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倩抿了抿嘴巴,觉得挺没意思,“我妈参加完你家老太太的葬礼之后说的。”
姚老爷子当年跟老太太从英国过来打拼,早年也的确有过同甘共苦的甜蜜日子,可后来生活越来越好,家里条件越来越高,周围的花花世界接踵而至,老爷子也渐渐开始有了一些其他的心思。
他把那些心思藏得很好,对于老太太,他也仍旧会爱,只是爱得不再那么纯粹。
所以,老太太得病之后,老爷子对她的感情里难免又多出了一点茫然错落里的愧疚之情,越发纵容她那些无法无天的荒唐事,而他却把自己武装在男人生来的沉默里,以深沉坦然的态度,将自己的这一份无辜表现得恰如其分。
沈倩不像老太太,光指望着丈夫的爱情过活、没了怜爱便摧残自己这些个子子孙孙。
沈倩以前想要得到的,无非是姚信和嘴里的那一句“我爱你”;而现在她得到了,再想要求的,便只剩下一句“我陪你。”
沈倩不爱过分追求永远,这与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信条相悖。
她也不乐意纠结那些是非亏欠,真假虚实,毕竟人来世上一遭不容易,路边好看的花儿多着呢,顺手摘下来一朵,闻着花的香了,爱人能够跟着乐上一乐,顺着脚下的路再往下走,这就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下午,姚家的私人医生从北城过来,给沈倩进行了个完整的复查。
沈倩早上被学校里的孩子挨个看望过一遍,如今精神不错,拿着自己的单人小拐杖,往那一站,特别新鲜。
她之前没有拄过拐杖,如果一瘸一瘸地练习着,动作还有一些滑稽。
镇上的医院条件不大好,没有病人的疗养区,出了后面的病房小楼,就靠着镇上最大的一条河。
这河春夏时节,上面会有不少船,载着水果到处叫卖,如今初冬时节,就只剩下些许游客。
姚信和在病房开了个会,再出来的时候,沈倩已经拄着半边拐在河边上歪歪扭扭地走了好一阵。
她兴许也知道自己此时的动作不太优雅,抬头瞧见姚信和的目光了,脸上忍不住一红,挥着东西,故作生气地喊到:“看…看什么看啊。”
姚信和于是走上前,也诚实回答:“好看。”
沈倩这下越发羞臊起来,她脱下身上的白色外套,像个孩子似的,想要去打姚信和的胳膊。
没想姚信和一把抓住她外衣的袖子,顺势就捏在了自己的手里,他转了个身,装作不看后面的沈倩,然后沉声说到:“我带着沈老师走,你放心,我不回头看。”
沈倩见他态度诚恳,挠了挠耳朵,也干脆随他去了。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的踱着步子,就像放牛似的,中间连着一件白色小套衫,瘸了右脚的在前头领路,拄了左拐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姚信和步伐走得不快,偶尔瞧见路过船上的游客也不冷眼吓人家,只是低着脑袋,把手里的衣服一点一点慢慢往自己这边抽。
沈倩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抓着的衣服正越来越往姚信和那边靠近,抿着嘴巴笑了一声,故意凶巴巴地喊到:“干嘛干嘛,我还没解气呢。”
姚信和不回话,只是依然不慌不忙地慢慢扯着衣服,等两人的手终于挨在一起,沈倩望着姚信和手上的纱布,稍微那么一心软,姚信和抓准时机,反手就把人抓在了手里。
沈倩这一下耳朵根儿都红了起来,她眼睛四处看看,河边上的风吹得她睫毛直打颤,别扭地小声嘀咕着:“我是有原则的沈老师,你不要乱来啊。”
姚信和低头笑了一声,回过身来,点头回答:“我不乱来。”
说完,他把手里的衣服猛地往自己这边一拉,然后张开双臂,就那么顺势将抓着衣服的沈倩也一起带进了怀里。
沈倩于是咬着嘴巴,更加高风亮节起来:“你松开。”
姚信和难得地耍起了无赖,“不放。”
“你放不放。”
“不放。”
胖墩儿这会儿不知从哪里租了条船过来,停在两个人身侧的河边,抬着脑袋看了一眼,眉头直皱:“妈妈你自己往后站直,不就出来了吗?”
