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钦转身往里走,宁佳书却猝不及防抱紧收拢他的腰,轻声说,“霍钦,我好累好困哪,想睡觉。”
他的脊背笔直坚硬,却是天底下最能让她感觉安全的所在。
霍钦默不作声静立半晌,拍拍她的手背,答应她:“好。”
宁佳书一陷入被窝里,思绪就昏昏沉沉,搅成一团浆糊,睡到全然失去意识了。
她在这张床上躺了一年多,在这儿跟霍钦谈天、亲昵、翻滚过,却从未感觉这地方这么冷。羊绒、棉絮的被褥仿佛全变成了冰块,她拼命蜷缩身体汲取热量也还是冷得吓人。
只记得半梦半醒间,霍钦扶她起来在怀里喂她喝了药。温热苦涩的液体从喉咙滚下肚,然后就温暖起来。
也可能因为霍钦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热量隔着薄薄的睡衣没有递减传递到宁佳书肌肤和血液里,气息交融,温暖得像有一年冬天飞北欧,摄氏零下的温度里,紧紧依偎着居住的民宿燃烧的壁炉。
她想往热源里钻,却又怕被真火灼伤,踱步几经踌躇,火却快熄灭了。四周渐寒,急得她直跺脚,伸手去碰火种,火苗燃到她指尖之际,瞬间猛然被惊醒——
天已经大亮了。
床上只剩她一个人,霍钦的卧室依旧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她的手表被解开放在枕边,毛衣和外套整齐叠好静置在床头柜,不是她来时穿的那套。
衣帽间门口已经放好几只收拾过的行李箱,她的东西被全部装进去了。
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轻响,是霍钦在做早餐。
宁佳书像往常冲了澡,洗掉一身黏腻的冷汗,换上干净的衣服,衣服散发着和霍钦洗衣液一样的香味。
“今天冰箱里没有其他菜,我怕你醒的早,来不及下去买,只能就将吃了。”
霍钦替她摆了碗碟,连同感冒冲剂也一齐泡好,连同几颗退烧药抗生素一起推到她面前,“这个吃完饭再喝。”
说是将就,其实也比平日宁佳书自己对付的早餐好很多。
还有热牛奶,鸡蛋三明治和瘦肉粥。
他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交代她一些琐事。
“化妆品首饰和包放在黑色的箱子里,衣服太多装不下,我找了两只24寸的放,都折过了,还是很挤,回家要记得挂起来。”
“洗完头要吹干,别再湿着头发就上床睡觉了,年纪大了会头痛。”
“你昨晚烧发到38度,这几天要连续吃药。”
……
宁佳书对他交代的每一件事都点头答应。
“好。”
“我知道了。”
“这次记住了,不会忘的。”
霍钦说到最后,终于停下来。
静谧漆黑的眼睛深深凝望她,仿佛要把她的样子最后一次记在心里。
“你好像长大了,佳书。”
“已经学会承担自己的责任,”他顿了几秒,“我很欣慰,能够教会你这些。”
佳书发了一整夜的烧,这一夜,其实霍钦没怎么合过眼。
要给她换退烧贴,凉毛巾擦身体物理降温,还要安抚她一堆不安的梦话。
他想了一整夜,终于说服自己。
或许佳书原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几经波折,再怎么强求,还是要还回去了。
可是,比起从未认识她,霍钦宁愿这样。
至少他拥有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他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所有温暖的、幸福的、激动的、快乐的瞬间,并不能完全被此刻分离的痛苦淹没。
如果这就是结局,他应该为此感到满足。
接下来的分别很平静,他们与往常一样吃完最后一顿早餐,如同朋友般道别。
霍钦将她连同她的行李一起送上车。
“再见,保重。”
“你也是。”
替她关上驾驶座的车门前,霍钦努力试图笑一笑,却还是失败了,随着那笑容回落,抬起来想要抚摸她头发的手,也收了回去。
“我真的很欣慰。”
“但我更后悔,佳书,我宁愿没有教过你这一课。”
第98章
遮光窗帘拉得紧实, 将所有的喧嚣格挡在外,四周都寂静下来。
霍钦没有开灯。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目光扫视房间每一寸角落。
他几乎将宁佳书所有的行李都塞进了她的箱子,她的东西却依然在所有地方留下来。
从橱柜架子上沥水的碗碟到冰箱门上的便利贴, 从洗手间并排摆放的毛巾牙刷到沐浴露洗发水, 新选的格纹桌布、沙发上的抱枕……无一不昭告着她曾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空气静得发慌, 霍钦忽然再也坐不住,他解开衬衫袖口, 起身找来纸箱。
这也是、那也是, 这个杯子佳书喝过水,床套被罩也是她偏要选的……时针走了一两个小时,他将每个角落的灰尘擦拭干净,所有东西收整好, 找来胶带纸挨个封口, 最后大汗淋漓倚着沙发瘫坐下来喘息。
直到额间的汗又风干, 他听见阳台上传来小麻雀细小的叫唤,喳叽喳叽——
