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禾柠在这层玻璃罩里发疯地向前跑,拍打四周由他亲手搭建起来的壁垒,想追上他陪着他, 一切苦痛煎熬她都和他一起承担,而那个人始终不变, 在外面的恶浪里温柔看她, 朝她摇头。
他少年时候就说过的。
“我家柠柠只需要负责可爱,负责简单的活。”
“其他所有的,都有哥在。”
他一字一句践行, 用腿,用掏空的全部情感,用他曾经给自己画上死刑句号的整个人生。
沈禾柠眼里看不到陈锦容了,她或许还说了更多,她都已经听不真切。
那些一明一暗,她在思念里成长,他在黑暗里步步相陪的岁月,当然不止是说出来的几句,还有那么多点滴时光,她没触摸过的秘密,光靠一张嘴怎么可能讲得清。
沈禾柠脚步往后错,转身拉开酒店房间的门朝外跑,冲到楼下,她起初拎着伞忘了打开,等头发被淋湿,才急忙把自己遮住。
怎么能弄湿,不可以感冒,这是哥哥用命换来的身体。
她茫然地跑在雨里,不知道要去哪,全凭本能地迈着双腿,一路被纷乱的车灯晃着眼睛,脸上都是泪。
沈禾柠的手机持续在震,她走出很远才昏昏沉沉拿出来,是秦眠的电话,听筒里她在说:“柠柠,薄先生的热搜和词条都已经被撤掉,特别干净,不用担心神仙哥哥让那么多人觊觎了,你之前不是说他那边没有信号失联吗,那肯定是提前想到了,做足准备才走的,他怕你不开心。”
雨声在伞面上啪啪作响,沈禾柠翻遍微博,果然找不到之前的内容了,文字图片都蒸发掉,那条让她发现真相的导火索,也已经显示删除。
他事先预料到了可能会引起议论,怕她不开心,还怕她会从中间发现什么过去,才筹备万全,这么快的反应就把痕迹都抹了。
他真的太怕她知情。
沈禾柠站在路边,手发着抖给薄时予打电话,明知道不通,还是连续不断地拨出去,直到手指酸到不行,她又点到他的微信界面,泪蒙蒙看着最后那句“我爱你”,满腔扎碎了心的话,咽下去以后就剩下几个字。
“哥,我好想你。”
被陈锦容救了这件事,几年来始终是沈禾柠的包袱,她没办法对这个女人产生感情,就算是血缘上的母亲,也不代表她能原谅爸爸和自己被抛弃,因为救命之恩,她才被套上了枷锁,不得不认她。
可今天晚上……
度过了把她压垮掉的绞痛和心疼,那些裂开的破口里就生出了大片血淋淋的花,开满她的身体。
她从来没有被薄时予放下过,她每分每秒都拥有他,往后这辈子,她跟他都是再也不可能被斩断的牵绊,生死缠绑在一起,没人能分得开。
陈锦容救她,对她而言是负累,但那个人是哥哥,她的全世界都为他燃烧。
沈禾柠深一脚浅一脚地冒着雨跑在路上,到身边经过的车越来越少,才看见自己无意识地回了城南公馆附近,不记得多远的距离,就这么跟着本能到了。
她挤进家里大门,径直推开一楼薄时予的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两件他穿过的西装,紧紧抱在怀里,嘴角颤巍巍往上弯,眼睛却被水泡湿,踢了鞋缩到他的被子里,发泄地痛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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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禾柠在城南公馆过了半个晚上,天还没亮就起来把自己打理干净,简单装了一个小的行李包,带上必需品,没化妆,长发扎高,素净着一张脸出门。
她正要联系去往灾区的车,就接到舍友电话:“柠柠,学校现在紧急招募志愿者,要集结成队伍带着物资出发去灾区,系里通知有意向的尽快报名,可能今天就要出发,我准备参加,你去不去?”
