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冷冷清清的,祖母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厅里绣画,春和就蹲在她脚边,看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青石板铺就的路被来往的鞋底磨得黑亮,映着阴影处一汪汪蓄积的雨水深沉冰冷。
程景明从街上过第一遍的时候,春和目光追着他直到看不见,心想,真是副好皮囊。
她喜欢看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或嬉或笑,或怒或骂,而样貌好看的,总是能格外引人注目些。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目光似在寻着什么,左右探望着。
春和依旧目送他,直到最后一片衣角消失。
他第三趟过来的时候,春和站起了身,扒着门框问他,“小哥,找什么呢,需要帮忙吗?”
刚下过雨,烈日转瞬已当空,正下午二点钟最热的光景,他满头大汗地站在氤氲着湿气的太阳下,舔了下嘴唇,叉着腰看春和,“请问沈家裁缝铺在哪?”
春和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屋里,“你找这里啊?”她走到门后,把绣纹精致的招旗拿出来,一边儿往外面挂,一边儿对他笑,“祖母精细,这招旗绣了三个月,风雨大,我怕淋坏了,就给收了,真是抱歉!”
他叉腰提着肩,狠狠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似是无言以对,最后竟笑了,“我来取一样东西。”
“代人来取吗?那得麻烦小哥把人请来了,我祖母的规矩,须得试一试是不是合身,才能领走。她不喜欢客人穿不合适的衣服。”春和引他进去,踏过尺高的门槛,里面是老旧的青砖墙面,未加粉饰,显出一些窘迫的晦暗。
他眉一低,有些黯然地说,“那人来不了了!”
“那就没办法了,或者待她回来?这些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规矩嘛,还是要守的……”春和抱歉地说。
“去世了!”他说,“那女孩儿六月份的时候来这儿定了件旗袍,原本说定两个月后来取,可她六月底就死了。”
春和去柜台取册子的身子僵在那里,缓慢回身,“遇害?”江县人说话很讲究,若是自然或者生病死亡,与外人讲,需说是“去世”,而说“死了”的时候,那必然是死的有些曲折。
他摇摇头,“不知道,听说是自杀。”他递上凭条,用手指捏着压在厚厚的牛皮纸做面的订单册子上,“麻烦了!”
春和看见凭条上复印纸压出的字迹,浅淡的蓝色,断断续续,却依旧能见秀气,【陆知夏,自带花样,金雀啄日图,6月17日……地址:皇庭俱乐部332包厢。】
祖母依旧在绣画,单侧耳背使她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春和只好走过去,凑近她听力尚还算好的那边大声说话,“祖母,有人来取知夏的衣裳。”
祖母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来人,“可有凭条?”来人却面生的很。
“有的,祖母。”她把凭条塞在祖母手上,“要给吗?”
“你取这衣服何用?”祖母望着他,带着点儿凉意。
“没用,但是受人之托,总要来取。”
祖母固执,凡事讲规矩,不讲理。
最后是春和帮他说服了祖母,临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对她说,“今天多谢了!”
春和笑着说:“那不如帮我一个忙?”
街上熙熙攘攘,斜对面的影楼在呼喊着感恩回馈,艺术照三折。
他扬眉看她,她商量说:“陪我去拍套婚纱照吧!我雇你当模特,一个小时一百,如何?不过你要是没时间就算了。”
这价格,也算她阔了一回。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答应下来。
磋磨半天的时光,春和最后付了他五百,他没接,微微笑着,“白捡了个媳妇儿,哪能让媳妇儿倒赔钱。”
五个小时被摄影师摆布,两个人几乎什么亲密的动作都摆了,这会儿也算熟悉,春和就没客气,“你自己不要,改日后悔了我可不认账的。”
他笑,不答。
“那等摄影册出来,我寄送你一份,写个地址给我吧!”
