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位乐呵呵的男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从棉衣襟下取出一瓶白酒,给每个孩子的砚台上都倒几滴,说:“这就不会结冰了,放心写吧!”
于是,教室里酒香阵阵,答卷上也酒香阵阵。她们的毛笔字,从一开始就有了李白余韵。
其实岂止是李白。长大后才知道,就在她们小学的西面,比李白早四百年,一群人已经在蘸酒写字了,领头那个人叫王羲之,写出的答卷叫《兰亭序》。
雪银河上小学时很小,只有四岁,自然成了老师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上课时都用毛笔记录,她太小了,弄得两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脸上。因此,每次下课,老师就会快速抱起她,冲到水池边,把她的脸和手都洗干净,然后,再快速抱着她回到座位,让下一节课的老师看着舒服一点。但是,下一节课的老师又会重复做这样的事。于是,那些奔跑的脚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池水,加在一起,成了她最隆重的书法入门课。如果她写不好毛笔字,天理不容……
而雪银河也记得,那位从棉衣襟下取出白酒化冰的男老师,就姓“飞”。
“飞家是出了名的笔墨之家,最好的文房四宝,除了纸张,基本上都出自他家。”
见她注视这个“飞”字良久,胡育颜从旁解释道。
雪银河点头,小声,“那他家估计也出了不少书法先生。”
“是。”
胡育颜或许不知道,她到底出自雪家,雪家的孩子一小都得入“雪家私塾”“进家学”,而往往这样的私塾,聘请的,可都是大家。由飞家来人教习他们书法入门,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71章 71
舞自然跳得非常好,得来主人家极高的赞誉。
雪银河卸了妆后,外套袖子那里蹭了点妆粉,又来到洗手间搓洗袖子。
正洗着,进来一位他家的阿姨,一见她在里头忙要阖门退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雪银河也客气说“没事儿,您是要打扫这里吧。”“您先用,我一会儿再来。”“不要紧,您忙,我一会儿就出去了。”
阿姨进来打扫,笑着说,“你们跳得真好!”
“谢谢,”雪银河当然开心,跟阿姨还聊上了几句。毕竟她从前也干过这个活儿,一点不见外,还蛮亲热。
阿姨见这个漂亮姑娘性情真好,也愿意多说几句。
“您家也大气,特别是门口那个‘飛’字写得真亮堂。”雪银河由心赞,
阿姨边抹着里头马桶,边笑着说,“嗯呢,来人没人不赞那幅字儿的。除我们家,首相家也有一幅,是个‘疑’字儿。”
听到这儿,银河起初还一挑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么,呵呵。这当然是她最喜欢的诗词了,里面有她的名儿嘛。
却,下头阿姨接着说的一些,叫银河搓洗的动作一下停那儿!
“听说这还是一个姑娘家的手笔呢,她是一小儿得了我家教导,那笔字儿,写得比真正飞家的后辈儿都好!我记着,她名字里有个‘金’字,当时这幅字儿要挂前头影壁上时,主人家还讨论是不是要烫金……”
银河真有些懵怔地回头,“那劳您是否还记得,她叫金什么,”
“这就真不知道了。”阿姨背对着她还在继续清洗马桶,并未觉察她的异样,还笑着说,“那幅字儿右下角有个‘金’字儿,您可以去细瞧,也是写得极漂亮……”诶,待她再起身一回头,这姑娘已经不见了,阿姨也没介意,还是觉着这姑娘心善性情好。
也怪不得雪银河这样“无理”,不打招呼就冲出去!——事关,她姐啊!!
银河跑到这影壁前,仔细在右下角处搜寻——果然,那里有个极隽逸的“金”字!
你晓得此时雪银河这心震颤的!——说实话,她认不出她姐的字儿。年少的字体她可以一眼就识,但是,姐姐出嫁后,字体好像就变了,愈发刚劲有力。银河问过姐姐,又开始练字儿了?姐姐笑,打发时间罢了。
无论这个“飛”,还是右下这个小小的“金”,着实有劲道,有飒爽意,像她姐之后的笔力意,
雪银河激动得啊——她现在一心就想求证一件事!不说首相府还有一幅一对儿的“疑”字吗,她想去看看,如果真是出自她姐之手,会不会那幅“疑”字的下头有个“禾”字……
银河真想立马见到那幅“疑”字儿!
