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抓着一沓草稿纸,手指骨节都在泛白。他冷静地拒绝道:“不用了。我不学。我不喜欢简化学习过程。我喜欢复杂的东西,你不懂。”
林知夏非常困惑:“为什么?”
终于,江逾白又听见林知夏问了一声“为什么”。
江逾白的回答高深莫测:“如果我能解决你的所有问题,我应该是一个长大了的大人。”
“很多大人都很奇怪,”林知夏竖起书本,言之凿凿道,“大人不能接受我们发现他们犯错了,那会让他们没有面子。面子比真相更重要。我讨厌这种大人。”
江逾白附和道:“也有好多小孩子,会在大人面前故意装傻。”
林知夏表示赞成:“对呀!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明明不知道,又要装作知道。”
说完,她靠近江逾白:“你呢?江逾白,你到底知不知道物理这门学科?你研究过分子、原子、质子、中子、和电子吗?”
窗外天光晴朗,流云如棉絮。
夏暑初消,秋意渐浓,这么好的一个艳阳天,江逾白却如堕冰窟。他不想承认自己对物理一无所知。他不懂林知夏从哪里学来那么多奇怪的名词……难道都是学校里的老师们教授的吗?难道国内的教育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吗?
江逾白很后悔自己在新加坡浪费了三年宝贵时光。
他半低着头,沉默了好久。
这一节课,是英语课。
英语老师是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她姓郑,班上同学都喊她“Miss Zheng”。今天郑老师要在班里教一场情景对话,背景发生在公园——以同桌为单位,每一大组抽选一对同桌上台展示。
郑老师说:“My dear students,today we are gonna learn how to ask for directions and how to give directions.”
随后,她自行解释道:“亲爱的同学们,今天呢,老师要带着大家一起学习怎么问路,怎么给别人指路。我们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公园。我先来教大家几个句型,我们跟着录音机,把这篇课文读完。我会在每一个大组里……选一对同桌,让他们来给全班同学展示。你们上课别打瞌睡啊,都给我认真听讲。”
郑老师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句型。
整篇课文共有八个常考单词,四个常备句型。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课。江逾白心不在焉,林知夏看向了窗外。她发现一只麻雀栖在枝头蹦蹦跳跳。槐树开花了,花期未谢,麻雀奔走在花瓣和树叶的缝隙之间。她不禁暗想,麻雀、槐树、和我眼中所见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
林知夏心想:是的,我知道,我眼中所见的世界,并非这个世界的本来样貌——我的双眼只能辨认有限的颜色,我的嗅觉细胞甚至远不如老鼠,我的耳朵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但是,那些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我的意识……
她歪过头,开始思考“意识”。
“你走神了。”江逾白提醒她。
林知夏点头:“是的,我正在走神。”
江逾白立刻问她:“你又在想什么?”
林知夏趴在桌子上,提议道:“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她年纪很小,嗓音稚嫩,双目水汪汪像只小兔子,睫毛浓密已在眼中落下阴影。她的提议没有任何威慑力,江逾白竟然选择了顺从。
他在这一节英语课的课堂上闭眼,还听见林知夏慢慢悠悠地说:“你思考过自己从哪里来吗?当你闭上双眼,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本体?我经常在想,我是我,那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呀,我不懂。”
江逾白被她绕晕了。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你,不一样的你。”
他和林知夏讲了这么多话,果然引起了郑老师的注意。
郑老师用一条毛巾擦拭双手。她十指的指甲都涂成了靓丽的粉红色。她伸出一根手指,朝向了江逾白:“哦?这位同学,你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吧。正好,你和你同桌都上来,给我们大家演示怎么在公园里问路。我看到你刚才有点困了,是吧?”
没有。
江逾白没有犯困。
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因为,他的主场来了。
他稳稳当当站起身,走在前方,接受全班同学的注目礼。
林知夏跟在江逾白的背后,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来意不善。因为他回头看了她两次,比战场上的士兵盯梢还紧张,生怕她临阵脱逃一样。
林知夏搞不清楚状况,还以为江逾白不太会说英语,盼着她能为他救场。
哦,原来是这样!林知夏自认为找到了症结所在。
林知夏没等江逾白开口,上来就问:“Excuse me?Sorry,I am a little turned around and could you tell me if there is an underground station nearby?”
郑老师为大家翻译道:“哎?不错啊,我们的林知夏同学讲出了一个短语,I am a little turned around意思是我迷路了。林知夏说她迷路了,让江逾白告诉她附近有没有地铁站。”
江逾白回答:“Sure.Now you can see we are basically on the corner of the road.Continue going down until you reach the traffic lights and then make a right,you will know where your destination is.”
林知夏笑说:“Many thanks.A few minutes ago I walked across the park but I could not find anyone to help me......”
“行了行了,”郑老师打断道,“你们俩个怎么还像演戏一样,搁这儿演上了?不过呀,林知夏同学用了一个短语,大家要注意,walk across the park和walk through the park都代表了一个人从公园里走过。那么,across和through这两个介词,分别用在公园的语境里,有什么区别呢?哪位同学知道?”
