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湖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雾,藏青色的山浮在起伏的云海中,活了一样,飘飘绕绕;风马旗像牵着的彩绳,似乎拽不住就要飘远;鸟儿穿梭着,云纱中忽隐忽现;虚无,真切,近在咫尺,天堂降落的一瞬间,人就这么入定了……
“这雾最多两个小时,上山么?”上去就是一天,去不了镇上了,钱方若有必要问清楚。
“上!”
……
凌海。
十月江南,最后一点暑热都已褪尽,秋高气爽,风景明媚。
从凌海设计院出来,岳绍辉站在路口等街灯。对面就是CNE,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遮着狭窄的老街,熙熙攘攘,都市的繁华总是伴随着拥挤和忙碌,习惯野外和海边的人,眼中泛着燥热。
为了长风项目的最后竞标,两个月前他回到了凌海。CNE 首个政府基建大项目,能被选中参与竞标已经是重大突破,结果并不重要。可是这对星野来说完全不够,第一次冲刺就要势在必得。可在标书上,面对王牌设计院,他却决定走稳妥路线,用这边的话来说叫“八股”设计。
岳绍辉坚决反对,这样的方案将CNE的优势完全抹去,平庸而毫无竞争力!星野却说CNE早已名声在外,拿到入场券不是进去show off,而要低下头来、弯下腰去,让老学究们知道我们会做他们的作业,会做好,会按时完成。
What the hell is that??于是,两个人争论,日夜不休。
在专业方面,这些年星野已经生疏,从来不会这样坚持,总是以他岳绍辉的决定为准。可这一次,这家伙顽固到极点!到最后一刻,所谓的让步是让岳绍辉带一队人马做一套方案,而另一套,由常年在体制内、出身国家科学院的南嘉树主持。
两套方案出炉,不存在什么激烈竞争,当看到嘉树的方案,岳绍辉就似乎明白了那句“做作业”是什么意思,正经的学院派,这作业完全做在格子里,却精益求精,教科书一般毫无瑕疵。稍作融合后,提交标书,并且由嘉树带队出征。原因很显然:只有嘉树才会说他们的语言。
公开招投,结果出来得很快,意料之中意料之外:CNE中标了,与凌海设计院共同承担主设计,设计与现场施工由南嘉树出任总工程师。
这是业界的一个大新闻,从此CNE就不再是一个挣扎生存的民营企业,而是官方御用EPC。可惜,消息传来的时候,星野昏迷不醒,而他,守在ICU外,完全的空洞……
秋天的阳光并不刺眼,可是绿灯亮起时,岳绍辉竟然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上二十八楼,电梯打开,正是午餐时候,整个楼层静悄悄的。走过去,旁边的办公室门开着,办公桌后的人握着笔,姿势一如既往地端正,笔却没有碰到纸。人瘦了很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可是,好好地活着。
岳绍辉不由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次,真的太险。
一个月前,一通来自高原医院的电话把岳绍辉半夜惊醒,连夜赶路,赶到时,已经进不去ICU,看不到那个昏迷不醒、生命垂危的人。
这几个月星野每到周末就会赶去四川、去西藏,开始很好,一点旅途辛苦和见到萱的欣喜相比只是添加的作料,让他更兴奋。后来,路越来越远,海拔越来越高,他几乎每次都会出现高原反应。
高反对于健康人来说只要应对恰当,并不特别也不可怕。可是,星野是每周经历一次,这种频率,让他几乎没有适应和恢复的时间,就像过山车,不停地上去,下来,反复地跳。
星野从不提,岳绍辉开始也没察觉,直到有一次顺路接他的飞机,发现人还在低烧,没出机场就在卫生间吐了。
这一次,海拔四千多米,没等到目的地,他就在加油站突然晕倒,幸好有人及时救助,给他吸氧才撑到了医院。
为了长风,连轴工作,日夜颠倒,这家伙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抵抗力肯定下降,离开时已经有点感冒,按平常药都不需要吃,谁知到了高原直接导致他呼吸困难、呼吸道感染,加上一直没有停止的高原反应,引发了急性肺水肿。
更糟糕的是,他小时候得过急性呼吸功能不全,当时治愈并没有留下后遗症,可没想到极端条件下身体任何一点瑕疵都被再次引爆,拖到了几个小时的夺命线上。
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告诉医生通知兄弟。
生平第一次,岳绍辉见到了病危通知书的样子,星野没有亲人,早就立了委托书式的遗嘱,他是唯一授权的签字人,包括生命垂危时所有的决定,和是否继续让他活下去。当时是为了CNE,怕有意外发生,形式与保险并不觉得怎样,待到笔在手中,岳绍辉才明白这签字的分量。明知道一分一秒都是星野的生命,可他却突然害怕,看不清白纸黑字上写的是什么,哪里还谈得上决定,判断……
守在ICU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是学医的,想不出一个肺水肿为什么会抢救那么久。星野当然不会死,这个家伙命特别硬,他说他克死了所有亲人,加起来,他得活好几辈子才够本。而此时此刻,岳绍辉整个思维都被清空了,完全不存在理智和逻辑,只认定他说的就是真的,他是猫,九条命的猫。
大夫出来时,说了很多,岳绍辉到现在都还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来之前,他是决定要包机把星野接回凌海接受最好的治疗,可是后来改变了想法,高原医院的条件虽然相对差一些,但是医生专业素质也很强,治疗高反,他们的经验更丰富。
星野出了ICU,岳绍辉才想起跟公司和家人联系。而最后,握着手机,几个小时,一直在想该不该通知季萱。在星野生命垂危、神志消灭的最后一刻,给出的联系人是千里之外的兄弟,而不是近在咫尺他的萱。即便如此,岳绍辉知道他不应该替星野做这个决定,可是,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他的心悸很久不能平复,所以,还是发出了那个信息。
岳绍辉:季萱,星野出现高反,在高原医院抢救,目前已经脱离了危险,在休息。
季萱:你在么?
