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半年后, 西宁市人人皆知,“高海集团”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败落,而“丽海企业”则以同样令人惊叹的速度崛起。
当年陈建民同王思海合作的项目, 几乎被王思海侵吞干净,残留的一些项目,要么是日薄西山,要么就是王思丽看不上眼, 觉得很快就会被时代所淘汰。
陈建词虽然还去公司上班, 但已经没什么事可做, 大厦倾倒,比他想象中的简单,陈家终于败落在他这个外姓人手上。
他去狱中看过两次陈建民, 第一次被拒见,好在他不气馁,又去了第二次,终于在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看见夕日意气勃发的兄长。
穿着囚服, 头发被剃光,陈建词到底年轻,竟掉下眼泪, 隔着窗户喊了声“哥”后便觉得喉咙哽咽, 说不出话来。
陈建民妻离子散,早已经心如死灰,拿起电话, 一双眼睛好似死鱼眼,只是发愣, 看得陈建词心慌。
“还来做什么?看看我死没死?”
陈建词心如刀割,忽然觉得当年的步步为营, 算计兄弟的过往,竟仿佛是一场笑话,红尘散尽,不曾对任何人慈悲,往事如云,再回首竟无留念。
“哥,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你这么个哥哥。”
陈建民还是冷笑,“意气风发时想不起我来,如今落魄了,想起还有这么个落魄坐牢的哥哥来。”
陈建词低下头,兄弟两个再无话可说,一个想执手言和,一个觉得何必装腔作势,年纪大了便是这样,三观已定,谁也没办法改变谁的执念。
陈建词又坐了会儿,离开前听到陈建民说最后一句话,“不用再来了。”
就这样,在东钱湖畔一起长大的兄弟,一个在铁窗里,一个在铁窗外,没有道别,各自转头离去,人生便是这样,你以为还会再见,其实却是永别。
陈建词之后心情恶劣到极点,终于在一天晚上崩溃,那时候春天已经过尽,炎热的夏天又一次席卷而来,春雷阵阵,好似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腾而来,陈建词独自一人在不知道谁家的屋檐下避雨,他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这个或是那个,后来他索性不再想,在阵雨落尽后,打了车去找王思丽。
王思丽倒是还没睡,穿了薄如蝉翼的睡裙请陈建词进门,她已经有了新男友,陈建词知道,他只是试探她一下,谁知道她精通人情世故,只消一眼,便明明白白陈建词此刻心中所想,她将他迎进卧室,将睡衣褪去,给了他销魂一夜。
自从家变之后,陈建词少眠,天不亮就醒过来,稍稍一动,王思丽也被惊醒。
她翻转身,同他对视,清清楚楚告诉他,“我男朋友昨天半夜的飞机,一会儿就到西宁了,如果没什么事,你请便吧。”
陈建词问她当自己是什么人,她说当他是自己的贵人,陈建词冷笑,说她是蛇蝎心肠。
王思丽起身沐浴更衣,她并不避讳,都是熟悉彼此身体的人,她开着浴室门,淋浴头的水声哗哗,她在那水声里嘲笑他,“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当什么真,莫非是输不起?”