江逾白原地举手。
郑老师同意道:“江逾白,你说。”
江逾白认真作答:“我们用across做介词,说明了林知夏直接穿过公园,没有看公园的景色,一般through更常用。”
“对,”郑老师频频点头,“好了,你们回座位上去吧。”
*
四岁起,江逾白就有了一对一的英语外教。他的第一个老师是英国人。后来他妈妈又聘用了三位美国人。四名外教组成一个英语教研小组,专门给江逾白教学。
那么,江逾白的英语学得怎么样?他自己觉得一般,也就那样。美国和英国老师的联合教育让他偶尔会混淆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的表达方式。
他觉得林知夏的口音不错。算不上完美,但还可以。
他向林知夏请教:“你的发音,怎么学的?”
林知夏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吗?我跟着录音机学啊。”
“录音机?”江逾白很惊讶。
他忍了忍,但又忍无可忍:“不可能。你别骗我。”
林知夏挠了挠头:“真的,我骗你干嘛?我学外语,就从书店买书,回家听磁带,上网看视频。凡是我看过的东西,只要我想记住,我一直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一直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江逾白感叹道:“你是天才吗?”
林知夏一只手托住脸,悄悄向他透露:“我七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测智商,在市中心医院免费测试。他们当时在做活动,所以是免费。那一年我的智商是174……医生说,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往上涨。你的智商是多少,我比你聪明吗?”
江逾白抄起一沓草稿纸,猛地一把盖上自己的脸。
前后左右的同学全都转过来,呆呆看着江逾白的所作所为。
江逾白淡淡地回应道:“我没事。”
第3章 孕育出天才的家庭
林知夏和江逾白已经做了一周的同桌。
在这一周里,他们对双方都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想当初,江逾白在新加坡读小学的时候,全年级没有人比得过他。现在,他回国了,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每天早晨,他甚至有点不想起床,恐惧上学。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为了重塑自尊心,江逾白正式把林知夏当做了竞争对手。他还向爸爸妈妈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学物理。”
此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餐。
餐厅被六扇巨大的落地窗环绕。窗外,浩瀚的夜色浸染了整片草坪,室内的枝形吊灯大放光彩,江逾白端起一只玻璃杯,杯中的凉水都在璀璨灯光的照耀中熠熠生辉。
江逾白饮下一口凉水,又说一遍:“我想学物理。”
妈妈放下筷子,问他:“你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江逾白的妈妈年近四十岁,保养得极好。她的脸上没有半点细纹,清艳水俏,顾盼生姿,让人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的长相非常美,说话的语气也相当温柔:“你才多大一点儿啊,江逾白,要上那么多门课,学得太辛苦了。”
“不辛苦,”江逾白捧起饭碗,信誓旦旦地自称,“我喜欢物理。”
“是吗?”爸爸云淡风轻地反问。
江逾白点头:“是的。”
爸爸问他:“你每周除了去学校,还要在家里上武术课、钢琴课、学英语和法语,你能学得过来?”
这个问题,难住了江逾白。
爸爸又说:“我和你妈妈都想让你有一个轻松快乐的童年。你要是对物理很感兴趣,我们当然愿意培养。但你以前都没提过,也没跟我们谈过物理,今天突然转了性,非要去学物理,这是怎么回事?”
爸爸刚从公司回来,还穿着一身衬衫和西服。他和江逾白说话时,表情毫无改变,但他打量儿子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江逾白察觉了父亲的深意。父母似乎并不想让他走向一条研究物理的科学之路。
他说:“我再想想。”
爸爸抬手,轻轻拍了江逾白的肩膀:“数学是对物理现实的概念表达。你想学物理,不如去学数学。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等你将来长大了,你肯定要来继承我的……”
妈妈咳嗽一声,爸爸改口道:“当然,我不想让你有压力。”
江逾白埋头扒饭。
他不禁暗想:林知夏的爸爸妈妈对她是什么态度?无论她做什么、学什么,她的父母都会支持她吗?
为了解决这个疑惑,第二天下午,学校放学之后,江逾白给司机发了一条短信:我和同学去文具店买文具,请你在学校门口等我半个小时。
司机回答:好的,小江总。
*
开学一周,江逾白交到了一个朋友。这位朋友名叫丁岩。
丁岩从小学习跆拳道,而江逾白经常练习武术。他们两人因为争论“中国武术和韩国跆拳道”哪个更强,而在学校操场上打了一架——男孩子的友情很奇怪。这一架打完,他们互相欣赏,谈及练武的种种辛苦,彼此谅解,也就成为了好朋友。
江逾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丁岩:“我要跟踪林知夏。”
丁岩一怔:“什么?”
江逾白详细解释:“林知夏说过,她家离学校很近。我们一起跟踪她,十五分钟能走到她家。”
“她……她不好惹。你没转来的时候,没人愿意和她做同桌。”丁岩提醒道。
下午五点,日影西斜。临近黄昏时分,暗红色的霞辉铺满了天空,教室内只剩下当天的值日生。斜阳的暖光穿透一扇窗户,在桌椅板凳之间刻出金粉般的痕迹。林知夏排好桌椅,扫完地板,又和劳动委员打过招呼,背起书包走出了教室。
她没有回头。
江逾白拽住丁岩,严格地执行着“跟踪计划”。
“被她发现,”丁岩警告道,“你就死定了。”
江逾白却说:“她打死我,她就没同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