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叩响洛樱的房门。
洛樱穿着一套女式西装。她没有换睡衣,也没有卸妆。她衣冠整齐,神色平静,语气温柔地问道:“想喝什么饮料吗?”
“不用了,谢谢,”林知夏诚实地说,“我今天吃多了。”
洛樱微微颔首。
客厅的落地窗被打开一条缝,雨后的凉风灌进室内,吹来一阵夹杂着玫瑰气息的浅香——原是因为窗边有一盏香薰蜡烛。
蜡烛的四周罩着一层玻璃,顶端开盖,火苗在风中晃动,摇曳不休。
林知夏被蜡烛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而洛樱已经找到了那一对耳环。她把耳环递给林知夏,还说:“东西不贵,不用还我钱,就当是我送你了。”
林知夏却凑了个整,直接微信转账:“折算成人民币,也要好几百块。”
洛樱笑问:“别人送你的礼物,你都不收吗?”
“不知道为什么,”林知夏把手机背到身后,“我……”
洛樱执起一根长玻璃棍,挑动蜡烛的烛芯,火光照出她的面容,映在遍布雨痕的玻璃窗上。她压根没看林知夏一眼,而林知夏却坦诚道:“我不太好意思收你的礼物。可能是因为,当年我卖了一个软件,你一分钱都不要,从那时候起,我总觉得我欠你一份人情。”
“你不欠我的,”洛樱柔声婉转,“你教会我编程,带我入门。”
林知夏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又说:“你博士毕业以后,明明能拿到更好的工作,可你却选择加入我们这个创业公司。你每天八点就来上班,晚上走得最迟,绩效考评的成果最好,本年度的‘优秀员工特等奖’一定是你,学姐。”
洛樱找到一个借口:“你和江逾白合伙创业的公司,上市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我加班加点地工作,才能拿到更多股票。我是为了挣钱才来的……没有你想得那么单纯。”
林知夏有些惊讶。她侧过头来,静静地凝视洛樱。
“学姐,”林知夏轻声道,“我一直觉得……”
洛樱与她对视,她才评价道:“你的性格外柔内刚。你做出的决定,很难被别人动摇。”话中一顿,她又说:“我三年读完本科。本科的最后一年,我们经常一起上课、组队、做作业,那段经历对我来说……”
洛樱闭眼两秒,睁开双眼。她的情绪起伏很剧烈,但面部的表现很轻微。林知夏总是叫她“学姐、学姐”,她无时无刻不在尽力扮演知心姐姐的角色,快要养成习惯了,而她自己对此毫无察觉。
林知夏观察她的神色,手心有些发热。她敏锐地捕捉到洛樱身上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室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林知夏加快语速:“对我来说,是值得珍藏的回忆。”
“江逾白对你好吗?”洛樱岔开话题,“我总觉得男人不可靠。”
她取下绑在手腕上的皮筋,扎起一头长发,露出雪白如天鹅般的优美脖颈。
林知夏也把自己的发丝搭到了耳后,很正经地答复道:“江逾白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不过,没有人是永远可靠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不可靠。”
她似乎正在传达委婉的暗示。
洛樱摸上冰冷的窗台。她一言不发,暗道:也对,林知夏冰雪聪明,智商极高,她是天才中的天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猜中自己的心思,并不是什么难事。
洛樱的双手无处安放,思维还是一团乱麻。她被林知夏含蓄地戳穿,只能反复掂量她的措辞。林知夏自称“不可靠”,这其中的深意不能更明显了——林知夏大概要在洛樱深陷泥潭之前拉她一把,现在出手,时机正好,因为洛樱的心底刚刚冒出苗头,就像一口沉寂多年的古井突然被注入一汪活水,井底还养了一条小鱼,水波荡漾不清,混沌不堪,被鱼尾搅得天翻地覆。
此前,洛樱拒绝过许多条件优异的男生,某一位男生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是同性恋吗?”
