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必道歉,应该被谴责的是他们。”
队伍已经接近最前端,越走越稀散,再没有人流遮挡了,令嘉稍一回头就能看到那群逼近的激进派。
她快喘不过气了,只能用尽全力加快脚下的速度,扣住傅承致的手将他带往另一个方向。
“……跟我来,我、的车就在下面停车场。”
谢天谢地,帕克就在地下停车场焦急等待她的到来。
令嘉一口气带着人跑到车前,连句解释也来不及说就上了后排,吩咐帕克快走。
才从车位拐弯出库,果然还是和那群示威者撞上了。
尽管清楚车窗是能隔绝一切视线的防窥玻璃,她压低身形还是心跳如擂鼓,不自觉抓紧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
直到那群人的视线越过车身往后,车子加速将所有人甩远,令嘉才直起肩,深深吐出一口气。
后知后觉将男人的手腕松开,“对不起,我太紧张了。”
这次轮到傅承致绅士地说了没关系和谢谢了。
华裔与留学生的气质非常容易区分,刚刚逃亡间短暂的接触,已经足够令嘉辨认这人是个华裔而非国内来的留学生。
男人生着一张骨相优越而出众的亚洲面孔,精雕的眉目含霜,下颌冷硬清消,脊背弧度自然笔直。
也许天底下生得英俊的人都有共通之处,这张脸好看到让人生出几分熟悉感。
但现在的令嘉对任何人都难以生出好奇,她没有交换姓名的意思。车子开出几条街区抵达安全地带后,便开口询问:“您准备去哪儿?”
“我就在前面地铁站下。”
傅承致似是才想起什么,摸了摸西裤的口袋。
令嘉问,“是什么东西丢了吗?”
傅承致答:“手机可能跑掉了。”
令嘉提议,“如果您有需要联系的人,我或许可以把手机借给你。”
傅承致矜持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不麻烦了,谢谢。”
英国人重视社交距离,他们彼此都没有交浅言深的意思,令嘉不再多问,依言让帕克在路口暂停,放男人下车。
车轮启动前,男人隔着车窗最后冲她笑了笑,微微颔首致意道别。
就是这瞬间,令嘉心尖突然抽搐了,抬手捂上胸口,唇色泛白。
她终于意识到男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来自哪儿了。
他的轮廓跟沈之望很像,笑起来就更像几分。
令嘉随父亲见过很多人。
二十岁的沈之望眉目清隽俊逸,仍然充满少年气,而男人却已经足够睿智冷静,让人第一眼就忽略他的年龄,这样的气场离不开环境的锤炼。他彬彬有礼的斯文气、温和的眼神、礼貌的笑容正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将一切危险覆在深海之下。
这也是令嘉第一眼见他,并没有将两张面孔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因为气质实在迥异。
车子驶出几百米,令嘉吩咐帕克停车,折身又从后座玻璃看出去。
男人仍立在原地,她注视着他在地铁站外翻遍所有的口袋,似乎既没找到现金也没找到交通卡,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往路边的长椅一坐。
尽管他穿着随意,跑得浑身脏乱,还身无分文狼狈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但就是带了股泰然自若的随意,姿态坦然得像坐在自家后花园等待下午茶。
令嘉想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开门下车,步行到回到他跟前:“先生,您打算去哪儿?我或许可以替你买张地铁票,”
她补充,“为表达我的感谢。”
微风拂过,摇落两片法桐树叶在她鞋边。
感受着身形被阴影笼罩,傅承致的视线终于从地面移到令嘉的脸庞。
时隔一个礼拜,她大约仍然未从阴影中走出,手腕细颈更伶仃单薄,素色风衣衬得她未施脂粉的肌肤发透,秋波眉温婉,眸光浸透不自知的哀愁,像被凄风骤雨打过的玫瑰。
“我暂时并不想去哪儿。”
他仰头,“但小姐,您是否知道自己多余的善意很容易被坏人加以利用?”
令嘉一愣,顿了两秒回道,“但您并不是坏人,不是吗?”
傅承致开怀笑了,“当然。”
他身形后仰靠在椅背,视线从令嘉脸上移开,注视远方,“我只是想在这儿坐会儿,看看这些行色匆匆过往的人,思考我的人生是否有足够的意义,是不是应该放缓脚步,暂停用全部的精力去赚钱,为自己添置一两样值得快乐的东西。”
“您现在不快乐?”
