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会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在短暂的寒暄过后便陷入沉默。苏迢迢在床上闷着,厚棉被的隔音效果惊人,连耳机里他清浅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和她的交织在一起。
——简直像是他们俩躺在同一张床上。
几分钟后,苏迢迢总算按捺不住,按下静音键从被窝里钻出来,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抬手扇了扇自己滚烫的脸颊。
好在这种焦灼的情况没持续太久,会议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手头干什么的都有,刷牙的吃零食的跟室友一块儿准备点外卖的,杂音多得需要一个劲往下调音量,刚才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瞬间被粉碎了个干净。
直到谬荷清了清嗓子,提醒几个不参与讨论的新生暂时停下手头的动作,会议频道才总算安静下来。
“那就开始吧,”陆礼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率先进入正题,点名道,“路佳,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救救,我现在快没想法了……”路佳开了麦,声音听起来有点憔悴,“我昨天速刷了去年新国辩的比赛,这个辩题三场里面正方全败,最后是靠积分出线的,救救……”
宁欢闻言,下意识跟着她的思路,脱口而出道:“要是这次比赛的反方也看了新国辩,岂不是可以抄他们的作业了?可是抄作业这种行为会不会不太好啊?”
“宝贝,国关他们是肯定会去看这几场比赛的,才过去一年,打法啊事例啊根本不过时,傻子才不抄作业呢,”路佳叹了口气,又道,“再说了,即使论点一模一样,辩论场上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局面,总会有自主发挥的地方在。所以即使借鉴了一些观点和打法,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更何况一个辩题本身就不存在无穷无尽的论。”
“啊这……”宁欢一时语塞,想了想道,“不过这样有利也有弊吧,要是对面抄了作业的话,你们就照着这几场比赛的反方来准备,不就是敌在明我们在暗了吗?”
路佳被这话逗笑,回答:“谢谢,有被安慰到。”
她们的一番闲拌结束,才听庄慧主动开口:
“我也看了那几场比赛,这个题对正方而言确实不太有利。偶像‘买单’这种行为本身是不能给定强制义务的,即便我们在‘应该’的定义上削弱这种强制性,但单从利弊上去比较,也很难行得通,毕竟买单后‘脱粉’带来的损失是可观的,但路人缘向好并不是一种可观的数据,甚至可能只是一种幻想。”
这话出来后,赛前讨论一下子滑入正轨,苏迢迢调整了姿势,开始在平板上做笔记。
谬荷随后反问:“你这里的利弊比较是站在偶像个人的立场上考虑的吧,那站在整个社会层面上呢,偶像的买单行为能够有效地规劝粉丝,给社会风气带来向好的引导吗?”
“这个需要例子来举证,那几场比赛的正方也确实举了一些,比如偶像要求粉丝不要在线下大规模地聚集、不要接机之类的,还比较了某某某的粉丝群体和某某的粉丝群体,前者几乎年年发理智追星倡导书,所以粉丝群体相对后者而言更加冷静。”庄慧回答。
“啧,饭圈之间,亦有不同。”路佳看过那两场比赛,当然知道某某某说的到底是哪个某某某,这会儿吃瓜吃到自家,语气也跟着微妙起来。
毕竟是沾上了娱乐圈的论题,讨论很容易跑偏,也很容易夹杂私人情感。陆礼一路听到这儿,这个会议的框架仍然没搭起来,才忍不住出声提醒:“如果我们今天的讨论真的要复盘那几场辩论赛的话,那就从头开始盘,不要想到什么说什么,大一的小朋友理解起来会很困难。”
“好的好的。”路佳这才想起来会议里还有新生在听,第一时间答应下来,总算开始看自己昨天熬夜做的笔记。
“其实这道辩题的战场主要就是两块,一个是“应该”的定义,另一个是偶像买单的个人利好和社会效益。当然华政那场的反方设计得更巧妙,还提出了一个粉丝自律组织加以对抗,虽然我个人觉得这个构思在论证的性价比上不是非常高,但确实打了正方一个措手不及。”
“从定义上看呢,三场比赛的正方都试图定义“应该”是一种非强制的倡导,还分了几种情况来讨论。反方则认为“不应该”不等于“绝对不能做”,而在于偶像有选择的自由,而不必要尽某种必然的义务。”
“所以其实从定义上我们就可以看出来,正方在很小心地避免对偶像进行道德绑架,避免成为圣母。因为一旦将买单行为和义务绑定上,偶像好像就平白无故地要承担一些不利的后果,这是不符合大众的道德认知的,反方也很能方便地在这一点上对我们进行攻击。
“而反观反方的定义呢,他其实对正方的一个点做了回避:因为没有办法完全否掉正方所谓的社会利好这一层,所以提出了“不是绝对不能做”,随后站在“选择的自由”这样的道德高地上,就很容易让过于正义和理想化的正方陷入不利。
“但同时,他们的论证也存在薄弱之处,花费了很多功夫去拆解‘应该’,却没有完整地论证‘不应该’,即偶像买单这个行为对于偶像个人和社会而言,它的弊害在哪里?”