他这声音一响起。
原本还在那里“放与不放”的夫妻终于一瞬间离开了彼此的怀抱,各自站在原地咳嗽两声,脸上表情极其丰富,很像是瘫痪在床多年的病患重获新生,得到了医学奇迹的力量。
胖墩儿见状还不消停,吃了一颗小糖橘进嘴里,很是严肃地说到:“你们两个真是让人操心。医生都叔叔说啦,你们要注意睡觉,避免休息,多多劳累。”
说着说着,他又觉得这话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可他的脑容量毕竟也就这么一小点儿,吧嗒吧嗒嘴巴,就只能鼓了鼓小脸,继续说到:“反正,你们这样得了空就抱在是很不好的。我们幼儿园的小花老师都不准白年年总是抱我了。韩小军倒是可以抱我,但他每次午睡都要挨批评,他就不听医生的话,总是不睡觉,平时还老喜欢尿尿,他尿尿的时候居然还要小花老师给他扶着小雀雀,我就从来不用,爸爸,你现在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孩子了,也不可以让妈妈给你扶着小雀雀。”
沈倩这下不说话了,她带着自己身残志坚的意识,“唔”了一声,拐着胳膊就往医院里头跑。
胖墩儿原本还想开口让她走慢一点,没想姚信和一脚跨上了船,上来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胖墩儿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捂着自己的肉屁股,大声质问道:“爸爸,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吗!”
第94章
姚信和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半蹲下来,捏住他脸上的肉,沉声说到:“你要是这么清闲,不如学着你姐,多在病房里面读一读书。”
胖墩儿原本愤慨的神情一下弱了下来,他缩着脖子坐在那里,胖嘟嘟的手指挠着脚下木船的地面,眼睛一瞥一瞥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嘴里轻声嘀咕着:“那算啦,文斗也不要啦,我明明还只是个孩子,脆弱的生命怎么能够承受那么大的压力咧,我还要长高高的。”
姚信和见他这会儿倒是知道自己是个孩子了,于是也没有再说话,重新站起身来,给了船夫游船的钱,拎起胖墩儿的衣服,迈步就往岸上走。
沈倩回到病房之后,使劲用冷水洗了两把脸,节目组的人不一会儿就找了过来。
这次南田这边的地震泥石流来得过于突然,周边几个县市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昨天那一组自驾出去游玩的电视台工作人员也在路上受了伤,有一个甚至还造成了永久性残疾。
节目组于是临时改变后期剧本,决定让嘉宾提前回去,只留下部分工作人员,让他们继续待在南田,录制两期救灾特辑。
沈倩点头表示理解,在医院里好生修养了两天,第二天下午就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沈倩这次跟着节目组过来,小日子过得挺顺畅,如今要走了,遗憾也不多,唯一有些放不下的,大概只有桑桑那么一个姑娘。
桑桑两年前个头还小,如今却已经出落得大方漂亮了起来。她之前被家里的爷爷奶奶卖给当地一个老男人做童养媳,离家出走被沈倩找回来,后来得到电视台的报道,又有当地妇联从旁监督,才终于重新回到了学校上学。
可外人的监督到底只是杯水车薪。
桑桑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她的爷爷奶奶作为监护人,依然还是把她当成是家里的劳动力在使唤。
桑桑活得小心翼翼,现在到了最关键的变声器,即便本身乐感好,天赋极佳,可那些音乐的东西还是接触甚少,平时嗓子也得不到合适的保护。
姚信和眼看沈倩又为外人操心上了,眉头一皱,难免有些不满。
下午打包东西的时候,他看着沈倩低头琢磨的样子,咳嗽一声,便开口告诉她:“你要是真这么操心这个学生,等明年她上高中,你就支助她到北城读书,白宴去年正好投资了不少艺术类学校,教师资历还算不错,你到时候,经常可以过去看她。”
他这话说完,沈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她这几天因为两人之前亲昵被儿子抓包的事,隐约有些故意冷着姚信和的意思,如今见他看破自己的心思,不禁茅塞顿开,从病床上面下来,抓着姚信和的胳膊,上去对着他的脸颊就是一口亲。
沈倩这下离开南田,那是一丁点儿的遗憾也没有了,站在机场入口处,对着周围粉丝小脸笑盈盈的,使劲挥了挥手,那模样看着,别提有多高兴。
可她这份高兴的情绪还没保存几个小时,下了飞机,沈倩刚带着两个孩子走出乘客大厅,那头一堆大大小小的记者就围了上来。
沈倩原本以为这些记者是奔着自己来的,正想开口让姚信和带着孩子先走,没想打头的男记者眼疾手快,跑过来,把话筒往姚信和面前一放,直接就扬声发问起来:“姚总,请问这次华升研究中心的失火是你们自己放的吗?为了逃避接下来的检查,销毁证据?”