陈建词终于明白何谓无赖,无赖就是低到尘埃里,处在困境中,再好的教养也无济于事,你没有办法,你泼出脸皮去,不过是吵上一吵,闹上一闹,以证明自己还是个人罢了。
陈建词从王思丽家中出来,天边才有了一丝微亮,他站在墙角边,看着巨大的红日从地平线上一点点探出来,他心情激荡,只觉得这辈子的人生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亦步亦趋,始终心怀留恋,可前途茫茫,再无亲人,他亦不知何去何从。
陈建词沿着王思丽家的街道,一直从日出走到几乎日落,横跨整个西宁市,后来渐走渐到了郊区,他一天没有吃饭,人虚弱到了极处,后来他走不动了,便找了个树荫坐下来。
陈建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拿出手机,翻来翻去,找不到一个可以联系的人,想起陈建民的两个孩子在陈拓那儿,想着给陈拓打个电话同孩子聊上几句,可手指几次按在通话键上,又几次颓然放下。
远处的雷声轰隆隆作响,眼看着一场暴雨又将落下,陈建词想站起来回家去,可始终提不起最后一口劲来,他只觉得坐在这里挺好,荒凉的街道远离市区,两边甚至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农田,他一个孤家寡人,哪里才算是家,不,他没有家,从今以后,天地才是他的家。
暴雨如约来临,雷声过后,雨珠落下,雨势进程很快,没一会儿便成泼天的雨雾,陈建词呆坐在雨里,毫无动静,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雨势便渐渐停缓,陈建词浑身湿透的站起来,沿着树后的一条下坡路往下走。
那是一条长满了芦苇的小路,因为暴雨,连空气都湿透了,一切都滑腻腻地让人生厌,他愈走愈远,很快就走到了一片芦苇荡的旁边。
天空是蓝色的,土地是黄色的,身边的景物是灰色的,空气经过暴雨的洗礼,清澈的简直散发出甜味,陈建词站在那里,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直到他看见芦苇荡旁边的一间拾荒人的小屋。
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走过去,探头朝里面看,他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他这样一个矜贵公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猥琐的事情,可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冥冥中似乎真有上帝的存在。
他看见那间小屋里猥琐的一幕,或许是这样的一场大雨加上这样的偏僻地方,里头有一双男女正在行苟且之事,男人衣衫褴褛,头发结在一块儿,他身下的女人露出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可陈建词明明记得,不过才一年前,那双眼睛里还盛满了爱和挣扎。
他静静站在门外,等着里头结束,其实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半截墙壁苟且挡在那里,他知道女人看见他了,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看见,那似乎只是一具躯体,没有知觉,也没有灵魂。
后来,拾荒男人提着裤子走出来,他脸上糊满了黑色的脏污,站在破败的房子外头呼吸空气,他瞧见陈建词,竟然还冲他点点头,裂开嘴巴傻笑了下,口水流下来,滴滴答答滴在泥土里。
陈建词皱起眉,用大拇指点了点里头,“我要带走她。”
傻男人摇头,“不行,那是俺老婆。”
陈建词找出湿透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抽出来,塞在他手上,“那我向你买。”
傻男人嘴巴咧到耳朵根上,吐了口唾沫开始点钱,一边点一边把鼻涕擦在袖子上。
陈建词进屋去,把短袖脱下来,套在金招娣的身上,那个女人,脸蛋红扑扑的,看着他傻笑,对他说,“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第84章
一个月后, 陈建词带着金招娣去陈拓那儿看望两个侄儿,金招娣的肚子已经显怀,看着圆滚滚的, 杨妮儿把陈爱杨交给陈拓抱,自己拉着金招娣的手,去房间里说话。
金招娣已经恢复了神智,她有些扭捏, 却还是坐在书房的沙发上, 同杨妮儿靠在一处, 不亲密却也不生疏,她抚着肚子,脸上洋溢着要当母亲的幸福光环。
杨妮儿问她, “几个月了?”
她咧开嘴巴笑,“快五个月了。”
杨妮儿怅然若失,不知该怎么问,想了想却只是低下头, 谁知金招娣却并不难受,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孩子不是建词的。”
杨妮儿抬头看她, 时光轮回, 时间仿佛倒回到那个夏天,她搬进技校的宿舍,满满一个房间的叽叽喳喳的女生, 她却只跟这个女孩子亲近,那时候她们还是很简单的女生, 梳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 在阳光下微笑,那微笑还没有沾染尘埃,是清澈透明的。
那样的时光,她们再也回不去,其实才短短三年,可对于她们来说,却几乎是漫长的一生。
如今,她们都躲在男人的羽翼下面,杨妮儿知道陈拓爱她,那是她幸福的起点,可她不确定,眼前这个女孩有没有获得爱情。
她问她,“陈建词介意吗?”