路佳说完这长串,总算有机会喘息,喝口水润了润嗓子。
庄慧第一时间跟上思路,补充:“其实对于社会而言的弊害,华政那一场里有提到,当然是基于我们并不可能认同的‘买单’的定义。他们当时强行推定了买单会造成责任的转移,所以这种盲目买单不仅会让粉丝有恃无恐,还会有人浑水摸鱼在其中发泄情绪,进而使网络暴力更加猖狂。”
“不过这一点在我们看来当然并不成立,偶像的买单行为不会使过错粉丝逃脱自己本应承担的责任,没办法规避风险,也就没有更加猖狂之说了。”
“至于对于偶像个人的不利后果,大概就是偶像在买单之后,或许还要承受粉丝的“脱粉警告”,造成人气的下滑,并且要背负经济上的损失。”
“所以人气下滑和经济损失这两点,反方有什么明确的数据吗?”谬荷提出疑问。
“我再去看看那几场比赛里的反方是怎么论证的吧,当时忘了记下来了。”庄慧道。
“不过我觉得应该还是定义上的问题,‘买单’这个词太含糊了,还是带修辞义的,存在很多可以讨论的空间。如果只是对粉丝加以引导和劝阻的话,以我现在的理解来看,好像也没什么损失吧?”路佳提出。
这个问题出来后,在场没有人武断地下结论,几个大一新生的思路早在一开始就因为跟不上讨论节奏而熔断了,这会儿更不敢吱声。
于是路佳把锅推给陆礼:“队长你觉得呢,你倒是说句话啊?”
陆礼应了声,停下手头的笔记,顺势击鼓传花:“咱们一辩选手有什么想法吗?”
他注意到苏迢迢刚才一直没说话,所以有点担心她第一次参加赛前讨论,可能会跟不上这种快节奏并且极具跳跃性的思路。
好在苏迢迢冷不丁被点名后,只是愣了一下便划开自己的平板,找到她们刚才在讨论中没有提到的一个点,道:“我个人觉得在这个辩题里面,粉丝行为这个词本身就可以帮我们切掉很多东西。”
“嗯,怎么说?”陆礼示意她继续。
“因为粉丝行为和粉丝的行为并不完全一致,后者是指某个主体的行为,前者则是一个偏正短语,指怎样的行为,所以不是所有粉丝的行为都是粉丝行为,粉丝行为应该专指与偶像密切相关的活动,比如维护偶像、撕番、拉踩对家等等……像混入某个饭圈卖娃结果卷款潜逃的,这种显然不算粉丝行为,最多是披着粉丝皮的诈骗犯。” 苏迢迢解释道。
陆礼听到这儿就放下了心,翘起唇角,尾音忍不住跟着上扬:“这个想法很好,可以切割掉反方某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举例,就放在一辩稿里吧。”
“嗯。”苏迢迢答应下来。
“那下面我来简单讲一讲我对这个辩题的看法吧,我们回到这个辩题最初诞生的那一刻。”
陆礼一开口就有四辩总结陈词那味了,那几个本来都已经开始放空的大一新生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听他发言:
“事实上当我们谈到‘粉丝行为偶像应不应该买单’的时候,我们的初衷只有一个,不是要提升偶像的形象、积攒路人缘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东西,仅仅是希望那些疯狂的粉丝行为可以被某一种力量所约束,希望这个圈子可以更加理性、更加平和、更加规范。
“然而当下,没有任何一个官方机构可以像保洁公司一样帮助我们清朗饭圈,政策更多的是对平台和网站的约束,对于粉丝的约束力仍然是很低的,于是在无奈之下,我们把目光投向了偶像,我们寄希望于偶像。”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口中的“买单”绝不是要让偶像背黑锅,让偶像成为粉丝的替罪羔羊,更不是想借粉丝行为这把刀杀死偶像,而是出于一个朴素的认知,觉得粉丝多少会愿意相信并且听从他们所喜爱的、所珍视的偶像的劝导。
“所以呼吁偶像应该为粉丝行为买单,本身就是想用偶像的知名度和收到的关注度将他架上道德高地,偶像当然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义务。但作为公众人物,他们仍然是社会风气一个重要的风向标,我们朴素的道德认知不情愿一个冷漠的、自私的、软弱的偶像作为受到万千追捧的公众人物存在。
