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近微的资料费欠了一周,一个班,只有她没交那280块钱,好在班主任非常顾及学生自尊,只是私下委婉告诉她:“可以晚些交,没事儿。”
张近微听到这话时,耳朵根滚烫,在老师交待一句“先安心考试”后,仓促逃离办公室。
临到点了,来的不是数学老师,而是一个高高的少年。
教室轰的炸了锅,大家纷纷把头从桌上厚厚的资料书中抬起来。
“李老师临时有事,我替他。”单知非简单解释,他只是淡淡扫了一圈这个普通理科班的学生们,自认言尽于此。
保送大神日子通常会很快活,普通学子难免会这么想。偶尔牺牲精神上来,回到学校,帮老师出出题,辅导下同学,不至于和母校感情这么早疏远,也是不错的选择。
很显然,卷子是单知非出的,很叼,非常有新意,一看就不知道在考什么。
学生们的兴奋很快被挫败取代,尤其张近微,她觉得试卷相当陌生,很多题目,好像老熟人分明在哪里见过,却死活想不起来。
她梳着干净马尾,没刘海儿,多余的碎发被黑色的小卡子整整齐齐钳制住了。一紧张,挺秀的鼻端就会沁出细密汗珠,她无意识地看了看讲台后的男生,单知非在翻书,不知看的什么。
反正他不会看高中教科书了。
他怎么什么都会?他是去清华呢还是去北大?也许会出国……张近微惊觉自己这会儿居然还有功夫遐想,她十分自责,作为惩罚,张近微拿笔尖扎了下自己手背。
即便如此,她有个习惯,哪怕题目不会也要写的满满的,万一呢,也许能多给两分?张近微再一次抱着这样的侥幸,她字迹清秀,在一片哀鸿遍野声中最后一个恋恋不舍交了试卷。
第一排有人伸头探看,瞥到试卷上密密麻麻的一片,顿时起敬,以为近微是学霸,继而用一种羡慕又复杂的眼神瞧了瞧她。
单知非闲闲地拈起这张试卷,他人站着,鹤立鸡群一般,在扫了几眼试卷后,有一种了然的玩味,不过这种表情只是一闪而过,谁也没捕捉到。
“张……近微?”他忽然念出她的名字,很奇怪,在“张”后稍停顿了,显得“近微”两字莫名亲昵。
“到!”张近微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像面对老师,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她听到后排的男生认出她,声音在嘈杂里清晰冒头:“原来一(12)班的班花”。
单知非手指修长,很骨感,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隐然可见,薄薄的试卷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可悲:
“你后面两道大题全是错的,有些公式,好像是你自己发明的,我建议不会做不要这样处理,很浪费老师的时间。”
张近微窘迫至极,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单知非似乎没有察觉这刺痛了她的自尊,由点及面,顺便提醒所有人不要不会做的题目瞎写一通,还要老师一题题看,看完才发现全是错的。
浪费别人的时间,这样很不道德,这是单知非的行事准则。
所以,他不喜欢给过分愚蠢的同学讲题目。
最后两道大题,一题14分,一题16分,班里做出的寥寥,单知非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提供不同解题思路供大家讨论,看着别人恍然大悟的脸,张近微还是听得懵懵懂懂,她没消化。
好在,单知非没那么高冷,很体贴地问了三遍还有没有没听懂的。前两次,张近微的手混在稀稀疏疏的同学里,最后一次,她犹豫着把那只本要举起的手缩了回去,因为,放眼望去再没人举手了。
“张近微,你听懂了吗?”单知非十分自然地点到她。
张近微撒谎时尤其心虚,她目光躲闪,眼皮垂着点头。
感谢天,感谢地,单知非没有兴趣花时间来证明或者是戳穿她在撒谎。男生粉笔一丢,准确无误投进粉笔盒,他卷起试卷,夹在腋下,抱着自己的书离开教室。
张近微咽了下喉咙,几乎是虚脱地趴在了桌子上。就休息五分钟,她暗自想。
一中的春秋校服是裙装,秋老虎余威在,女生们依旧露着腿。张近微腿长,小虾一样躬身趴着,不太舒服的姿势。
女生纯棉内衣的肩带,似有若无地显出轮廓,再往下,是纤细的腰,被后座的男生们欣赏了一会儿,谈不上龌龊,不过是人之初的本能。
周日有小半天假,她坐公交车,朝师大方向去。
师大的家属楼在学校后头,也是老小区,但新粉刷过一次,看着挺能唬人。一楼带院,黑色栅栏上爬满蔷薇和凌霄花,里头,则被分割成整齐的小菜圃,种点辣椒、茄子之类。更有甚者,养了鸡,正溜溜达达在菜园子里散步。
鸡都比我自在。张近微看着那只芦花鸡,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
开门的是方萍,隔壁附小音乐老师,清爽体面,跟爸爸站一起,很有夫妻相。
“是近微啊。”方萍露出标准的待客笑容,不冷不热,却也作势要去门口鞋柜拿拖鞋,“真不巧,你爸爸送娴娴去上钢琴课了,你来和他说了吗?”