沈禾柠马上回答:“去。”
她说完,手机就轻微震了一下,是收到新的新闻推送,平常她不会管,但昨天开始,每一点变化都在扯着她心。
沈禾柠急忙点开看,眼瞳猛地深深收紧。
新闻界面的文字很简短,只有几句:“受灾最重的中心地区再次发生滑坡塌陷,更多民房被毁,伤员数字目前没有具体统计,最近赶到的援助医疗组也没能幸免,初步得知有医护重伤,还需进一步现场考证。”
下面配了一组图片,除了灾区惨状和受伤居民外,还有医疗帐篷被毁的图,而其中一个,正挂着圣安医院的标志。
沈禾柠头重脚轻地闭了下眼,缓了几秒才重新睁开,当机立断拨通昨天联系过她的那个号码,直接说:“薄先生让你照顾我是吗,现在给我准备一辆车,能最快速度出发去灾区找他的医疗队,如果他交代你不许,那我现在就去雇别人。”
她的命无比金贵,不能有任何闪失,必须尽可能地安全到达,她也不是去添乱的,作为大学生志愿者,她有很多事能做,哪怕只是照顾薄医生,她也有用。
电话对面的人无奈被沈禾柠挟持住,生怕她真的不知去向,一边哭唧唧怀疑薄先生说过的“沈小姐特别单纯温柔”,一边给她安排路线,派了最好的车和司机,吃的用的装满了后备箱。
沈禾柠跟学校打过招呼,系里起初不同意,她干脆联系了陈院长,没忍住哽咽:“我男朋友现在就在灾区中心失联,可能有危险,我必须立刻动身。”
她男朋友是谁,这不是呼之欲出,陈院长想到两人的叔侄关系,血管都要炸了,犹豫再三还是给了沈禾柠一个官方身份,算是学校志愿者队伍的先遣领队,不管去哪都名正言顺。
车是最适合恶劣路况的越野,司机也经验丰富,但在经过十来个小时,终于接近灾区边缘的时候,车依然在湿滑山路上撞向了岩壁,沈禾柠万幸没有受伤,司机却伤得不轻。
恰好一辆拉载民间志愿者的客车经过,把沈禾柠和司机带上,到了前面最近的临时落脚点后,天已经漆黑,只能隔天一早再继续走,才能进入最危险的中心区。
司机得到了基础救治,又被连夜送出去找医院,沈禾柠留下来,跟大家住在一起,这里人多混杂,除了好心带她们一程的志愿者,还有很多来拍视频赚流量的自媒体。
落脚点环境简陋,冰冷潮湿,沈禾柠看着受灾的惨状,想着哥哥在里面不知道怎样辛苦,又觉得能躺下已经是幸福。
她胸口里火辣地烧着,再大的雨也无法平息,迫不及待想睁眼就是明天,快点见到他,直到后半夜她才抱着包勉强睡着,却没注意到自己脖颈间戴着的链子从领口掉落了出来。
圆圈套着一支鲜活的小禾苗,小众奢牌的手工定制款,仅此一个,但在昏黄小灯的照耀下,恍惚像是能按克重来换钱的沉甸黄金。
几个跟她同屋的所谓救灾自媒体团队都还没睡,彼此看了看,心照不宣。
沈禾柠是被冷醒的,她裹好外衣坐起来,隐约觉得脖颈间特别凉,下意识竖起领口往外看,就听到有人在喊车快来了。
她环视一圈才发现周围已经没人,赶紧出去,那几个同住的自媒体人离她很远,也没打招呼。
沈禾柠根本没注意到,一心关注通往灾区中心的车,车实在太少了,碰上就是天大的运气,这边的负责人说:“早上有两辆车能过去,一个条件好,大一点,来的也早,另一个得晚个十来分钟,车况差,特脏,尽量上第一个。”
脏不脏无所谓,沈禾柠只关心速度,很快第一辆车冒雨靠近,沈禾柠正往前挤,下意识检查身上用品,摸到锁骨的时候,心陡然一凉。
“我项链……项链没了!”
现场没人吭声,都在拼命抢好车的位置,自媒体团队的上去最早,从车窗轻飘飘瞥着沈禾柠,嘴角笑意不明。
沈禾柠没空去看别人,转身就往回跑,隔着口罩大声恳求:“拜托等我三分钟!就三分钟!我找到东西马上回来!”
