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行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他嘛?
病人?
不,倒不如说,她是揣了一腔怒火来向他讨债的。
另外一个护士闻声而动,简直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一样就冲出来了:“你们这些家属真是的,把人扔到了这儿半年多,可真放心,明远东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行行在她一堆话里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姓明?”
“对啊……”小护士似乎是发现了哪里不对,语气也不太好了,“明远东,看病人你不知道名字?”
“他不姓付?”
“当然不姓付啦,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明,付,只要认识中国字的人也不会混淆了它,一个姓付的,一给姓明的付出了五年六十多万的医药费,行行还想知道这是什么回事呢?
她以为她接近了真相。
结果,面前这一切却让她越来越糊涂了。
“以前,是不是有个姓付的人来看过他?”
小护士上下打量了行行半天,似乎是觉得她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威胁性的人物,到底还是迟迟疑疑的开了口:“是有这么回事,一个男的,个子很高,长得挺帅的……”
这还是行行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父亲的形像。
个子很高,长得挺帅的。
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我也姓付……”
“哎?”那小护士也被她弄糊涂了。
“受人之托,来看看他……”
“呃……”小护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大一点的护士倒是机灵,好啊,终于是有人来了,总是件好事:“他情况不太好,拖了五年了,来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后,好像付钱的那个人也出了一些事,钱跟不上,护工们也不尽心,全靠着医院的人搭把手了……”
全是问题,到处抱怨,行行半听半不听的,糊里糊涂,浑浑噩噩,等进到了那屋里子里去,消毒水的气味把她人都腌透了,没有门窗玻璃的阻隔,她站到了他床边,咫尺相对,依然不觉得他像个真人。
假的,美的,死的,脸是一片完全没血色的白,仿佛T市的雪,下过了经年,终日不化。
他闭着眼睛,睫毛长得像个橱窗里做出来的娃娃。
鼻梁挺直,嘴唇削薄。
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听不到……
一直到这时候才能意识到了护士嘴里所说的植物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成了一株藤蔓,要依附了别人才能生活,那些鸡飞狗跳烦恼简直是可笑的,嫉妒,愤怒,衔恨,不管她对他有什么意见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听不到,也没感觉。
他不会伤心。
也不会感激。
再多的钱就像扔进水里一样连一声水花都听不到了。
大约是以为他们有什么关系吧,有话要说,让他们联系一下感情,小护士扯了一下大护士的手,就从那门里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
屋里就更静了。
偌大一间屋子成了坟墓,要把他们两个一起都掩埋了似的。
行行始终是站着的,不远处,看着他,她们说的得,他是很好看的,他会像他嘛,她那个死爹,她摇了摇头,其实也不太信。
“你姓明,我姓付……”她的确是有很多话要和他说的,多的,压都压不住了, “你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我这么个人,可是,我父亲,你一定知道的,他叫付青云,你不但知道他,你认识他,亲近他,说过话,吃过饭,朝昔相处……”
“可我呢,除了这个名字,他长什么样子,有多高,做什么的,什么脾气,什么秉性,我一概都不知道。”
“十九年前,付青云离开了我们那个家,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音信全无,从来没有在我生命里出现过一次,你知道吗,我妈,才二十五岁的一个女人,我才两岁,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嘛,我妈是质检师,要上夜班,没有人带着我,她就托付了邻居,东一家,西一家的,到处求人,亏着邻居们好,愿意帮她一把,她每次上班之前就要告诉我,行行,你要乖,在别人家里千万不要哭,不要闹着要什么东西,饿了,忍一忍,下了班妈妈给你买……”
“我什么都听她的。不管晚上有多饿,多渴,热了,想上厕所,从来都不敢说话……”
“有一次,我饿,我饿的实在受不了了,让邻居叔叔半夜出去买了肯德基吃,妈妈早上下班回来,回了家,让我跪下,她不骂我,就只是哭,说她没本事……”
“其实,她不是个没本事的人,她赚的钱已经不算太少了,可别人都是有老公,有爸爸,两个人一起养孩子,只有她,一个人供我念书,一分钱要摆成了两瓣花,我并不是个懂事的孩子,可别人有什么,买什么,吃什么,只要她不提,我是从来都不会要的,我不会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爸爸跑前跑后,买东买西,为什么我没有,我的爸爸呢……她不说……我就不问……”
“我也想过爸爸,我爸爸,一定有什么大事业,顾不上我们,我想过,有一天他会突然跳出来说,行行,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做大事,爸爸去天上补飞船了,可是,终于,有一天,他跳出来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给我留下了这么一个东西……”
行行掏出了帐本,啪的一声丢在了那个人身上。
“你看看,就是这么个东西,你睁开眼睛,你装什么死啊,十二万,一年,五年,就是六十万。”
“六十万,什么概念,你明白吗?你懂吗?你上过班吗?你辛苦过吗?你没有,你就知道躺着,要钱,可我呢,长到了二十一岁没花过他付青云一分钱,他的钱就全部都花在了你这么个没亲没故没知没觉没皮没脸的东西身上!”