刚刚封存的一切瞬间重新鲜活,这叫声突然触发他的记忆中的节点。
霍钦立刻想到, 那天下着小雨, 他们从超市买完菜、佳书蹲在单元楼门口喂它芹菜的样子, 回首的神情,像极了没戴红领巾被抓包的小学生。
雏鸟羽毛稀疏,在阳台跳来跳去,只会蹦跶不会飞。
佳书叫它灰灰,虽然总傲娇不肯碰它,却怕它冬天冻死,叫宁母给它织了好几件彩色毛衣。
记忆从来是细密的网链, 一个节点延伸便能触发无数瞬间。
霍钦又记起来那年在西澳宿舍跟佳书一起养鸽子的事,鸽子被她喂的绿豆撑死了,他给她打电话通知噩耗,佳书听完就哭起来。
他便没敢再说鸽子是被她喂食撑死的,那么多年以后再重逢,才知道佳书那天哭是因为临近考试压力太大。
她就是这样随心所欲率性得可爱。
霍钦回忆完才发现自己被逗笑了,笑容在昏暗的房间缓缓重归平静。
死物他能全部收起来,活物却不可以。
霍钦迟钝地从地毯上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扯开纸箱封口的胶带,将东西归位。
他不想做一个弱者逃避过往,就这样放着吧。
放到有一天,那些幸福的回忆都成为过往的烟尘,再想起能会心一笑却不再心如刀割的时候,也许就能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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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用最快的速度办理完停飞手续,把她的制服整齐放进公司更衣室,那间属于她的储物柜柜底。
钥匙逆时针一旋,就算锁上了。
“佳书姐,你这什么时候销假啊?”
才从人事部下楼,刚好碰见查考评的江律,匆忙小跑上来追问她。
“我也不知道,只能看情况了。”
“那你飞到国外去了,和霍机长不是只能跨洋异地恋了?”
宁佳书低头,换了个话题,“好好加油,努力工作啊,今年争取挂上三条杠。”
“嗨,那也太远了,那么多人等着晋级名额呢,何况你这个师傅还临时撂挑子了,我都不敢想。”江律连连摆手。
帮她拿着东西一路送到停车场,江律笑起来,“我也不问你是什么私事了。洛杉矶虽然繁华,但我们大上海也是国际大都市啊,还很有人情味。师姐,你可千万不要被美帝的糖衣炮弹击溃,要早点回来!”
宁佳书启动引擎,放下车窗,架上飞行墨镜,一口答应他。
“好。”
一切都处理结束了。
她的唇角微笑着,水光从眼角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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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后的上海是座不夜城,外滩灯火繁华夺目,建筑高塔辉煌璀璨。
缤纷的光影倒映在江水的波涛中,江河与夜幕的天际连成一线,三三两两缀着游过的渡轮。
宁佳书立在半岛酒店顶层的落地窗,从最高处往下俯视远阔的世俗与人间烟火。
身后就是专门服务总统套房的七八位侍者替季培风收拾回洛杉矶的行李,还有专人在打包他的三角施坦威大钢琴,以防在空运过程中受到任何磕碰。
这位公子哥在顶楼住了几个月,服务生们都熟悉他的生活习惯和脾气性格,季培风几乎不需要指挥,眼神扫过,他们便能将一切事情做得妥当。
他倒了杯冒着热气的红茶,从吧台推到她手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往下望。
“很美吧,我回国时候决定租这个套房,就是因为看见了这片江景。”
宁佳书点头。
“人类拥抱美好是永恒的天性,可是却没人能凭爱意将它私有。”
季培风帮佳书稍微整理了她风衣的领子,被她不着痕迹躲开,季培风顿了一瞬,并不生气,再将热茶递到她掌心里。
“你知道吗,佳书,其实富士山最早也属于德川幕府,后来被德川家康在106年捐给了浅间神社,属于私人土地,到今天日本人也需要向神社缴纳租金。你看,只要你喜欢,我可以帮助你将许许多多美好的景色事物都私有。”
“我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国家公有财产可不容你们万恶的资本家随意侵犯。”
季培风笑起来“但是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到洛杉矶了。”
“我有一座在马布里海边的房子,那里的黄金沙滩和海岸线都很美,每天在浪潮声中醒来,阳台还会有停靠的飞鸟,你从前不是说喜欢住海边吗,那里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他使用的措辞,是“回到”。
洛杉矶是季培风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的身份、籍贯停靠之处,却不是她的。
她的家在上海,她无法怀抱与他一样归乡的喜悦飞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