自媒体团队的跟司机哼道:“大家都急,不能为某个人耽误时间吧,她有事就坐另外一辆呗,一看就是来蹭热度骗钱的小网红,进去了也是占用资源。”
车在大雨中缓缓开动,没有等沈禾柠出来,沈禾柠各处找完仍然没有项链,心紧抽着跑到外面,车影已经消失,隔了一会儿,那辆又脏又差的小破车姗姗来迟。
沈禾柠丝毫不觉得委屈,但眼窝还是忍不住滚烫,她按着空荡荡的脖颈坐在小破车上,无比迫切地想立即赶到他本人面前。
然而车只开出了一小段,就被几个志愿者在前方高举着手拦住。
沈禾柠清晰听到,对方在哗哗噪声中大喊:“别过去了!前面那辆车被滚石砸中,掉进山崖,现在这条路全堵了!另外找路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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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情最严重的中心位置,所剩无几的干净空地上被撑起数个大型医疗帐篷,在雨中如同蛰伏巨兽,最大的一个被包围在中央,外面天色昏黑,里面灯光通明,伤者昏迷躺在手术台上。
男人身穿手术服,右腿不自然地固定在一个位置,口罩之上的勾翘双瞳漆黑无底,略俯首,睫毛覆在显微镜上,向前稍一伸手,被手套包裹的长指递过鲜红手术刀,利落接下另一把。
时间点滴过去,整个帐篷里凝固的空气终于稍稍松弛,几个围拢的副手长出口气,快哭了似的小声道:“薄老师,全靠您才能捡回这条人命,可是您……”
后面的话欲言又止。
可是薄老师从到了就一刻没休息过,双瞳里已经血丝遍布,他虽然不怎么开口说话,但那条残腿的状况显然不好,隔壁骨科的全明星专家们轮番来给他处理,个个都感同身受地紧皱着眉头。
好在这个危重伤员成功抢救回来了,又拉住了一条人命,能暂时喘息一下。
副手们紧紧关注着薄时予,见他习惯性拿出手机低头去看,几个人再次被震撼到,实在没憋住问:“老师,您这手机壳……”
薄时予脱掉手套了,苍白指腹在奶油藕粉色的手机壳上摩挲了一下,抬眼笑了笑:“怎么?”
副手们其实没比薄时予小几岁,但就是觉得差着十万米气场,平时对薄医生又怕又迷,还从没见他认真笑过,这会儿都不约而同看愣,许久没回来神,最后还是定力相对强的大直男说:“这个,不像您风格。”
薄老师就该是沉静严谨的黑白灰,怎么能用少女粉。
薄时予垂眸,爱惜地又抚摸了片刻,才低声说:“不是我的东西,是——”
是他在柠柠住过的那间卧室里找到的,她大概当初走得急,忘了带走,或许也是用旧不要了,剩在抽屉里,他就配了个能用得上这支手机壳的手机,特意在出来前贴身带着。
只是怎么介绍,说女朋友,柠柠知道肯定要生气,她现在那么不喜欢他。
薄时予唇边微弯,不经意按亮屏幕,手指刮过锁屏上的那个人:“是我家小姑娘用过的。”
满帐篷的人打死也没料到薄医生会亲口说这样的答案,集体瞪大眼,有人激动咬住手背恨不得当场跺脚起哄。
而几乎同时,始终联系不上外界的手机突然微弱亮起两格信号,随后泄洪版跳出不计其数的电话和信息。
薄时予脊背绷紧,一眼略过其他所有,只看到沈禾柠打进来的几十通未接来单,而通知栏跳出的她唯一一条微信,清清楚楚撞进他瞳仁。
“哥,我好想你。”
薄时予定定盯着这几个字,忽然从座位上起身,几乎忘记自己不受控制的残腿,身体踉跄着一把按住旁边的器械架,紧攥了一瞬又松开,眼尾溢上一层灼红。
他不敢浪费时间,怕信号会一晃而逝,随即去打沈禾柠的电话,在“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响起那一刻,外面冰冷的雨声里,江原跌跌撞撞直扑过来,冲进帐篷,险些摔倒,手里颤抖地提着一个旅行包。
而他另一只手上,战栗地捏着一条被刮断的项链。