她从包里掏出纸,寻了根眉笔递给他。
——后巷18号。
他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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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跟着教导主任去了紧挨着楼道的办公室,在最西面,语文组和英语组老师共用。
程景明像所有校霸那样,松松垮垮、玩世不恭地跟在教导主任身后,面上是一种跟着老师去郊游一样觉得无聊的神情,又或者是狮子巡视领地一样的散漫,总之跟大多犯错误的同学是个相反的表现。
春和趁机打量了他一眼,跟第一次见面是个完全不同的感觉。
第一次见他,春和觉得他像个军人,身姿挺拔,眉目坚毅,看年纪,约莫二十岁出头,很年轻,很英气。
而现在,觉得像个流氓头子,唇角噙着的笑都带着点儿邪气。
春和喜欢看人,尤其是热闹的大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个人的喜怒埋在汹涌的人潮里,被隐没了,又被放大了,你去揣摩一下,能看到很多好玩的事。
她揣摩过程景明,不过揣摩错了。
其实也算是一种别样的趣味。
挺有趣的!
“叫家长还是写检查,自己选一个!”教导主任一进办公室门就扯着嗓子数落,“一个个的,都十七八岁了,能不能学点儿好,乳臭未干就成天媳妇儿啊老公啊的叫,哟哟哟,也不害臊,这脸啊,都不会红的吗?”他捏着程景明的脸,“瞧瞧这模样,不去当明星真是可惜了,父母把你生得这么好看,就不能也修修内在?你这脸皮厚的真是没边儿了。”
说完又转头看春和,“转学第一天呢,很厉害啊,你的档案我可看了,打架致人住院,断了人两根肋骨,对方索赔三万,三万是个什么数字,真是上辈子父母欠你们的。转了学还不寻思着悔改?”
程景明揉了揉脸,笑说:“够了啊,你老婆惹你生气,别拿我媳妇儿出气。”他笑着,那笑却不达眼底,平白生出一丝戾气,这气场陡然升了三丈高。
这才像一个校霸了。
老罗刚刚在媳妇儿打电话,俩人吵得如火如荼,班上的人多半都听见了,这会儿想赖账也赖不了。
春和趁机说:“他要叫我媳妇儿是他的错,我又没答,你罚我我不服气,这是牵连。”
“一个个嘴巴都厉害的很啊!”
“……”
三个人扯了半天皮,老师们来来往往都要看上一眼,一个个惊讶于春和这处变不惊的淡然和从容瞎扯淡的气魄,于是她这个转学生还未把板凳暖热就被各科老师所熟识了。
八班向来出叛逆,这魔咒怕是破不了了。
警察突然而至的时候,老罗才堪堪住了嘴,三个民警敲了办公室的门,“抱歉打扰,请问朱然老师在吗?”
老罗热情打招呼,“闫警官来啦,朱朱老师现在在教室,您先稍等?”说完他回头踢了程景明一脚,“去把你们班主任叫来。”
程景明歪着头看了春和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抬步走了出去,路过闫警官身边的时候,扬眉带笑地打了一个不咸不淡的招呼,“闫警官早啊!”
那警察穿着便服,黑色的T恤,板寸,眉目飞扬到鬓角,显得精神又干练,看起来还有点儿……凶!他看见程景明的时候蹙了下眉头,开口问他,“听说你取了陆知夏一件遗物?”
程景明顿了脚,回头看他,“一件临死前定做未取的衣服罢了,已经交给她父母放进棺材里了,你要是要啊,得先开个棺!”
闫警官摆了摆手,“滚滚滚,不想看见你!”
程景明笑了笑,走了。
春和站在那里,这时候老罗已经顾不上她了,又是让座位,又是递茶的,被拒绝之后,就和人攀谈起了案子。
“不是说自杀吗?我以为案子都结了。”
“还有疑点没搞清楚,毕竟死了快两个月才发现尸体,很多有效证据都没了。”
“可不是嘛!尸臭都熏到学校附近的小区了。说起来都是因为放假,七号楼又废弃了那么久,她死在那儿,的确是不好发现啊!”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学校假期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吗?”
“……是有一些工人在施工,体育场那边,离七号楼远的很。也可能大家都不在意吧!有些时候就是这么巧。”老罗讪讪地笑。
“这巧合可不大妙啊!”
“可不是嘛!”
“……”
第3章 打一架
朱朱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额角带汗,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张嫩白的小脸,吓得更加苍白。
“朱然老师,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陆知夏……”朱朱还未进门,闫警官就开了口,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人翻开了笔记本,一个人正和另外一个老师在攀谈。
朱朱走向他,局促地伸手让了一下,“请坐!”
