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倩连忙使劲摇头,捂着嘴看了看自家男人,低头吃了一颗水果糖,乐呵呵地回答:“我团里那些同事,特别是舞蹈队和民乐队那几个,平时连李队长都管不住,没想到你一来,他们连话都不说了。”
姚信和没怎么搭理她的揶揄,看向沈倩含着水果糖一噘一噘的嘴巴,目光若有所思。
沈倩见状也不气馁,凑过去问:“姚哥哥要不要吃呀,我这里还有好多呢。”
姚信和轻咳一声,身体往旁边挪了一点,下颚的肌肉略微收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沈倩第一次发现这人竟然还有些傲娇的属性,低头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口味,伸手塞进他的嘴巴里,脑袋往前一靠,笑嘻嘻道:“想吃就想吃嘛,吃糖糖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姚信和小朋友不要多想啦。”
姚信和这会儿整个后背已经贴在了车门上,嘴里是水果糖甜腻的香味,面前是沈倩一双清亮纯净的眼睛。
他的手臂因为沈倩的突然靠近,下意识地搭在了她的腰上,整个人动作僵硬,像是把她微微地搂在了怀里。
沈倩浑然不知姚信和此时心中复杂的情绪。
她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特别喜欢他身上那股子檀香中草药的味道,觉得这人坐在那里,美化世界不说,还漂亮得格外具有艺术性。这要是自己的孩子,那可简直不得了,毕竟长得好看还容易养活,时不时投喂两颗糖,他就能不吵不闹一整天,也忒省心。
南平原本离秦南市是三个半小时的路程,年前通了国道,时间一下缩短到将近一个半。
等他们进了县城,路边已经来了不少黑色的小轿车。
沈倩下车买了一些当地的水果,问旁边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今天是不是有什么活动。
加油站的小伙儿告诉她:“是镇上新搞的一个图书馆还是文化中心什么的,今天揭幕,来了不少市里的领导。”
沈倩恍然大悟,上车之后,立马催着陈大泉把车开过去凑热闹。
三人的车子洋气,来得时机又太凑巧,刚一进去,就被带到了旁边领导专用的停车场里,沈倩跟姚信和一下车,那头的人也不管认不认识,张嘴就喊“领导好、领导这边请。”
那县旅游局副局长刘大强是个二十八岁的小年轻,这次这个文化中心办起来就是他的主意,一大早跑前跑后,生怕自己不够露脸表功绩,没想这会儿见到姚信和,他脸上立马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低着脑袋,拔腿就往后面办公室里跑。
刘大强倒是没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跟姚信和说起来还是小学初中的同学,只是那时候姚信和成绩太好,长得又太漂亮,刘大强仗着自己有个当村支书的老子,整天下了课就带人去欺负他。
这事儿本来也不算什么,偏偏后来,姚信和一声不吭把养父陆向前砍死了,被抓走的时候,目光阴狠地看了刘大强一眼。
刘大强被那一眼吓得青春期都憋回去了好几年。
他这人瞧着凶狠,其实特别怕死,成天想着那么个心狠手辣的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从少管所出来,哪天心血来潮,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给砍了。
刘大强再次感受到自己年少时期的恐慌,一时吓破了胆。
如今就算姚信和不是奔着砍自己来的,他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一瞬间,他面也不露了,吆喝也不喊了,眼看时间来不及,拉来旁边一个识字的大爷,张嘴就要他替自己上台去致词。
那大爷本来是乐队里头拉二胡的,五十来岁,近视,眼神儿还不好,说话带口音,拿着刘大强的稿子被赶鸭子上架,心中实在惶恐不已,“那,那额滴二胡咋办咧。”
刘大强大手一挥,指着不远处在那玩儿二胡的沈倩,“那不是有个姑娘会吗,让她上!”
沈倩以前经常下乡采风,什么唢呐,二胡,口风琴,都不在话下。
这会儿她见乐队队长来找自己帮忙,小脸一红,立马拍着胸脯保证,“大姐,您放心吧,我就是搞音乐的,这都是小case。”
于是十分钟之后,揭幕式正式开始。
领导和县里围观人民此时纷纷到齐,连姚信和跟陈大泉,都被莫名其妙安排到了前排的位置上。
手拿演讲稿的大爷见开场舞的大妈们下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哆哆嗦嗦上了台。
大爷声音低沉,秦南口音纯真,听着还有几分不自然的忧郁,磕巴了半天,等得到下面听众的掌声,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眯眼看向手里潦草的演讲稿,擦着汗开口道:“额们介个火化中心啊,特别滴耗,能够完工,那都是多亏了社会国界银士的帮忙。”
他这话一开口,下面的领导立马愣了。
沈倩坐在座位上,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想,哦,原来这是个火化中心,怪不得领导说起话来,语气如此沉重。
她见旁边乐队队长目光呆滞,一时忘了配乐,便决定自己上阵,随性发挥,拉起了缠绵悱恻的《落花的悲伤》来。
刘大强在旁边急得脑门直冒汗,站在台下,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做口型:“是文化,不是火化,文文文!”