令嘉问,她原以为男人也许与那些投行精英们说辞一致,压力大睡眠少、精神紧绷……谁料男人并未这样答。
“是的,我的弟弟刚刚去世。”
他说话的神情异常悲伤和沉静。
一种同病相怜的痛楚迅速将浑身席卷,令嘉欲言又止,语无伦次,“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
接下来,她顿了两秒,绷紧发涩的喉咙,强忍哽咽告诉他,“事实上,我的男朋友也在两周前离开了我。”
令嘉短暂仰头将泪咽下,不愿再多言,抽出一张卡递到他手中。
伦敦的一卡通能坐巴士、地铁、火车,剑桥往返伦敦坐火车非常方便,她去年买卡时大概往里头充了两百磅,但几乎没怎么派上用场。
“这个送给你,你想回去时候再用。”
傅承致翻看了正反面,弄清楚卡的作用才道:“我该怎么还你?”
令嘉摇头,“明天我就得离开伦敦,以后也用不上了,这张卡送给你。”
“Good luck.”
她最后送上一句祝福,头也不回拢紧风衣上车远去。
霍普就在令嘉离开后的几分钟里匆匆赶到。
下车一路小跑,向老板致歉后才递上手机:“您刚刚有两通私人来电,我告诉他们您会在稍后回电。另外,我已通知将会议顺延,二十分钟后再正式开始。”
傅承致接过手机,指尖将一卡通塞进霍普西服胸前的领袋,重新戴上墨镜。
“替我收好。”
一卡通?
霍普抽出来看了一眼,没搞懂老板怎么离开视线不到半个小时手里就多了张这玩意儿,“傅,您这是想试试伦敦的地铁,沉浸式体验下平民生活的滋味吗?”
“不,那是令嘉送给一个身无分文、连手机也丢了的倒霉蛋的礼物。”
霍普的脑袋转了好几转,才算理解捋清了他缺席的这半个小时发生了什么巧合,感慨,“她可真是位单纯善良的小姐。”
傅承致深深笑起来。
第4章 chapter 04
回国的机票订在周三下午,令嘉需要在中午十二点前抵达希斯罗机场值机。
黛西此前已经将大部分东西提前打包寄回国内,需要携带去机场的只有些她日常换洗衣物跟洗漱用品,一只行李箱足够装满。
记忆中,这似乎是令嘉往返国内和伦敦,行李最轻便的一次。
令嘉拿着箱子怕滑倒,干脆赤脚踩地毯拎着高跟鞋从二楼下来。
奶妈正在厨房忙碌准备午饭,黛西见她下楼,忙上前接过箱子。
一楼客厅大部分地方已经被盖上白色防尘布。
“已经打扫完了吗?”
“是的小姐。”黛西回答。
令嘉茫然四顾。
当公寓里柔软复古的沙发,精致的摆件、壁画……都被遮上之后,住了七年的地方就好像恍然陌生起来。
这间公寓是她在伦敦唯一还没有出售的房产。
主要原因在于肯辛顿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确实很难在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大手笔买家。
其次便是令嘉自己内心其实也不大舍得,这里是她爹当年结婚时候在伦敦置的第一份不动产,算是父母的婚房,有特别的纪念价值。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国内什么情况,只能回去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等从情绪中抽神,客厅的座机响铃打破了宁静。
奶妈在厨房,黛西在摆餐具,令嘉离得近,便顺手将电话接起来。
一楼的座机平日用得不多,令嘉接起电话时候,没有想过这是远在新加坡奶妈的儿子来电,直到挂了电话还久久不能回神。
……
“小八,用餐了。”
奶妈抬手示意她面前的餐碟,又一次提醒。
令嘉迟迟没有拿起餐具,她盯着桌面,小声问,“Lum,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的孙女出生了呢?”
奶妈愣住。
“你半年前答应了要回去照顾小孩,现在出了这些事,不忍心跟我开口吗?”
奶妈连忙解释,“不,小八,是我想再陪你一段时间。”
令嘉从未想过奶妈离开自己的可能,连回国机票都毫不犹豫买了两张。
她打生下来就是Lum在照顾,迄今二十年,续了三次长约,久到她都快要忘记她也有自己家庭、背井离乡仅仅是为了赚钱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个月刚好是第四次五年约到期的时间,也是Lum原本的计划中停下工作,回到祖国和家人团聚的日子。
因为噩耗接踵而至,她到今天也只字未提离职的事。
令嘉执拗地垂眸,不肯抬头,强行忍着不让挂在睫尖的泪珠滚落。
“你回家吧,Lum。”
“我已经成年了,早晚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情。” 她拿起叉子戳中面包一口塞进嘴巴。
这是她在刚刚沉默的十五分钟里想明白的道理。
一手带大的孩子,Lum哪里看不出令嘉真正的情绪,她心如刀绞,却毫无办法。
二十年来,她跟令嘉相处的时间多过自己的孩子百倍千倍,亏欠家人的实在太多太多,已经无法一再拒绝儿子催促她回国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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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睁着眼睛渡过了从伦敦到S市的十二个小时,落地是陈东禾来接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