她甚至冲动地想,去求助胡育颜吧,或者,直接找祁醉!他们都能逞自己的愿……但是,手摸着这个“金”字,雪银河还是冷静了下来,
真的,这个“金”字仿若一把火箭,又戳烧开了她寻求亲姐死因的心!
从前她心有不甘,但是叔父压着,自己也着实势单力薄,拿什么去追究?
可现在——银河细细摸着这个“金”字的纹理,告诉自己:雪银河你明明手上捏着两杆枪了,为什么不好好用,起码,要搞清楚姐姐怎么死的吧!……
雪银河离开影壁,走得老远老远,
愈走远,心中翻滚的澎湃更热烈,
她站在庭院中央,扬起了头,看那日中天,深深沉了口气——接下来,她确实得过得有目标了!
……
雪银河斜挎着她的布书袋,戴着墨镜,口里嚼着口香糖,两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斜靠在朱红立柱边,
胡育颜台阶下,一手撩在额上遮太阳,一手手里拽着一个黑塑料袋包裹着东西,朝她招招手,示意车来了,可以上车走人了。
雪银河却没下来的意思,一笑,手从工装裤里拿出来,一提裤腿儿,在台阶上坐下,一挑下巴,“你的哈雷呢,”
胡育颜拿着黑塑料袋的手放下,笑起来,“哟,今天看来心情不错。”
雪银河俏皮地吹了个泡泡,“是不错。”
“好,”胡育颜转身就要去换车,又被身后的她喊住,“那袋子里的东西是给我的么,”
胡育颜一丢过来,上头的雪银河往前一小步接住,喜滋滋打开瞅一眼,全是崭新现钞,安安稳稳放自己布书袋里了。
胡育颜看她一会儿,背着手还是向她走上来,在她一边坐下来,
“去换车呀,”她催,
胡育颜伸手把她的墨镜拿下来,见她确实喜气洋洋的,“到底什么高兴事,你今天兴奋得不正常。”
雪银河瞄向别处,“我就是高兴了,你管得着么。”
胡育颜眼镜儿往她怀里一扔,“得儿,我管不着!您自个儿疯去吧,”说着,起身就走,
听见雪银河在背后笑咯咯,
胡育颜忽然转身上来抱起她就咬,“告不告诉我告不告诉我,”雪银河直躲,打他,“好了,我攒了有小五十万了,”
“就这啊,看你那小家子气,”抱着她下楼梯,
雪银河却回头望着飞家那恢弘的屋宅,“是呀,我们小门小户当然只有这点小知足了,”
胡育颜够着脸瞧她,又看一眼飞家门户,“羡慕他家这气势呀,”
雪银河回过头,“羡慕谈不上,就是欣赏,到底是书香门第,家宅都这么有品味。”
“那你是没见比这更有品位的,”
“比如……”雪银河稍扬起下巴瞧他,这娇俏的小神色——引的胡育颜唇一下贴在了她唇上,
两人都没动,
雪银河垂眸看着,跟猫捉老鼠一样,他若再动,她会比他更快一步撤,
胡育颜却没有了再下一步的意思,他只是低说“论气质,首相府该是最有品相的,你想去见识见识么,”
雪银河一笑,反倒像是她的唇更亲近了一步他,“想。”
女人一旦拿起自己最擅长的武器,能说不心想事成吗。
第72章 72
相府当然有气质,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溥仁行宫”,康元大帝除了紫阳宫最爱的居所,当年被划定为相府,还颇有曲折呢。
这是一所吉宅。当然,它的“吉”紧密和康元联系在一起。
首先得益于他在“身体”与“精神”上的双强健,须知天朝历史上多的是有气无力病恹恹的皇帝,他们即便再“内秀”,也何以面对如此庞大的帝国。
由于强健,他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挺复杂的西蒙事务,解决治理黄河、淮河和疏通漕运等大问题,而且大多很有成效,功泽后世。由于强健,他还愿意勤奋地学习,结果不仅武功一流,“内秀”也十分了得,成为天朝历代皇帝中特别有学问,也特别重视学问的一位。这一点一直很使银河震动,而且她可以肯定,当时也把一大群冷眼旁观的汉族知识分子震动了。
谁能想得到呢,这位异族帝王竟然比明历朝皇帝更热爱和精通汉族传统文化!大凡经、史、子、集、诗、书、音律,他都下过一番功夫,其中对朱熹哲学钻研最深。他亲自批点《资治通鉴纲目大全》,与一批著名的理学家进行水平不低的学术探讨,并命他们编纂了《朱子大全》、《性理精义》等著作。他下令访求遗散在民间的善本珍籍加以整理,并且大规模地组织人力编辑出版了卷帙浩繁的《古今图书集成》、《康元字典》、《佩文韵府》,文化气魄铺天盖地。直到今天,我们研究天朝古代文化还离不开这些极其重要的工具书……
想起这些,再面对如此相府,银河自当更心潮澎湃,想一睹为快。
只是没想——当然也该想得到,胡育颜嘛,魔王中的魔王,自当“剑走偏锋”,来去相府也会这般另类!