大爷左边耳朵是观众的窃窃私语,右边是沈倩的《落花的悲伤》,一时悲从中来,也是情绪上涌。
“以后啊,额们村民滴…介个银生感悟、杂交作品,都能在介里,得到黑好的展示。大家一起奋斗,一起进步,一起接受教幼,介就是火化滴离娘!”
“是文化的力量!”
刘大强两眼一黑直接瘫在地上,他觉得自己今天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果然,没过多久,下面就有人喊:“局长晕过去啦。”
此时大爷受到沈倩配乐的感染,见观众席人头攒头,气氛高涨,也不禁振臂号召起来,“让额们带着满身的你娘,努力奋进,开拓自我,坚持给每一个村民提高火化水平!”
说完,下面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场面一度变得很是混乱,这个喊,“不好啦,副书记也晕过去啦!”
那个喊,“那边那个拉二胡的!你可别他妈拉了!”
第11章
最后,大爷果然一下台就被保安带走。
沈倩作为大爷背后的女人,心中惴惴不安,一时疑惑,难免也迈步跟上。
县文化局的办公室主任钱福泽此时亲自站了出来,安排完前面的揭幕式,下台就揪住后面一堆交头接耳的大爷大妈,张嘴大喊“刚才是谁擅自在那儿拉二胡的”,气势惊人,一看就是干过人的老革命,胳膊一甩,誓要揪出刚才兴风作浪的危险分子。
大妈大爷都是周边村子调来的“文艺”工作者,不认识沈倩,站在原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钱福泽于是越发愤怒,一拍桌子,嗓门儿更加洪亮,“说!到底是谁拉的!别逼我把你们队长喊来,等下一个一个严刑逼问!”
刘大强他娘张冬梅原本是今天广场舞的舞蹈演员,早上喝多了水,跳完舞之后尿意汹涌,趁人不注意,偷偷在还没通水的大楼里上了一回厕所,此时出来,猛地一耳朵听见钱福泽的声音,心里立马咯噔一响。
她也是良民当惯了的人,做点儿小事就心虚,等钱福泽那一句“谁拉的”喊出来,她双腿一软,便只能举起手来,畏畏缩缩地承认,“我…是我拉的。”
钱福泽一见危险分子举手,年纪居然还挺大,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老姐姐,您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能凑这个热闹!”
张冬梅站在原地满脸惭愧,心想,我哪把年纪也做不到控制这个啊。于是,哭丧着脸,只能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我一下没忍住。”
钱福泽更气了,“这有什么忍不住!?你就不知道等大家一起拉你再拉吗,硬要出这个风头!”
张冬梅心想,这玩意儿有什么风光可出呐。
钱福泽见她不说话,觉得她显然还没有受到组织的感化,冷哼一声,干脆来狠的,“好,你爱拉,那你就在这里拉个饱,我们看着你拉!”
张冬梅两眼一黑,只觉一口气上不来,她要不是知道眼前这人是个领导,一准以为他是来耍流氓的!
沈倩这会儿从后头的保安室里出来,听见钱福泽的话,连忙把张冬梅往后一扯,也笑了起来:“大妈,刚才是我拉的,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张冬梅眼睛睁得老大,心想,这事儿居然还有人抢呐?
此时,站在钱福泽旁边、那个吹唢呐的大爷也回忆起来,瞧着沈倩的脸,立马点头答是:“对!就是这丫头拉的,我记起来了,我刚才在后面看着她拉的!”
张冬梅一下没忍住,“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上。
钱福泽这会儿知道自己怪错了人,望着沈倩的脸色一瞬间垮下来,往前迈开一步,刚起了教训人的架势,右手抬起来,没想外面县招商局的秦局长就又带着人进来了。
秦局长这会儿后面还跟着姚信和和陈大泉,脸上别提有多殷勤,见着钱福泽了,上来就握他的手,“钱主任,原来你在这儿呢,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北城华升科技的姚总,刚才看了我们的揭幕式,对我们县里准备搞的这个革命文化度假村特别感兴趣。”
钱主任站在原地一愣,想着,这位老总看着年轻,但身上气度不凡,身边带的是男秘书,也不像是陪小三出来旅游的,看过刚才的揭幕式还能有兴趣,想来也算真心实意,于是脸上一时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沈倩的事立马被撇到一边,迈步向前,张嘴就与那头姚信和陈大泉打起招呼来。
张冬梅这会儿从地上起来,看见姚信和了,眨巴眨巴眼睛,张嘴就喊,“山子?”