“至于道德上所要求的‘应该’,它的强制力相对法律而言当然是弱的,甚至不具有强制力。而我们今天到底能不能拿下这场比赛,要看的就只是大众对于公众人物的道德要求到底是高还是低,看大众是更愿意把偶像架上高地,还是把他从神坛上释放下来。”
苏迢迢听着,顺手在笔记上有关“买单”和“应该”这两个关键词的定义问题后面打勾。
与此同时,也不得不承认陆礼不愧是马佳和颂学姐选出来的队长,实力很强,仅凭刚才的那段发言,从语言上的修辞到说话的重音和停顿,再到逻辑思维,他的风格都确实非常契合四辩的定位,要拔高有拔高,要感染力有感染力。
只不过她这头还没夸完,陆礼紧接着就给自己拆起了台:“不过刚才的这些都是我站在正方立场想当然的推论,想要真正推到这一步,我们还需要解决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甚至更像是一个新的辩论,但我们要深挖下去,那就是偶像作为公众人物,到底有没有任何需要去引导和约束粉丝的道德上的义务?
“我发现那几支队伍在打这种义务时,更多地是理所当然地从一种公众人物所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出发,就像我刚才那样,却都没有先去剖析粉丝和偶像之间的关系。
“因此第二个问题就是,粉丝经济下的偶像和粉丝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理想中的偶像和粉丝之间又应该是什么关系?”
“如果我们能解决第二个问题,那么第三个问题也就顺势解开,那就是偶像如果为粉丝行为买单、它的社会效益究竟有多少?”
第26章 . 迢迢有礼 一辩打工人
陆礼的三个问题抛出来后, 这一周内辩队便开了大大小小四次会议,直到周三苏迢迢跟陆礼从健身房回来,赶在十点之前跟队里的人明确了他们最终的几个观点, 她才总算能动笔写她的一辩稿。
然而这会儿距离周六的比赛只剩下三天, 他们队里的一二四辩稿还是一片空白,重任便落在了苏迢迢头上。路佳在会议结束的时候略带同情地开口:“辛苦了迢宝,最好在明天中午之前写完吧, 有了一辩稿打底,庄慧跟陆礼才好动手。”
“好, 我尽量今晚就把它写出来。”苏迢迢回答。
“唉,这么压榨咱们辩队的新鲜血液我还挺不好意思的,”路佳虚情假意地来了句,只是紧接着便一转话锋,开口,“不过还好, 还有咱们队长跟你同甘共苦, 你不睡他也别想睡……那就祝我们所有人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晚安!”
苏迢迢:“……”
怎么说呢, 总觉得路佳最近已经有点抑制不住她想拉郎配的冲动了,总要把她跟陆礼绑在一块儿。
好在陆礼自动忽略了这样的调侃, 语气听起来很正常:“那就辛苦你了, 写好之后发给我吧。”
“嗯。”苏迢迢应了声, 不想再浪费一秒钟, 退出会议后便打开文档。
……
四十分钟后,苏迢迢给他发送文件“一辩稿docx.”
然后问他: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直接开麦跟我说,这样沟通起来会清楚一点。】
对面第一时间回了个“好”。
几分钟后, 苏迢迢收到他的微信语音邀请。
她没料到他看得这么快,一时半会儿没找到耳机,但几乎是手机上的“噔噔蹬蹬”响起的同时,她那几个室友就“喔”的一声问讯赶来,问她:“是你们那位闭月羞花的队长吗?”
苏迢迢的嘴角轻抽,无奈地点头。
她最近跟辩队开会的次数太频繁,她室友现在不但知道她一个大一生就要上“争锋杯”打一辩,甚至都快把他们正方的论点摸透了,万一中间出来一个国关院的间谍,他们估计就全盘皆输。
这头江安澜摁住她准备打开耳机盒的手,问:“不对劲,你们现在不会是私聊吧?”