金招娣摇头,“我不知道。”
杨妮儿看着她目光飘闪不定的样子,知道她的癔症还没有完全好透,其实有些话,亲生母亲说来最管用,可是她母亲不在身边,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该跟金招娣说一说。
“招娣啊,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跟着陈建词了?”
金招娣努力点头,脸上的表情认真而专注,生怕杨妮儿怀疑似得,几乎连腮帮子上的肉都要鼓起来,“对。”
杨妮儿摸着她的后脑勺,就像是亲姐姐对自己妹妹那样低声说话,“招娣,这个孩子不是陈建词的,是男人都会介意,你们将来若是想在一起一辈子,这个孩子,会让陈建词跟你生出嫌隙,时时刻刻想起那些不好的过去来。”
杨妮儿看着金招娣那双她疯后反而显得愈加清澈的眼睛,“当然,孩子是你的骨肉,作为母亲,你也有自己的责任,只是……只是我听陈拓说,孩子的父亲,精神有些不正常,万一……万一这孩子生下来,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于他于你,只怕都不是好事。”
…………………………
杨妮儿和金招娣关在书房里,不知在嘀咕什么,这头的陈爱杨却哇哇大哭起来,陈拓把孩子放在手推车里,自己去厨房,不过十来秒,就泡好一瓶奶粉拿出来。
陈爱杨眼睛长得像母亲,看见陈拓拿着奶瓶出来,立时就不哭了,黑眼珠滴溜溜地围着陈拓转,陈拓却使坏,故意不把奶瓶给他。
陈爱杨的小脸蛋从期待慢慢变成失望,整张小脸都垮下来,上嘴唇含在下嘴唇里,扁着嘴,抽抽噎噎的,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
陈拓被逗得不行,这才将奶瓶塞给儿子,陈爱杨笨拙地将奶瓶盖子拨掉,两只小胖手抱着奶瓶,往嘴里一塞,那张脸舒展开来,上面写满了满足。
陈拓和陈建词,两个风浪里走过来的男人,竟然被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孩吸引到全部目光,陈拓拍拍陈建词的肩膀,“从前只觉得要钱要权,眼下有了老婆孩子,这才知道什么才重要。”
陈建词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紧闭的书房门,拿胳膊肘捅了捅陈拓的胸口,“你老婆在跟招娣说什么?”
陈拓不用认真想,也知道自己老婆脑袋瓜子里面在转什么,她在家里已经不知道念叨过多少遍了,“那个流浪汉的孩子,要来做什么?”
陈拓嫌她瞎操心,讲了她又不听,只得随她去,今天陈建词说要来看陈向珊和陈向荣,他便想遂了自己老婆的心愿,所以特地在电话里嘱咐陈建词,将金招娣一块儿带过来散散心。
陈拓拍掉陈建词的手臂,将自己儿子的手推车拉过来,摆在自己身边,儿子的脸蛋肉乎乎的,他自从做了父亲,只觉得人生万事足矣,人家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着,可是杨妮儿的心思摆在那儿,他到底还是多嘴问出那个问题来。
“老三,你老婆肚子里那个孩子,你真打算要吗?”