她被激得脱口而出:“我不是同性恋。我是异性恋。”
然而,林知夏引发的一系列化学反应,证实了那位男生的判断。洛樱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她把窗帘的绸缎布条缠在手腕上,压低声线道:“你刚才的话呢,说得没错。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不少人渴望得到的东西,这辈子也够不着。”
林知夏往后退了一步,玻璃窗上的倒影重叠在一起。
洛樱语无伦次:“我是,其实我……”
林知夏安抚她:“人生分为好几个阶段,每个阶段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局部最优不等于全局最优……得不到不一定是坏事。”
洛樱轻叹一口气。
林知夏举了个例子:“小时候,我想要一箩筐的草莓糖。如果那一年的梦想能实现,我现在肯定一口蛀牙。”
洛樱被她逗笑,回应道:“快十点了,你回房吧,明早还要开会。”
“好的,我先走了,”林知夏和她告别,“你早点休息,明早见。”
洛樱停留在原地不动。
客厅传来轻微的关门声,林知夏的脚步渐行渐远。
洛樱缓慢地放下窗帘。窗前的蜡烛光芒细弱,烛火昏黄,滴蜡成花。
第169章 联合研究组
林知夏返回酒店房间时,江逾白正在洗澡。他并未关紧浴室的门,水雾从门缝中溜出来,林知夏听见水流敲击地板的声音,也闻到了沐浴液的香味。
她站在浴室的门口,光明正大地看向淋浴区。
隔着一道磨砂玻璃挡板,江逾白的身形影影绰绰,不甚明晰。他关掉花洒,水声静止,雾气四处弥漫,他念起她的小名:“夏夏?”嗓音略带几分沙哑,格外蛊惑人心。
林知夏悄无声息地向他走近,就被他扯住手腕,拉进了温水荡漾的圆形浴缸。她的衣服散落在地上,思维被水浪冲刷,从头到脚都放松了。江逾白从她的肩膀摸到颈侧,掌中触及的肌肤白嫩莹润,滑不溜手。他紧紧扣住她的腰,又低头亲吻她的耳朵。
林知夏倚在江逾白身上,抓着他的左手,轻按他的骨节,描摹他的指甲,最后,她模仿他常做的动作,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他就把自己的手抽走了。
她立刻抬头看他。
他顺势和她接吻,还用左手揉了她一会儿,她舒服到骨头发软,几乎融化在水流里。
周围水汽蒸腾,烟波虚无缥缈,灯光朦朦胧胧,他们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中。江逾白迫切的呼吸缠绕在她的耳边,她才含蓄地表态道:“晚上十点多了,我有点困……”
江逾白起身披上一件浴衣,又扯出一条浴巾,罩在林知夏的头上。林知夏勾住他的脖子,随即就被他打横抱起来,进了卧室。
床头灯散发着幽暗的光泽,林知夏搂着枕头,独自在床上滚来滚去,江逾白拽走她的枕头,躺到她的身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还没醒酒,早点睡吧。”
林知夏反驳道:“我很清醒。”又说:“酒精对我没有一点影响。”
江逾白关掉床头灯,脱下浴衣,她的手就摸了上来。他一把捉住她的纤细手腕,她脱口而出道:“刚才我和学姐的沟通非常顺利。”
江逾白只问:“你们聊了什么?”
林知夏沉稳地回答:“经济问题。”
江逾白猜测道:“产业投资?”
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窗外却闪过一道蓝光——突如其来的强雷阵雨席卷了城市,暴起的惊雷声吓了林知夏一跳。她扑进江逾白的怀里,继续描述道:“不,我跟学姐聊的是薪资待遇问题。”
江逾白揽在她腰间的右手一顿,她还在说:“你知道的,我以前卖过软件,学姐没收一分钱。今年她加入我们公司,每天都在加班加点地工作,实在太辛苦了……除了加班费和股权激励,她还值得更多的奖励。”
江逾白不太相信洛樱和林知夏讨论了半个小时的“薪资待遇问题”,而林知夏真诚地建议道:“我想设立一个公开奖项,根据量化后的绩效考评结果,表彰公司工程部门最优秀的技术组,再把奖金按照组内贡献,均匀地分配给各个员工。今年春招和秋招结束以后,公司会有一大批新人……”
讲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哈欠:“我告诉学姐,我不是可靠的人。学姐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江逾白却高深莫测道:“不一定。”
林知夏自顾自地阐述:“我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擅长管理和经营企业。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学姐也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不少人渴望得到的东西,这辈子也够不着。”
江逾白拐弯抹角地试探她:“你学姐的性格怎么样?”
“和我哥哥有点像,都是认真负责的人。”林知夏总结道。她困得意识不清,声音越来越轻:“哥哥的微博名是‘秋秋升职加薪’。”
“你呢?”
“夏夏披荆斩棘。”
江逾白忍俊不禁:“押韵了。”
林知夏半梦半醒,呢喃道:“你也可以起一个类似的网名,对应‘披荆斩棘’……”
江逾白把她搂得更紧:“遮风挡雨?”