声音更是紧绷。
闫警官“凶神恶煞”的一张脸上挂上一丝笑意来安抚她,“别紧张,听说你暑假的时候找过陆知夏,所以了解一下情况而已。”
不过这安抚显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嗯。”朱朱点点头,在闫警官对面坐了下来,神色并没有缓和多少。
“你最后一次见陆知夏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找的她,都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最后有没有找到,或者还有没有试图再联系她……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拿笔记本的警察看着朱朱,缓缓点了下头,“这很重要!”
朱朱垂着眸子,强迫自己冷静似的,两只手互相拧着,思考片刻后才略显迟疑地开口,“是这样的,我之前是宏志班的英语老师,宏志班,您知道吧?江县企业家陈宏志对我们学校一向有资助,学习成绩最好的单独分在一个班,这个班每年每个同学都有一万块钱的奖学金。”
闫警官问:“皇庭俱乐部的老总,听说是外地人,来江县也没多久,资助学生是有多久了?”对于江县这种小地方来说,有些家庭一年的净赚也达不到一万块钱,一万大概是一个中学生连学费带生活费一年的花销,节省些的,可能还花不了这么多钱。
宏志班每年五十个学生,相当于每年要投入五十万。
这个陈宏志出手倒是大方。
“听其他老师们说,大概也就三四年,我去年才刚来学校,也不是很清楚。”
“嗯,你继续!”
朱朱说:“知夏家里情况不是很好,父亲前几年工伤导致腿骨碎裂,不能干重活,性情大变,这几年脾气越发不好,还染上了赌博的坏毛病。她母亲在皇庭俱乐部当清洁工,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一家人吃喝……”
闫警官打断她,“她家里情况我们都做过详细了解,这个可以省略。”
朱朱点点头,或许是没面对过警察,又或许是闫警官看起来太凶,她更加局促不安,“知夏高一的学费,全凭着奖学金,家里的花销甚至还要靠她的奖学金来撑,六月份……就是临近期末的时候,她请了几次假,说是母亲生病了,后来期末考试也没能来参加。
“那时候带宏志班的是杜衡老师,杜老师四月份的时候行为就有些反常,五月份的时候越发厉害,家里人带去检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拿笔记本的警察停了笔,问她:“杜衡老师,他现在在哪儿?是突然得病的吗?”
“在城关精神病院,我听说是家族遗传性,他们家里人都有这个症状,都是大约三十多岁发的病,不过我也只是听说,不是太清楚。”
警官点点头。
朱朱接着开口,“后来我就代了班主任,我那时候毕业工作还不满一年,又代的是宏志班的临时班主任,就觉得惶恐,所以事事都想着尽些心,我知道知夏家的情况,她期末没有考试,第二年的奖学金可能就要泡汤了,她们家的情况实在不是很好。所以我跟教务处申请了一下,单独给她准备了一份补考卷子。
“大概是七月六七日左右,我打电话过去给知夏家里想把这件事跟她讲一下,那天接电话的是知夏的爸爸,他脾气有些暴躁,骂骂咧咧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说是很久都没见到知夏和知夏的母亲了。
“我那时候有些害怕,新闻上天天播报家暴事件,我就生怕知夏也会因为……所以我就亲自走了一趟,没敢先去家里,先去了皇庭俱乐部……嗯,就是知夏母亲工作的地方,不过那里人说,知夏母亲已经半个月没来上班了,我才想起知夏期末请假说是母亲生病,就跑了一趟江县人民医院碰碰运气,但是没找到人,后来又去了江县中医院,第二人民医院,都没找到,最后才去了她家里,家里也没人,那天知夏的爸爸也不在家,听邻居说欠了赌债,那几天有人去家里砸门,知夏爸爸出去躲了。我觉得我尽力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之后就没有再去找过,想着等开学再说!”
“你去皇庭俱乐部的时候具体是哪天还知道吗?”
朱朱想了想,最后掏出手机,“你等我看一下,我那天……对了,我那天去看了杜衡老师,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她翻到了备忘录,“七月十一日,我是陪杜老师吃了中午饭才去的皇庭,所以应该是十二点以后。再具体的就想不起来了。”
“杜衡老师的情况怎么样?”
“似乎还好,他的精神病是间歇性的,我那天去的时候他挺清醒的,还问了我班上的学习情况。他对学生一向很上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操心太过才得了病。”朱朱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