“钻吧,”
红墙下,他薅开深深的杂草,指着一个狗洞对银河说,
银河瞧他一眼,“信你的邪。”不过一搂袖子,俯身趴下去也要钻了,
胡育颜闷声笑着从后头一把抱住才弯下腰的她,凑她耳朵跟前,“等会儿,先跟你说个笑话儿……”
接着,相当于跟她说了这“狗洞”的来源。
本朝宪法,首相六年一轮,
说起这橘家也是超有板眼的一家了,连着两届“溥仁行宫”的主人都是他家的:上任首相橘之周即现任首相橘悦的堂兄!
橘之周爱养狗,特别喜爱一只名叫“遥远”的德牧,
听说橘之周为了遥远方便进溥仁,在这高深的宫墙下秘密开凿了好几个狗洞,人都难得找到,这遥远是真聪明,就它熟记位置!
银河本想嘲他一句,“人都难得找到,只有狗记得,你咋记得了?”后一想,免得惹得他发疯在狗洞外耽误时间,闭嘴了。
不过你看她有心吧,真牢记了这里的“地理状况”——这个时候,她是得有狗一样的记性!
钻进来后,她贴着墙根站好,四处看,“这里有监控么?”
胡育颜进来后一直后面紧缠抱着她,两人跟连体人一样移动,“当然有,所以咱们得小心,我怎样你怎样,”
“嗯,”
“我想撒尿了,”
“滚,”
“我说了,我想怎样你怎样,”
“滚,”
胡育颜抱着她一下弯腰疯笑,一下贴墙边疯闹,雪银河再噘嘴巴也记着“周边形势”了——下儿回她独自闯进来时,就记着“这里他抱着我弯腰了,这里他抱着我贴墙走的”一步一步跟上回一样!
他们就这么一路闹闹躲躲,欣赏了相府的小半边好景致,
看来胡育颜对这个地儿也“如数家珍”:
“500年前,康元帝就是在这儿认真研究了欧几里德几何学,经常演算习题,又学习了法国数学家巴蒂的《实用和理论几何学》,并比较它与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差别。他的老师是当时来天朝的一批西方传教士,但后来他的演算比传教士还快。他亲自审校译成汉文和满文的西方数学著作,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大臣们讲授西方数学……在自然科学问题上,天朝官僚和外国传教士经常发生矛盾,康元不袒护本国官僚,也不主观臆断,而是靠自己发愤学习,真正弄通西方学说,几乎每次都作出了公正的裁断……”
听得出来他对康元有无与伦比的崇敬心,
“哟,想不到,你还能这么欣赏个人,”
“笑话,他们谁不说我是康元转世……”突然又不说了,垂眸瞄她,“你欣赏谁,”
“我,”雪银河还在到处瞄,别说,这世故又可爱的样子……胡育颜掰过她的下巴,见她眼眸里亮晶晶的都是自己好像才满意说,“我挺喜欢你自恋的样子,不过,以后我非得叫你欣赏我。”
“呸,你除了非法胡闹揽财,还会啥,欣赏你……”
胡育颜这才唇蜻蜓点水挨了下她的唇,似笑非笑的模样,“总有一天,你得欣赏我要死。”
行,别听他胡诌了,欣赏啥,当务之急,谢谢他倒是真的,经此一次,雪银河把“偷入”相府的路径都摸熟了,就待下次再只身前来一定去看看那幅“疑”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