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荪的事,即便她不开口,他也会十分尽心吧?
前尘往事如褪色的旧照在她脑海中缓缓翻页——那是和眼前泾渭分明的另一段人生。她在记忆的河流中一步一步涉水而行,几乎不能相信她如此轻易地走过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竭力会想许兰荪出事那天的情形,细细咀嚼着曾经不敢回顾的一分一秒,试图寻找和手边这叠文件有关的蛛丝马迹。
舅母的电话、岑寂的初雪、医生面无表情地述说、冷淡的药水气味……她忽然意识到那天虞绍珩也在,比许老夫人到得还早。对,他一早就到了,她太恍惚以至于没有留意。
也不对,她留意到了。
许老夫人一见她就打了她,她伤心怔忡之下来不及反应,却突然有人抢在她身前扶住了老人家。她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眼前一片深沉苍绿。对,他穿得是制服。在触目冷白的医院里本该很显眼的,可是她神不守舍,看在眼里,也没有意识到。
记忆的水流不寻而至,后来她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唐恬听说了许兰荪的事便来东郊看她。
唐恬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虞绍珩。她当时就觉得有些意外,他还带了汤。对,他说是虞夫人吩咐他来的。那时她没有多想,现在想想,他一直都不大喜欢唐恬,那时候为什么会和唐恬一起呢?他做事情总是很妥帖,大概是觉得一个人到她家里来太过冒昧……苏眉想着想着,突然有些赧然,她明明是想另一件事的,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虞绍珩来。她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羞愧,又隐约缠着一丝甜意:原来他在她记忆中的痕迹,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
她用手背挨了挨自己的脸,果然微微发烫。她强迫自己不在胡思乱想,重又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疑问上来。她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忍不住想要立刻打电话给虞绍珩,让他回来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然而,苏眉刚一起身,忽然又站住了,许兰荪身上的确有过一件让她震惊的事:他们的生活曾经被监听过。
她方才是想要回忆起许兰荪出事的时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她会想起虞绍珩正是因为他的一言一行虽然都有解释,但在那时候曾经让她觉得“不寻常”——就像在触目冷白的医院里,她再心神不定,还是记住了他深沉苍绿的制服——因为“不寻常”。
而唐恬今天告诉她的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本来唐恬完全可以绕开她,直接去找虞绍珩,可是唐恬却偏要百般纠结地来见她。
除非,是她信不过虞绍珩。
为什么?
她心底有个声音挣扎着想要说出一个理由,她却扭过头不愿听。
——————
“少夫人说,您一回来就请您到书房去。”
有了叶喆的预防针,虞绍珩一听便知是被唐恬上了眼药,他心底一叹,施施然进了书房。
苏眉的态度却比他预想得要好许多,紧张、焦灼是少不了,但至少没有愤怒,不过,一见到他,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唐恬早上来找我,她说当初抢救兰荪去医院的救护车有问题。她找过你帮忙是吗?”
“嗯,这件事是有点问题。”虞绍珩肃然点了点头:“我帮她去医管局调过档案,后来……” 他早已想好的腹稿正要按部就班地往下讲,苏眉却突然变了脸色,目光惊疑地打断了他:“你和唐恬,有一个人在骗我。”
虞绍珩立刻闭了嘴,在不清楚是哪里出了纰漏之前,绝不能再犯更多的错误。
“恬恬是来找过我,给了我这个——”苏眉说着,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了那个文件袋,“她今天来救是想让我把这个给你,请你帮她查一查。她说,她还没有找过你。”
46(二)
光洁的墨色地砖上晃动着窗前的竹影,淡淡的桔金色余晖照亮了苏眉涨红的脸,虞绍珩的淡定如常让她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克制内心的激越,“我想,应该是唐恬骗我吧,如果是你骗我,不会让我知道的。”她说罢,却见虞绍珩竟是低头一笑,既无慌乱,也不见丝毫愧色,反而文不对题地替唐恬辩解了一句:
“她也是为你好。”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苏眉语气带着轻微的愠意。
虞绍珩摇头:“没有。”
“你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吗?”