岳绍辉:我在。
季萱:多谢。
那天,守在病床边,岳绍辉盯着手机屏幕上这短短几行字,很久都没有动。心里的感觉就像看到钱方若那幅画,这女孩子的言语一样具有冲击力,很简单,让人猝不及防就开始又结束,可似乎又说了很多,很多……
岳绍辉不觉得自己能准确传达她的意思,所以,面对星野,选择隐瞒。
高反来势凶猛,治疗及时,恢复起来也很快,只是肺造成了永久性损伤,虽然不会太影响今后的生活,可星野他再也不能跳水、不能潜水、不能做任何高空运动,至于高原缺氧的地方,去就是搏命。
也许他们两个真的有默契,自从他醒来,就没有提过她一个字。
岳绍辉知道这是一件无法消失的事,追不上,又放不下。季萱不会回来,更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路。这女孩才华天生,性格孤傲,脾气古怪,所有这一切都造就了她的画笔。这次追随,星野的手机里满是作画的女孩,偶尔看到画布,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那种色彩和视角几乎就是变了个人,也或者,这才是离开顾辰和凌海后,她最真切的本身。
天才,不能束缚,不能归属。这个道理,星野应该已经明白了。
此刻看他握着笔,好几分钟依然一个字没写,岳绍辉抬手叩门。
“你回来了?”
“嗯,”岳绍辉走进去,“今晚你得去吧?”长风的庆祝会,只是CNE 内部给项目组的,他可以不去,不过现在,岳绍辉觉得他需要一点酒精。
“嗯。”张星野搁下笔,“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还没定。”
“还不走啊?再不走让嘉树换你去。”
岳绍辉笑了,“行啊。”
张星野也笑笑,起身绕过他开冰箱拿了瓶水,打开,“走吧。”
岳绍辉从他手里拿过,仰脖子就喝。
张星野看着手里落下的瓶盖,空转了转,笑了,“我不去了,放心吧。”
这一点,岳绍辉没有不放心,毕竟,他不能死在季萱面前,即便她愿意看着他死。只是,张星野,这家伙这么久不开口不行动绝不是个好讯号,只能说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不想再得到任何人的意见,不再需要任何理由。
“季萱怎么样,有消息么?”岳绍辉问。
“到布达拉宫了。”
只有地点,没有内容。岳绍辉等了一会儿,皱了眉,星野到现在都以为季萱不知道那场生死一线的意外,而她似乎也根本无意提起。时间拖得越久,岳绍辉越犹豫究竟该不该告诉他:其实他的萱已经知道他死过了,在她去布达拉宫之前……
死都无所谓,还有什么能让她害怕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天使们,么啦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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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就是在这个时候拿下了长风,成就了某工,有小天使一定知道谁在现场做小翻译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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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嫌弃我哈,隔离中的人依然有工作要做。抱住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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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傍晚。半城山色半城湖。
从拉鲁湿地回到旅馆的时候, 刚过了晚上六点,时差两小时的拉萨在深秋已经体现不了那么多,夕阳斜落, 天要晚了。对工作组稍作安排钱方若就奔上楼,小旅馆三楼被他们包了下来, 径直走, 走到尽头的房间。
旅馆酒店的尽头一般都是不去住的, 迷信也好,讲究也罢,出门在外总有点禁忌, 于是他们就把这里做了临时工作室, 谁知有个人进去就没再出来。
车刚拐入巷子就看到这里亮着灯,此刻握了门把手,钱方若真想一把推开, 明知道绝不会惊了她的笔,然而心还是顿了一下, 抬手叩门。
叩了几声, 推开。窗前画架边的女孩仿佛刚意识到门声,头低了一下, 这才回过来。
钱方若眉头一皱,走过去。
一个多月了, 张星野自从那次色季拉山露营爽约后,再也没有追来过。这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她接受起来也似乎没那么困难, 他们还是会通电话,话很少,有时只是问候一声, 十几秒而已。
日子没有停下来,她的笔也没有,颜色更浓,维度更深,心更静。旅途非常顺利,按照计划出了拉萨就往高原深处去了,在雪下来之前找一个地方安顿,然后组里两个人就要返回凌海继续打理工作室,剩下的人安心过冬。
高原的冬是很多人畏惧、很多画手不会采到的点,也是他们商量后决定住下来的关键,从阳光下的日喀则到冰封荒原的牧区,一定有从未触碰过、终生难及的东西。目的地就在眼前,钱方若已经兴奋起来,可这两天这更改兴奋的丫头却突然不再离开旅馆,不肯往任何没有信号的地方去,哪怕半个小时。
必须得继续往前走,无论如何。
画布上只有底色,调色盘也干了,钱方若问,“怎么着?”