林知夏就说:“江江遮风挡雨。”
“只为了你。”他补充说明道。
林知夏已经睡着了。她不再回复他,彻底沉入梦乡。
*
雷阵雨在后半夜停止,次日天光放晴,空气格外清新。
林知夏和她的同事们再度从酒店出发,前往香港本地的另一所知名学府。双方的洽谈会从早晨九点开始,持续到下午四点半,期间的进展并不顺利——几位教授更希望能和林知夏、谭千澈或者谷立凯共同培养研究生,而不是成立所谓的“四校联合研究组”。
联合研究组并不能代表简单的“强强合并”,组内分工、信息透明度、资金来源与分配都是亟待解决的疑难杂症。哪怕林知夏提出了四种方案,她的合作方也不太满意。
林知夏表示理解。
傍晚,她和同事们一同离开这座校园。
有位女生从一栋实验楼里追了出来,朝着林知夏飞奔,边跑边喊:“林教授!林教授!”
那声音直逼林泽秋,林泽秋警觉起来,不由得环视四周,恰好瞥见那位女生——她的脸型偏圆,双眼清亮,长发染成了深棕色,狂奔时的步履矫健,目标明确。她在林知夏的面前刹住,捧出一沓厚重的文件。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论文,林教授,能请您……”
“你是陈诗涵吗?”林知夏竟然认出了她,“你前天给我发了邮件,附件是你的一篇论文,我看过了,写得不错,我正准备今天回复你。”
陈诗涵双手抱着信封,主动跟在林知夏的身边。她才刚满二十一岁,比林知夏的年纪小一点,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学生气,还稍微有些拘谨。她和众人打完招呼,又朝着他们鞠躬,汤婷婷笑问:“你是这所大学的学生?”
陈诗涵如实描述,她本科快毕业了。然而,她的粤语腔调改不过来,除了林知夏以外,其他人都没太听懂她的意思。
林知夏就用粤语和她聊天,聊了大概十分钟,她的心情好到快要爆炸。她读过林知夏的所有着作,对林知夏的研究内容极其感兴趣。但她始终不敢联系林知夏。
前不久,她听人说,林知夏一行人要访问他们的大学,她才鼓起勇气发出一封邮件,今天还抱着论文直接找上了林知夏本人——林老师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样漂亮温柔,成熟稳重,充满了知识分子的知性气质。
她也不再掩饰,坦荡地表述道:“林教授,我想做你的学生。”
林知夏任职的大学也面向香港地区招生,学校采取“申请面试”的制度,学生需要提交一份申请资料,再通过面试考核。根据大学的安排,今年的面试时间在四月下旬。
截至目前,林知夏已经接触了许多学生。去年十二月,她定下了一位外校保送的硕士生和两位直博生,再加上别的研究组转来的博士后,她的课题组人数瞬间飙涨。如果再加一个陈诗涵,她怀疑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兼顾每一位学生。
林知夏对自身的要求很严格,“传道授业解惑”是她的职业准则之一。她思前想后,没有立刻答应陈诗涵,而是鼓励她再多申请几所学校,多联系几位导师,陈诗涵却说,她只报了林知夏的学校。
破釜沉舟,莫过于此。
林知夏有些惊讶。
陈诗涵还说,她在“导师评价网”上搜索了林知夏的名字,学生们都把林知夏夸得天花乱坠。林知夏的博士生方怡雯半年发表了两篇论文,每一篇的质量都很高,惹人垂涎,叫人钦羡,这充分说明林知夏不仅是一位独立的principalinvestigator(课题组长),还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导师。
林知夏谦虚地回应道:“我没有那么好,主要还是靠学生自己努力。老师的名声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的收获。”
话虽这么说,她和陈诗涵分别之后,马上掏出手机,打开“导师评价网”,搜索自己的名字“林知夏”——手机网页显示出二十几条评论。
第一条评论获赞最高。那名学生说道:“林老师只有二十多岁,但她的知识储备像是七十多岁,大家不要因为她年轻就不敢报名,她是责任心超强的好老师。”
另有一位学生说:“她组里有个徐姓学长。徐学长要是在我们组,十有八九会延毕,她不延毕学生,责任心强还是不强?”
林知夏注意到,这位提出“延毕”的学生的网名是“崔小明”。她点击“崔小明”的头像,又见他给谭千澈打了好几次高分,简直是谭千澈老师的忠实拥护者。
林知夏把手机锁屏,放回她的背包里。
“你想收陈诗涵吗?”汤婷婷问她,“那孩子有天赋,没心眼,我挺看好的。”
林知夏重复她的评价:“有天赋,没心眼?”
汤婷婷捧起奶茶,吸了一口,才说:“就像段启言一样,我真是没救了,我就喜欢这种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