他这话问出来,沈倩一瞬间愣了。
沈倩这两天其实过得迷迷糊糊,姚信和为了让她安心养病,连手机也不让她看,如今,这记者两句话问出来,沈倩茫然地站在原地,歪着脑袋反复琢磨了好几遍,才大约知道,华升在广合那边的那个研究中心,这几天居然是失火了。
姚信和此时表现得倒是十分镇定,他把两个孩子交到陈大泉手里,让他带着他们先行离开,然后侧过身去,护住旁边的沈倩,让那些记者注意到她脚上的石膏。
几个记者见状,立马往外站开了一些。
但记者后退几步,却也显然没有放弃自己的采访,另外一个女记者靠过来,站在姚信和的右侧,轻咳一声便开口问到:“姚总,请问这次华升科技的科研事故会影响到姚氏总公司以后的运营决策吗?上一个季度,你们‘耀世’的微控智能家电组已经在销售量上超过了名兰和红杉,根据你们六月份发出来的白皮书,你们明年似乎还有加入新能源汽车行业的打算。那如果这一次华升科技被成功检举,以后无法再为你们提供有效的半导体设计生产,你们还会坚持进入这个行业吗。”
姚信和一路护着沈倩往外走,脚步稳健,背脊挺直,直到二人来到车旁,沈倩坐进了车里,他才回过头来,对着面前的这四五个话筒,十分冷静地沉声答到:“在一切调查结果尘埃落定之前,我并不认为我有必要回答各位这些虚拟假设的问题。华升科技从建立以来,每一步都坚持稳扎稳打,并没有任何让大众诟病的地方,希望各位媒体朋友不要过度猜测,万事以事实为本。”
说完,他做了个绅士的动作,示意自己准备离开,请眼前堵在车前的记者退开。
打头的记者是个三十岁的职业女性,平时面对各路大佬,专业性极强,如今得到姚信和这样一个动作,眉毛一挑,难得感觉自己被电了一电,她望着离开的车子,回头对身旁的伙伴笑了一声,开起玩笑来:“要不是身边站着你们,我都要以为自己被调到娱乐版块了。这姚氏的老总是不是也长得太好看了点,他那老婆好像也比电视上更年纪啊,像个学生似的。”
她这话说完,旁边几个记者都忍不住轻笑出声,转身拿着仪器也回了各自的车上。
沈倩回到车里,见姚信和进来,身体往前靠过去,抓着姚信和的胳膊,便忍不住有些焦急地问了:“之前只是听说你们那里发生了个小事故,怎么现在突然就变成火灾了?姚哥哥,你们那个项目,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姚信和见她神情严肃,连忙把人抱过来,单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只不过是给谈家老二还有姚信鹏他们演的一出戏。”
沈倩得到姚信和的回答,眼睛瞬间睁得老大,气鼓鼓地喊到:“姚信鹏?那臭不要脸的还在蹦跶呐?他老婆不都…”
说着,她意识到车里还有两个孩子,不禁缩了缩脖子,又赶紧闭上嘴巴,干脆垂着脑袋,在姚信和胸口蹭了一蹭,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
姚信鹏之前跟梁穗穗离婚,没多久就跟严家老三严玥结了婚。
他原本以为自己攀上了个比梁家更坚实的岳家,没想严家对姚信鹏这个女婿压根看不上。
本来嘛,严玥早些时候因为个人的生活作风问题,就挺被严家长辈嫌恶了,如今眼看姚信鹏自己也是个抛妻弃子的东西,两人凑成一团,严家人哪里还能看得上这样的后生。
姚信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拿着严玥的钱做投资,没想项目个个不成器,他回到家里,没了钱又遭人偷笑,对着严玥,便开始大发脾气。
严玥受够了姚信鹏的冷言冷语,眼看他那么个没出息的样,干脆又开始在外头乱来,只是没想半年之后,两人双双都染上了病,一时吵得不可开交,都觉得是对方祸害了自己。
沈倩对梁穗穗感官不好,但她对姚信鹏这么个祸害显然更加不耻,如今见他还出来蹦跶,厌恶之余,也忍不住怀疑起了他背后隐藏的势力。
果不其然,沈倩回到北城没两天,华升科技跟德兴电子的合作项目就正式被政府叫停,而谈家老二跟姚信鹏合作的半导体公司“大宏”与此同时,却突然在临邑市红红火火地建立起来。
大宏这个公司在半导体行业之中名不见经传,之前在中荣电联、芯科、华升科技里面挖过不少人才,沉寂了两年没什么突出的成绩。