季萱丢下笔,另一只手还握着手机,倒换一下,揉着酸涩的手指,“没怎么。”
“还没电话来?”
“嗯。”
“打给他。咱得把这事儿了了,不能总干等着。”
说着钱方若就去拿她的手机,他的手不重,季萱抝了一下就松开,抬头看着他笑笑,“干嘛啊,他可能有事,打了也接不了。”
“不管他是不是有事,咱不一直在等这一天儿么?怎么真到了,你还不信了?”
“不是。”手机揣进兜里,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就是什么也没说,有点怪。”
“怪?非要千山万水、今生有憾地道别?这么消失,对谁都好。”
“是好,可那就是个千山万水矫情的人,有憾可以,消失不会。”
钱方若有点失笑,“这个时候了,还重要么?琢磨他?”
无话反驳,季萱只能抿抿唇,轻声自语道,“我只是说,我知道他。”
“你不知道。”这张寡落的小脸看得人无奈,钱方若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需要的时候,男人什么话都能说,也什么事都能做,更何况是张星野。”
这三个字,似乎就是不择手段的代名词,太绝对,太片面,可细细想来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季萱笑了,点点头,“嗯。”
“所以,不要在这儿无所事事地傻等,等什么分手电话,这不闲的么!”
眼看着女孩挑了下眉,像是要说什么,钱方若直接给她打住,“小萱,你不是小女孩儿了,从来就不是,这是怎么了?突然稀里糊涂地要搞浪漫?就算你了解他,老张真要郑重其事地搞分手发布会,那也得等人家有空儿琢磨这事儿不是?可咱不能再等了,山上说下雪就下雪,路上指不定怎么样,总得打出点儿富余来。”
季萱闻言看向窗外,昏暗映在玻璃上没有景物只有大若皱着的眉头。今天一天都是阴天,拉萨的气温目前还可以,可是十一月一到就很难讲了,轻轻吁了口气转回头,“你帮我再看看他。就走。”
“什么玩意儿??”这下真的把钱方若惊到了:“再看看他?!小萱!咱这跟踪狂还没玩儿够啊?”
当时听说老张高反被紧急送救,钱方若的心着实咯噔一下。这可是大事,命悬一线,真是爱他,她立刻疯了都有可能,即便不是,稍有感情也会在这个时候被曲解放大,芳心交付。可是,又一次,这丫头让他这个大男人不得不又退了几步,刮目而看。
小萱她不但没有疯,甚至连眼泪都没掉,只是一个人待着,安静得一动不动,握着手机,一个字都没发,一个电话也没拨。她根本不是在等消息,只是略有些茫然地僵着。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摇头;问她要不要回凌海,还是摇头;过了好久,才喃喃地说:“用不着。”
事后,一切似乎也真的没所谓,老张还是会打电话来,并没有矫情提什么,习惯着丫头的冷血。可是,毕竟,人情难过,终究还是凉了……
没几天,她就说想看看老张的样子,钱方若知道她是想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康复了。其实也是多余,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自己的命还用别人操心?又不是韩剧里的生死恋,快死了还要给她好消息。可是,她终于有了点女孩儿的温柔,于是对这么个几乎违法的请求,钱方若答应了,找凌海朋友,找专业的人,不需要怎样跟踪,只要拍几张张总日常出现的照片就行。
照片传来,老张按时上班、开会、出席公益活动,夜里有时会有酒会,派对,什么也没落下,人是瘦了些,可是精神很好,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怎么说呢,看在钱方若眼里有点涩,这男的有没有小丫头都一样,顾辰比起他来,真是差远了。
还有什么好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