张近微僵硬笑着,脸红扑扑的:“说了,阿姨,那我先不进去了,我在学校里走走。”
像不善言辞的孩子见亲戚似的,张近微总是很尴尬,面对继母,她无所适从。事实上,她每次来的目的其实对方都清楚,除了要钱,别无二事。毕竟是做老师的人,大面上总不能显得太刻薄,但除了生活费,近微的父亲张东青也适当给零花钱的,近来要的勤,方萍心里有了不满,委婉笑说:
“进来吧,不知要等多久。他爷俩坐地铁还得倒公交,家里没车就是不方便。你小孩子家不懂,一家人过日子开销大着呢,哪里有闲钱买车?外人看你爸爸是大学老师,谁又知道,你爸爸职称评不上,靠着点死工资哪里又有多少钱,只是听上去好听罢了。”
张近微一下听懂画外音,惭愧得耳朵要滴血。
“方阿姨,我知道娴娴上辅导班开销很大……”她简直要无地自容,自己功课紧张、吃力,连提出周末给娴娴补习的勇气都没有,张近微喉头发紧,完全不知道见了爸爸,要怎么当着方阿姨的面要钱。
方萍看她下巴紧绷,小脸上,有点倔强的难堪,但那五官真是漂亮,跟玫瑰花似的。娴娴没得比,这样一对照,心里似乎更不痛快了。
“还是进来等吧。”方萍把拖鞋拿了出来。
张近微只好换上鞋,人进来后,很规矩地不四处乱看。可沙发上有人,两人对视时,张近微愣住了。
“你爸爸同事朋友家的孩子,对了,也是一中的,已经保送了。”方萍笑眯眯的,看沙发上单知非的目光饱含赞赏,“介绍过来跟你爸爸学围棋,真是兴趣广泛的好孩子,了不起。”
张近微脑子里嗡嗡乱响,她嘴巴紧抿,只有一个想法:他是不是听到了刚才所有对话?
可单知非只是无动于衷地站起来一下,以示礼貌。他不想来的,事情起因很简单:有人来家里找父亲办事,看到他摆弄棋子,立刻殷勤表示,自己在师大有认识的围棋高手云云。他早熟,自幼耳濡目染,当然知道对方这过分的热情,不过因为自己父亲的身份。
对方简直像黏牙糖谄媚到令人反感,屡次提及,单知非不得不奉父母之命过来敷衍一两回,准备中途再找借口。
意外见到张近微,当然,对话他全听到了。
气氛变得诡异,单知非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脸上稍作停顿,很快开口:
“阿姨,既然你家里有客人,我不好打扰,改日再来。”
方萍忙急急拦住贵客,让他坐下,说张东青很快就会回来。她转过脸,很欠考量地直接问张近微:
“近微,你这回又想要多少钱?”
对方想尽快打发走自己,张近微如坐针毡,她像弹簧一样腾地站起,少女的自尊心,让她鬼使神差地否认了:
“不,我不是来要钱的。”
可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方萍狐疑地看看她。
张近微慌乱走向门口,一边换鞋,一边说:“阿姨,我刚想起学校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她怀着磅礴的羞耻感,从家属楼落荒而逃。
可是方向走反了,这导致她半路惊觉时不得不折返回来。
交叉路口那,单知非的身影出现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在张近微身后,目光平平地落在女生纤细笔直的小腿上。
张近微心里一股一股地往上顶着酸,咕嘟冒泡,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块布,总是被这个世界毫无预兆地突然给一剪刀。
“你鞋穿反了。”单知非在身后慢条斯理地说。
她换鞋的时候,他早已看到。女生太慌,飞快蹲下的刹那,随着动作,他瞥到她衣服抻起,露出一点腰,腰很细,白的像朵栀子花。
张近微转过脸。
头顶上,天是一把琉璃青,而不远处的男生,跟她云泥之别站着……不过,鞋穿反了?张近微觉得世界安静极了,像一只褪壳的蝉。
她终于从呆滞变成更巨大的慌张,很可笑地说“谢谢”,像猴子一样,跳到路边树下,等单知非走过,懊恼地脱鞋、换鞋。
单知非不用回头,她所有狼狈早一帧一帧的收进眼底,而他,边走边泛起了一个极不厚道的微笑。
第3章 铃兰(3) ……
新同桌是个牙套妹,家境优渥,人圆滚滚的,但名字很小清新,叫丁明清。
在张近微为资料费发愁的时候,丁明清已经好心地送她两张明星贴画,用来贴暖水瓶。
一中的住宿不差,有空调,但相应的,价格就跟着上去了。除却住宿,加上伙食费、一年三套校服、各种卷子资料……张近微不得不搞了个小本子,记每天的开销,一中那么多社团活动,她一个也不敢参加,参加了就是钱。
这导致在其他同学侃侃而谈时,她觉得自己在坐井观天,本来,她就是个小镇做题家,勉强闯入这个世界,跟一中那四分之一从县城乡镇考上来的孩子一样,浑身上下写满了格格不入四个大字。
如此一来,张近微只能靠借图书馆的免费书以及狂刷马克吐温文学评论异域风情旅游之类题目弥补。
晚自修九点五十下课,铃声一响,学校里滚滚人潮跟坍圮的泥石流似的,瞬间吞噬校园的各个角落。加餐的、打热水的、趁机钻小树林谈十五分钟恋爱的……张近微被人流裹挟,掏出硬币,攥在掌心,在五颜六色的热水壶里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了。
真可怕,一个二十块钱呢。
“近微,还没找到吗?不会吧?”丁明清催她,顺便扯下耳机。
两人是同桌,似乎自然而然就应该成为上厕所也一起去的好朋友,丁明清一身名牌,但人活泼随和,大大咧咧,完全主导了这段友情的开始和去向。
张近微不好意思让她久等,让她先走,丁明清自诩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把耳机往兜里一塞,开始陪张近微找水瓶。
水瓶应该不难找才对呀,丁明清自言自语,上面有贴画,写了张近微的名字。
“嘿,张近微!”
