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私年,说吧。”她转过头,问道。
“嗯,说什么?”他也转过了头来,声音从高挺的鼻子里溢出,没什么含义,只听得人耳朵痒痒的。
“你今天过来找我,就打算坐在旁边不说话?”乔薇不信。
“哦,今天啊……”慕私年拖长了尾音,他的双眸半敛着,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是刚刚睡醒的模样,隔了好半天,才继续道:“我不是找你,我在等人。”
乔薇不相信慕私年的话。
一周前,他也是做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模样,给她送来了门卡和钥匙,陪她过了生日。
但就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又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如今,在乔薇的眼里,慕私年就是一只猫,而自己就是他爪下的老鼠,他逗耍得她团团转。
他极有耐心,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逐渐松懈,随后再猛然一爪下去,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露出惬意的笑。
乔薇受够了,她不想再坐以待毙,她再度抬起了自己那双干净又直接的眼睛,看着慕私年,问道:“怎么了?你是觉得一次不够,还想和我再做一次?”
乔薇对慕私年并不熟悉,而对于不熟悉的人,她可以做最坏的揣度。
也许,慕私年有男人的劣根性,会觉得性是女人的弱点,所以想要以此威胁她。
也许,慕私年今天在这等着她,就是为了告诉她——【再陪我做一次,否则的话,我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给陆晚山。】
乔薇并不是自恋型人格,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美,会对慕私年产生无法自拔的吸引力。
她只是猜不到,除了这件事,慕私年还可以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
乔薇就这么看着慕私年,笔直生冷,干净透彻。
很多人都怕乔薇的眼睛,太冷太直接了,被她这么看着时,大多数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把眼神移开,避开她的凝视。
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不可告人的东西,禁不起乔薇这样的眼神。
可是慕私年却没有躲避,他选择与她对视,那慵懒的眼眸里,只有沉静的黑色。像是厚重的迷障,乔薇怎么都看不透。
就在两人用眼神进行相互角力时,忽然一个倩丽的人影跑了过来,挽住了慕私年的手臂。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精致,眉眼俏丽。
她挽着慕私年,语速轻快,声音如同清澈泉水落下:“表叔,你等久了吧,都怪那医生,一直拉着我说了好久。”
乔薇眨动了下眼睛。
那个,刚才慕私年说什么来着?是了,他说自己不是在等乔薇,而是在等另外的人。
那个,刚才自己问了什么来着?是了,她问慕私年,今天之所以过来缠着自己,是不是还想跟她再睡一次?
那个,宇宙飞船在哪里,请搭上她,让她换个星球生活吧。
讲道理,这个时候,作为绅士,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这件事刻意抹去,不再提及。
可惜慕私年从来都不是绅士,他看着乔薇,似笑非笑道:“你看,我等的人到了。”
简直是杀人诛心,不愧是恶毒男配的人设。
不过乔薇能怎么办呢?她也只能够发挥了自己的全部演技,拿出了那压根没有响过的手机,放在耳边,对着话筒道:“什么,这么急吗?好的,我马上回去。”
说完之后,乔薇对着慕私年和那小侄女轻轻颔首,算是道别,随后转身快步往办公室里跑去。
在跑开的同时,她听见了身后两人的对话。
“表叔,那是你的朋友?她叫什么名字啊?”
第一个问题,慕私年没有回答,而第二个问题,他回答错了。
“蔷薇。”
乔薇并不想纠正慕私年的答案,她甚至不想再见到慕私年。
实在是太尴尬了。
第8章 蔷薇 那童话里的小白兔岂不是要给大灰……
不过乔薇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对于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而言,每天都处于忙碌之中,手机需要二十四小时开机,时刻都要预备着出差。
因为死亡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在死亡面前,小情小爱不足为提。
孙永康在被确诊为脑死亡之后,孙家母子忍住悲痛,拔掉了他的呼吸机。几分钟后,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几天之后,他的所有器官都将化为骨灰,装在一个小罐子里。
孙家母子再没有出现于ICU病房前,但乔薇还是继续在ICU病房前徘徊。
ICU病房里,躺着许多潜在的捐献者,王金龙便是其中一位。
他刚满三十岁,正值壮年,身体强壮,是建筑工地上的工人。
王金龙老实本分,勤劳肯干,他不舍得吃喝,一心努力存钱,想要在城里稍偏远的地区买一套小房子,把老家的寡母接来照顾,尽尽孝心。
当事情发生的时候,王金龙正站在脚手架上,脸上有着兴奋的光。因为他银行卡里的存款,已经够付首付了。他和妻子约定,等这一周休息的时候,就去订下一套房子。
而下一秒,王金龙便从脚手架上摔了下去,后脑着地,重型颅脑损伤,经过了十来天的抢救,最终回天乏术,病情恶化,被确诊为脑死亡。
王金龙的妻子李秀琴是一位老实淳朴的乡间妇人,当得知自己的丈夫已经再也不会醒来时,她嚎啕痛哭,之后便虚脱地坐在原地,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
在王金龙确诊为脑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乔薇便陪在了李秀琴的身边,跟她进行沟通安抚。
“他的器官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获得生的希望。”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让他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界上。”
