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雨后初晴的泥地里,湿润的土壤沾得他裤管微潮。他满不在乎路人的目光,伸直双腿,背靠树干,像是回到了家乡的田野上。
天空很蓝,他的心飘得很远,无意中又说了一声:“对不起啊。”
他盼着林知夏能回答“没关系”,但她的答复超过了他设想的上限:“人活着也就短短几十年,做让你心安的事,承担它们带来的后果。”
她的这句话,包含多重深意,既是天使的福音,又是魔鬼的训诫。
柴阳含糊地应好,随即便挂断电话。
柴阳和林知夏的网络战争持续了大半年,最终以柴阳公开发布的一则道歉视频告终。他在视频里的表现非常诚恳,不仅对林知夏说了三声“对不起”,还向她鞠躬致歉。
汤婷婷看完视频,心思活络起来,就截取了几个画面,并把柴阳做成了一串表情包。
汤婷婷本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在他们的挚友群里无偿分享了这一套表情包,段启言秒回道:“别把这种混子的照片存在手机里。”
林知夏附和一句:“哈哈哈哈哈哈哈。”
汤婷婷发给林知夏一颗爱心。
段启言有样学样,也发了一大堆“哈”字,汤婷婷却区别对待他:“哈什么哈,你不是在上课吗?”
段启言答道:“我刚上完一节课,在办公室改作业。”
汤婷婷没再讲话。
他们的微信群陷入冷场。
如今的段启言是省立一中高中部的数学竞赛教练。他通过三轮面试,经历重重选拔,方才拿到了这一份珍贵的工作。
段启言每月的税后收入将近两万,省立一中还给他分配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住宅,这套房子距离学校很近。段启言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他每天七点起床,在楼下晨练跑步,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去学校上班了。每逢工作日,他的早中晚三餐都在学校食堂解决,到了周末,他会和汤婷婷出门约会,请她在外面的餐馆吃饭。
段启言和汤婷婷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两人的发展并没有他想象中顺利。偶尔碰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他还要请教江逾白,毕竟江逾白是他好友圈里第一个订婚的人。
江逾白教给他四字箴言:“温柔体贴。”
对于这四个字,江逾白也没有多做解释,只让段启言自行感悟、自行领会。
段启言对自己的悟性很有信心。
上周六,段启言把汤婷婷叫到家里来,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菜,她刚吃了两口,就说:“老公,你做饭挺累吧?我给你擦擦汗。”
她一边用纸巾擦拭他的额头,一边盘算道:“你手艺真挺好的,很有两把刷子嘛,以后咱俩结婚了,你就负责买菜做饭,我公司事多,回家能吃现成的。”
段启言听完这话,随口接了一句:“我学校事情也多。”他强调一句:“我又不是混子。”
汤婷婷勾住他的肩膀,揶揄道:“老师能有多忙?咱俩上高中的时候,哪个老师整天待在学校啊,教务处都没让老师坐班。”
段启言拿他们共同的朋友举了个例子:“林知夏也是老师,她一天到晚忙得跟个轴轮似的。”
汤婷婷抬起筷子:“你跟她比干什么?她是大学教授,有专门的课题组,带了好几个研究生,负责国家级的大项目,还要攻克公司的技术难关……”
段启言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声冷笑。
那天,他发火了。
他发火的表现形式就是不洗碗。
汤婷婷压根没注意到这一点。
汤婷婷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假如爱有天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被命运捉弄,相爱却无法相守。汤婷婷被深深地感动了。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倒在了段启言的大腿上,抽噎着说:“好惨啊,男女主都好惨啊,男主竟然瞎了,女主嫁给男二了,我好心疼他们……”
段启言喃喃自语:“你怎么不心疼我……”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人。”
电视的背景音嘈杂,汤婷婷没听清他的话。她撩起他的衣裳下摆,没心没肺地问他:“你嘟囔什么呢?”
段启言没有回答。
从那天起,他整整四天没联系过汤婷婷。汤婷婷也没有主动找他。他们两人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为此,段启言特意找江逾白咨询了一下,江逾白的回答简直让他绝望。
江逾白说:“没关系,四天而已。对方工作忙,你多体谅。”
江逾白到底是什么狗头军师!
