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别埋汰我了。”意外当爹这件事,顾岐安尚未向家里禀奏。他顾念重重,或者说梁昭那话点得没错,他这几年是野马纵惯了,真要戴上笼头鞍子进马厩、进围城他是很难自在的。进退两难之下,唯有向师傅倾诉。
这些年,师徒二人都不曾隔心、无话不说。顾父甚至狠批老二,便宜儿子是给老纪养的!
可是没办法啊,人家就是比你熨帖,你个亲爹自己反省罢!
老纪在这事上,还是主张顾岐安要想好,且不论生命价值高不高,你得想清楚为个孩子赌上余生,值不值当。
“无论如何,孩子可以是一个家庭的果,但不能是因。”
“还有,你心里那处腾干净没?”
对话到此,师徒二人心照不宣地各自缄默。顾岐安最终也没透露他具体怎么想的,更没说,他甚至有个极为荒唐的打算,
就是如果能在这个档口拿结婚当背书,要老爷子答应他去技术交流,似乎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横竖,他自己是没所谓什么着落了,感情或家庭俱是。
所以老纪口中的堵上余生,在他眼里就谈不上。没有押注的筹码,又何谈输赢、值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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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床将将6周,腹部B超下可以看见一个妊娠囊回声团。
梁昭作为外行人来看,很神奇也很微妙。那种心情不亚于某天偶尔路过晒台,发现随心插的一根百合成活了,在奋力生长、吸收阳光。天知道她从前有多讨厌小孩,逢年过节小鬼头来家里都避之不及那种。
可是真当他/她盘根错节地在自己体内落脚,合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她的每口呼吸都有他/她的一部分,这个小生命共享着她的苦乐哀喜,
那感觉是顶不一样的。
梁昭还记得以前看过的一首诗:
出生前,我在天上挑妈妈。
看,只挑妈妈!意思是爸爸随便!
顾岐安全程在边上陪同,时不时从专业角度和老恩师交流。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孩子目前挺健康。
检查停当,梁昭起身穿衣裳,某人不知出于本能还是情感投射,伸手在她腹上贴了下。全掌抚摸的手势,
梁昭见状抬头,恰好同顾岐安低垂的目光会上。
“怎么说?”阒静里她拷问他。
“你太瘦了。”
“……”谁要听这个!
最后是顾岐安深深觑她一眼,分明目光里暗藏许多话,到头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帮她整好衣服,她脱在床边的鞋子,不当心被他踢远了,
始作俑者便打横抱她下床,稳稳落在鞋上。
“你真的太瘦了,这下得多吃点。”不管她爱不爱听,他只有这句话。
*
从医院回来,梁昭中饭也没动就回房间呼呼大睡了。
体质因人而异吧,她倒是没见怎么害喜,只是食欲剧减而瞌睡剧增。睡前,还隐约看见Miranda发来什么消息,但眼皮打架得不行了,就偷懒搁置了。
隐隐约约,梦里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忽听得有人嗓门极大地发难,
“梁昭!你给我起来!”
睡着的人醒豁眼间,就见梁女士拿着个手机在她面前,屏幕上显示通话中的对方备注:
丁绮雯。
丁教授的名字。
第7章 -07- 三茶六礼八抬大轿
不等这边有反应,那头免提里丁教授说,我就先挂了,你们娘俩好好聊,别吵。
随即嘟地一声,像甲方高层打断他们简报的无情掐秒,
梁昭跃坐起身彻底清醒了。
醒来看见梁女士那张脸煞白的,介于盛怒和失望之间,呼吸牵扯着胸脯不停起落。
印象里,梁昭很少见妈妈气成这样。唯二的两次,第一次是高二某天晚读下课,原本和梁女士说好来接女儿的谭主任临时有事,友院那边急需人手增援,就放了鸽子,乖囡囡迟迟等不到人,干脆一个人步行回家的。她也不知道在赌什么气,但就是想让爸爸得知的时候,会抱歉或者忏悔。同时,她又不想表现得太卑微怯弱,走夜路而已,有何可惧的?