“有,不过我能查到的情况都已经告诉唐恬了。” 虞绍珩说着,抬了抬下颌,“那里面也有。其他的事,我没办法下结论。”
苏眉讶然看着他,意外于他冠冕堂皇的答话,可一时亦找不出什么漏洞可以反驳。她呼吸渐重,也不再去思考该说些什么才能从虞绍珩这里得到她迫切需要的答案,“恬恬走了以后,我想了一天。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为什么人都来了,又不想说?她那么直性子的人,还要勉为其难地去说谎?我想了一天……”她的话越说越艰难,仿佛不胜辛苦: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不是你做的?”她把手撑在桌案上,终于问了出来。她想,他或者会即刻否认,或者会向她解释。
然而都没有。
虞绍珩只是坦然迎视着她的目光,闭口不言。
她从他眼里读不出任何讯息。
苏眉一阵无力,费解地脱口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是,你信吗?我说不是,你信吗?”
“你……” 她这样直白地逼问他,他却反手一击。
是了,他不肯说的事她问不出来,但这件事她必须要知道:“是跟你家里有关系,还是牵涉到你们部里的什么事?”她觉得,她几乎是在帮他勾勒一个她愿意相信的答案,“上次你放在暗房里的磁带……你们监听兰荪,还有别的缘故吗?”
她问得急切,他的答复却只有静默。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苏眉的困惑盖过了愠怒,“如果你不能说,或者是有什么误会,你也可以告诉我。”
他的不动声色让她越来越迟疑:“因为这是你们部里的事,所以你什么都不能说,对吗?”
虞绍珩既不答话,也没有回应的表情。
苏眉眼中的热切也渐渐冷淡下来,“……还是你故意什么都不说,好让我觉得这纯是情报部的公事;那些磁带也不是循例审查,如果是的话,这种保密的工作流程你根本不会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
那天我要找的底片根本不在那里,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犯这种错呢?唐恬在做什么,叶喆不会不告诉你,你让我看到那些,就是为了防备唐恬来找我,就是为了今天——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让我觉得兰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让我觉就算你知道,也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是?”
苏眉用力吸了口气,尽力忽略掉鼻尖的算热:“可是,我不相信。兰荪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你老师,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还长,你觉得他会是一个需要劳动到你们情报部的人吗?”
“所以,我是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咯。” 虞绍珩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口,苏眉不由一怔,冷笑道:“你这算什么态度?”
虞绍珩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和清稳:“眉眉,在唐恬心里我一直都不是好人,她疑心我早就喜欢你,所以处心积虑地杀了许先生……”
苏眉张了张口,不由自主地想要阻止他说下去,虞绍珩却冲她摇了摇头:“可是你听过暗房里的磁带,你会想也许真的是许先生卷进了情报部的案子,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需要一个体面的处理方式。”
她沉于心底最不愿面对的猜测,他淡淡说来只是平然,苏眉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他会告诉她什么呢?他说的会是真的吗?
虞绍珩注视着她,面上有隐约带着怅然的笑意:“不过,这两种可能你都不愿意相信。你想让我跟你说,许先生这件事虽然和情报部有关,但只是个意外,他确实是病故的;我虽然事后知道个中原委,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牵涉其中。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开心,你就应该这么想。”
苏眉诧然苦笑,提高了音调:“这不是我愿意怎么想……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事实是什么?”
绍珩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你能看到事实有很多,但事实不一定就是真相。”
“我不想听大道理,我只要只知道这件事……”
“眉眉。”虞绍珩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为了要跟你在一起,那么丧心病狂吗?”
苏眉愁眉紧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虞绍珩笑道:“对呀,你也不是个能让男人魂牵梦绕,丧心病狂的女人。”
“你怎么能说这种事的时候还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你听了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可我不能骗你啊。”他到苏眉身边,柔声道:“算了,过去的事想也没用。吃饭去吧,我一回来就被你审问,连承翊也没看,我都饿了。”
苏眉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光打量着他,“你觉得这种事也是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吗?”
他当然知道不能。
他也想过讲个圆圆满满万无一失的故事来安她的心,可是他知道,他说得越周全,反而越会让她日后起疑——“如果是你骗我,不会让我知道的”。与其让她心里系起一个怀疑他的结,不如,让她怀疑许兰荪。
而且,他也的确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更相信他,还是更相信许兰荪呢?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答案。”苏眉坚决地仰视着他。
“好。”虞绍珩坦然道:“我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信不信?”