她那压抑了二十年的一口气喷薄而出,怒火中烧,仿佛是要把这雪白的房间都要一并融化了。
她眼都是红的了,要哭出来,又咬住牙死死忍住了,瞪紧了他,说话,你说话呀,你反驳我啊。你就这样躺着,不动,装死,你以为这一切就算完了嘛,想什么呢,没门儿,她声音几乎是要从喉咙里吼出来了,就看他原本雪白的一张脸上竟然渐渐泛起了一丝红色。
她以为是自己眼红了,揉了一揉,眼前却还是红的。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探出了手去抹向了他嘴边一线红色。
于是,她就看见自己的手也是被染红了。
她往上吊起的丹凤眼慢慢垂下去,终于又变成了那副雷打不动的死鱼眼。
许久,她才有些木然的回过了头去,看向了门外:“护士,那个……我好像把你们植物人气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么浪漫的初见。
一血定情。
第4章 送我上青云
行行从始至终都是一脸懵逼的。
滴滴滴滴抢救的声音,奔跑的声音,医生呼喊着:“快,快……”一切种种仿佛还近在了耳边,那时候,命悬一线,不管什么委屈都不值一提了,护士,医生,所有人都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欺负植物人,你也算个人!”
“不是……”行行越发懵逼了,“他不是植物人吗?”
“你好棒棒哦!”那小护士小圆脸硬给挤成了嘲讽脸,“死人都让你气活了呢!”
行行理亏的很,无言以对。
她以为他没有知觉,就算发泄一下她这二十年的来委屈又怎么了。
谁知道这植物人脾气这么大呢。
倒是医生的态度比较乐观:“其实是个好事,说明他至少是有感知的,以前倒有一些医学上的例子,亲属一日复一日的呼唤病人,跟他说话,念一些他比较熟悉的书,竟然就真的把病人从昏迷的状态里唤醒过来了,这个患者呢,我看,他比较特殊……”
医生看着行行一脸微笑。
行吧,行行明白了,人各有好。
就算是每个人植物人也有每个植物人的high点。
她把他气吐了血,心虚气短,一句嘴不敢还了,把那次了一个多月的住院费都交上还不提了,如今变本加厉,又交了一笔抢救费,简直是漏屋偏逢连夜雨。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也不敢说,这钱她是不交了,只是默默出了门。
最重要的是,这大闹了一场,可到最后她也没弄明白。
这个明远东倒底是干嘛的呀?
回了球馆,行行依然处在了一脸懵逼的状态里。
球馆里乱,灰头土脸的,好在原先付青云就住这里,有两间屋子,有卫生间有浴室,各种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倒不用再找住处了,昨天跟帐本奋斗了一夜,行行根本就没进屋,如今细看才发现,这也实在太简陋了吧。
地板就是用胶铺了一层,柜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捡来的二手货,床是一张单人床,不足一米宽,睡相不好的能直接翻到了床下去,付青云是怎么在这种地方住了五年的。
五年,省吃俭用,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张好点儿的床。
舍不得给妻子女儿寄一根毛线。
却对全不相干的人如此大方,这没道理吧。
逻辑呢,情理呢。
都被狗吃了吗?
行行又把那帐本拿出来了,反复看去,那些陆陆续续打断的帐号依次罗列着,其他人没有清区那位打钱打的那么离谱,可多多多少少,断断续续的,一直在延续着。植物人,是没有办法,其他这些人呢?
又是什么情况?
做慈善?
助学?
赞助病人?
所以,妈妈和陈律师异口同声,说他是个好人……
行行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又想,还是陈律师说得对,要想得到答案,只能自己去追寻了……她只好又拨通其中一个电话。
“我……”
她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对面话筒里的声音突然就大起来了:“你有完没完!”她耳朵里嗡的一声差点被震聋了,那人咆哮如雷,“老子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们已经一刀两断,再不来往,老子不稀罕你那几个钱,,你有多远滚多远!再打电话老子跟你没完!”
啪的一声……
电话断了。
行行耳朵里只留下了嗡嗡一片乱响。
慈善……呵呵……
鬼啊。
她脑子里简直脑补里一万本耽美。
明明就是渣攻贱受……纠缠人家……惨遭拒绝……贼心不死……这个老不休的东西……丢人现眼……害得她还被平白无故的臭骂了一顿。
行行拿着电话,吸气,吸气,又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所以,根本就不是什么私生子?
也不是慈善家?
难道是情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一个是躺在了床上动弹不得的布娃娃。
一个是满嘴脏话的大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