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不觉得,但现在确实觉得蛮快乐的,跟他在一起之后想通了很多之前纠结的概念】
……
深夜的这个插曲一直持续了大半个小时,陆礼在中途发了个表情包、又说了句祝福就消失了,以她对他作息的了解来看,应该是去睡觉了。
但苏迢迢根本睡不着,熄灯之后在被子里翻腾了好久,思绪总是会绕回马佳和颂的那句话。
最后总算被自己的心理暗示所打败,壮起胆子拿过手机,点开和马佳和颂的聊天记录。
她们之前虽然聊过天,但大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比如她在朋友圈里提到的某本书,网飞某部新播出的电视剧的口碑,又或者是臀怎么练、背怎么出线条之类的……完全不会越轨,保持在一个礼貌并且融洽的界域之内。
但今天的问题有些失当,考虑到她们现在的熟悉程度,苏迢迢知道并不合适。
只是除了她之外,她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可以和她讨论这个话题的人。
在一个明显性别不平等的社会中,异性恋女性要如何确认爱,要如何接受自己爱上一名男性,又要如何去爱。
存在于异性恋之间的良性的亲密关系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它以什么样的状态存在,又要如何维持它的存在?
一名女性究竟要做好什么样的准备,又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够心无芥蒂地踏入一段亲密关系,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和一名男性朝夕相处。
苏迢迢不知道这是不是所有女性的困惑,但她知道,马佳和颂一定有过和她同样的困惑。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开始这样一段讨论:
【学姐,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隔着八个小时的时差,她这里虽然是凌晨一点,但英国才刚刚进入日暮时分。
马佳和颂很快回答:
【是感情上的问题吗?】
就像她尝试着去理解她一样,她好像也完全明白她走过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第54章 . 迢迢有礼 信仰
和马佳和颂的聊天完全没有障碍, 很多概念上的东西对她们来说都是不需要言语就能够意会的,才聊了没几句,对面一下子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问她:
【你并不相信异性恋之间存在爱情, 对吧?】
一击致命,苏迢迢垂下脑袋,床头的台灯照出雾蒙蒙的一团光, 她在灯光下斟酌着用词回复:
【因为我之前确信,爱情只是父权制造的用以削弱第一性的谎言。女性出生以来就被不断训诫、要求她们追求爱情, 她们一生的可能性都被放置在一个虚假的追求上:女性的一切价值来源于她所依附的男人,个人价值对女性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这种训诫会牢牢把女性束缚在软弱又狭隘的客体地位,男性的天地却更加宽广。对他们来说,只要爬得够高,女性就是他们理应获得的战利品,女性是一种可以被掠夺和占有的资源, 这种“社会共识”让我觉得很恶心。】
【加上现在我越来越觉得, 爱情其实就是一种父权制宗教。它被无限拔高, 被神圣化, 女性对于爱情的追求成了某种必行的朝圣之旅,批评爱情成了渎神。
【这种被神圣化的力量是整个父权社会对女性的pua, 在打压和贬低中迫使她们无条件地交出一切以证明信仰和虔诚。但男性的信仰不是爱情, 是力量, 所以他们可以脱离它的控制, 爱情这条锁链一头套在女人的脖子上,一头抓在男人手中,异性恋爱情只是父权操控女性的手段而已。】
苏迢迢不知不觉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微信上发给她绿油油的一大片文字后, 也有些不好意思。
对面过了一会儿回复:
【那你相信亲情吗?】
苏迢迢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一定程度上,它也可以被抽象成某种宗教意识形态吧……不论是子对父的“孝道”还是父对子的“责任”,都只是社会为家庭这个单位植入的一套意识形态】
对面收到否定的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紧接着又问:
【那友情呢?】
苏迢迢再次沉默,最后回答:
【我相信】
马佳和颂以前最擅长的位置是三辩,这会儿的谈话也不知不觉进入了质询的节奏,追问道:
【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几秒后,苏迢迢回答:
【因为这种关系模式中,没有权力的介入】
反观其他两种模式,不论是长对幼还是男对女,都存在着掌握更多权力或者力量的一方。只有友情不同,它不来自血缘、不来自父权与父权的利益结合,完全在双方平等且自愿的基础上缔造。人们自主地寻觅一段关系、进入一段关系,愿意对一个原本陌生的人报以善意和关怀,这才是真正自然、健康的情感。
马佳和颂收到这个答案,有些欣慰,顺势问她:
【所以如果一段两性关系中没有权力的介入,我们抛开大环境不谈,仅仅在个体层面上作判断,你觉得这段关系中的情感是值得相信的吗?】
苏迢迢想了想,回答:
【或许值得相信,但很困难,我们很难剔除环境的影响】
话题转了一圈又绕了回去,马佳和颂顿了顿,用她们已经达成的共识反问:
【那你觉得环境对友情有影响吗?阶级、财富、受教育程度……这些因素对友情有影响吗?】
苏迢迢被问这么一问,一时语塞,发现自己面对这场质询已经接不下去,她前面认了太多东西。
最后只能轻叹一声:【影响不是绝对的,个体确实可以通过努力去消除甚至扭转这种影响】
她是典型的辩手思维,说出的话已经跨了好几层逻辑推导,直接得出对面想要的结论。
只是发完这句,她忍不住追问:
【所以学姐,你现在消除这种影响了吗?】
马佳和颂闻言,弯起唇角,回答:
【我觉得对象很重要,你必须要找到一个能够和你一起努力消除影响的人,如果对象不行,那么这段关系注定会走向失败。】
【而我现在的伴侣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对女性主义也有很深入的了解。虽然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到目前为止,我在这段关系中所得到的都是正向的情绪价值,投入和产出成正比,情感需要都能够即时满足,每天都觉得很快乐】