苏眉抿着唇,缓缓摇头。
虞绍珩既不着恼,也不辩解,一手握住她的脸颊抚了抚,眷眷看着她:“眉眉,你看——你信不信我,不取决于我的话,只取决于你的心。”
他说完,温文一笑,转身要走。
苏眉下意识地追问道:“你去哪儿?”
“吃饭,真的饿了。”
——————
苏眉全然尝不出吃在嘴里的菜肴是咸是淡,连哄逗承翊玩耍也都神不守舍地机械应对,承翊大约是察觉了母亲的心不在焉,突然撇了嘴开始用哭声表达自己的不满。苏眉恍然回过神来想要哄她,虞绍珩却抢先一步把儿子抱了出去,不多时,便听门外传来小家伙兴奋地笑声。
苏眉蓦地慌乱起来,难道他就打算再不理会她的质问和惶惑,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难道她要对生活中偌大的一团迷雾视而不见?
“眉眉,你信不信我,不取决于我的话,只取决于你的心。”
“眉眉,你觉得我会为了要跟你在一起,这么丧心病狂吗?”
她当然想要信他。
可是她真的分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她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敢确信——她怕她之所以会这么想,亦是他步步为营的精心引诱。
她一个人枯坐在妆台边,镜子里是一张茫然无措的脸。
她并不了解他,那她又是怎么爱上他的呢?
琥珀色的梳齿从柔密的青丝间慢慢穿过,苏眉想着她和虞绍珩结婚的前前后后,忽然想起了匡夫人的感慨:“如果一个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的到,一定不会只是因为运气好。”
柔荑一抖,手里的梳子擦着她的睡袍跌在了地毯上,她惶惶然去捡,却碰到了他的手——虞绍珩不知几时进来的。
他拿了梳子,在她发上缓缓梳过,轻柔而郑重。
她从镜子里端详着他安闲俊美的容颜,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惑,她完全猜不出他现在在想些什么,也许她从来就不了解他,她只是相信他爱她。
他放下梳子,在她额头的发线上满意地一吻,却见苏眉骇然变了脸色。
她忽然觉得惊惧,她将要和一个她根本就无法了解的人朝夕相伴,共度流年。她的身体和呼吸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霸占了她的思绪:“绍珩,我好害怕,我们离婚吧。”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听到这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她呆呆望着虞绍珩,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却见虞绍珩了鼓腮帮,捏着自己的3眉心:“困了,明天再说吧。这么大事……”
快要完结了,作者也话痨两句——
1、唐恬的选择,应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你有自认为充分的理由怀疑最好朋友的老公为了得到这个妹子,谋害了她前夫,你是告诉她呢,还是瞒着她呢?
同样,如果有你知道你最好朋友的爸爸有外遇,你是告诉她呢,还是瞒着她呢?不同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选择,至于孰对孰错,就很难说了。
2、认为一一应该跟老婆坦白的同学,你们一定加入不了他的组织,人家都要守纪律的好不好?
有没有人看过我朝的第一部进口大片《真实的谎言》?里面施瓦辛格蜀黍扮演的特工就因为身份掩藏的太好对媳妇儿太守口如瓶,差点都被一个冒牌货绿了好嘛?这种特殊行业,跟妹子BB自己业务的必是假货。
46(三)
苏眉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这么大的事,又这么晚了……“离婚”两个字,她惊惧之下脱口而出,全然不曾深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觉得懊悔,可如果她不再信任他,她就真的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了。
传说中这世上貌合神离的夫妻有很多,但她却无法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轻而又轻的态度也让她迷茫,他既不生气也不惊愕,甚至连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一句“明天再说”。
苏眉兀自心乱如麻地想着,绍珩忽道:“还在想啊?盘算什么呢?猜我有多少身家?”
他面上并没有笑意,她也不知道这是戏谑还是讥讽,本能地辩驳道:“我没有。”
“你有我也不介意。”虞绍珩说着,大剌剌往床上一靠:“我先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睡客房的。”
苏眉愣了愣,方才意识到他这会儿在说的事,确实都是打算离婚的夫妻应该考虑的,可是她还想不到那些,他反而先说了出来,他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到客房去吗?
他们这个状况,好像是没道理继续同处一室,苏眉局促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我去客房。”
话刚出口,她便又后悔了。
这种时候,她应该是怒目相视摔门而出才比较合乎情理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同虞绍珩吵架,都觉得气氛不对。和她想的,听说的,在书里戏里看到的,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