链子很细,中间摇晃着一颗盛放的小禾苗,沾满了雨水泥污,映着还没关闭的手术灯,刀子一样,明晃晃刺入薄时予眼里。
江原哆嗦着,语无伦次:“刚有信号,看见信息说沈姑娘来找你,送她的车半路出事,她今早跟别人一起坐客车进来的,那辆车——”
他吐字困难:“那辆车被砸中,翻进山崖,只有几个包从窗户甩了出来,其中一个里面……有这条项链,负责人说这是遗……遗物。”
江原迎上薄时予能将人挫骨扬灰的癫狂黑瞳,哭着说:“满车的人,没有生还。”
第48章 48. 扑向她
偌大医疗帐篷里乱糟糟站着十几个人, 空气还残存着里面手术区飘出来的血气和浓重消毒药品味,掀开的帘子带进外面的冰冷暴雨,瓢泼水声拍打得震耳欲聋, 像是骤然把末日拽到眼前,到处都只剩下无法喘息的深深死寂。
没人说话, 起初还有闷重的呼吸声,渐渐全部消失, 不能动, 不能眨眼, 身上的血肉骨骼一点点冻结成冰, 随便一丝响动,就能轻松将人从头到脚击碎。
直到薄时予手边的器械架“轰”的一声歪倒,上面的东西摔在地上七零八落, 才仿佛打破一场凝固的梦。
薄时予就那样没有支撑地勉强站着, 男人修长笔挺的轮廓如同被看不见的巨物不断砸下来重压,他稳不住,踉跄着摇摇欲坠,抓住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逼自己不要往下倒,缓缓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原不是爱哭的人, 他一路跑过来已经忍得眼眶发疼,现在看见薄时予这样, 更憋不住, 泣不成声说:“如果没确定,我怎么敢……怎么敢来告诉你,车是两个多小时以前翻的, 我刚知情,无意间看见了遗物堆里的这条项链,记不清问过那边多少遍了,反复确认,都是无人生还。”
“这个包甩出来的时候让石头割破,掉了不少东西,除了项链之外,也都是女孩子的用品,是她没有错……”他愣愣地把旅行包扯开,机械往外倒,脏破到不成型的包里,满满当当都是年轻小姑娘的痕迹,混着泥水。
一只手表也随之掉出来,“啪”的落地。
就算脏的快看不出原样,薄时予也一眼就认出,是沈禾柠曾经戴过的一只,小小的表盘,金属链子,在少女纤白的手腕上来回晃,揪扯过他的心。
他直勾勾盯着,项链和手表就是劈天盖地的尖刀,把他捅穿捣烂,削骨挫筋的凌迟。
“不可能。”
男人的声音极轻,语调在三个字里扭碎成叫人不忍听的嘶暗。
有两个护士不明白来龙去脉,也不清楚出事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听见薄时予说话,就不自觉捂紧耳朵开始流眼泪。
薄时予根本不记得自己的腿在哪,能不能动,直直朝江原过去,半步就歪倒撞在桌子上,最近的助手吓得满脸惨白,慌忙把拐杖拿过来给他,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冰得打哆嗦。
拐杖拄在地上,几次没有立稳,薄时予再抬起眼,里面连轴工作的血丝积成斑斑血块,癫得瘆人。
他艰难走向江原,伸手去攥项坠,帐篷突然又被掀开,前面据点的负责人心急火燎跑进来,举着手机粗喘说:“这个,这个是不是你们要问的那个人?”
据点里本来就一片沉痛,听说遇难者里可能有薄医生的恋人,更慌了阵脚,联系前方找到一点证据,就马上冲过来询问。
他高举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模糊抓拍的场景,是今天凌晨天还没亮,那辆翻下山崖的车停在志愿者落脚处的外面,一群人拥挤上车,里面有个半侧着脸的身影,被镜头完整捕捉到。
女孩子很瘦,穿着厚厚冲锋衣也细骨伶仃,长发扎成马尾,湿哒哒贴在肩上,脸颊雪白,桃花眼又黑又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