姚信和倒是没觉得不喜,听见这声喊,回头瞧见张冬梅,还特地走过去,点头问了一句好,“张婶,好久不见。”
刘大强过去虽然不是个玩意儿,但他爹刘支书和他娘张冬梅却是村里难得的好人。
以前姚信和吃不饱的时候,除了陆曼,也就他们两口子会给他送点吃的,甚至后来姚信和能去镇上上学,姚信和杀了陆向前被警察带走后的证词,都是刘支书到镇上给他办的。
招商局的秦局长一看姚信和跟张大强的娘认识,更加高兴了,大手一挥,开口就要喊大家一起上县里最好的三宝楼吃饭去。
沈倩迷迷糊糊的跟着走,这下也没人问她的责了,甚至一下从危险分子,变成了不远万里前来投资的大老板夫人。
刘支书原本在忙着家里的农活,听说姚信和回来,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锄头,骑上摩托车就往县里赶。
刘大强醒来之后倒也跟了过来,只是坐在那里,屁话不敢说,跟平时那一副长袖善舞的模样一点儿不一样。
饭局上,秦局长钱主任喝得面红耳赤,陈大泉被灌了一肚子酒,脚步也有点虚。
姚信和倒是滴酒未沾,面冷话少,最后,甚至还能十分沉稳地签下来一两千多万的度假村项目。
沈倩坐在旁边,惊讶得眼睛直眨。
她想着,沈家虽然也算北城大家族,但家里人大多从政从军,最讲究低调清廉,像这样一掷千金的机会可还真是不多。
秦局长饭后本来还准备给姚信和他们安排政府宾馆,被刘支书拒绝,说是和孩子多年未见,硬是要带他们到自己家里住一晚去。
刘支书前两年已经升职到了镇上,自己攒钱也修了新房子,离县政府不远,开个摩托也就二十分钟的路。
沈倩坐在车里,望着一路上绵延的蔬菜大棚,眼里还挺新奇,转过头来,笑嘻嘻地问:“姚哥哥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姚信和原本想着事,此时抬起头来,摇头回答:“不,我那地方还要更远一些。”
话虽这么说,但从车上下来后,周围不少村民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南平这地方不大。
戈山村这些年开展高新农业,不少果园土地被承包出去,大多村民都住到了镇上来。
姚信和那个养父陆向前年轻时也算有名——臭名昭著的毒虫,独眼干瘦,络腮胡子带个疤,无恶不作,据说十几岁去城里打工,跟会计偷情被人老公断了子孙根子,人到中年,前路无望,他老子陆爱国实在看不过去,就在县里火车站,花两百块钱买了个病得快没气儿的小孩回去给他当便宜儿子。
那孩子当然就是姚信和。
但陆向前这人坏的连亲爹都打,对这个没点血缘的儿子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姚信和小的时候,他在外头惹是生非,姚信和长大了一点儿,五官日渐变得漂亮,他就开始对着自己的养子心怀龌龊心思。
七八岁的少年,本来就有点雌雄莫辨,陆爱国还活着的时候,姚信和还能被维护一二,但等陆爱国死了,陆向前立马开始动手动脚,行为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姚信和小一点的时候还知道哭,懂事之后,连哭也不哭了,脸上一天天阴沉,眼神一天天危险。直到上了中学,他因为成绩好,被刘支书安排去了镇上一中读书,平时住在学校里,陆向前见到他的时间才渐渐少了起来。
可学校周末不让住人,姚信和去不了学校,又不愿意回戈山村,于是揣着几个馒头,只能在镇上满大街游荡。
镇上那会儿有个从沿海大城市回来的花姐,据说以前是开发廊的,瞧见姚信和那张俊俏阴柔的脸,立马起了歪心思。
花姐手里养了不少姚信和这样无家可归或是离家出走的小孩儿,听话的给口饭吃,长大了让他们给自己卖命,不听话的,就直接往人身体里注射毒品,把人毁个彻底,再让他们给自己卖命。
姚信和那时长得好,性格又沉稳,花姐难得找到这样的好苗子,特地拿了两千块钱,成天上陆家游说,就是想把他从陆向前手里买过来。
只是姚信和显然比陆向前还要狠心,还没等陆向前签字同意,他就直接把人给弄死了。
姚信和砍死陆向前的那一天,镇上一中刚开学,他握着菜刀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望着地上成片的红色,却是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姚家老太太第二个月在少年看守所里找着自己这个失散多年的长孙,抱着他因为戒毒变得削瘦孱弱的身体哭得不成样子,六十多岁的人了,鼻涕眼泪一股脑流到嘴巴里,一个劲念叨着对不起。
但姚信和没能生出多少感同身受的情绪来。
他生来缺少了一些少年人的天真,被现实磨得,又只剩下一副不讨人喜的阴狠。
在他看来,该死的人死去,该活着的人,即便苟延残喘,也能继续活着,那么这就是好事。
所以,姚信和从没有想过跟自己的妻子隐瞒这些事情。