“要改一下一辩稿。”苏迢迢诚实回答。
“那你先别戴耳机,让我们也听一听,”江安澜说到一半,收到她那双漂亮眼睛里透露出的无语凝噎,只得双手合十道,“真的,我们最近在你的熏陶下,对辩论特别感兴趣!”
她身后那两个吃瓜群众跟着鸡啄米似的点头。
苏迢迢拿她没办法,只对她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按下接听键,对手机那头的人道:“稿子还有哪里有问题吗?”
陆礼温声回答:“我看了一下,基本思路已经很清晰了,该有的点也都有。不过在结构和一些措辞上,我个人觉得还可以再做一些修改。”
可能是入了夜的缘故,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听起来很有磁性,和他清俊的外表相比,勾人得跟妖精似的。
“噢噢噢噢——”边上的那几个人一听到这声音,就开始夸张地捂着嘴小声尖叫,幸亏苏迢迢适时关掉了她这边的麦,才避免了在陆礼面前献丑。
“是我的错觉吗,你们队长的声音在晚上听起来更色了,现在不会是躺床上跟你聊天的吧?”江安澜开始胡言乱语。
“我觉得是他的声音本来就很色,只是长得太正人君子了,我们之前才都没发现,”张舒评价到这儿,忍不住感叹地一咂嘴,“真是极品啊,建议趁早出道。”
苏迢迢听不下去,怕再往下就是些r18语录,便带上耳机,飞快对她们挥挥手道:“差不多得了啊。”
“好吧,那你加油哦宝,早点睡。”她们本来也就是闲着没事干过来凑个热闹,闻言便不再起哄,各自爬上床,开启快乐的周五时光。
只剩苏迢迢苦巴巴地坐在下面,开始一字一句地听陆老师的教诲:
“这段粉丝与偶像之间的关系,既然我们在二辩稿里会详细论证,我也会在质询环节中提到,你的一辩稿一句带过就够了……不过内容写得很全面,到时候可以给庄慧发一份。”
“好。”苏迢迢答应下来。
“另外,在剖析辩题的时候,你不需要把我之前说过的话都放上去,这样在定义上我们花的笔墨可能会太多,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陆礼又道。
“但我觉得对于观众来说,你的这个阐释很贴近他们的立场,可以在一开始就拉动他们内心的分数,”苏迢迢回答,顿了顿又补充,“……而且我相信,大部分观众的天然立场,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陆礼听到这句,轻笑了声:“轻易揣测观众的立场是不是不太好?”
苏迢迢听出他话里玩笑的意味,跟着弯起眼睛:“如果你现在还是评审,说这句话我可能还会相信,但你现在是四辩,四辩的信念感不是应该很强的吗?要不然你结辩的时候怎么煽动观众情绪?”
“那倒也是。”陆礼笑着应下。
“那还有别的问题吗?”苏迢迢问。
“不算是问题,只是有几个词我觉得用得不是很恰当,已经在文档里标出来了,你可以稍微看一眼,”陆礼说着,把标注后的文档发给她,又补充,“当然,只是我个人的语法习惯,你如果觉得没问题的话就不需要改。”
“好,那就先这样吧。”苏迢迢收到文件,退出语音聊天,开始她的第一轮改稿。
那头陆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铁面无私地切断了语音,只得无奈地揉揉眉骨,随手拎了本书,一边看一边等她。
……
但苏迢迢是那种天生喜欢给自己找罪受的完美主义人格,二稿快改完的时候,她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开麦道:“陆礼,其实我觉得现在一辩稿继续按照传统格式会太死板,对辩题初衷的探讨和后面论述的画风非常割裂,我刚刚试讲下来,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陆礼闻言,打开她刚发来的文件,安静片刻后回答:“是有这种感觉,定义和标准夹杂在里很生硬。”
“是吧,”苏迢迢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有戏,顺势建议道,“所以我们不如从立论开始就通俗一点,把论点融进演讲式的话语里。刚刚队里讨论也提到了,对面大概率会像新国辩那几场比赛一样采取高打,我们既然要用低打应对,既然要让评委和观众跟我们一起共情,不如从一辩稿开始就煽动情绪,不要等到三辩四辩了,这样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