当真出了什么事,该痛心疾首的也不是我呀。
第二次是和顾铮结婚之后了。二人偷偷领证的,彼时梁昭对这个年长自己十二岁的成熟男人,懵懂也好类似陈婳那样的慕强也罢,都是孤勇般地眷恋。顾铮与她求婚,梁昭想当然就答应了,仓促地跑去登记,事后好几周梁女士才知晓。
两次以及这回,梁瑛愤怒的点似乎都大差不差,你为什么总干这种先上车后补票的事?
无论何时何地,父母应该拥有孩子的第一知情权。从小到大,梁女士也是这么教诲昭昭的,原生家庭什么意思,就是它再好再歹、家里几口人,都是凡事要共同面对、参谋的集体。
老师、朋友或者爱人,说白了不过是些局外人。
更何况谭主任不在了,你有什么情况不第一个和我报备,那我这个妈妈当得意义何在?这个家于你名存实亡了呗!
“可你呢,有哪一次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梁瑛气到甚至用食指戳梁昭的眉心。她的女儿,一手从当初的精豆子拉扯到现在将近30岁的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十指连心的唯一指望与心血……这么多形容词都换不来一份首发知情的资格。还要一个外人来知会她,你家昭昭怀孕了,怀的是我儿子的种。
你要她如何不气?“梁昭,人家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我在你身上体会不到就罢了,你不能反过来诛妈妈的心呀!”
“我没有!”梁昭草草套件毛衣头发也没理就下床了,脚光秃秃在地板上,“本来就是打算跟顾岐安谈好再和你通气的。毕竟这个孩子,老实说就是个意外,我验出来的时候懵了,顾岐安知道也很措手不及。试问我们两个当事人都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要怎么和你们说呢?
谈事情,想谈出个好歹来,总要一方是有理智的呀!”
“不要辩了,你这个逻辑和当初瞒着我嫁人有差嘛?我问你有差嘛?”梁女士有个缺点也是软肋,回回吵到气急处,就喜欢破碗破摔、以滥为滥。她冲梁昭摆摆手,说算了,我争不过你,你能说会道,我是被时代淘汰的人。
说着一把拽下围裙,饭也懒得做了,你想吃自己烧罢,反正我没胃口。
梁昭这才发现,她一觉竟然睡到了黄昏。
窗外天色在藏青与橘黄之间,一层层往窗帘上染。巷子里叫卖修阳伞磨剪子的弄堂小调一下子把她拉回十几年前,而事过境迁,当初那个像永远长不大的囡囡如今也成人母了。
梁昭试着去怀柔梁女士,“妈,现在是三个人在场,你说话轻点温柔点啊,叫外孙女听到了吓到她。”
“滚吧!你拿这个要挟我也没用。我承认了没有?既然不该我知情的份,那孩子生下来也和我毫无干系。我连女儿都是给外人养的,还养外孙女,我梁瑛活该当老黄牛是不是!”梁女士气鼓鼓地走到房门口,又一折头,断喝姑娘把鞋穿上!“你要死啊,大冬天的。”
“你不气了我就穿。”
“那我管你穿不穿,冻死冻活也是你自找的!当然你死别死在我家里。”
梁瑛骂完就出去了,只是愤意难平,在客厅里急煎煎地来回打转。
梁昭趿上鞋跟出来的时候,沙发上的外婆正在纳鞋底,光太暗,线头纫不上针,就懒洋洋发配道:“昭昭啊,过来帮外婆穿线。”
从前母女打嘴仗,家里的和事佬都属谭主任。他是远近出了名的老好人,1+1时是妻奴,=3时又格外地宠女儿。现在人没了,调解纠纷的任务自然落到老太太身上。
外婆看着梁昭三下五除二地穿好针,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唉,我的心肝可人儿,过完这个年多少岁了呢?”
28了。
外婆自问自答,“这个年纪是该成家有着落了。我是你这岁数啊,你三姨妈都能打酱油了。只是年代不同,作兴也不一样,那电视上说不婚不养的女明星一大摞呢,有正就有反,那外边证还没领就生娃娃的也数不尽呢。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活自己的,孩子不能挂在父母身上一辈子,父母也不能事事强孩子的头。”
说是教育梁昭,梁瑛可算听出来了,这是拐着弯给她上大课呢,当即眉毛一横,“照您的话,我自己的女儿,养这么大还没资格管了?那不管她还来吃饭、过年做什么,索性就地解散呗,出了门,往后是穷是富各过各罢。梁昭你也别和人说是我的女儿,别说姓梁,我谢谢你……”
眼看着梁昭作势要回,外婆拉住她摇摇头,“气话一句都不要当真。你紧着她把气撒出来,不然,她能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梁女士好气又好笑,“嗯呐,我才不死,非婚生子说出去叫人笑的又不是我!”说着转头数落起昭昭,“骨头轻到大着肚子傍小开了是吧?
