质询到此为止,感谢对方辩友。”
谁知道等她落座,底下便蓦地响起一处掌声,听起来有些突兀,随后又迟疑地停下了,似乎不太确定辩论中途能不能鼓掌。
然而这种事一旦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人也都被带动起来,报告厅内紧接着响起热烈的掌声,听得苏迢迢略感诧异地转头看向观众席,片刻后弯了一下唇,算是领情。
“好的,感谢双方辩手,”观众的反应给得差不多,主席便开口揽过局面,继续下面的环节,“下面,有请反方一辩进行开篇立论,时间同样为三分三十秒。”
总算轮到班长的发言,她带着一辩稿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来手还有点抖。
只不过三辩席上的宁欢这会儿总算找到了机会摸鱼,迅速把桌上的草稿纸挪到她眼皮子底下,激动之情几乎要冲破A4纸糊她一脸——“迢姐nb!!!!!!!”
然后看苏迢迢注意到了这句话,又一个劲地在桌底下给她比大拇指。
苏迢迢毕竟经历惯了这种场面,眼下已经过了兴头,要再得意下去万一被评审捉包,没准要扣她们印象分。便只是一清嗓子,点点桌上的大纲,示意她认真听讲。
但她没想到的是,辩手们都还端得挺一本正经的,那头的评审也跟她们一样做的是表面功夫,实际上都开始了鬼祟的交头接耳。
陆礼在刚才的质询环节听得很认真,作为相对专业的辩手,他当然能领会她每个设问的目的和里边大大小小藏着的坑,对新手来说防不胜防。
以至于他在开场的几轮攻防后便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微微抬手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垂下眼睫,看了眼名单上反方四辩的名字——
苏迢迢。
明明是一个念起来无比舒缓婉转、带着几分江南韵味的名字,想不到在赛场上却锋利无比,纤细的背脊挺直,眉眼明艳,仿佛一杆红缨烈烈的长抢,刺挞点拨,寒星点点,一开场就捅破了对面的阵势。
再想到他们上次在图书馆见的那一面,大概是出于某种直觉,他总觉得她一看就像是擅长打辩论的人,也是那种,会在第一眼就紧紧抓住周围人视线的那类人。
正这么想着,他边上的谬荷也装作不经意地侧过身来,小幅度地张唇开口:“这个反方四辩不错啊,之前应该是有过辩论经验的吧,一开局不知道打下来多少东西,有经验的和没经验的一块儿放在这种场上,差距真的太明显了……”
这话虽然很合他心意,但陆礼表面看来仍然一副刚正不阿的评审脸,视线紧紧落在台上。与此同时,他好听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回答:“嗯,这个四辩是很不错。”
“其实都不止是不错了,新生辩你才看了两场吧,但我现在看过来,她应该是目前水平最高的新生了……”谬荷说到这儿,用笔尾点点他面前的打分纸,又提醒,“刚好也是打四辩的,待会儿自由辩跟结辩你多关注着点,说不定就是你今年的关门大弟子了。”
陆礼听到这句,脸上的表情微动,随后弯起唇角应下:“嗯,我会的。”
第8章 . 迢迢有礼 歧视的代价
计时器开始读秒,反方一辩开始她们的陈词:
“开宗明义,定义先行……女性的职场焦虑产生于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压迫,相较男性而言,这种双重压迫更加复杂和沉重……
“而正如我方四辩所说的,我们判断男性对女性职场焦虑能否感同身受的第一步,就是去考察男性是否能正确认知女性的处境……
“在猎聘大数据研究院发表的2021职场女性与男性性别差异报告中,近四成男性认为当前职场早就实现平等,不存在歧视的现状;智联招聘2020年职场女性与男性性别差异报告中的数据也表明,近五成男性认为防范性别职场偏见的措施已然到位。
“但事实是,当下的同工不同酬问题仍然严峻,2019年中国职场性别差异报告中显示2018年全年男性薪酬比女性高出28%,与2017相比薪酬优势上升了8.7%,并且在疫情期间,女性的失业率远远高于男性,这一席卷全球的灾难,使得全球女性地位倒退了二十五年……
“……最后,我方所站立场并非是对男性的苛责和打击,而是想让男性意识到他们当下的认知与女性的处境仍存在巨大的鸿沟,如若在当下男性就自我标榜为感同身受,这些误读的声音可能会淹没女性真正的呼喊,使得性别平等距离我们越发遥远……
感谢各位。”
陈词结束后,就到了正方四辩对一辩的质询环节。
然而新生临场反应能力普遍不足,虽然苏迢迢在刚才的质询中把很多东西都打明白了,正方这边却还是照着赛前准备好的问题念的,使得场面一度有些崩溃——
【正方四辩:对方辩友您好,我想先举一个类比啊,如果在一场灾难中,一位男性失去了双腿,一位女性失去了双亲,请问他们相互之间能感同身受吗?】
【反方一辩:这一点我方刚才已经解释过了,认知不同就无法达成感同身受,你的类比并不恰当,事实情况应该是女性明明失去了双亲,男性却以为女性毫发无损或者以为她只失去了一两件衣服。】
场面一时尬住,正方沉默两秒后只好换个问题:
【正方四辩:那请问对方辩友,您方所说的女性面临的生育焦虑,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女性被企业辞退吗?那男性到了三十五岁面临的职场危机也是辞退,这和女性的焦虑来源有什么不同吗?】
【反方一辩:对方辩友,女性三十五岁也会面临中年危机啊,甚至因为生育,女性在二十五岁可能就要面临失业的风险了,甚至在招聘的时候企业就会考虑到她们生育带来的负担,男性可没有二十五岁的生育焦虑啊。】
【正方四辩:对方辩友,我们这里问的是来源,你只用告诉我焦虑的来源相不相同就行。】
【反方一辩:对方辩友的意思无非是想证成只要来源相同大家就都可以感同身受,可是现在如果有个清华的学生焦虑毕业之后不能年薪百万,和一个技校毕业的学生焦虑自己能不能找到工作,我不觉得这种焦虑相互之间可以感同身受诶……】
苏迢迢在辩论赛之前反复申明过被质询环节“不能反问不能反问不能反问”,班长这会儿也把这话记得牢牢的,把所有想用反问句表述的话都硬生生改成了陈述句,听起来就阴阳怪气得很。
等正方四辩的质询环节不了了之,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反方二辩的陈词,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这一专著完成对女性职场焦虑的充分论证:
“……女权主义者们首先发现了家庭这个独立于市场的空间,提出女性在家庭中不仅要承受隐形的、无偿的家务劳动,还被迫承担起资本主义市场所要求的再生产劳动,即包括生育在内的对孩子养育义务,为市场输送新的一代劳动力。
“但随着社会生产关系的改变,包括两次世界大战对市场的影响,女性也开始为了获取酬劳进入市场,成为雇佣制的工人。
“在这种条件下,女性不仅要受到资本主义的剥削,还要受到家庭的剥削,甚至要担负起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性别偏见作用于职场所产生的歧视——这种由双重剥削分化出来的种种问题,就是我们这次所探讨的主体,那些比男性要多得多也深得深的女性的职场焦虑。”
有女性主义专著作背书比理所当然的推定要有力得多,方菲菲的稿子念完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鼓掌的大部分都是感同身受的女生。
随后又是一轮三辩对二辩的质询战,新生辩的水平到这里总算图穷匕见,捉襟见肘,听得场上的苏迢迢头皮发麻,几度想破坏规则跳起来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然而好不容易挨过双方逐渐混乱的质询,就来到了更加混乱的自由辩环节,苏迢迢尽管头疼,也总算挺起了腰杆,端正表情,开始她的猎杀时刻。
对于这最让新生如坐针毡的八分钟,她在赛前对其他三个人的叮嘱犹言在耳:
“在自由辩当中,打的是快节奏进攻和防守。时间是自由辩的生命,双方发言是分开计时的,如果一方时间用完,就只能听另一方单方面输出,俗称‘鞭尸’。
“所以当你没有想好要该怎么反驳的时候,不要轻易地站起来使用我们的时间;如果站起来之后发现自己突然词穷就马上坐下去,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此外,辩论里的‘落座为定’原则是指你一旦坐下去,场面就来到了对方的轮次,这时候即使有话没说完也不能站起来打断对方发言,否则视为犯规;‘口径统一’原则指队员彼此间的发言不能相互冲突,不要因为对面的攻击太尖锐就轻易推翻自己队友说过的话,否则就成了背刺……”
然而叮嘱是一回事,实际发挥又是另一回事,新手本来就够磕绊的发言在这个环节更加磕绊,时不时有些灵光乍现的胡言乱语,打急眼打红脸的也不在少数。
但硬要总结的话,自由辩的局面从一开始的女性生育问题一度扯到当下的政策,对方突然开始就趋势和现状发起猛攻,认为如今越发优厚的产假待遇和生育津贴种种政策就是现状正在逐步变好的体现。
并且,苏迢迢她们方还有人认了这些所谓的现状变好,随后找补现状变好不一定就能达到今后的高标准。之后又稀里糊涂地去打职场性骚扰,抛出某些公司充满了低俗性骚扰的所谓破冰活动的例子,还讨论到了女性在有关政治、经济与法律等掌握社会实际权力的岗位上所遭受到的歧视……
双方随后又开始互相丢数据炸弹:正方打男性做家务的时长增加,打80%的女性认为自己没有感受到职场上的歧视;反方打男性认为女性可以做领导的比例逐年下降,打收入差距不仅存在并且近年有所上升,直到有人在混乱中惊世骇俗地站起来丢下一句:
“事实上男权社会的统治已经太久了,他们为女性植入了一整套利男的意识形态,有些女性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自己都认识不到自己所遭受的压迫——”
道理是没说错,但对局面极其不利,苏迢迢听到这话后只能绝望扶额,低头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