如今,它忽然声称自己拥有了荷兰公司的合作资质,不光专利许可、机器链接完整,甚至夸下海口,一旦厂区建立完毕,明年年底就可以达到完整的7nm量产,语气之笃定,让现在国内唯一一家已经达到14nm量产的制作公司芯科都望尘莫及。
于是,新闻发布的一个星期之后,姚家老爷子把姚信和喊回了家。
老爷子之前因为沈倩那一通电话,生了大半个星期的病,躺在床上白日做梦,见谁都像是在打探自己过去的那点事情。
此时,他把姚信和喊回家来,显然精神已经缓过来了不少。
姚信和带着沈倩走进餐厅,在老爷子左手边的地方坐下,看着身边陆陆续续上着菜的人,目光低垂,开口喊到:“爷爷”。
老爷子点头“嗯”上一声,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长孙,手里的核桃来回拨弄,发出清脆绵长的声响,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了一句:“我说过,姚氏才会是你这辈子需要操心的那一条船,有些路上没必要的负担,到了紧要关头,该扔,它就得扔下去,不管它来的时候花了你多少心血,也不管你对它有多少感情,你要知道,一个行业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改变,而姚氏也不止是你姚信和的姚氏,你得为了公司千千万万的企业员工负责。”
老爷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劝说姚信和放弃华升科技。
他对华升科技的偏见像是由来已久。
就像他对于姚信和,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所谓的祖孙情深。
在老爷子眼里,姚信和的能力值得肯定,这也是他选择他成为接班人的根本。
可当这个接班人有一天变得不再那么优秀的时候,老爷子便会将目光投向他诸多光彩之下的各种缺点——冷漠,执拗,过分重情。
姚信和像是也知道老爷子对于自己的不满,但他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还需要做这些无所谓的计较,所以他低下头,只是喝了一口手里的茶,再次抬起头来,平静地说了一句“菜有些凉了爷爷”。
老爷子年轻时跟人打过无数太极,如今老了老了被自己孙子摆上一道,沉默半晌,便隐约有了些发怒的意思。没想他刚准备开口教育两句,那头常年住在国外的孙子姚信安又走进了厅里,老爷子于是轻咳两声,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子,只能将此时的话题暂且作罢。
姚信安于是神情冷漠的在老爷子右手边坐下,抬头对着对面的沈倩开口问了声好。
姚信安在姚家这些孙子辈里,沈倩最不熟悉。
一来这人常年待在美国,连沈倩和姚信和结婚那会儿都没有回来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二来,姚信安本人也实在有些太过于沉默。他是姚家三房的孩子,说起来,还是姚信泽名义上同父异母的兄弟,只是从小据说身体就不大好,十几岁被送去了美国生活,如今成年许久,皮肤看着却还跟个姑娘似的。
姚信和跟他这个陌生的堂弟像是有一些格外的交情,两人饭后还特地在后院里头说了好一阵的话,再从老屋里出来,沈倩坐在车上,忍不住回头又多看了路边的姚信安一眼。
姚信和见状抬起胳膊来,把她的脑袋往自己这边一偏,面上带着些许不悦:“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少跟他说话。”
沈倩觉得新鲜,“怎么,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自个儿刚才还跟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呢。”
姚信和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低声回答:“我们是堂兄弟,而且,我们谈的,也是工作上的事。但你不一样,你从小喜欢看美男,他那样像女生的,最合你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