陈建词有瞬间的迷惘,有多久了,他没有再听过这个称呼,其实只有他们两个姓陈而已,他,姓蒋。
他揉了揉眼睛,收着嘴角笑,“要吧,我给招娣做了个全身检查,医生说她有段时间在外面流浪,可能每天都喝水沟里的脏水,翻垃圾桶里的垃圾裹腹,身体摧残的不像话,我怕她经不起一次手术。”
陈拓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家媳妇儿真是可爱,人家男人想得妥妥当当的,只有她还在那里想东想西,想起杨妮儿,嘴角竟不自觉带上笑意,陈爱杨已经把一整瓶牛奶都喝完,他收拾干净奶瓶,将陈爱杨抱起来,两个男人带着三个孩子,开门出去别墅里的草地上玩。
夕阳已经西下,晚霞带着橘黄的颜色,将万物涂上温柔的光晕,后来,杨妮儿拉着金招娣从书房出来,一同加入他们,四个大人,三个孩子,大家坐在一起,有保姆端了水果和糕点出来,孩子的欢笑声很快响彻云霄。
杨妮儿靠在陈拓的怀里,陈爱杨在草地上吐着口水泡泡到处乱爬,陈向珊和陈向荣在不远处打羽毛球,金招娣和陈建词不远不近地坐在一起,时不时地互看对方。
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家庭,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最后只留下他们几个,坐在这里,看时光往返,看流年彼岸。
第85章
金招娣的孩子, 只比杨妮儿小一岁,孩子出生那天,杨妮儿挺着大肚子, 由陈拓扶着,也一起去看望了金招娣。
杨妮儿脾气?开始变坏,还没到病房,就同陈拓在医院长廊上吵起架来。
起因是因为陈拓在半路上接了吴美人一个电话。
“拓展实业”通过一年的整顿和等待, 业务竟重新有了起色, 陈拓水涨船高, ?重新在西宁市占了一席之地。
吴美人要同前夫复婚,西宁市政商两界的名人,自然都要邀请到, 出于礼貌,她打来电话,希望陈拓能拨冗参加。
陈拓看了眼身边的杨妮儿,用口型问她是否愿意, 杨妮儿装作大方,点头答应,可转头便翻脸, 在车里已经板起脸, 手提包砸在陈拓身上,“我看你对她是余情未了。”
陈拓苦笑,“从来没有过情, 何来未了一说?”
杨妮儿顿时不依不饶,下车管自己乱穿马路, 路上的汽车鸣着喇叭从身边擦身而过,陈拓停好车, 一头的冷汗,在医院的走廊上追到杨妮儿。
结婚以来,这还是陈拓第一次发脾气,他将她扯到墙边上,单手撑墙,脸上的怒火恣意勃发。
“你怀着孕呢,知不知道?”
杨妮儿就是只纸老虎,看陈拓头上都要冒出烟来的样子,气势已经下去了老大一截,杨妮儿心虚的表现就是不说话,但她之前听郑红萍传授过经验,夫妻吵架,就是不能认输,谁认输谁就要被压迫一辈子。
所以她梗着脖子,朝着走廊的相反方向看,陈拓把她的脑袋拨过来,让她认真听他说话,她却像炸了毛的公鸡一样,瞬间又转回去。
陈拓拿她没办法,自己?气得不行,刚才汽车鸣叫着从杨妮儿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他气得砸墙,将杨妮儿送到病房门外,自己转身就走。
临走前还要留下句狠话,“我看你需要冷静一下。”
杨妮儿已经变成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子,她管自己进到病房里,完全不给生气走掉的陈拓一个眼神。
病房里的景象却有点吓到她,金招娣明显刚刚哭过,陈建词坐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出生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小小婴儿。
杨妮儿把鲜花和水果放在桌子上,她怀上二胎也已经四个多月,肚子很大,摊在两边,有经验的老阿姨都说这胎是个女孩儿,杨妮儿自己也很希望是个女儿,儿女双全,人生完美。
陈建词起身招呼她,顺道把小小婴孩儿抱给杨妮儿看,孩子还没有睁眼,皮肤皱在一起,还看不出长相来。
杨妮儿拿手指轻轻碰了碰孩子,“男孩女孩?”
金招娣接过话,“是个男孩儿。”
杨妮儿笑起来,“恭喜恭喜,男孩能立门户。”
说完?觉得自己这话不合适,正想把话题岔开去,却看见陈建词和金招娣的脸色同时黯了黯,她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瞬间从五脏六腑蔓延到苦涩的嘴角。
果然,金招娣告诉她,“孩子刚出来就不会哭,医生查了身体,说是脑瘫。”
杨妮儿只觉得眼眶酸涩,她自从当了妈妈后,最见不得孩子受罪,眼下这个结果,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可等事情真正摆到眼前来,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会不会弄错了?要不要抱去上海的医院再查一遍?”
金招娣还是颓然摇头,“不会的,医生是这边的权威主治大夫,不会弄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