他身上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豪门贵公子的骄傲和狂狷。
他解决夫妻纠纷的手段就是直接认输。
他做生意明明很有一手——江科软件的发展越来越好,白骐基金的利润持续走高,量子科技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但他显然不是一位合格的情感咨询师。
段启言不再请教江逾白。
趁着林知夏在微信群里冒泡,段启言连忙与林知夏私聊:“我有个朋友,他女朋友四天没睬他……”
林知夏马上反思自己。
她最近确实又忙起来了。
她的量子科技公司得到了业内的一致认可,与公司合作的政府、企业都相当满意,学术界和工业界对她的关注度很高,相关研究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她的论文引用量在短时间内疯长。
这,就引发了一个良性循环。
学校对林知夏越发重视,还有一群本科生、硕士生希望能拜入林知夏的门下,林知夏甚至收到了同行博士发来的邮件,询问她是否能提供博士后的工作岗位。
最近这几天,林知夏一直在面试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
为了扩大课题组,提升团队的质量,林知夏必须确保今年入组的学生们具备扎实的功底、稳定的心态。她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投入工作,暂时冷落了江逾白——这种忙碌的状态刚好持续了四天。
于是,林知夏为自己辩解道:“女朋友不是故意的,家庭与事业需要平衡,她正在调整。”
段启言心想:真不简单,天才就是天才,她一眼看穿我在讲汤婷婷,还帮我劝了汤婷婷。
段启言不禁有些感动。他回复道:“谢谢。”
林知夏发送一个问号。
段启言发来一个“柴阳鞠躬”的表情包。
*
当天傍晚五点多钟,江逾白下班了。他的各项业务都步入正轨,这几天的任务量减轻了不少。
司机送他回家的路上,他看向窗外,黄昏的风景如画,落日的灿烂余晖渲染着高楼大厦,他的秘书瞧不见他的神情,试探般地低声喊道:“江总。”
江逾白的左手很随意地搭在皮椅的扶手上。他戴着一块极其昂贵的机械手表,表盘呈现出深黑的色泽,申秘书定睛一看,报出时间:“快到六点了。”
江逾白问他:“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申秘书微微低头,推高了鼻梁上的眼镜:“检查第一季度的报表,重读一遍经理们的批注,确认下周的行程安排……”
他正准备说“等待您的电子审阅”,江逾白就打断了他的话:“国际经济指标变了,新政策发布,投研组改了结构模型,下周一我得参加组会。周二我出差香港,你留在公司,第一时间提交本季度的盈利分析成绩表。”
申秘书连连点头。
轿车平稳地向前行驶,江逾白又嘱咐道:“你适当休息。”
申秘书毫不拖泥带水地答应道:“江总,我周末休息。”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略微坐直了身体,手掌贴在双膝上:“江总,聂天清那边的事,我们大致摸清了。”
讲到这里,他话音一顿。
黄昏变幻的光影照在江逾白的侧脸上,申秘书这才发现他几乎没有表情。他依然平静道:“你继续说。”
申秘书如实汇报:“聂先生家里开了一个小工厂,原先是从银行借贷,后来银行抽贷,工厂资金断链,他的父母借了民间贷款,三分利四分利都有,房子抵押给了债主。聂先生从‘桃源江畔’搬到了‘安城小区’,家境一落千丈……”
“桃源江畔”是本市最著名的富人区之一。
至于“安城小区”,则是一座建成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民宅,也是林知夏一家人以前居住的地方。
江逾白从没听林知夏谈起聂天清,她应该也不知道聂天清曾经是她的邻居。江逾白颇感玩味,而申秘书还在兢兢业业地叙述:“聂先生家里的小工厂……连带着原材料、专利权、自主研发的设备,贱卖给了……”
江逾白猜测道:“达美建筑公司?”
达美建筑公司的董事长,正是江逾白的母亲。
申秘书并拢双膝,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是的,江总,现在那家工厂的专利权,都属于达美建筑。”
江逾白的母亲掌管着多家公司,她广泛涉足于服装、钢铁、建材、房地产等行业。江逾白隐约想起来,聂天清第一次拜见他母亲时的表情就不太自然,他原本还以为是他母亲长相太过年轻的缘故,看来是他当初想得简单了——不过,他当年才刚满十岁,人生遭遇的最大挫折就是强迫自己接受林知夏的天赋碾压,缺乏一定的商业敏锐度也算是情理之内。
他接着问道:“聂天清和柴阳有什么牵扯?”
申秘书用最正直的语气谈论别人家里的私事:“聂先生大学交往过一个女生……您知道,柴总已经结婚了,柴总的太太就是聂先生的前女友,她怀孕七个月,正在北京最好的私人妇产医院待产……柴总不清楚太太和聂天清的关系,聂先生不该把火气发到柴总的头上。”
柴阳结婚的那天,江逾白还在英国念书,而申秘书已经是集团的光荣一份子,因此,申秘书参加了柴阳的婚礼,也见到了新娘子。
申秘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婚礼现场非常热闹,伴郎们表演了三个节目……”
江逾白抬起左手:“这些你不用讲了。”
申秘书总结道:“我们通过多方信息渠道,私下了解到了大致情况。”
江逾白并未发表任何评价。
汽车停在了豪华住宅区的正门之外,微淡月色隐入夜幕,路灯的柔光照亮了一条长街,江逾白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修长的影子划过一片茂盛草丛,他在这一刻听见林知夏的声音:“我刚好走到你家门口。这几天我太忙了,没有给你打电话……但是,你要相信,我总是在想你。”
他仍在沉默,但他无声地笑了。
他的右手伸到背后,抓到了林知夏探过来的左手。
他们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踏进家门之前,林知夏有意无意地说:“我今天一下班,就想来找你……”
林知夏话音未落,江逾白提着她的腰,直接把她扛了起来。她双腿悬空,连忙抱住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布袋一样被他运过门槛。
随着“啪”的一声重响,正门被关得严严实实,玄关木柜上的一只玻璃花瓶荡起水纹,灯光在透明的水色中漾开,玫瑰花的香气四溢,林知夏小声说:“你放我下来。”
江逾白却说:“再等等。”
林知夏不禁感慨:“你今天玩得好野。”
江逾白单手搂紧她的双腿:“这就算野?”
“不然呢?”林知夏有理有据地说,“平常我们玩什么你都会让着我的。”
这可不一定。江逾白暗想。
每当林知夏和江逾白玩益智类的游戏,江逾白都很想赢。他总是尽力谋划,从没故意输过一次,无论小时候,还是长大以后……但他一直没有当过赢家。
江逾白把林知夏带进了书房,她坐到了一张宽阔的办公桌上。江逾白还没走出一步,林知夏忽然扯住他的领带,指尖交替上移,最终,她轻轻地点在他的喉结上。
他吞咽了一下,才说:“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林知夏歪头,“这么神秘。”
江逾白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只檀木雕成的厚重盒子。他打开木盒,展示了一排晶莹如琉璃般的琥珀,每一颗琥珀的成色都很自然,包括浅红的“瑿珀”,朱红的“血珀”,以及罕见的“蓝珀”,其中又包裹着肉眼可见的昆虫与花草,林知夏果然被深深地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