我那天说你二婚难嫁,现在现世报打嘴,我认了。你要这么没骨气,将来入了那顾家,不得人待见哭也别找我。”
梁瑛说,她此刻犹记得丁绮雯的话,血淋答滴地咬着耳膜一般。与其说是小辈犯了糊涂事,两方家长有商有量地沟通,倒不如是主意全由他们顾家拿了,丁教授是通知般的语气,告诉她既出了这档子事,我家老二也愿意娶,那改天找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罢。
且还一口一个“亲家太太”。
“你听出来了没?人家肯你进门,是冲你肚子里那个敲门砖,没有它才看不上你。你就这么癞狗扶不上墙?白捡的便宜给人占了你要被动一辈子!”
梁昭静静听到这,面容枯木一般,“我从来没有要凭一个孩子做他们顾家的儿媳梦。事实是,这孩子由头至尾就是意外,有它没它,我和顾岐安都不会变。”
话音将将收尾,梁女士几步过来就是一巴掌,
掴得姑娘偏过头去,也照样不痛不痒地没哭更没用手捂。老太太慌忙护囡囡在身后,“这是干嘛嘛!哎哟,你亲手拉扯的人,打起来疼的不还是你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外婆叫梁昭等都气完再说。因为亲子之间争吵乃至动手,从来只有两败俱伤的道理。
都没有错,都按着自己的意愿为彼此好。
子女是父母的债,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呢?
而今天这起事,梁瑛说到底最最气姑娘不和她通气。这比任何天大的罪责都更让她蒙羞。
对她而言,孩子再有自己的骄傲尊严,也该接受母亲最起码的庇佑和分担,以及教养。
说白了,老太太这句一言以蔽之,“昭昭再大,再干了天理不容的事,也是你女儿。”
“我当她女儿,她当我是娘了嘛!”
梁瑛那一口气死活倒不过来。反复车轱辘之下,甚至厌倦梁昭这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从小到大,姑娘都是强面子也强里子,讨骂了绝不哭也不肯求饶。又是冷长相的缘故,梁瑛时常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心,或者那心剖开来也是黑的。
她宁愿昭昭哭,哭个三天三夜哄不休,好歹证明有血有肉。
结果却恰恰相反。梁昭起身拿过车钥匙和手机,外套没穿就要走了。
外婆恁在后面喊,“大晚上的你能走去哪,走了不还是回来!至少添件衣服罢!”姑娘全没动容地甩门而去。
梁瑛恼得扬手掼了鲤鱼红双喜图案的搪瓷盆,里面搅了一下午的肉馅,原是给昭昭包馄饨用的。
“我作的什么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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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石库门里出来,梁昭一路孤魂野鬼般地开着车,直到在某个十字路口,红灯跳绿,后方响起尖锐的鸣笛了,
她才醒觉过来。
玻璃窗上的雨珠渐渐从轻落到密集地击拍,正如她眼眶打旋模糊的泪意。梁昭只有将自己变成个零知觉的冷血动物,甚至是草木,一直这样浪迹下去。
不问东西,没有归途。
终于在Miranda第五次来消息的时候,行迹被打断了。
梁昭单手把着方向盘去看,不料正巧接通打来的电话,顾岐安在那头问她,“有空吗?有空的话我们见一面。”
过去五个月,他们之间的约会无一不是以这句开场白起头。总是各有所需,又timing恰好,便从南从北地靠拢到一起。
而明明那晚,散牌散席后的梁昭告诉顾岐安,“我这个人,不好追,更不容易爱。拿你惯会的猫鼠游戏也擒不住我的……”
因为她才不是老鼠,是比狐狸还要天生媚骨且难规训的存在。
对面像是刚下手术,有换衣柜门翕翕张张的动静,也听到她这头大马路的喧嚣了,顾岐安疑问,“你不在家?”
“……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