有人突然出现在身后,路灯下,男生的五官不太清楚,但眼睛很亮。
张近微不认识他。
“我拿错水瓶了,还你。”男生看她戒备十足的脸,微微笑了,“看来,你真不认识我。”
可是丁明清认识他,事实上,一中很多学子的父辈们关系盘根错节,七绕八绕,大家总能扯上点关系。尤其公务员系统,比如,你爸在财政局,她妈在教育局,总之,大家都在市政府大楼里上班,在同一张人脉关系网里。
“谢圣远,你故意的吧?”丁明清给了他一拳。
谢圣远家里有矿,是真有矿,他妈妈搞沥青矿石场,爸爸小职员,不过据说谢爸爸几个兄弟姊妹正为拆迁问题争的你死我活,不出意外,谢圣远家里会再多一笔不薄收入。
两家有生意往来,谢圣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丁明清:“你底盘很扎实。”他假装嘶嘶了几声。
“你再说一遍!我在减肥!”丁明清对他又掐又打,谢圣远也不躲,只看着跟谁都不像一个世界的张近微:
“我们高一在一个班,现在又一个班,张近微,我怀疑到毕业你都不认识我这么个同学。”
是吗?张近微瞬间不好意思了,她只认得女生。仿佛高一大家刚彼此熟悉,文理分科,像小路分岔,道途又不一样了。
要知道,每个高中都有那么几个漂亮的“小女表砸”,打扮时尚,十分早熟,在一群没长开又土掉渣的同龄女生中格外扎眼。她们是男生寝室最爱夜聊的话题,是学校文艺演出的常客,身边有献不完殷勤的狗腿男生。张近微够漂亮,漂亮到素颜都让开学第一天点名的男老师愣一下,用丁明清毒舌的比喻来说,男生们见了她当然应该像绿头大苍蝇似的,嗡一下,围上来。
不是没有,高一时,别班男生会敲窗户,丢来情书:“麻烦给张近微。”上信息技术课,总有陌生人特地找她借脚套,她的热水瓶总是被人打满……直到某个早读课上,座位上放了盆百合花,她一进来,在嘻嘻暧昧的起哄声中难堪地想去死。
长的好看,在张近微看来是一种要命的负担。她多么希望自己毫不起眼,躲在角落,默默用功读她自己的书就好。
少女脸憋的通红,她抱起花盆,走到教室最后面朝地上狠狠一掼,花盆炸了,大家彻底被她震住:原来张近微脾气这么大。
好处就是:再没人骚扰她了。
谢圣远高一时很混,通宵打游戏,上课就当睡神。在那个“嘭”的一声前,他对班级里的同学是个什么情况完全没印象,但他对张近微的记忆点,就是从“嘭”开始的。
想到这,谢圣远两手插进裤兜:“好了,就算认识了,拿错你水瓶真抱歉。”说着,皱眉弯腰,又把张近微的水瓶拿回来,“哎呦,真对不起,刚看到不小心给你磕破了皮儿。”
张近微腼腆摇头:“不要紧。”
谢圣远一耸肩:“怎么会?万一你打水瓶炸了,到时我会赔更多钱的,先用我的吧,我赔你一个你到时再还我。”他把脚边自己的水瓶不由分说递给张近微,看她迟疑,转头塞丁明清手里。
“真不用!”张近微着急喊他,谢圣远早转身融进人群,他留她个背影,以及挥了两下的手,这动作做起来,莫名潇洒。
丁明清仿佛嗅到八卦的味道,挤眉弄眼:“拿着吧,谢圣远家里有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