“他的心脏仍旧可以在别人的身上继续跳动,这样做,是非常伟大,非常有意义的。”
她一遍遍地劝说着,开导着,最终,李秀琴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她含泪,点头同意签署器官捐献志愿书。
得知这一消息,OPO办公室的全体成员都松了口气。可依据以往的经验,他们也都知道,器官捐献因为事关重大,中途会出现各种情况,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也绝对不能够松懈。
器官捐献流程要求规范,器官捐献志愿书上必须有捐献者所有直系亲属的共同签名。李秀琴已经进行了签名,现在只需要得到王金龙母亲的签名,便可以开始捐献流程。
王金龙的母亲王老太太在几天前得知王金龙脑死亡的消息,在老家哭晕了过去,醒来之后,隔天便抹干眼泪,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搭乘了两天三夜的火车,来到了明远医院所在的南城。
李秀琴今天便是去火车站接王老太太,之前因为害怕刺激王老太太,所以也没人告诉她关于遗体捐献的事。李秀琴决定在接王老太太来医院的途中,把这事儿再细细地跟她说明白。
火车随时可能晚点,乔薇也不方便给李秀琴打电话联系,于是便在ICU病房门外等着,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
患者脑死亡后,依靠呼吸机大概可以存活一个月,但是中途如果发生肺部感染等并发症,也会迅速死亡,那个时候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所以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们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做通亲属们的思想工作。
明远医院的ICU病房探视时间有严格规定,只能在每天下午4:00~4:30之间,并且只允许一位亲属进去探视。
夜已黑,虽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但在ICU病房门外的走廊地板上,有不少病人家属都打了地铺。
一来是为了方便随时知晓病人的情况,二来也是为了节省住宿费。
王金龙家的经济并不富裕,所以这段日子,李秀琴每天晚上也都是躺在ICU病房的门外。
OPO办公室的成员们给李秀琴送来了各种生活用品,也希望能够尽最大可能帮助她。
因为害怕错过李秀琴和王老太太,乔薇也不敢走远,晚饭就买了个冷面包和冷牛奶,随便应付了下。那胃里熬不住冷,此时隐隐作痛起来。
她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想要转移下注意力。白皙纤细的手指往下一划拉,陆晚山刚发的朋友圈便呈现在眼前。
没有文字,就是一张照片,是夜晚机场的照片,几架飞机停在空旷的机场上,不论是灯光和月光都显露着夜归的疲惫。
陆晚山即将搭乘晚班飞机回南城了。
乔薇有强迫症,每次查看朋友圈时,都会下意识地划拉两下。
这手指再一划拉,乔薇看见陆晚山的这条朋友圈下出现了一个新的点赞。
是来自秦云淡的点赞。
不得不夸一句,手速真快。
陆晚山的朋友圈头像是一片蓊郁的山林,秦云淡的朋友圈头像则是如薄纱般的云。
一个晚山,一个云淡,还真般配。
乔薇想了想,决定把秦云淡的微信给删除了。反正关系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乔薇又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厚此薄彼,那错是两人犯的,怎么她就没删陆晚山呢?
乔薇最后想了想,觉得虽然她没删陆晚山,但她给陆晚山戴了绿帽子,也算是公平了。
乔薇本来还打算继续想的,但就在这个时候,前方走廊上,李秀琴扶着一位满脸皱纹面无表情的老太太走了过来。
乔薇知道,那就是王金龙的母亲,王老太太。
同时,乔薇还知道,王金龙捐献遗体这事,十有八.九不能成功了。
因为李秀琴低着头,避开了乔薇的眼睛。
而王老太太则用仇视的眼神,迎向了乔薇的眼睛。
乔薇知道自己会遭遇到拒绝和敌对,但她还是深吸口气,迎了上去。
器官捐献协调员们的工作原则是,只要有一丝希望,便绝对不能够放弃。
果然,在乔薇表明来意之后,老太太抬起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盯着乔薇,她声音就跟打鼓似地,敲在了人的心上,“咚咚咚”的,毫不掩饰,带着余震。
“你是要我儿子死无全尸是吧?没了心,没了肝,没了肺,他以后还怎么投胎?”
老太太说的是方言,乔薇非常努力地辨别着,终于听懂了。
听懂之后,她耐心地解释着,说即使从宗教角度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极大的功德,也是造福其他的家庭的事。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继续用方言在乔薇的心上打着鼓。
“这种功德,谁要谁拿去。为什么要我们造福其他家庭?谁来造福我们?”
李秀琴低声告诉王老太太,说如果捐献了,他们可以得到一笔救助基金,解燃眉之急。
这一次,老太太的声音不再是鼓槌,而变为了针,那针就这么扎在了乔薇的耳膜上。
“好啊,我说我媳妇怎么会同意呢?原来你是在鼓动她卖我儿子的器官啊!你这么做,就不怕遭报应吗?!”
乔薇再度告诉老太太,说国家禁止器官买卖,器官捐赠是无偿的。但是从人道主义角度出发,上级设立了器官捐献的救助专项基金,会对家庭困难的捐方和受方提供帮助。因为考虑到王金龙患者家庭困难,他们OPO办公室成员也会协同红十字会相关人员,竭尽全力帮王金龙患者家属争取到救助基金。
然而老太太压根就听不进去,这个时候,一味地开始痛骂乔薇,骂她在骗着自己媳妇卖儿子器官。
老太太在乡间的时候骂惯了人,因此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别说乔薇,就是旁边走廊上的家属们听见了,也都个个吓得瞠目结舌。
乔薇也知道,老太太现在正是情绪激动的时候,再这么纠缠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于是她便快速地给李秀琴低声递了句话,表明自己明天再来,随后快步转身离去。
走出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时,迎面袭来的便是浓郁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