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爷子中风严重,甚至彻底不能行动了,周野也还是坚持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待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那时候,还债和让老爷子能死得瞑目,是周野活下去的全部念想。
这些年来,周野拼命赚钱,用尽了一切他能想到的办法,却始终守着一条底线。
那条底线是老爷子留给他的,名叫品德。
“我一直以为他一定要看见我把钱还完了才会死,没想到他先走一步。”周野说到这里也仍然在笑,可那笑意苍凉,到不了眼底,“倒给了我个措手不及。”
他这样苍白的笑让夏鸢觉得害怕。
她抓紧周野的手臂,“周野……”
“我没事。”周野说。
巨大的哀伤和强撑的理智拉扯着,他望向棺木的黑眸里只余一片望不见底的空洞与黯淡。
夏鸢的眉头皱得更紧。
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更加用力,周野垂下眼帘,声音很低:“可能是真的有点累吧。”
累得他也想像棺材里的那个人一样长睡不醒。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恐惧死亡,与他而言,这样的生活,活着和死去到底有什么分别?
如果都没有差别,那死亡反而能帮他解脱出这种无望挣扎的困境。
他一直这么想。
曾经一直这么想。
周野没再说话,他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夏鸢肩头。
夏鸢的肩膀很瘦,单薄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周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托给了她。
想让他靠得舒服一点,夏鸢努力挺直身体,尽可能地迁就他的高度。
周野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咬住牙关绝不松口的性格,因为这样的性格又让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在别人的身上寻求任何寄托。
可偏生是这样一幅瘦弱的肩膀,却让他在此时此刻获得了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周野的呼吸贴着夏鸢的皮肤缓缓擦过,他身上的温度让夏鸢的眼眶跟着变得温热。
她很用力地握紧了周野的手臂。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大约是想给他一些力量,一些安慰,一些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依靠。
一直到屋外的天空上厚重的云层越积越多,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穿堂风带来雨前潮湿的泥土腥气。
第一滴雨水落下来的时候,夏鸢听见周野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叹息了一声。
她鼻头一酸,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我只有你了。”
那是周野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在夏鸢面前展露他的脆弱。
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肩上能扛起一座大山。
可周野不仅扛起了他自己的那座大山,甚至还为夏鸢遮挡住了她的风雨。
这样一个看似处处强大的男人,披在他身外的铠甲突然碎了。
他露出了自己最软弱的内心,从天神一般的无所不能变成了路边被人遗弃的流浪动物。
他颓唐着垮下来的肩膀让夏鸢的心里如同被几千把刀子同时切割。
她心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只有你了。”
他又一次重复。
夏鸢从未像这个时刻一般如此强烈的期盼时间过得快一点或者慢一点。
如果一辈子真的能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短暂,她愿意让他这样靠着自己的肩膀一直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如果一辈子真的有那么漫长,她愿意让此时此刻过得慢一点,直到周野在她身上获得足够的力量继续前进。
可是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又有多短?
他们两个,似乎注定要这样互相依靠一辈子。
-
五一假期的后半段,各地都在潮湿的雨水中度过。
快开学的时候,余芳接到夏鸢打来的电话。
她让余芳帮她请假。
余芳问她原因,她顿了顿,说自己爷爷去世了。
余芳似乎有些意外,但没多问什么。
挂了电话,正好寝室里的人都在,张薇薇听见是夏鸢来电话便问了一嘴。
余芳说了情况,她也很惊讶。
“夏鸢不是孤儿吗?她还有爷爷啊?”
余芳说:“兴许是亲戚家的。”
张薇薇点点头,两人没再多做讨论。
夏鸢陪周野回了一趟老家,离梧桐镇不远,但也不近。
一路山清水秀,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
他在老家后边选了一块地,将爷爷葬在那。
周野家人丁单薄得,他们爷孙又离开多时,老家也没什么人认得他。
他们只在当地停留了半天。
老爷子生前就给自己选好了一块地,向阳的小山坡,脚下有溪流潺潺,倒是个好地方。
他对周野说过,他活着的时候没什么远大志向,死了也只图个清净。
向太婆说让他们请人算好时辰再下葬,周野没这么干。
老爷子在世时为了养他已经过得很辛苦了,没道理死了还得要记挂着庇佑后世。
更何况,周野根本不需要庇佑。
他要的、有的,都是他自己拼来的、挣来的,与前人后世有什么干系?
周野没请人来挖坟,他亲手将老爷子的骨灰下葬,夏鸢在他旁边看着他用铁锹将第一把土洒向那个白色的瓷坛,眼中泪意涌动。
两人跪在老爷子的坟前,周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牵着夏鸢的手,只对下面安息的老人说了一句:“您好好休息,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这几天以来,他只在灵堂上的时候露出过一次疲惫的脆弱神态。
之后他便一直没再有过那样的时刻。
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周野身上出现了比往日更加坚定深沉的气质。
成长是件好事,夏鸢知道自己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可看着周野淡薄的眉眼,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只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强弩之末勉强之感。
她强烈地感觉到他在强撑着自己。
并且很快就要到达极限。
夏鸢很想在办完这些事情之后让他完全休息一段时间,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休息足够,也许他就会好起来。
可周野却根本无法停下。
老爷子没有遗产,名下只有一片荒地,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荒草成堆。
周野把这块地卖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
他将这笔钱连同向太婆给夏鸢的,再自己贴了一些,一并凑齐了一万块钱,又尽数还给了向太婆。
这些年他在外打拼,把爷爷安置在村里,多亏了向太婆时常关照,否则老爷子早已断气。
这一万块钱比起这些年来她对他们爷孙的帮助,自然是算不上什么。
但这已经是周野现在拥有的全部。
夏鸢给他的存折他一直放在身上,但他始终不肯动用里面的那三万块钱,尽管夏鸢早已说明那笔钱就是给他的。
处理完地的事情,他们返回向太婆家中。
车上,夏鸢说其实可以不用卖那片地,只要用存折里的那些钱……
但她还未说完,周野便将她打断。
“无所谓。”
那块地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爷爷去世后,这里已经没有等待他的人了。
一个没有人等待的地方,怎么还能算是家乡。
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车窗外景色飞驰,周野眼中一片漠然。
夏鸢深深凝望他的侧脸,眼中担忧的神色无法遮掩。
她开始深切地感到不安。
对此时失去了一切的周野。
第40章 “夏鸢,你真好。”
两人一共在乡下停留了十天。
夏鸢是在五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三天回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