苏迢迢看到最后,轻轻垂下眼睫,即使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她字里行间所传达出的那种喜悦,很难不让人感到羡慕。
羡慕到会让她不自觉地去想象,如果真的进入了一段亲密关系,她是不是也能够收获积极的情绪价值,也能够感到快乐。
等再回过神时,马佳和颂已经发来一小段总结:
【所以对我而言,在平等和自愿的前提下,仅就个体层面探讨,我愿意相信爱情的存在。并不仅仅因为它真的存在,更因为我们需要它存在,人类是无法摆脱情感需要的,我们需要用情感建立起身份认同。】
【当然,我更倾向于把这个词的解释权握在自己手中,尽量把受污染的“伪情感”和真实的情感划分开。当人在失衡的、不平等的局面中被挟持、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时候,她所产生的的一切感情当然是不值得信赖的。】
苏迢迢托着脑袋想了想,最后问她:
【那如果现在有两名女性,她们在个人领域所做出的社会贡献相等,前者不进入异性恋性缘关系,后者进入了性缘关系,你觉得哪一位对女性主义更有帮助呢?】
马佳和颂虽然能感觉到苏迢迢是个较真的人,但在看到这个问题之后,还是忍不住咋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
【你好像有一种以天下人为己任的感觉】
使命感强到想把自己完全献身于公共领域,连私人情感都要拿公领域的贡献权衡利弊。
苏迢迢闻言,也毫不避讳,回答:
【我确实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毕竟我是以全省第十三名的成绩考上A大的,已经是这一代中最优秀的女性之一,那么担子势必会落到我的肩上。如果我能在未来推动司法像重视男性一样重视女性的生命健康与人格尊严的话,也就算完成我的使命了。】
马佳和颂看到最后,不禁感慨她的魄力,良久后回答:
【我明白了】
【但对于你这样有明确目标的人来说,想让你在性缘关系中迷失其实是很困难的。从你现在的状态来看,你真正应该警惕的并不是被情感冲昏头脑,而是过分苛刻自身以至于失去快乐的能力,甚至可能会发展到因为快乐而产生负罪感。】
【至于你的上一个问题……我知道当下的女性主义在呼吁“性别分离”,我很支持她们的理念,同样也不会因为恋爱就远离反婚这条道路。】
【只是当我们在打碎刻板印象、撕破对女性的束缚的时候,我们要思考“冲破束缚”这句话本身会不会成为另一重束缚。当你觉得处处受限、似乎被某种意识形态框死的时候,就应该警惕起来,这种时候不妨抛开性别视点,单纯用一个人的需求去思考。
【而对我来说,共情永远是人类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情感也永远是人类最重要的需求之一。当我们保持头脑清醒、卸下拖累往前走的时候,要时刻牢记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出发,是为了成为更自由的女人、更完整的人,而一个完整的人是必定拥有自由和幸福的,这是身而为人的权利。】
苏迢迢听到最后,重重咬着下唇,发现自己完全被马佳和颂看了个透。
她确实会经常性地感到不快乐和负罪感,尤其在看到一些惨绝人寰的新闻、又或者是在她看来匪夷所思的判决书的时候。她会痛恨自己的羸弱、无能为力,为正在不断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惨案、以及女性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对待感到痛苦。
她会经常性地对女性的前途感到绝望,对未来感到绝望,经常性地产生“赶紧毁灭吧父权制社会不配再继续留存下去”这样的想法。
这种状态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政治性抑郁,这是当下许多女性主义者共有的病症。
所以当她对着一个男性感到心动的时候,自我怀疑和负罪感就会席卷而上,逼迫她剔除这种感情,要坚定不移地朝着她所认为的“正确的”“有利于女性”的道路上走。
这种状况很痛苦,所以当马佳和颂用最温柔也最有力的话语告诉她自由和幸福是本就是属于她的权利的时候,苏迢迢的鼻尖霎时就泛起了酸。
这种感觉很奇怪,如果一定要去形容,她只觉得很感动。
在女性被一次次否认、被一次次忽视作为人的存在的时候,在女性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拿回属于她们的权利、面对的道路却仍旧充满危机与陷阱的时候,她告诉她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了拿回生而为人的天然权利而走上这条路的。
大概也只有她的话能够如此有力,一下子击穿她所有的困惑,把她从另一个迷途中引领出来,告诉她真正需要信仰的东西。
苏迢迢轻轻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在手机上郑重地一字一句敲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学姐】
马佳和颂知道她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这句话所代表着的含义,心头跟着一松。顿了顿,索性转移她的注意力,跟她聊点高兴的话题:
【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上了哪个男生吗?】
话一发完,又怕自己显得太轻佻,赶忙补充:
【当然,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替我的一个朋友问问】
“……”苏迢迢本来被问到喜欢的人就已经够不好意思的了,谁知道她还给来了一句“我的一个朋友”,顿时窘得把头埋进枕头,脚趾在床单上纠结成一团。
但对方毕竟是马佳和颂,苏迢迢过了一会儿,还是把通红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强忍着羞耻回复:
【如果你说的那个朋友是陆礼的话……我喜欢的就是他……】
刚一发完,就跟握着烫手山芋似的,掀开枕头把手机丢下去,把它死死镇压在下面。
对面收到这话也惊了,下意识一连串地提问:
【?】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人是他?】
【你知道他喜欢你?】
【什么时候知道的?】
手机在枕头下一遍遍震动,苏迢迢只好重新把它掘出来,看了一眼消息后,咬着唇回答:
【说不上来具体的时间】
【但他一直都表现得挺明显的……】
【我也不是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